《九州志·楚道石傳奇·幽館鋒鏑錄》(8)
正在厘於期潛伏到后半夜的時候,瀆貉忽然睜開了眼睛,猛然把身體直起。
他駭人的視線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瘦弱的黑影。
厘於期險些叫出聲來:他居然沒有發(fā)現?身為魅的自己,竟然在感覺上輸給了人類?
這個黑影跟瀆貉相對注視了片刻,低低地說出一句話來,厘於期集中了全部精力,才勉強聽清。
他說:“你殺了大哥?!?/p>
聲音非常熟悉,聽得厘於期一愣:是敖之昔?
這個人怎么到麒王府來了?厘於期腦子里電光石火地一轉,立刻意識到:
他是來尋仇的??磥恚呀洶褳^貉認定為殺害大哥的兇手,但是他能如此輕而易舉地潛入麒王府,這個人絕非外表看上去那么沒用。
瀆貉碩大的黑色瞳孔,在慘白的眼底上動也不動,他回答道:“不是我。”
在撒謊嗎?厘於期緊緊盯著對峙的二人。
敖之昔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全部變成了劇烈的喘息聲:“我當時就該殺了你?!?/p>
瀆貉不為所動:“你沒有瞄準。怪物?!?/p>
“那兩條命要算在你頭上!”敖之昔從喉嚨深處嘶吼著向前走了一大步。瀆貉幾乎在同一瞬間,手中閃出兩道幽暗的光芒,把院子中間作為裝飾的石人雕像抓過來擋在自己面前。然而,巨大沉重的雕像跟豆腐一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切開成了兩半,滾落在地上。
敖之昔:“你躲也沒有用,我要把你的皮一點點剝下來!”
瀆貉在石像落地的前一剎那,用自己的軟劍抓住裂開的巨石,輕輕地擱在地上——他在避免產生任何動靜,驚擾麒王的睡眠。然后,用鎮(zhèn)靜到不像話的口氣回應道:“我從不殺人。一個月之內,我只殺過一條狗。”
敖之昔的笑聲嘶啞地幾乎不出來聲音:“鬼才相信!”他再度前進,瀆貉再度用一半石像格擋,堅硬的大理石被看不見的鋒刃切割到更小??粗矍暗乃缿?zhàn),厘於期頓時覺悟:宇文晟在描述黑市遭遇戰(zhàn)時,提到過有兩個路人的頭突然被切了下來,原來是在場的敖之昔所為!而那條死在陋巷的野狗,才是瀆貉的手段。
那么,兇手是他們兩個中的一個嗎?尋仇的敖之昔,不可能殺死其兄,然而瀆貉的兇手嫌疑,已經在他心中開始動搖了。
石像終于變成碎塊之后,瀆貉突然彎曲雙腿,偌大的身體像黑色飛鳥一般,向厘於期的方向直縱上來。厘於期倉促之間,只能向下伏身,把身體整個滲入墻壁之中,注視著外面的異變。敖之昔動作不快,但是他把臉轉過來,用目光掃視時,厘於期雖然在墻里,還是突然感覺腦子一陣尖銳的刺痛傳出,他急忙用雙手捂住耳朵,閉上雙眼,用力將這股強力彈開,才堪堪免去疼痛。
在月光下,敖之昔的兩只眼睛閃耀著暗金色的光芒,他看到瀆貉越墻而去,立刻直奔墻而來,但是他一沒躍起,二沒攀登,而是靜靜地用眼直盯著墻壁上的石頭。厘於期隱身在其中,頓覺有無數壓力從四面八方推擠過來,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撕裂這面墻。很快,表面的石頭已經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裂了開來,如果進一步把整面墻都崩碎,厘於期就算僥幸不死,也會受到不輕的傷害,搞不好還會把現有的軀殼擊散,即使是他,重新聚攏形體需要花極大的精力和代價。
間不容發(fā)之際,厘於期的眉毛豎了起來:他起了殺心。
敖之今死了不假,你復仇也沒有錯,但是如果你此時此刻威脅到我,那么就要算你小子倒霉了。厘於期甚至還沒有等這個念頭轉完,一張嘴,一道暗紅色的光芒直刺向了對方的面門。就像窺伺已久的爬行動物,伸出長舌捕獲剛剛展翅的昆蟲,這道光芒從敖之昔的左眼貫穿了進去,發(fā)出了輕微的“噗”的一聲,隨即帶著一個濕淋淋的圓球,以同樣的速度收回。
與此同時,厚重的石墻已經經不住壓迫,中間的幾塊石磚塌下來,露出了一個臉盆大小的洞。石頭的碎塊還沒有全掉下去,從墻的另一側,一道毒蛇般的黑色窄劍,就貼著厘於期的臉頰,帶著不善的風聲,直刺進了敖之昔的右眼,同樣閃電般收回。
來自兩個人的突襲,幾乎發(fā)生在同一瞬間。
厘於期感到,在劍回撤之時,有一些溫熱的液體濺到了自己的臉上。再看敖之昔,他的臉上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兩個黑洞。
厘於期把嘴里還在顫動的眼珠,一口吞了進去。
敖之昔捂住雙眼,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痙攣地蹦起來,鮮血如泉水般從他的指縫中滲出,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嘴大張著,一頭栽倒在地,隨即消失不見。從他出現,瀆貉逃跑,到他的兩個眼珠都被取走,這之間不會超過兩秒鐘,所有事情,就像是同時發(fā)生。
厘於期在這么短暫的時間里,已經清楚地判明:
瀆貉不是殺人者。
他看過現場,很熟悉兇手的力量,如果瀆貉就是那個人,為了保護白猊,他應該立即將敖之昔的頭斬掉,然而到了性命攸關之際,他仍然只選擇刺瞎對方的一只眼睛。如果沒有自己錦上添花,敖之昔不過是一目失明,平心而論,這種傷害在搏命之時算不了什么。
敖之昔該有段時間不會出現了。厘於期微微一笑:他的能力應該就來自于那雙眼睛,失明之后就是個廢物,報仇這種事情,就交給老天吧。
他甚至有點兒高興:天啟城中的怪異人物,少一個是一個。
在厘於期身后的瀆貉,大概只是看到自己劍上的眼珠,和敖之昔捂著流血的雙眼逃跑的情景,并沒有看見隱于墻中的魅。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小心地把血淋淋的眼球取下來,然后蹲下,在墻角處挖了一個深而窄的小坑,把它放進去,妥善地埋掉了。
如此尊重人的身體。厘於期哼了一聲:他離一刀斷頭,血濺三尺的境界差太遠了吧。
明確地排除懷疑對象之后,厘於期輕快地離開了麒王府,他現在腦子里就剩下一個想法:以前只想到用刀可以殺人,實在是太淺薄了。
他下意識地摸摸腰間懸掛著的玉佩上的流蘇,對自己說:本來這世界上,殺人的方法就有很多種。那么,敖之今到底有多少仇人?里面有多少異人呢?
想著想著,東方已經漸漸地明亮起來,就在他困惑不已地回素王府時,一股強烈的血腥氣息直沖進了他的鼻孔。等他趕到時,弋軔已經死了一段時間,最先發(fā)現尸體的宮女昏死在地上,厘於期只好將其搖醒,命令她出去找男仆過來,而又等了很久,楚道石才到。
這下追查兇手的理由又多了一條,原本只是想借機接近翼王白矩看看而已,現在真要把它當回事了。厘於期一邊喝水一邊想。
聽到厘於期否認了瀆貉的可能,白徵明忽然抬頭看了楚道石一眼,卻什么都沒說,眼神里滿是狐疑。楚道石被這眼神掃到,臉色驟然蒼白,神色顯得極為動搖。兩個人同時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同時有可能憎恨敖之今和弋軔的人,目前他們認識的,只有一個。
楚道石用手按住額頭,低聲說:“殿下,屬下親眼所見,今早岳歧鋒就在幽館,未曾離開半步。他就算騰云駕霧,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走個來回?!?/p>
厘於期心中一動:岳歧鋒?那個賣春宮畫被扭送回來的小子?他出聲問道:“那小子跟弋軔有過節(jié)?”
素王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弋軔帶人撕了岳歧鋒所有的畫。”
厘於期一個沒忍住,噗的樂了:“就這事兒?你們倆太高看他了吧。”
楚道石應聲附和:“他只是個廢物書吏,手無縛雞之力,連畫都裱不起,哪有錢買刀?”
白徵明聽見楚道石又刻意提起“廢物”二字,氣就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有沒有問題,交給大理寺一審便知。”
厘於期表示反對:“不妥。重刑之下,他要是招了,我們怎么跟二殿下那邊解釋?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現在都不要說出去,我有辦法弄清楚?!?/p>
楚道石:“他壓根兒就是無辜的,你怎么弄清?”
“我當然有辦法,你容我想想。”
“弄清楚了你又想怎么辦?”
“不是他,我們保持沉默,等真兇出來;萬一是的話……”厘於期沉吟了一下,隨即莞爾一笑,“我們悄悄把他處理掉,讓這事兒變無頭案。”
說完,厘於期把杯子一放,起身出門去了,屋中只剩下白徵明和楚道石大眼瞪小眼,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尷尬至極。過了很久,白徵明像是下定了決心,率先打破沉默說道:“我想見見這個家伙。”
楚道石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看著恢弘壯麗,擺放有序的書架,白徵明的表情有一點厭惡:他很不喜歡這里,差不多所有的書都不愛看。那些講著如何遵守道德,辯論世間真理的書籍,在他看來都是一些玄之又玄的無聊閑談——吃飽了沒事情做的話,關注一下現實人生如何美妙更重要吧。為什么要去追求什么掛在半空中的空談呢?
岳歧鋒就站在天井的當中,靜靜地等待著。柔和的陽光打在他眼神游移的臉上,閃耀著干澀的光芒。在他身前身后,十張巨大的山水寫意像布簾一樣懸掛起來,隨著通風孔吹進來的微風,輕輕地搖晃。遠遠地看上去,就像無數黑色烏云,密布在明亮的空間中。
因為已經事先有人通知,在好心同僚們的安排下,岳歧鋒把放在閣樓里,最近新畫的所有作品統(tǒng)統(tǒng)拿了出來。僅僅十幾天,他就畫了這么多,而且基本上沒有任何重復,仿佛令人恐怖的創(chuàng)意之泉,正在毫無道理地從他的身上源源不斷噴涌而出。
白徵明站在那里,并沒有靠近,他在距離岳歧鋒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抬著頭,用剃刀一樣鋒利的目光從左邊看到右邊,隨后嘆了一口氣。楚道石明白:
素王不肯投降。他仍然不能容忍與他不同的人。這最后的努力,還是要以失敗告終。
雖然覺得岳歧鋒很可憐,但是秘術士告訴自己:盡人事,聽天命。丹青是小事,這次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洗清岳歧鋒身上的殺人嫌疑。
他搶在白徵明開口之前,向前一步,問岳歧鋒:“你這兩天離開過幽館嗎?”
岳歧鋒安靜地看了他一眼,眼睛似乎對不上焦:“沒有?!?/p>
“你有證人嗎?”
旁邊站著的,是那個曾經向楚道石抱怨岳歧鋒身受不公待遇的年輕書吏,他一拱手:“恕小人插言,岳歧鋒確實不曾離開,小人每日清早負責打掃幽館君字樓周圍庭院,自東方發(fā)白至天光大亮,他始終在閣樓之中。”
敖之今和弋軔,在早上進入書房的時間,都是在晨光初現之后,因為現場都沒有燃著的燈燭,可知他們是借天明晨讀,不會存在后半夜殺人的可能。
楚道石詢問地看白徵明,但是后者根本沒在聽,只是出神地死死盯住那些懸掛著的巨幅畫面。過了很久,才猛然一驚,冷淡地回答說:“嗯,我知道了?!彪y道他要改變判斷了嗎?楚道石疑惑地看著過于聚精會神的素王。
岳歧鋒顯然也對洗清自己的嫌疑毫無興趣,他只是囁嚅地問道:“殿下,這些畫……”
白徵明低了低頭,提高了音量,語氣與往日判若兩人,冷靜地有些過分:“我想了很多辦法,試圖讓你明白,你在丹青之上毫無作為。但是,你似乎一直執(zhí)迷不悟?!?/p>
岳歧鋒的面孔變得慘白。
“才能這種東西,不是說靠拼死堅持,和付出無數代價就可以得到的。就像一個天生的啞巴,哪怕練破自己的喉嚨,讀爛無數的曲譜,也不可能唱出美妙的歌聲。勤能補拙這種說法,不過是安慰那些愚者的說辭罷了。沒錯,你可以變得熟練,變得快速,但是你永遠抓不住那種感覺,這就是天才與平庸的區(qū)別。人人都可以做到不壞,但是從‘不壞’到‘好’,到‘完美’,還隔著天與地之間一樣的距離?!?/p>
“我只能說,你不適合現在這個世界。你真的知道人們想看到的是什么東西嗎?畫,是你要展現給人們的一雙眼睛,不是一團不明所以的濃霧?!?/p>
“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后,人們會理解你這種畫面,還可能為你如癡如狂,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起碼在我活著的這段時間里,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p>
岳歧鋒臉上的肌肉,像被人撕扯一樣抽搐著。
白徵明點手叫來隨侍在外面的仆人:“你們把準備好的東西拿來?!边€沒等在場的其他人明白,仆人們已經迅速地抬進來一張巨大的桌子,擺上文房四寶,有人熟稔地把墨研好,白紙鋪開。白徵明站在桌子前面,提起筆,頭也沒抬,說道:“岳歧鋒,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清楚。”
? ? ? ?在他落筆的一剎那,楚道石閃電般地意識到他要做什么:
可以輕松地學習并擁有任意一種才能的白徵明,要從岳歧鋒這里奪走他僅有的東西了!
一種颶風般的痛苦和恨意攫住了秘術士,他沖上前試圖阻止素王,但是后者用一個空前嚴厲的眼神攔住了他:
你沒有資格阻止。在這里我是王,而你是條狗!
楚道石剎住了腳步,一股無能為力的空虛感,從背后沿著脊柱,冰冷地伸展到他的腦子里。
白徵明屏息凝神,并沒有抬頭看任何一幅畫,在雪白的紙上走筆如飛,墨汁飛濺著,像細碎的冰雨,噴射到四面八方。不到半個時辰,他驟然停筆,直起身來,把筆一扔,掉頭便走。在這之間,岳歧鋒就像木偶一樣,呆呆地站在自己的畫中間,沒有挪動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著素王旋風般離開了,只有楚道石,痛苦地看著桌上的畫,和石雕狀的岳歧鋒。良久,岳歧鋒才像剛剛破除了定身咒一般,困難地牽動著四肢,幾乎是一步一拖地走近過來。楚道石伸出手攔住他,試圖不讓他看素王留下的畫,但是他粗暴地把楚道石的手臂推開,像惡狼吞噬羊羔一樣撲在桌子上。
淋漓的,豐沛的墨色,沉郁而飽滿的溝壑山水,似乎要迎面倒下來的巨大巖石,充滿了令人憎惡到骨子里的熟悉。風格一般無二,卻絕非臨摹的精確仿作。它跟岳歧鋒所有的畫都不同,但就連作者自己,都不敢相信它并非出于自己之手。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白徵明的更好。
被搶走了。像支柱一樣支撐著自己生命的重要才能,就這樣被搶走了。
素王用這幅畫清楚無比地告訴岳歧鋒:你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引以為傲的能力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岳歧鋒終于抬起頭看著楚道石的時候,秘術士幾乎不忍心與他對視。
一個恍恍惚惚的,破碎的微笑掛在他的嘴邊,岳歧鋒的臉孔,奇異地變得十分柔和平靜,就連原本糾結在一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他輕聲地向楚道石道謝:“楚兄,承蒙你費心,這次我死心了?!?/p>
哀莫大于心死。楚道石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岳歧鋒回身,用挑子一張張把畫挑下來,用最慈愛的動作把它們一張張卷好,抱了滿懷,走到楚道石面前:“明天我就動身回老家。說起來真是羞愧,最后的最后,還要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么?”
“如果不是五殿下,我大概還在固執(zhí)地堅持錯誤的想法,幸好殿下一語點破夢中人,讓我認識到丹青并非屬于我的道路,這種大恩大德,比拯救性命更為重要。這些畫,對我都沒有用了,我也不想帶回去,可是一想到要被那些愚昧的下人碰這些心血,我就覺得難受得要死,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請五殿下親手代為銷毀這些畫,無論是糊窗戶也好,丟進火盆也好……被五殿下這樣真正的名家毀掉,也是這些畫的福氣?!?/p>
“呃……”
“聽上去挺可笑的吧?如果為難的話也不必勉強?!?/p>
“不?!背朗鹆藧烹[之心,“舉手之勞而已?!?/p>
當楚道石抱著這些紙卷離開幽館時,他回頭觀望,君字樓外面那個鴿子籠一樣的閣樓里,岳歧鋒的背影正在傴僂著忙碌,似乎在收拾行李。
但愿他回家之后人生平淡安穩(wěn)。楚道石回過了頭:就把這不幸的天啟之旅,當作一場黎明時飄渺的夢境吧,流著眼淚醒來,總比昏蒙地睡死要強許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