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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桃花源,去海的另一邊 | 科幻小說

2023-09-22 11:14 作者:未來事務管理局  | 我要投稿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感恩」。

最初,“先祖”為了子孫的福祉,在一塊孤島上開辟了“樂土”。從此人們與世隔絕,世代居住于此。隨著時間流逝,樂土的資源漸漸消耗殆盡,年輕的主人公們不得不準備動身去探索海另一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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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蘇省科普作家協(xié)會成員。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學Fans》《科技日報》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文學評論和科普文章。曾獲2018年全球華語科普優(yōu)秀獎,多次獲得銀河獎、星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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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彼樂土

全文約20200字,預計閱讀時間44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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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詩經(jīng).魏風》

說來慚愧, 當我這輩子頭一次聽說“樂土”這個詞兒時,已經(jīng)是十六歲那年了——按照島上的傳統(tǒng),十四到十八歲是年輕人的初婚年齡,而作為這兩個數(shù)字加在一塊兒除以二產(chǎn)生的平均數(shù),十六歲自然是最最適合結婚的好日子。自然,作為好人家的女兒,而且還是島上最大的十一家族之一的獨生女,我的婚儀自然不至于寒酸:在島北村的一千一百名居民中,有五百名——幾乎是全部成年人——參加了那一天舉辦的宴會。在那天,我吃到了用椰清煎煮的蝦,與鹿角菜一起泡在酸汁中的水母,石蟹肉烤海參,一整條放上碎蒜和蘭花莖烹飪的鰈魚,以及半只乳豬,后者在被放上石板燒烤前在兌上了甘蔗汁的海水中從日出時分一直浸泡到日落,烤成金色的皮層里滲著甜蜜的油膩。當然,我這輩子都沒法忘掉那一天,這可是理所當然的。

唔,你覺得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記憶之一?

才不是呢。

在那之后的很多個夜晚,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個日子——雖然我明白,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自己的選擇,但意識到這一點并不會讓我的痛苦減輕一絲一毫:僅僅得不到某種東西并不可怕,真的,如果你不知道你還有得到它的可能性、甚至壓根就不知道這種東西的存在的話,那就一點也不可怕。

但如果你明明能夠、甚至曾經(jīng)得到過,但卻無法得到時,你就能體味到那種滋味了——在那些不得不嚼著甘蔗渣和芋頭葉片熬過去的孤苦長夜里,我算是一次又一次地體會過這種滋味。

呃,話題扯得有點遠了。還是讓我繼續(xù)談談婚禮的那一天發(fā)生的事吧:基于島上的傳統(tǒng),同樣也是為了自己家族的臉面,就算對我的選擇不大滿意,但我的家人還是盡可能地將典禮操辦得足夠盛大而隆重——除了耗資不菲的宴會之外,其它基于傳統(tǒng)和禮數(shù)的環(huán)節(jié)也應有盡有。我得到了足足三重祝福,也獲得了盛滿一整只硨磲的金銀雙色細沙和一株新萌發(fā)的椰子樹苗(下面的椰子殼還挺沉的)作為禮物,哦,當然,一位來自東村的上師也特地被請到了這里。在平時,他的工作是禱告祈福、溝通神靈與人類。但為新人講解我們的世界的歷史,也是他的重大責任之一。

我便是從他口中聽說了我的故鄉(xiāng)的名字的。

據(jù)那個雞皮鶴發(fā)、顫顫巍巍,活像是一具隨時可能散架的老舊傀儡般的七十一歲老人的說法,我們所居住的這座九十里長、十九里寬的島嶼名為“樂土”,是在已經(jīng)消逝于歷史長河中的古老年代里偉大先祖?zhèn)優(yōu)榱俗訉O后代的福祉所特意開辟出的福地洞天——換言之,在島之外并不只有無窮無盡的大海,還有更多而更廣闊的陸地,而那里也曾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必須承認,在剛知道這一點時,我可著實被嚇了一跳:畢竟在這之前,我都一直以為我們所居住的這片土地與周圍的大海便是整個世界了。

我們可以離開這里嗎?我當時如此詢問。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上師兼歷史的傳道者立即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按照那個哆哆嗦嗦、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老頭子的說法,我們那偉大而高尚的先祖之所以創(chuàng)建“樂土”,乃是為了讓他們的子子孫孫——也就是我們這些家伙——能夠避免當年人類的愚昧無知所招來的可怕禍祟的殘害。雖然島上從來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很清楚,隨便離開這處樂園絕對是費力不討好的無益之舉。

“更何況,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妻子了,很快還會成為一名母親,”那個老頭最后如此說道,“你應該為你的丈夫和孩子著想。安分地待在你應該待的地方,做你該做的那些事,這才是最好的,不是嗎?”

當然,在那時我完全無法反駁——畢竟,我們所居住的這片土地是人間凈土、是永恒的樂園,這是人盡皆知之事。所有人都生在這里,也死在這里,過去繼時代以來,一直如此。更何況,我們這些人也從未見過海的那邊到底是什么模樣。

盡管我那時并不知道,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或許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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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婚禮上得到了眾多的祝福,但我的婚后生活實在是沒什么幸??裳裕嚎?,雖然我的家人、以及許多島上的人都認為,這都是我自個兒咎由自取,但我還是覺得,無常的命運之神對我的戲弄不管怎么看都著實太過……無情了些。

是的,我的家人從一開始就并沒有打心底里祝福過我的婚姻:年輕時的我心高氣盛,從來看不上他們替我找來的夫婿候補,也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島上的其他名門大族為我說和姻緣的嘗試——而且全都是以不太明智、毫不留情的方式拒絕的。而當我懷著滿腔幸福找到我的父母、向他們介紹我為自己決定的未來的丈夫時,我毫不意外地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陰沉的失望。

當然,他們確實有理由失望:島上最大家族的獨女,卻找上了一個獨自住在島的另一頭的、出生于書記員家庭的瘦弱男子。當然,書記員并不是什么糟糕的職業(yè),至少這識文斷字的人不必辛苦地在薯蕷田或者甘蔗地里勞作、或者冒著危險駕駛漁船出海。不過,也正是由于平日里的主業(yè)不過是書寫記錄、計算賬目,島上的人們往往將他們視為不愿勞作的懶散之輩,像我這種身份不低的女孩子嫁到這樣的家庭里,至少算不得什么光宗耀祖之事。

更不幸的是,我那可憐的丈夫,康泰——愿他安息——在我們婚后不到四個月就死去了。當一次風暴潮席卷小島的東南海岸時,他正好坐在一株高聳的棕櫚樹下,而他并不知道,那棵樹的木髓部位早已爛透了。在葬禮上,我甚至無法辨識出他的容貌。而這還只不過是一系列不幸的開端。

我們的兩個兒子在他去世八個月后呱呱墜地,不幸的是,在那時,我們的生活水準已經(jīng)和一般島民相差無幾了——我雖然也曾學過些閱讀與計算,但無論如何都無法與我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相比,而書記員家族也不止一個,空出來的職位總會有一大堆人想要補上。很快,從小習慣了衣食無憂的生活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要想養(yǎng)活孩子,就不得不與其他女性一樣去應付那些繁雜困難的活計:修補漁網(wǎng)與風帆,清洗和舂碎大堆大堆的木薯與山芋,將男人們捕獲的魚切除內(nèi)臟、腌制曬干,以及為甘蔗地開掘灌溉用的溝渠。在許多時候,當我腰酸背痛地結束整日的勞作時,所得的那點果腹之餐甚至無法讓我不在睡夢中被餓醒。而年輕氣盛的我一次次拒絕家中的援助更是讓這一切變得雪上加霜。

唔,我想你大概能猜得到,我的孩子們都沒能活下來:雙胞胎中較早出生的那個在四個月大時就斷氣了,雖然醫(yī)生沒有說出他的具體死因,但我知道,那時他甚至還不如一只剛出生的小狗更重。而雙胞胎中的弟弟也只活到了一歲,雖然我那時已經(jīng)成功找到了更好的活計、讓自己不至于缺乏奶水,但一場在年末襲來的痘疹還是帶走了他——而無論是醫(yī)生還是我,對此都毫無辦法。

就這樣,我最終淪為了孑然一身。

哦,不,這么說其實也不大準確——我曾見過那些真正封閉了自己的心靈、徹頭徹尾投入孤寂與悲傷的回憶中的鰥夫和寡婦,他們還活著,但卻幾乎不再與其他人有什么交流,就仿佛有人將他們的靈魂打入了囚籠之中。如果我也落到那種地步,之后的這個故事多半也不會發(fā)生的。但萬幸的是,或許正是因為與丈夫與孩子所處時間不長、羈絆還不那么深的緣故,在悲痛的頂峰過去后,我逐漸緩了過來,重新開始了與其他人的交流。

正是這時,我遇到了孟姜。

孟姜是一個……嗯,怎么說呢?有些不容易描述的女性。沒人知道她的真名為何,“孟姜”這個名字則是她自己取的,沒人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只知道這源于已經(jīng)被遺忘的某段古老的亞洲神話。這個瘦弱的、總是用黑色長劉海遮擋著大半面容的年輕女人身上有著一種與她的年齡顯然不符的滄桑感,她沒有家人,也少有朋友,但很多人都說,在夜里,她總是在自己的小屋里悄悄擺弄著某些儀式,或者與一些來路不明的人一起商量著什么。但當人們問起這些事時,她卻從不承認,但也并不否認。

當然,我也曾聽說過這些傳聞,但直到孟姜主動找到正在用椰子殼和珊瑚制作漁網(wǎng)墜的我、并向我搭上話之前,我都并沒有對此太過在意。孟姜非常細心,花了好幾天時間與我一次次見面,從我口中巧妙地問出了我過往生活的諸多細節(jié),甚至還向我提出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問題,最后,基于我的回答,她似乎終于對我產(chǎn)生了某種信任,并直截了當?shù)貙ξ姨岢隽艘粋€建議。

“你要不要到外面去看看?”

“到……到外面去?去哪兒?”

“樂土的外面,海那邊的陸地?!泵辖p描淡寫地說道,就仿佛是建議我在退潮后和她一起去海邊撿貝殼,“你不是說,你以前也曾經(jīng)對那里很有興趣嗎?”

“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說實話,我只是在結婚的那一天隨便問了幾句而已,”我解釋道,“而且話說回來,我們也并不是必須出去,對嗎?”

“當然不對?!泵辖斐鲇沂质持福谖已矍盎瘟嘶?。

“為什么?”

“因為我有兩個理由,”她答道,“而我相信,這兩個理由你都無法拒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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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姜對我提出那個建議三天后的傍晚,我按照約定穿過了位于樂土島中央的山丘,在那些長滿了雄性椰子樹和高大的棕櫚的群山間有著為數(shù)眾多的洞穴,非常適合秘密集會——雖說島上從沒有公布過什么禁止私自聚會的法令,也沒人因為這事而被逮捕或者遭受過任何懲罰,但孟姜還是認為,這種事兒最好不要太明目張膽地去做。

于是,我悄悄地來到了地圖上標出的那個洞口,就像是一只靠近雞窩的耗子。

當然,孟姜的同伴們并沒有爽約。當我撥開巖洞口那些一人高的葦草時,一小群人已經(jīng)在那里面等著我了。這些人中有超過一半都戴著椰子殼制成的面具,還有幾個人用干草織成的面紗掩蓋著下半張臉、或者在面部涂抹朱砂和油彩以掩飾身份。只有一個人,一個半老的、留著花白的絡腮胡須的禿頭男人沒有采取任何掩飾措施。

“你可以稱我為丹朱?!痹谝姷轿液螅牧伺淖约旱男靥?,自我介紹道。

“我以前從沒聽說過有人叫這個?!?/p>

“那你現(xiàn)在算是聽過了,”半老男人微微一笑。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一點也沒有其他男性那種吵吵嚷嚷、自以為是的派頭,甚至有那么點兒讓我想起了我那已經(jīng)過世的丈夫,“當然,這并不是我的本名,而是來自古代傳說中的一位男性的名字……當然,他和我們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所以我就不多解釋了?!?/p>

“好吧?!蔽衣柫寺柤纾瑢ξ叶?,名字什么的根本無所謂,只要方便辨認不同的人就可以了。

“你是孟姜介紹來的?”

“沒錯,她曾經(jīng)向我保證過兩件事,”我答道,“而我現(xiàn)在希望知道,你們是否有能力將這兩件事變成現(xiàn)實?!?/p>

“是啊,我明白。根據(jù)傳說,在祖先們剛剛創(chuàng)立這里時,樂土原本是個好地方:這里土地肥沃,周圍的海洋里有著充足的海產(chǎn),雖然偶爾會有風暴或者別的災害,但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算是風調雨順。而我們的先人曾經(jīng)受到過特殊的祝福,可以不受疾病與畸變的侵害。在那時,大多數(shù)人都能輕易地享受漫長而悠閑的壽命,”丹朱說道,“只不過,后來這一切都變了:島上的人越來越多,但能夠耕種的土地卻一年比一年貧瘠。附近的海洋為我們獻上的貢賦也變得日益稀少。我們漸漸開始缺乏一切:糧食,木材,衣物,甚至是在旱季里的潔凈飲水。就連曾經(jīng)的祝福的力量也在退去,我們開始被病魔殺死,開始生下扭曲的不幸后代,到最后,我們已經(jīng)變成了曾經(jīng)輝煌的祖先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希望能得回過去的生活,其實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沒錯,那么——”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恐怕,我將給出的答案與你預料中的會……有所不同,”丹朱答道,“我們并不能保證,在大海那一邊的土地上能夠找到食物,也無法保證那里就一定有能夠治愈各種疾病的藥物。”

“為什么?!”我驚訝地問道。說實話,丹朱給出的答案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在找上我時,孟姜告訴我,在海那一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充足美味、唾手可得的食物,以及可以治療各種疾病的藥品,只要能夠抵達那里,島上就再也不會有孩子像我不幸的兒子們那樣死于饑餓或者疾病,而母親們也不再需要像我那樣束手無策地承擔烈火焚心般的痛苦。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里、與他們見面。但丹朱卻告訴我,他不能保證這些承諾都是真的!“為什么你無法保證?!難道你們不是應該……”

“就像你一樣,夫人,我們也從沒去過海另一邊的土地,”丹朱輕輕嘆了口氣,“在能夠親眼驗證事實之前,我無法保證那里‘必然’存在著什么東西——縱然這樣說或許能鼓舞我們的斗志,但對我而言,這著實是一種欺騙。我只能告訴你,孟姜對你提起的那些,在海的另一邊是有可能存在的。而我們有理由認為,這種可能性大到值得我們?yōu)橹M行冒險?!?/p>

我搖了搖頭:“既然你們根本沒見過海對面是什么樣子,那么你們憑什么確定那里就……呃,有可能存在著你們所說的那些東西?”

“因為過去曾經(jīng)有人去過那里,這是確鑿無疑的,”丹朱的一名追隨者代他答道,“雖然島上的掌權家族并不承認這件事,可這確實是事實——我們有當年那些人留下來的記錄?!?/p>

“當年?”

“大概兩代人之前吧,”丹朱想了想,“在那時,有一個人設法說服了一些同伴,讓他們相信,在海的另一邊也存在著土地,而且是遍布食物、藥物和其它唾手可得的資源的富饒土地。雖然一開始,沒有任何人相信他,但最后,還是有幾個人決定跟著那人去碰碰運氣:在那幾年里,樂土曾經(jīng)連續(xù)遭受過好幾次大規(guī)模的風災和流行病,不少年輕人都死了。因此,有些人認為,他們也許該到外面去碰碰運氣——就算那人所說的也許只是無稽之談,但至少也好過就這么待在家里束手待斃?!?/p>

“當然,那些人成功了:在回來后,他們聲稱,在海的另一邊真的存在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更多的人相信了他們的話,并且不顧島上的當權者的阻攔組織了一支規(guī)模更大的探險船隊,而當這支船隊帶著大量島上的人從沒見過的好東西回來時,相信他們的人就更多了?!?/p>

“但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住在島上呢?”我問道,“如果海對岸真的是那么美好的地方,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

“因為接下來發(fā)生的那些事,”丹朱抬起一只手扶著額頭,神情變得沉重了起來,“我想你應該猜得到,接連兩次成功后,更多的人肯定會渴望去分一杯羹:而他們也確實去了。第三次遠征的人們足足帶走了接近五十艘船,差不多是當時整個船隊的四分之一,但好幾個月過去了,人們卻再也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這些人就這么消失了?!?/p>

“當然了,島上的人肯定不會就這么坐視不管——在幾次派出聯(lián)絡船都未能得到回音、甚至就連去聯(lián)絡的人都消失不見之后,他們終于開始急了:三百個人駕著三十艘船進行了第又一次遠征,試圖尋回那些失蹤者……而這一次,總算有船回來了?!?/p>

“哦?”

“當然,回來的只有一艘船,一艘散發(fā)著死亡的惡臭的船,”丹朱的鼻梁抽動了一下,似乎在漫長的時光之后,他還能夠嗅到當時那可怕的氣味,“船上有幾個死去的人,以及一個活著的人——當然,他和死人的差別也不比最后一口氣兒差多少了。在徹底咽氣之前,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些話?!?/p>

我下意識地咬了咬指甲:“他說了什么?”

“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丹朱沉吟了片刻,“負責照顧他的人說,那個可憐的人最后多半是瘋了。他不斷咒罵,指責其他人欺騙了他,還胡言亂語了一些別的東西。在那之后,曾有人提議再派一支隊伍去查看情況,但那時島上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船只和人手可派了。因此這個提議也就不得不作罷?!?/p>

“就這些?!?/p>

“沒錯,就這些。雖然沒有規(guī)定,但事實上,島上的大家族一直在禁止人們討論這件事,也不肯讓年輕人知道當年的探險——很顯然,那些人害怕年輕人會再次試圖離開樂土,然后一去不回、讓島上又一次陷入人手不足的困境,”丹朱點了點頭,“直到現(xiàn)在,我們?nèi)匀徊恢喇斈觌x開樂土的那些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事實上,就連記得這件事的人也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我一次又一次請求那些大家族向年輕人公布這件事、并準備下一次遠征,卻全都無果而終,因此才不得不私下尋找協(xié)力者,并采取……這種手段來解決問題。”

“所以說,實際情況是,我們其實并不確定在樂土以外有什么,”我總結道,“那里有可能有我們想要的一切,但也有可能存在著別的……意料之外的東西,而我們一旦離開,就必須面對這一切風險,對嗎?”

“是的?!钡ぶ煺f道,“除此之外,我還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們曾經(jīng)四次像這樣組織小隊、離開樂土。每一次,離開的人都音訊全無?!彼nD了一會兒,然后補充道,“你有半個月的時間考慮這件事,無論最后的選擇為何,我都希望那是你以最慎重的態(tài)度做出的?!?/p>

唔,當然,你們都知道我的選擇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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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傳說中,為了進行兩代人之前的那幾次遠征,島上曾經(jīng)出動過規(guī)模龐大的船隊,但我們的這次秘密行動的規(guī)模卻小得可憐:兩艘單桅桿的雙體小船,十四個密謀者,就像一小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鼠一樣在夜色中偷偷溜出了位于島中央的一處港口,然后消失在了凌晨時分逐漸變濃的海霧之中。

我想,在任何神志清醒的人看來,我們的行動都實在是只能用魯莽,不,愚蠢這個詞來形容:區(qū)區(qū)兩艘平時用來在近海的礁湖中捕撈龍蝦的小船,一群從沒有離開過樂土海岸超過十里的航行經(jīng)驗的烏合之眾,頂多夠五天使用的水和食物,以及幾包衣物、兩塊備用的蟹爪狀風帆和幾件狩獵用的武器,這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由于過去的大規(guī)模冒險已經(jīng)過去了超過半個世紀,沒有人還能找到清晰的航海記錄或者地圖。我們只能依靠太陽作為導航手段,一路朝著東南方航行——按照傳說中最靠譜的那個部分,這個方向應該就是“島以外的陸地”所在的地方。

雖然在出發(fā)之前,我對于過去的探險者們的失蹤原因完全摸不著頭緒,但航行開始了僅僅兩天,我便意識到,這個“謎題”其實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回答:整日的顛簸、令人難以忍受的風浪、酷烈的陽光和持續(xù)執(zhí)勤導致的疲憊感很快便耗盡了我的干勁和精力,而隨后因為飲用水定量減少導致的干渴和無法抑制的惡心感更是使我徹頭徹尾地陷入了身心俱疲的狀態(tài)中。而到了第三天,當另一艘小船在一陣突然襲來的暴風雨中被狂暴的海浪從我們身邊拽走、就此不見蹤影后,我更是清楚地意識到,要讓幾個渺小的人類在浩淼無情的海洋中消失是何等簡單之事:在大海面前,我們不過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蚊蚋,縱然被拍得粉身碎骨,恐怕也不會留下絲毫值得一提的殘跡。

也許那些人只是死在了海上。在想通這一點后,我這么告訴自己——有趣的是,這個念頭居然讓我同時感到了欣慰與惶恐:是的,也許我也會像他們那樣死去,但這種可能性同樣也意味著,或許海對面確實有孟姜和丹朱所承諾的那些美好事物,而沒能返回島上的人們或許僅僅是成為了狂暴海洋的犧牲品而已。

——至少我希望事實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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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我這一生的絕大多數(shù)時候過得都不算順遂,有時我甚至懷疑命運本身都在故意和我對著干,但至少,在接下來的那幾天里,我幸運地得到了某種暫時的寬大處理:在經(jīng)受了整整兩天幾乎要令人陷入絕望的狂風惡浪折磨后,大海終于恢復了平靜。我們的船嚴重進水、補給品近乎耗竭,風帆也已經(jīng)被從橫桁上刮斷丟失,但畢竟,船上的七個人還活著。而更重要的是,在升起備用帆航行一天之后,負責瞭望的孟姜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遠方水天線上的那個黑色影子:那是陸地,雖然僅僅是一小塊露出海面的、不比一座小山頭更大的小小島嶼。但我們在這座小島上找到了泉水,漿果,也找到了貝類、魚和鳥蛋,這不但解決了我們物資短缺的燃眉之急,也讓我們重新燃起了航向陸地的斗志。

而三天之后,我們果然看到了從天際線的一側一直延綿到另一側的廣闊陸地,而更妙的是,丹朱乘坐的另一艘船也在這時重新與我們會合了。

時至今日,只要閉上眼睛,我仍然能立即回想起當時我的隊友們那幾乎可以稱之為狂熱的喜悅之情:隨著遠方的地平線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們的狂喜也攀上了頂峰。有人攀上了桅桿的頂端、并對天空伸出雙手;也有人在船頭跪下,像是叩拜神靈一般熱切地跪拜著遠方的大地。在那一刻,我思考了很多,想到的東西則更多——我下意識地想象著一個即將到來的嶄新時代。在這個時代,孩子們不再會因為饑餓而夭折,也不需要忍受寒冷與疾病的折磨。沒有母親會再在夜里默默垂泣,只因為她們必須親手掩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我們歡呼著,歌唱著,互相擁抱著,任由狂熱的欣喜占據(jù)我們心緒的每一個角落。而當兩艘船駛過第一塊佇立于灰藍色波濤中的礁石時,這種狂喜更是攀到了頂峰。我們當時是如此的喜悅,以至于直到快要登岸之時,才有人注意到了異常。

“等……等等,”那個叫查克的男人說道。雖然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關于他的大多數(shù)事情,但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這人應該曾是我們的這支小小船隊中最優(yōu)秀的瞭望哨,“我……那個……我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勁……”

“呃?”由于被過度的興奮沖暈了腦子,在聽到這話之后,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你說啥不對勁?”

“那……那那那那……嗚……”

“到底咋了?!”

“顏色!顏色!”查克有些語無倫次地指了指正在接近我們的海岸線,然后又以夸張的動作比劃著手腳,看上去活像是個正在奮力掙扎的溺水者,“那個……顏色……”

“顏色?”我困惑地撓了撓腦袋,但很快,我便理解了這個詞的意思,“顏色!”

是的,我想你們應該也知道。在那一天,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海岸線并不是蒼郁的綠色。我看到了火山巖的深褐色,看到了保受侵蝕的白堊那風干骨骼般的慘白,看到了石灰?guī)r那令人不適的淺灰和發(fā)黑的貧瘠薄土,也看到了暗黃色的沙土的痕跡,但就是沒有綠色。

這可不妙。

相當不妙。

盡管所有人過去都從未見過海那邊的土地,但至少我們的常識告訴我們,這種色調并不正常:一片生機勃勃,布滿食物、獵物與機遇的土地應該是綠色的,而不是這種仿佛曬干的尸體般的混合色調。

但我們?nèi)匀坏巧狭撕0丁吘?,既然已?jīng)歷經(jīng)艱辛來到了這里,我們無論如何都應該上岸查個究竟。況且我也很清楚,縱然見到了這番景象,我的同伴們多半仍舊懷著希望:他們希望自己看到的僅僅是一片海市蜃樓、或者是某種因為疲勞而產(chǎn)生的幻覺。只有在讓自己的雙腳切切實實地踏上地面之后,他們才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幸的是,這一切確實是真的。

海這邊的土地相當貧瘠,大多數(shù)地方都只能看到突兀地暴露在空氣中的石塊。在某些陰影下的洼地中,我找到了一些稍微有點兒水分的細碎干土,但只要將它們托離地面,干冷的風便會立即將其碾為碎塵、從我的手中刮走,而更多的地方則只能發(fā)現(xiàn)令人絕望的褐色碎沙,其中還混合著慘白色的鹽粒。除了極少數(shù)在陰濕地帶滋長的苔蘚和地衣,這片土地上找不到絲毫生命的跡象,就連那些貼著海岸飛行的鳥群也極少來到陸地的上方,仿佛對這里的一切都避之唯恐不及。唯一讓這里還能殘留些許生氣的是一條從龜裂的泥地間淌過的小河,齊踝深的河水倒還算清澈,但水里卻沒有任何生物。在小心翼翼地靠近河邊后,我掬起一捧水嘗了嘗。水的味道很苦,還帶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澀味,因此我再也沒敢喝第二口。

這是一片死去的土地,一具幾乎連最后一絲生命力都被抽走的干尸。不,縱然是尸首,至少也還殘存著曾經(jīng)作為生者的特征,而這里更像是夏日羽化的鳴蟲所蛻下的空殼。除了全無生機的空曠輪廓外一無所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向丹朱和孟姜提出了這個問題,但不幸的是,他們此時此刻的驚愕與失望完全不亞于我。在長久的沉默后,丹朱搖了搖頭:“這……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是的,畢竟當年的那些移民者最終很可能遭遇了不測,”孟姜補充道,“也許這里確實曾經(jīng)是富庶的樂園,但在后來發(fā)生了某些事情,讓一切都變成了……這個樣子?!?/p>

“那我們現(xiàn)在又該怎么辦?!”

“我們別無選擇?!钡ぶ齑鸬?,“無論如何,唯一能做的只有前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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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們在登陸后跋涉的具體時間長短,我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了:畢竟你們也知道,在痛苦與疲憊中,人對于時間的觀感會陷入混亂狀態(tài),而如果精神狀態(tài)同樣糟糕的話,這種混亂還會進一步加劇。在最極端的情況下,幻覺和失控的想象甚至會讓人無法分辨白天與黑夜、黎明與黃昏。

而這正是當時的我們的狀況。

當然,我們并非在一開始時就處于如此糟糕的狀態(tài):誠然,在登陸時所見之景確實給了我們一記迎頭痛擊,強烈的失望、憤怒與不可置信也讓很多人一時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懊喪之中,但丹朱和孟姜很快便讓我們成功地重整了旗鼓:通過巧妙的勸說和適當?shù)募睿麄兂晒Φ刈屓藗兿嘈?,縱然這片荒蕪如地獄般的海岸令人失望,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毫無機會——畢竟,我們當時所見之處不過是這片廣袤陸地的一小部分,誰能保證在大地的其它角落,就一定不存在過去的人所描述的那個人間天堂?

憑著重燃的斗志,我們開始繼續(xù)向內(nèi)陸跋涉。由于這片荒野上幾乎沒有食物,而為數(shù)不多的溪流與泉水也都泛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苦澀味道,因此我們一直依靠從船上帶來的剩余物資支撐——根據(jù)我們的估計,在那座小島上補充的食物、以及在沿岸釣來的魚類足以讓我們生存五天,而飲水如果精打細算,大概足以支撐八天。

但事實上,我們一直到第九……不,或許是第十天才耗盡了這些補給。這片荒野雖然極不友好,但萬幸的是,它的這種不友好是針對幾乎一切生物的——在一路上,我們既沒有遭受危險的猛獸襲擊,也未曾被嗜血的蚊蚋或者攜帶著危險病原體的蟲子們圍攻騷擾。正因如此,我們得以省下了不少體力,也不必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或者在睡覺時派人守夜。但隨著食物的耗竭,我們又開始渴望能有什么大家伙出來和我們打上一場:這樣的話,至少我們能有機會在一場對決之后得到食物。

但最終,什么都沒有出現(xiàn)。無論我們?nèi)绾蜗蚯鞍仙?,舉目所及能見到的只有在前方無窮盡延伸著的荒野,禿山,以及苦澀的溪流和池塘?!拔覀円欢ㄊ鞘芰嗽{咒,”在最后的儲備水全部喝完,我們不得不強忍著惡心去啜飲那些味道詭異的地表水時,我們的同伴之一如此說道,“我們被妖魔欺騙了!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轉!”

“稍安勿躁,吾友,”丹朱試著安撫他,“我們一直在前進,太陽的方位——”

“那是妖魔的幻象!”那人喊道,“是障眼法!我們被欺騙了!我們必須回去!”

“好吧,既然如此,”丹朱說道,“誰愿意回去的,可以和他一起離開?!?/p>

沒人跟那人一起走,我也不知道他后來到底遭遇了什么——因為我再也沒見到過他。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所謂的“幻象”顯然不過是這個可憐的家伙的臆想:首先,我們在一路上一直被毒辣的太陽炙烤著,那仿佛無數(shù)道火焰之箭般扎進我的肌膚的光芒顯然不可能是什么“幻象”,而絕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其次,就在一天之后,我們便在一處毫無特點的山丘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些過去從未見過的東西,而這些東西的存在充分證明,我們之前幾天的確沒有在原地打轉。

那是一處營地,一處由一道臨時搭起的柵欄和數(shù)十座簡易房屋構成的半永久性宿營地。

雖然營地附近的土地與我們之前所經(jīng)過的每一個地方一樣荒涼而了無生氣,但在看到那些建筑物的剎那,我們?nèi)匀煌浟似v與饑渴,歡呼著沖了進去——當然,營地里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補給品,除了少量被打碎的粗糙壇壇罐罐,以及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之外,我們一無所獲。但即便如此,饑腸轆轆、喝著苦水的我們?nèi)匀慌d奮至極:從營地的規(guī)模判斷,這里顯然曾經(jīng)居住過至少上百人。而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經(jīng)的居住者們用于建造房屋和柵欄的材料居然是木頭——雖然時隔多年,但這些質量極好的木材仍然沒有嚴重朽壞,而它們的存在也表明,至少在營地建成的那個年代,這一帶、或者在離這一帶不遠的地方,曾經(jīng)存在過茂密的森林。

“我們先在這兒休息一夜,”在對整座營地大致檢查過一遍之后,丹朱宣布道,“明天一早就繼續(xù)向東方出發(fā)——那里是最有可能遇到其他人的方向?!?/p>

當然,沒有人質疑他的判斷:在這座營地之外,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經(jīng)過平整的小道,在跨過一座位于干涸小溪上的、搖搖欲墜的破木橋后一直延伸向遙遠的東方。雖說沒人能保證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傳說中的樂園,但這對當時的我們而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畢竟,當在漫長而一無所獲的搜索中陷于迷惘、近乎絕望的人們突然找到某種線索時,他們幾乎不可能會懷疑這線索的正確性。在那天晚上,我甚至聽到有些同伴已經(jīng)開始在火堆旁談論起了抵達“樂園”之后要做的事,聲音中滿是歡喜與期待。

但我并沒有談論這些——不知為何,自打踏入那座空無一人的村子之后,我的情緒就一直相當……不正常。雖然我也對“向東走就能很快抵達目的地”這事深信不疑,但在漫步于那些早已被遺棄的簡易棚屋時,我仍然覺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對勁,但卻說不出這不對勁的地方到底在哪兒。在這種奇怪的情緒的驅使下,我在一座座棚屋間來回徘徊,不斷舉著火把走進覆滿塵土的屋內(nèi),在破爛的壇壇罐罐中漫無頭緒地胡亂翻找著。

而最終,我在一只損壞的桌子下找到了一樣特別的東西:一本用曬干的棕櫚葉訂成的小冊子。

那上面寫滿了字。

?

當我尚且年幼時,族里的老人曾經(jīng)對我講過,在過去,能讀會寫的人的數(shù)量要比現(xiàn)在多得多:據(jù)說,在更早的、現(xiàn)在早已被遺忘的上古年代,甚至人人都識文斷字,而不像現(xiàn)下這樣,只有少數(shù)專業(yè)的書記員才能瞧出那些奇形怪狀的字符到底意味著些什么。

萬幸的是,我那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正是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書記員中的一位,而托他的福,我至少能夠還算流利地讀寫文字。更幸運的是,我撿到的這本小冊子上的文字雖然有些古舊,但仍然在我能夠理解的范疇之內(nèi)。否則我很可能像那些不認識文字的同伴那樣,就此讓一段過往被永遠遺忘。

這是一本個人記錄,記載的是一個人在某段時間內(nèi)的生活與見聞。由于沒有標注日期和年份,我無法準確地推斷這本記錄寫成的確切時間,以及每篇記錄之間的時間間隔。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記錄顯然是丹朱曾經(jīng)提到過的上一代探險者中的某人所留下的,而他似乎來過這片陸地不止一次。

由于一些棕櫚葉上的字跡早已模糊淡化,另一些則連同承載它們的樹葉一道因為受損而永遠地消失了,因此我能夠讀到的記錄不算太多,而且非常零散。記錄的開頭提到了以“海那邊的世界”為目標的第一次遠航,以及那個沒有留下名字的作者對新的陸地的第一印象:他(或者是她?)當時看到的并非荒蕪的死土,而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綠色,這些植物大多是樂土的居民們見所未見的:記錄中聲稱,在小河邊的沼澤地里,到處都是一種既像是蘆葦、又像是木薯的植物,它們膨大的根系比木薯更大,而且可以直接生食,形成穗子的種粒無論是碾碎煮粥還是磨粉烘烤,都有著一股令人無法拒絕的香味;在森林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極其美味的水果,以及慵懶肥胖、拖著緩慢的步伐游蕩的溫馴野獸——只要拿上一塊大石頭,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輕而易舉地捕獲這種缺乏自衛(wèi)能力的動物。在低矮丘陵的頂端發(fā)現(xiàn)的鵝黃色小花可以在曬干碾碎后作為起到催眠安神的作用,一種灌木濕潤的樹皮在剝下后可以作為繃帶、甚至還能促進被包裹的傷口的愈合,而另一種濕地植物則被證明對腹痛有著奇效……

真正的伊甸園。記錄的作者在文中如此稱呼這片土地,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其他人當然也不知道。在記錄他們向內(nèi)陸行進,然后修建這座宿營地的同時,他用了大量篇幅抱怨自己的故鄉(xiāng):按照他的說法,在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有聰明人意識到,樂土的未來并不光明——這座島嶼的規(guī)模相當有限,注定將無法容納那些不斷增長,卻又無法離開的島民。而島上那產(chǎn)量低下、還經(jīng)常因為自然災害而受到嚴重影響的農(nóng)業(yè)和漁業(yè)更是缺乏發(fā)展前景。相較之下,這片新的土地則是一片貨真價實的人間樂土,無論是要在這里繁衍五十還是一百代人,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關于第一次探險的記載到這里就中斷了。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能見到的只有最為簡略的幾句話,大致說明了作者正在做的事:他在宿營地建成大約半年后返回了樂土,負責招募更多的開墾者,并在島上花了兩個月完成這一任務。之后,準備載運這些人的船隊的工作又花了半個月時間,還險些被一場不期而遇的風暴所打斷,但萬幸的是,他們最終還是順利將絕大多數(shù)志愿者帶上了這片土地,并沿著上次已經(jīng)探明的路線朝著正計劃大幅度拓展的定居點前進。

然后……

……然后,有條理的記錄就全部中斷了。

雖然在那之后,那名沒有署名的記述者仍然留下了數(shù)量眾多的記載,但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更像是神經(jīng)質的胡言亂語和混亂的嘟囔。或許是覺得用文字已經(jīng)無法描述他的感受的緣故,在一些地方,潦草的涂鴉代替了越來越語義不通、難以卒讀的文字:在其中一片棕櫚葉上,我看到了數(shù)十個胡亂勾畫出的骷髏圖案,而另一片上則繪制著各種各樣的武器,以及一個大大的“殺”字。在混亂的插畫之間,還夾雜著一些幾乎無從辨認的半畫半字的東西,雖說讀不懂,但光是看著它們,我就能夠感受到那位未曾與我謀面的作者在最后時刻的瘋狂、恐懼與絕望。

“看樣子,來這兒也許……不是個好主意?!痹诤仙夏莾宰貦叭~后,我用手背托著下巴,下意識地自言自語道。有那么一瞬間,兩種截然相反的沖動出現(xiàn)在了我的意識中,就像兩頭爭奪交配權的犀角甲蟲一樣相互沖撞著。其中一種沖動哭喊著要求我立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立即返回樂土,哪怕這么做必需穿過我們身后那片險惡的蠻荒原野;而另一種沖動則怒吼著要我立即扔掉手中的這冊玩意兒,然后假裝我從沒發(fā)現(xiàn)過它——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明天早上繼續(xù)信心滿滿地與大家一同上路。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果決的人,在那天晚上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在一整夜中,我都不斷輾轉反側,一次又一次地讀著那些文字,看著它們從邏輯嚴謹?shù)秸Z無倫次、從充滿希望到徹底絕望……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讓我的同伴們知道這些記錄的存在,也不清楚我到底應該繼續(xù)前進還是后退,反復的思考同樣沒能讓我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在最后,當?shù)谝豢|晨光從東方地平線上起伏的山巒后漏出時,我離開了那間陋屋,打算到外面走一走散心。

也就是在那一刻,第一支箭飛進了這座廢棄的營地。

?

在樂土,武器這種東西并不常見:畢竟,這座被我們視為家園的島嶼的面積相當有限,能供養(yǎng)的人口也從未超過兩萬,壓根兒沒有條件像我們那些好斗的祖先那樣建起好幾個國家互相攻伐,也沒有多少多余的金屬和其它材料可以用來大量制造武器。再加上島上從來都沒有外敵入侵之虞——我們中的很多人連島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都不知道——因此也不必維持一支枕戈待旦的軍隊。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執(zhí)法者和仲裁人之外,樂土人對“武器”這個概念的理解僅限于在礁湖里捕魚時使用的魚叉、砍伐樹木的斧頭,以及射殺海鳥用的弓箭。

當然,在開始這次探險之前,我們也確實盡可能攜帶了一些防身用的家伙以防萬一。我自己就帶著一支半腕尺長的匕首和一副平時用來打獵的短弓。不過,襲擊我們的人數(shù)量顯然比我們要多得多,而且組織嚴密、占據(jù)了先機。與從未與他人進行過有組織的戰(zhàn)斗,因此也完全沒有必要的戰(zhàn)術知識的我們相比,這些人準備充分、行動迅速,而且顯然很清楚他們該干什么:第一批射進來的箭全都包裹著正在熊熊燃燒的油布,用于點燃構成那些古舊房屋的干燥木柴——雖然驚覺不妙的人們迅速撲滅了其中幾處火焰,不過火勢還是很快失控了。一座接著一座,那些早已被炎陽和烈風所風干的房屋變成了巨大可怖的火炬,舞動著的火星劈啪作響地躍入空中,就像是從遠古封印中被釋放的火之精靈一樣。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在被烈焰之舌卷入之前倉促逃出了有柵欄和房屋保護的宿營地。

自然,這也正是那些襲擊者們的目的:他們用縱火的方式將我們逐出了可以據(jù)守的建筑,并在村外發(fā)起了一場迅速而血腥的伏擊。

我對那個夜晚接下來的記憶相當模糊:橫飛的箭矢、被投石索擲出的石塊,火焰,當然,還有沾著鮮血的利刃,以及垂死的人從被刺破的肺部與氣管中擠出的最后一聲嘆息。當朝陽完全升起時,我在遠處的山丘頂端注視著仍在燃燒著的村子。只不過,這時熊熊燃燒著的除了那些古舊的木屋之外,還有在凌晨時分死去的人的尸首。

如你們所見,我活了下來——但我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黑暗、混亂、極端的緊張與恐懼混淆了我的思維與記憶,當我回過神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躲進了一臺奇怪的、裝有一對輪子的人造物里,并藏在一大堆袋子與壇壇罐罐之間。而兩頭四足動物則拉拽著它、在那條通往東方的小路上顛簸前進。根據(jù)小時候聽到的故事,我大概可以猜出,這兩頭動物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馬”,而這臺人造物自然就是所謂的“馬車”了。

在這輛馬車周圍還有一些人,一些衣著古怪、長相與樂土人也有著某些微妙差異的人。透過蓋在馬車車廂上的厚重車篷的裂隙,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些謀殺了我的全部同伴的兇手:雖然每個人都持有武器、穿著硬皮甲或者用某種灰色的織物制成的身體護甲,但他們看上去并不非常兇惡,也沒有絲毫狂躁嗜血的模樣。事實上,這些人的神情更像是剛剛出海歸來的漁夫、或者完成了本日的甘蔗采收任務的農(nóng)夫,剛才的戰(zhàn)斗留給他們的只有純粹的疲累而已。

托這輛巨大的馬車的福,我不僅暫時無須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也在這幾天里頭一次喝上了沒有味道的干凈的水、吃上了美味的面餅——在車廂里的壇壇罐罐里,我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量眾多的補給品。雖然事后看來,我當時的情況著實危險至極,但萬幸的是,或許是不認為有人會躲在自己的補給車里的緣故,雖然會時不時地從馬車上拿出一些補給品,但這些人一路上壓根沒有仔細檢查過車廂。

或許,這便是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在離開那座已經(jīng)成為我的同伴們的墓地的營地廢墟后,這支隊伍沿著小路向東走了整整兩天。在這兩天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道路周遭的景物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荒蕪的大地先是被生機勃勃的青草取代,然后又覆滿了蒼翠的森林,而干燥的粉塵狀沙土也變成了肥沃的棕褐色土壤。在路邊,一片片我從未見過的灌木迎風招展,枝頭上掛滿了累累碩果,其數(shù)量多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而另一些既像是甘蔗、又像是谷物的高大草本植物則整齊劃一地挺立在傍水的低洼處,除了沉重得可怕的金色穗子之外,它們的莖稈底部也長著碩大的塊莖,其中一些相當膨大、甚至大半露出了地表。最重要的是,這些植物看上去幾乎沒有被人為照顧過的痕跡——它們周圍的土地沒有任何耕作過的痕跡,也看不到農(nóng)耕工具或者田壟這類東西的存在,甚至沒有用于灌溉的水渠。但即便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它們?nèi)匀唤Y出了累累碩果,遠遠超出樂土島上那些被我們認真照料的農(nóng)田。

這是怎么回事?

不,我當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傳說是真的,在海的另一邊,確實存在著一片能夠讓人們遠離饑餓與病痛的土地。只不過,定居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我們充滿了莫名的敵意,很顯然,他們并不愿意分享自己擁有的一切。

毫不意外地,憤怒攫住了我的心:憑什么?這些人憑什么這么做?!這片蒼翠的土地相當遼闊,而物產(chǎn)豐富得令人吃驚,只要這些占據(jù)著這里的人愿意劃出一小塊微不足道的土地,他們就能讓整個樂土的居民全部吃飽穿暖!但這些家伙卻寧愿用火焰和利刃來對付我們。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出于什么才干下如此的暴行,但無論如何,這樣的所作所為必須付出代價——而我發(fā)誓,我一定會讓他們受到應得的懲罰。

但我沒想到的是,一切來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快得多。

?

在陰差陽錯地躲進那輛馬車、來到這片蒼翠的土地上的第三天,我成功地在一個夜晚趁著那些人不注意而逃了出去。雖然人生地不熟,但由于根本沒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因此也不會有追兵。這意味著,我可以悠閑地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收集盡可能多的食物儲備,然后設法渡海返回樂土。

我不知道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到底有多少,也不明白他們到底擁有多強大的武力。不過,我很了解樂土人的堅強、勇氣和血性——也許他們可以在一次卑劣的襲擊中殺死十來個我們的人,但面對一百個、一千個憤怒的樂土人,戰(zhàn)斗的結局很可能將截然不同。在大口吞咽從林中隨手摘來的味道鮮美的漿果、啃食多汁的甜美塊莖時,我也順帶著構思了好幾十個復仇計劃:我要讓這些家伙也被刀劍斬首、被長矛戳穿,最重要的是,我一定、一定要讓他們嘗到烈火焚身的滋……

“啊咧?那是啥?”

就在我含著滿嘴的食物嘀嘀咕咕著“烈火焚身”這個詞時,一連串閃爍的光點突然出現(xiàn)在了凌晨時分藏青色的夜空之中——乍看之下,這些光點似乎有些像是流星,不過我很清楚,流星不會像這樣在天空中快速移動、更不會在前進時突然轉彎變向。事實上,在光點靠近后,我發(fā)現(xiàn)它們更像是飛鳥:那些閃爍的光芒全都是從一個又一個龐大的、有著平直的雙翼的陰影邊緣發(fā)出的,而這些陰影正在一邊發(fā)出低沉的鳴響,一邊掠過我頭頂?shù)奶炜铡?/p>

接著,火焰降臨了。

最初的火焰只是一個從飛行的巨大陰影中分離出的小小光點、一粒閃爍著明亮得有些不真實的金色光芒的種子。但很快,它就開始擴張、彌散,并在接觸到森林頂部的瞬間變成了一片躍動的橘紅色。盡管在剛開始時,這片顏色就像是初升的朝陽般毫無熱量,但僅僅片刻之后,迎面而來的逼人熾風便如同一記重拳般擊中了我:墜落于森林之中的火焰就像是某種具有自我意志的存在,以令人驚訝的速度迅速擴散著。很快,數(shù)以千計的巨樹便已經(jīng)全部變成了碩大的火炬,一邊燃燒一邊爆裂傾倒,仿佛它們不過是一些用油脂制成的模型一樣。

當布滿閃爍光點的影子全部從天空中消失時,第一縷陽光也恰好穿過了濃密的煙霧與灰色雪花般漫天飄舞的余燼,灑落在了正迷惘地朝著盡可能遠離火場的方向行走著的我身上。整片森林就這么在短短幾個小時內(nèi)毀于一旦,剩下的唯有遍地余燼,而當烈焰熄滅時,我從空氣中嗅出了一絲詭異的苦味——這是我曾在海邊荒地上的河水中嘗到的苦味,也是荒地上沙化的碎土所散發(fā)出的苦味。這不祥的味道讓我猛地打了個寒噤,因為不知為何,從第一次嘗到它時起,我就從里面品出了死亡與毀滅的異常味道。

“我就知道!”正當我還站在凌亂的灰燼之雨中發(fā)呆時,一只強壯有力的手從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但卻也莫名地感到了安心。畢竟,相較于那些投擲火焰、飛越蒼穹的不可名狀之物,一只人類的手至少顯得相對……不那么異常。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借著森林的余火與朝陽的光芒看清了那人的面容:這是一名相當蒼老的男子,毋庸置疑,他在年輕時必然是極為英俊而強壯的,而即便是現(xiàn)在,當歲月已然無情地剝奪了這個人的大部分力量和活力后,這個人的身上仍然透著一股強有力的威壓感。他穿著一套沒有任何裝飾的皮甲,蒼白的頭發(fā)和胡須修剪得相當整潔,而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則有一處明顯的刺青,似乎是某種地位的標志。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問你才對——不,就算不問也沒什么差別?!蹦赀~的男人答道,“事到如今,你已經(jīng)把災禍帶到了這片土地上,問與不問并沒有什么差別。值得慶幸的是,至少你還沒有太過深入我們的土地,因此這次的損失……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p>

“災禍?可我——”我下意識地說出了半截話,隨即意識到了他所謂的“災禍”到底是什么:畢竟,那些從天而降的毀滅烈焰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巧合,如果說那和我沒有絲毫關系,反倒會顯得相當奇怪,“你……你要做什么?殺了我?”

“不,因為這么做現(xiàn)在既無必要,也沒有任何意義。在人類所能做出的一切行為中,單純的泄憤是最為愚蠢無用的,”老人說道,“我要給你講個故事,然后帶你去看一些東西?!?/p>

“就這樣?”

“當然不是,因為我希望你能自愿幫我們做一件事?!?/p>

?

是的,我想你們應該能猜得到,那個老人就是率領隊伍在宿營地廢墟突襲了我們,并殺死了我的全部同伴的那些人的首領。在之后的交談中,他毫不諱言地宣稱,只要有可能,他在那時肯定也會殺了我?!暗F(xiàn)在這么做已經(jīng)毫無意義,就像沒有必要搶救已經(jīng)死去的人一樣,”他如此解釋道,“你也看到了,災禍已然降臨了你所抵達的那片土地——比以前要快得多。我猜,大概那些玩意兒的系統(tǒng)具有某種學習能力、可以通過每一次毀滅積累更多的經(jīng)驗,從而加速自身的反應速度。”

當然,我一點也不懂他的意思。于是,他和他的部下帶著我上了馬車,沿著一條蜿蜒的山道來到了一座寸草不生的孤峰之下。在孤峰的頂端有一個山洞,洞里滿是一些我過去沒見過的東西。按照老人的說法,這是過去的“文明社會”的產(chǎn)物。

大多數(shù)洞里的東西似乎都已經(jīng)嚴重損壞,不能使用了。但也有一些例外:在擺弄了一陣各種各樣的奇怪物件后,老人成功地讓一個巨大的方匣子亮了起來。在那個匣子里,我看到了很多會動的畫片,以及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說話聲。老人說,這是過去的“宣傳片”,是我的先祖為了讓人們信服他們的宏偉計劃而制作出來的東西。

雖說那個說話聲的口音與我們現(xiàn)在的語言相差甚大,不過在老人的解釋、以及那些畫片的協(xié)助說明下,我還是大致弄懂了這個“宣傳片”所要表達的意思:在片子中,那個應該是我的先祖的人一直在聲嘶力竭地控訴著所謂的“科技”對人類造成的“污染”,并大呼大叫說要建立一個“純潔的世界”。他聲稱,“邪惡而瀆神”的生命科學正在扭曲一切,并將“陷我們的子子孫孫于不義”。

“什么是生命科學?”我問那個將我?guī)У竭@里的人。

“就是創(chuàng)造出了那些你們所追尋之物的科學——我猜,你們之所以來到這里,也是為了那些傳說吧:海對岸的土地上長滿了碩果,各種各樣特殊的草木能夠為一切常見的疾病提供特效藥,不需要辛苦耕耘,吃不完的糧食就會自動從地里長出來……啊,沒錯,這些都是真的。但在過去的世界上,這一切并不存在,”老人解釋道,“是古代的人創(chuàng)造了它們:他們通過自己偉大的學識扭轉了決定生命形態(tài)的那些東西,讓花草樹木生長成自己需要的模樣。這就是‘生命科學’。”

“但為什么樂土就……”

“是的,樂土很可能是全世界唯一沒有這些東西的地方了,這也是你們的老祖宗的意愿?!崩先嗽诜胶凶由蠑[弄了幾下,讓“宣傳片”繼續(xù)播放下去——在這部片子的后半部分,我的那位祖先終于結束了他漫長的控訴,并開始對觀眾發(fā)出邀請:他描述了一個宏大的計劃,在這個計劃中,他們將在一座合適的人工島嶼上建立起一個“純潔、回歸自然且不受污染”的家園,“就像剛剛被神所創(chuàng)造出的伊甸園一樣純潔”。他聲稱,在這里,他們的子孫后代將可以“逃離現(xiàn)代文明的扭曲污穢”,并以“人類應有的方式”生存下去。

“真是可笑!”雖然我的那位先祖的演講慷慨激昂、聽上去正氣凜然,但我想起的卻是我那些因為饑餓與疾病而死去的孩子,以及島上一代代人中與我的孩子們有著同樣遭遇的不幸者:他們也許逃離了所謂的“扭曲污穢”,但代價卻是毫無意義的早夭,“為什么會有人信這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文明時代的那些人和我們的思維方式……不太一樣,”老人雙手一攤,“據(jù)說,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自打出生開始就從沒吃苦受累過,也完全不需要冒險去打獵采集,或者為了躲避災害而四處遷徙。在他們看來,人類的科技造出的種種便利是‘可恥’的,反倒是‘自然’的生活才符合神的旨意與人們的利益——你的家鄉(xiāng)就是他們的這種想法的最終產(chǎn)物之一。”

“那大陸上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后來都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不是很清楚。畢竟,文明在幾十代人之前就衰退了:有人說,那時的世界上發(fā)生了一些可怕的事,導致過去的高度文明無法維持下去。在最后關頭,我們的祖先用尚未遺失的生命科技改造了自然,以確保他們的后代可以無需操勞終日便能保證衣食無憂、也不必懼怕疾病的困擾,”老人解釋道,“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樂土?!?/p>

“樂土又怎么了?”

“你剛才不是說,你的祖先的行為很可笑嗎?然而,他們最可笑的行徑并不僅限于此,”老人輕蔑地關掉了那個方盒子上的畫面,然后繼續(xù)解釋道,“他們憎惡科學,卻又不得不依賴科學:沒有科學,他們無法在那個被認為最為適宜的位置上憑空建起一座島嶼,而要維持他們的所謂‘伊甸園’的‘純潔’,他們也必須繼續(xù)借助科學的力量?!彼麌@了口氣,“這是多么的諷刺?。核麄円揽靠茖W手段建立了一個在他們眼里最為‘自然’的世界,然后又用科學技術創(chuàng)造出的‘執(zhí)守者’去守護它?!?/p>

我沒有詢問“執(zhí)守者”是什么東西,因為我很清楚,自己其實早已經(jīng)見過它們了:如果不是老人口中所謂的“執(zhí)守者”,那些在夜間掠過森林、投下致命烈焰的影子還能是什么呢?“但這里離樂土不是很遠嗎?為什么那些東西會——”

“對于這一點,我個人有一些猜測,”老人解釋道,“我認為,或許那些機器試圖‘保護’的并不只是樂土島本身,還包括了它的居民們——‘執(zhí)守者’們很可能擁有某種技術,可以追蹤每一個樂土人,并時刻追蹤他們的下落。一旦有樂土人與他們所謂的‘邪惡的生物科技’接觸,那么這些機器就會出動并摧毀與那個人接觸的所謂‘污染源’?!彼柫寺柤纾靶液贸藰吠林?,幾乎整個世界的生態(tài)圈都已經(jīng)被改造物種置換了。這些鬼東西沒法子把一切都給燒干凈,只能勉強‘保護’那些離開島嶼的人。當然,萬事萬物俱有終焉,一切科技制品也總會有歸于覆滅、重返塵土之日,你們的先祖對你們施加的‘保護’也終有一日會畫上句號。但那也許是數(shù)十年,甚至可能是幾百年后的事了——至少,根據(jù)我們目前的觀察,縱使正在逐漸癱瘓瓦解,但大多數(shù)‘執(zhí)守者’至今仍在勉強維持著運轉?!?/p>

“這——”我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如果他所言屬實,那就意味著,我們的一切努力全然是徒勞的: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只能帶去毀滅,迎來灰燼——當然,這么一來,那些本地人之所以要突然襲擊并殺死我們倒也說得通了,“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就是這一連串悲劇的肇因之一,”老人神色沉痛地答道,“在年輕時,我是個很有冒險精神的小伙子,就像所有與我類似的家伙一樣,我四處追尋冒險,追逐傳說。而一個關于所謂的‘黃金島’的傳說最終讓我決定駕船出海、前往遠方——結果卻在一場暴風雨中被刮上了樂土的海岸。當時,幾個島上的人救了我的命,而作為報答,我答應帶他們前往海的另一邊……”

他沒有接著將這個故事講下去,因為這并無必要:在親身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之后,我已經(jīng)可以猜出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大致能夠推斷那次發(fā)生在兩代人之前的冒險是如何落幕的了。事實上,我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個問題?!澳銥槭裁礇Q定讓我活下來?”

“因為損失已經(jīng)造成了,就算我們在你背上捅上一刀,也不能讓被毀壞的土地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老人答道,“相較之下,倒不如讓你幫我們個忙……”

?

沒錯,在那件事之后,我答應幫助那些住在海對岸的人——雖然他們殺死了我的所有同伴,但我很清楚,他們這么做是完全正當?shù)?。更重要的是,他們也給了我一個足夠合適的理由,讓我認為我的決定確有必要。

老人對我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非常古老,來自比我們的先祖更加久遠的紀元,來自于一個被稱為“希臘”的古老文明。傳說中提到了一個上古時代的國王,因為犯下了悖逆人倫的重罪而遭到神罰。他被囚禁在地獄的深淵中,浸泡在齊腰深的水里,而頭上則是碩果累累的樹枝。但只要他因為饑餓而抬起頭來,樹枝便會自動升起,而當他因為干渴而俯身時,水位則會隨之降低——饑餓與干渴無疑是巨大的痛苦,但與可望不可即的食物和水相比,卻又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我想你們應該明白了吧?

是的,這就是我之所以找來你們的原因——我相信你們夠聰明、夠理智,能夠意識到這么做的重要性:雖然非??上?,但海那邊的世界并不屬于我們,與其讓雙方都白白失去一切、承受痛苦,倒不如讓這痛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從今天開始,你們將接替我的工作,說服樂土的人們,讓他們相信海那邊的世界并不存在。你們必須竭盡所能,阻止任何人像年輕時的我那樣從這里離開,直到海對面的人告訴我們“執(zhí)守者”已然失效、我們可以揚帆起航為止。沒錯,我很清楚,我們未來還會因為饑餓與病痛,因為不斷增長的人口和貧乏的土地與資源而繼續(xù)困苦,但至少,在一切結束之前,我們可以讓他們察覺不到這一點。

至于這么做是對是錯,我不想說,我也不認為我有資格作出評論。

也許有人會回答這個問題吧。

(完)

編者按

《適彼樂土》這篇科幻小說所講述的是一個關于偏執(zhí)悖論的故事:在現(xiàn)代世界上,無往弗屆的世界市場,其實并沒有完全將每一個人類文明群體都納入其中,仍然有不少人群主動或者被動地游離于人類文明之外。能夠理性地反對文明結構的人,本身就必須是一個文明人,這或許才是文明發(fā)展中最大的黑色幽默吧。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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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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