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白茫茫一片。

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前無限遠，向后無限遠，無論如何努力看，只有朦朦朧朧的白光均勻地延伸，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他突然覺得有些冷。

其他人在哪里呢？

只有我嗎？

冷氣順著手臂蜿蜒盤旋，鉆進腋下，鉆進胸口，順著脊椎一節(jié)一節(jié)地爬升，帶起汗毛，來到后頸，來到頭皮。他不得不蜷縮起來抱住膝蓋。

他突然想到，也許我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了。

這個想法瞬間使他陷入極大的恐懼，心臟開始不規(guī)律地亂跳，心肌纖維錯亂地抽搐，血液在耳邊流轉(zhuǎn)，撞擊著大腦。他不知所措，茫然地望著一片純白。

“……手……！”

他聽到一個聲音。

“抓住我的手！”

他對那聲音其實一無所知，但下意識地向著聲音的方向伸出手。那個聲音，溫暖、親切，讓他有種懷念的感覺。

他感到握住了一只手。他這時才發(fā)覺自己的手冷得不像話，幾乎沒有知覺。而少女的手溫暖有力，青春的生命在里面勃發(fā)。

少女？

眼前的是長耳朵的少女，牽著他的手，用那雙溫柔笑著的、但總是有些悲傷的眼睛望著他。

“博士，我們已經(jīng)回家了。”

家？

他看向周圍，一張大的環(huán)形辦公桌，中間留出了空隙和臺燈，從左到右各是一摞摞文件，一把椅子，一個大得有些離譜的書柜，隨著視線掃過，景物越來越清晰。

是的，是的，這是家。他無意識地重復著。

他走到窗邊，外頭是少見的青山，遠遠地籠罩在黛色的霧靄中，連綿起伏的綠色舒緩地勾畫著曲線。

陽光柔和地照射進來，打上朦朧虛化的光暈。

他回到定制的人體工學轉(zhuǎn)椅前，桌上已經(jīng)有了排滿各類文具的筆筒，左邊弧端是不知從哪里收來的閑書，他拉開右手第一個抽屜，果然是各類零嘴。

是的，這是家。他喃喃道。

“博士可以和我去外面玩嗎？”

外面？

這個詞語讓他不舒服，似乎在外面有什么不幸的事情。

阿米婭，我還有工作沒做完，你自己……

“博士，你需要去外面走走。無論如何，這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p>

碧綠的眼眸直直望向他，永遠平靜，永遠幽深，好像理性的化身。

“不要忘記你的目的?！?/p>

目的？

我的目的……是的，是的，我有目的，更深，我得潛得更深。

可是……

“博士，不管遇到什么，我一定會陪你走下去。”

阿米婭向他伸出手。

手懸在空中，似乎代表著一個重大的方向。拉上它，就要去到外面了，這個詞攪得他心里煩躁，他討厭外面，討厭災難，討厭痛苦和別離。他想要永遠不再失去，他想……

他呆呆地看著那手。

?

?

他在雪地中行走。

雪層在逐漸加厚，一開始直到鞋底，然后蓋過鞋面，漫過小腿，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膝蓋。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但無邊無際的雪原蒼莽一片，不知道哪邊是正確的方向，不知道雪有沒有盡頭。

無垠的黑暗浸沒著他。

昏暗的天空開始飄雪，星點雪花輕輕盈盈地飄落，落在他的肩頭，落在他的懷中。

他開始感到茫然。

我究竟要做什么？在這樣的黑暗與寒冷中，我要怎樣做些什么？

他想要回去，回到自己的艙室，躲進小屋成一統(tǒng)，再不管外面的事。

“不，博士，你能忍受，你能改變，我……會和你站在一起。”阿米婭說。

“博士，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自己的路?！眲P爾希說。

他咬咬牙，繼續(xù)向前走去。

寒冬為什么沒有盡頭……

風雪越來越大，接連不斷的雪片像帷幔般在天地間狂舞，積滿他的全身，遮蔽他的視線。銳利的雪落進他的脖頸，立刻讓他全身顫抖。

雪原上矗立著一尊巨大的雕像，那是一名頭生鹿角的戰(zhàn)士，他穿著殘破的鎧甲，壯烈地聳立身軀，盾牌微揚，高舉長戟，昂首怒號，似乎正要向眼前的風雪作出又一次的反擊。

他的對面是一座白鳥。那真是絕美的生物，它修長的脖頸和尾羽交成令人心醉的弧線，每一根羽毛都泛著溫潤晶瑩的光輝。它秀美的頭顱輕輕低垂，雙翅微微環(huán)抱，仿佛正在悠揚地歌唱。

他感到眼淚越來越多，流滿面部，與融化的風雪合在一起。他看到在那大雪遮蔽的天邊垂下一顆耀眼奪目的新星，它是那么明亮而磅礴，好像帶著無窮的悲憤與遺憾。它升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快，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使他猛然摔倒在地，然后從他的懷中用力抽走了什么。他只能跌坐著，看著那星逐漸遠離，消失在天空中。

回去吧，回去就不再看到外面的苦……

不！他瘋狂地大叫。他感到內(nèi)心有一股無可抑制的力量，它推動著，呼喊著他，要他向前向前，要看看大地上還有多少苦難，要他看看這世上還有多少悲憤、有多少反抗、有多少黑暗、有多少風雪……

寒冬為什么沒有盡頭？！

風已經(jīng)大得讓人站立不住，鵝毛大雪瀑布般傾斜而下，他不得不趴下匍匐前進。手腳的知覺已經(jīng)很微弱，手臂和腿只能僵硬地動作。他把兜帽緊緊綁起，也不能阻止寒風的侵襲。但他仍在向前。

他看見了，血紅的災云內(nèi)翻騰著金色的閃電，洶涌的隕石暴雨從天而降，巨大的黑色晶體簇從地下凸起，輕易地刺穿房屋和街道，密集成幕的煙塵泥土不斷地上升，鋼筋與碳塊隨意地砸落，天地在怒吼，世界在搖晃。燃燒，到處都在燃燒，從龍門到切爾諾伯格，熊熊烈焰始終在追逐，點燃一切，焚毀一切，吞噬一切。到處都是火，但到處都仍是寒冬。

他已經(jīng)意識模糊。他把手腳插進雪地，然后插另一只手，以此在風雪中向前。

我得走得更遠，潛得更深，我必須看到雪地的盡頭……

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灰白的樺樹林，帶著朦朧光暈，仿佛雪地白天的反光，看不真切。他向那伸出手。

寒冬一定得有個盡頭。如果沒有，我會讓它有一個盡頭……

?

?

“雪終于下到頭了啊?！彼f。

“是啊，在卡茲戴爾，這可是不常見的大雪呢?！睗嵃椎呐哉f。

“我擔心這會影響移動地塊的運輸，特蕾西婭?！彼虐l(fā)覺說話的那人是自己。

“是啊，這場雪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家的房屋壓壞，有多少牲畜凍死……我們已經(jīng)準備救援了，但恐怕還是遠遠不夠……”

特蕾西婭走到窗邊，默默看著潔白一片。

他站起身，陪她走到窗邊。

“博士……”特蕾西婭低低地說，“我希望有一天，不再有人因為一場雪失去生計，不再有人需要懼怕天災，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未來……”你也能找到自己的未來……

“會的，一定會的，我一定會盡全力幫你實現(xiàn)那個未來?！彼f，獻上我的一切。

?

“博士，這是本次作戰(zhàn)的死傷名單，其中死者有102名，感染者69名，重傷已不能醫(yī)治者……”

“全部送去感染生物處理室。”他簡短地說。

擺脫所有人，他推入議長室，特蕾西婭如計劃中那樣等待著。她轉(zhuǎn)過身，溫柔而過分悲傷的眸中倒映著他空無一物的眼神。

獻上我的一切，他對自己說。

他突然感到很不祥。

他看到自己舉起雙手，緊緊掐住特蕾西婭的脖頸。

不，不，快停下……

他驚恐地連聲大喊，但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的手牢牢地鉗住女孩細嫩的脖頸，她的血液在動脈中流動，節(jié)律地沖擊著他的手……

特蕾西婭只是用她盛滿星辰的眸子溫柔地注視著他。

血，血從地上涌出，很快浸滿了地面，然后越來越高。

求求你，停手……他絕望地哀求著，他看到特蕾西婭的手腳開始本能地掙扎，她的胸口痛苦地起伏，但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謀殺也沒有停止。

“還不夠?！彼f。

他的心臟劇烈地抽痛，一圈又一圈荊棘纏住它，狠狠地勒緊，放松，再勒緊，但他知道不可能有特蕾西婭痛。巨大的痛苦讓人神志恍惚，時間如此地漫長，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在此觀看一場悲劇的謀殺，他不知道為何必須要背負這樣沉重的罪孽，他不知道在通往光明的道路上為何要鋪滿黑暗和犧牲。

這就是愚蠢的理想者的代價嗎？？他嘶吼道。

他看見他站起身，血已經(jīng)淹過小腿，他的雙手沾滿血液。他轉(zhuǎn)過頭，直直地看向他。

他說，“你來。”

他一開始沒有弄清楚這話的意思，但很快就如五雷轟頂。他全身顫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但他空無一物的眼睛中開始慢慢泛起神采，他的眼里蓄滿淚水。

他說：“你會遭遇無比的痛苦。你會受到無限的折磨。你這一生必須背起自己的十字架，佝僂著，悔恨著，自我厭棄地走下去。但你要背負，你能背負，你得以鋼鐵的意志走下去，永不放棄。你必須走得更遠。你必須潛得更深?！?/p>

“現(xiàn)在，由你來為他們帶來希望?！?/p>

他看著他，淚水干在臉上。然后他站起，來到特蕾西婭身旁，伸手扼住。

他看到特蕾西婭溫柔的眼眸，她奮力張嘴，發(fā)不出聲音，但他聽到了。

“你要……好好活下去……找到自己的路……”

我會的，我會的。他在心中拼命地點頭，他的淚水已經(jīng)哭干了，非人的折磨使他渾身顫抖，但他的手穩(wěn)如澆鑄。

血液一點點上升，淹沒了安詳閉眼的女孩，淹沒他的手臂，最終淹沒了他。

?

?

刺耳的警報聲響起。

他們在走廊里拼命地奔跑。

急促的金屬碰撞聲在這孤獨的建筑里空洞地反射，空間站里只剩他們兩人。

他跑過舷窗，匆匆向外一瞥，然后定在原地。

他看到了此生最后一眼家鄉(xiāng)。

那顆不息旋轉(zhuǎn)的藍色小球，現(xiàn)在拖著一條稀薄不勻的白色絲帶，澎湃的太陽風正在猛烈轟擊脆弱的大氣，將寶貴的氣體剝離成公轉(zhuǎn)軌道上如煙的尾跡；強大的高能粒子流突破了孱弱的磁場盾，在大氣上激發(fā)出璀璨的死亡之光，長達數(shù)萬公里的極光從極點一直延伸到赤道，使整個星球呈現(xiàn)出紅、綠、紫交織變幻的瑰麗而冷酷的美感；原本稠密整聯(lián)的大氣千瘡百孔，十數(shù)個巨大的氣旋將整片大氣割裂得破碎不堪，如同恐怖的星球之眼，甚至最平靜的亞寒帶地區(qū)也正被氣旋迫近，小氣旋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因為海洋正在沸騰，洋流與熱量輸送系統(tǒng)完全紊亂，水循環(huán)變得狂暴而混亂；整個近太空的在軌飛行器全部在不可違背的重力拉扯下墜向大地，拖拽出無數(shù)道小小的火焰，然而這一在平時的災難片中足夠恐怖的景象，在如今的星球上不過是肉眼難覓的光點罷了。

他怔了數(shù)秒，然后機械地重新奔跑。直到躺進那臺冰冷的機器，他才突然絕望地意識到，他那崇高的母星已經(jīng)毀滅了。

現(xiàn)在他們是僅存的人類了。

麻醉氣體噴出，他的思維漸漸變慢。他看向她，想擠出一個微笑，安慰她他們一定會有得救的一天，他們終將在長眠后重逢。

“沒想到不愿松手的會是我?！彼f。

“我必須這么做。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p>

他開始感覺不對勁。

不，不，不……

她笑著對他說話，淚水卻止不住地滑下。

“我不能讓你孤獨地漂在荒蕪太空……我做不到……”

不，連你也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他奮力拍打著合上的艙門，他痛哭，他怒吼，他只能看著她終于忍不住哽咽。

“你要記住，牽掛你的不止是整個人類，還有我。”

麻醉劑完全起效，他拍打的動作越來越無力，縱使他有再激烈的情感，也只能隨著大腦的停歇漸漸淡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到那個點綴星光的文明盡頭……”

夠深了，夠深了，他全部都想起來了……

“因為我相信我們的聯(lián)系會超越時間與空間……是的，我們終將再見……”

他的意識逐漸沉入深淵。

“不準忘記我?！?/p>

普瑞賽斯——

他陷入黑暗。

他看見光明。

在意識深淵的底部，他開始上浮，向著光亮，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看見了，在水流劇烈攪動帶起的氣泡中，他的過去向他奔來。

“活下去，作為人類最后的希望，我的希望，活下去?！逼杖鹳愃拐f。

“我一直相信，你會找到自己的道路。那個在溫柔大地上航行的未來，屬于你們。”特蕾西婭說。

“你是這片大地上的一個生靈。你一定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眲P爾希說。

“我知道，您會有自己的選擇。能認識您，我感到很幸福?！卑⒚讒I說。

他浮出水面。

艙蓋驟然打開，深潛液頓時鋪灑出來。他猛然翻身坐起，滑落在地上。

他劇烈地咳嗽著，把留存在咽喉和鼻腔的液體咳出。他渾身濕透，液體不住地滴在地上。全身酸軟，肌肉使不上力，要四肢支持著躬身都不住地顫抖。長時間泡水使得他的皮膚皺縮。無法說話，只發(fā)出無意義的大聲喊叫。

他咳得受不了了。他大口吞咽著空氣，感到自己的胸腔一擴一縮，感到支持生命的空氣在體內(nèi)運動。他意識到他在呼吸泰拉的空氣。

他緩緩轉(zhuǎn)換體態(tài)，坐下，讓一邊腿貼地，然后扶著艙體吃力地站起身。他的雙腿還在顫抖。可他從未如此真實地感到站立于這片大地之上。

他靜靜站著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看著漆黑中的深淵室。

直到呼吸和心率都已平穩(wěn)。他覺得自己在共泰拉的脈搏心跳。

他對自己說。

歡迎回家，博士。

打開室門，從外面透出光來。

他邁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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