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本文轉(zhuǎn)載自《知識分子》微信公眾號，為我們作者在研究生課程《群體遺傳與分子進化》的期末讀書報告，從一個美國黑人對高血壓的高發(fā)現(xiàn)象和相關(guān)的假說講起，提到科學研究與社會問題的關(guān)系，值得我們深思。感謝中科院錢文峰老師在文章構(gòu)思及修改上給予的幫助，感謝知識分子提供這個發(fā)聲的平臺。

導(dǎo) 讀

種族偏見從來就不缺乏市場，其中很多的論斷似是而非。近幾十年人類遺傳學的研究顯示，種族這一概念沒有生物學基礎(chǔ)。然而，人類遺傳學的研究常常不但沒有消除，反而強化了種族偏見。本文將以“奴隸貿(mào)易假說”為例，展示人們是如何以科學之名，在缺乏任何嚴謹證據(jù)的情況下，武斷地將美國黑人高血壓的高發(fā)歸因于遺傳差異，從而從生物學角度為種族偏見提供 “依據(jù)” 的。

撰文 | 吳海旭

責編 | 錢文峰 陳曉雪

01 高血壓在美國黑人中高發(fā)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人類對于遺傳現(xiàn)象的理解進入了突飛猛進的時代。以達爾文的表弟高爾頓為代表的統(tǒng)計學家通過收集和分析人群職業(yè)發(fā)展的海量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人類的天賦是可以遺傳的（Hereditary Genius，《遺傳的天賦》，1869），人與人之間存在先天的差異。伴隨著民族主義（nationalism）的興起與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的形成，從生物學角度去定義一個民族在國家建設(shè)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人們開始探究體貌存在明顯差異的“種族”間存在怎樣的遺傳差異。1932年的一篇研究文章指出，非裔美國人（African American，以下簡稱美國黑人）相比較于白人更容易患高血壓[1]。這種差異在之后的幾十年中不斷地被報道。例如上世紀60年代美國國家衛(wèi)生統(tǒng)計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Health Statistics）的一份調(diào)查顯示，黑人高血壓的發(fā)病率高達20-30%，是美國白人的兩倍之多[2]。類似的現(xiàn)象在過去幾十年內(nèi)始終存在[3]。

02 “黑奴貿(mào)易假說”

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美國黑人更易患高血壓呢？威爾遜和格里姆在1983年提出了 “黑奴貿(mào)易假說”（Slavery Hypertension Hypothesis），并通過1991年的一篇論文進行了系統(tǒng)表述—— 數(shù)百年前的黑奴貿(mào)易提高了高血壓的致病基因在黑人中的頻率[4]：

在三角貿(mào)易的中段航程（Middle Passage）環(huán)境極端惡劣，黑人在被運輸?shù)倪^程中只能獲得很少的淡水，在遇到風浪時還會嘔吐、腹瀉，很多黑人因此死亡?；钕聛淼哪切┖谌藙t往往具有較強的水和鹽分的留存能力。

因此，黑奴貿(mào)易可能形成了一種對控制鹽分留存的基因的極端人工選擇，而這些黑人的后代則繼承了這些基因。體內(nèi)的鹽分常常會引發(fā)高血壓，在現(xiàn)代的高鹽飲食的環(huán)境下，這些鹽分留存能力更強的美國黑人具有更高的高血壓風險。

03 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傳播

黑奴貿(mào)易假說足夠簡潔，并帶有歷史的 “厚重感”，一經(jīng)提出就迅速得到了認可，并在大眾媒體中廣泛傳播。很多科普讀物都會向人們普及黑奴貿(mào)易假說，例如美國作家沙龍·莫勒姆等人撰寫的《病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Sickest，2008）中，就用黑奴貿(mào)易假說向讀者解釋了美國黑人高血壓的高發(fā)。

類似的表述也存在于更為學術(shù)和正式的場合。例如，美國心臟協(xié)會（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就在其官網(wǎng)上通過遺傳差異來解釋黑人高血壓的高發(fā)[5]。

▲ 美國心臟協(xié)會在網(wǎng)站上指出黑人高血壓的高發(fā)是遺傳決定的，雖然在表述中使用 “也許”（may）一詞進行了弱化。盡管沒有提及基因的名字，但根據(jù)1999年《每日科學》（Science Daily）的一篇報道 [6]，這里似乎指的是ACE基因。而下文即將提及，2001年的一篇研究文章顯示 [7]，ACE的等位基因頻率在黑奴貿(mào)易中并未變化。（圖源：美國心臟協(xié)會，https://www.heart.org/）

04 對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質(zhì)疑

盡管黑奴貿(mào)易假說獲得了大量的傳播，卻從未得到過實證數(shù)據(jù)的支持，甚至還與許多已有的數(shù)據(jù)相悖。正因為如此，對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批評在科學界始終存在。例如，密歇根州立大學的盧漢和迪卡羅等人在美國生理學會（American Physiological Society）的期刊《生理學教育進展》（Advances in Physiology Education）上撰寫專文呼吁停止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傳播[8]。拋開從歷史學角度的批判[9]，單從遺傳學角度來看，對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質(zhì)疑至少存在于兩個方面：

一方面，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前提條件—— 鹽分留存能力與高血壓之間存在關(guān)聯(lián)——就不一定成立。研究顯示，誘發(fā)高血壓的不是鹽分留存能力，而是個體對鹽分的敏感程度[10]，特別是腎血管的功能異常[11]。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理論基礎(chǔ)被撼動了。

另一方面，與美國黑人形成對比的是，非洲黑人并不存在高血壓高發(fā)的情形。而針對美國黑人與非洲黑人的比較發(fā)現(xiàn)，已知的與高血壓相關(guān)的遺傳位點（G-Protein 825、AGT-235、ACE I/D）并不存在明顯的等位基因的頻率差異[7]。換言之，黑奴貿(mào)易并沒有改變高血壓相關(guān)基因的遺傳組成，這從另一個角度撼動了黑奴貿(mào)易假說的基礎(chǔ)。

▲ 血管緊張素轉(zhuǎn)化酶（ACE，其抑制劑ACEI被廣泛用于治療高血壓）有三種基因型，DD、ID和II。其中的I和D分別代表其第16個內(nèi)含子中長度為287個堿基的插入和缺失突變。這三種基因型在美國黑人（藍色）和非洲黑人（紅色）之間不存在明顯的頻率差異。（數(shù)據(jù)來源：Poston et al., Journal of Human Hypertension, 2001）

05 環(huán)境或是美國黑人高血壓高發(fā)的重要原因

既然遺傳差異無法解釋為什么美國黑人更易患高血壓，科研人員就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生活環(huán)境。2012年，一項收集了一萬多人血壓數(shù)據(jù)的研究顯示，隨著非裔美國人受教育程度的提高，高血壓患病率會顯著降低[12]。類似的趨勢也可以在白人中觀察到，盡管程度不如黑人明顯，這可能與美國白人無論是否受教育都不會有過低的社會地位有關(guān)。總之，伴隨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黑人與白人間血壓的差異變小了。

對于高血壓這樣與精神壓力相關(guān)的疾病，雖不能排除遺傳因素對患病率存在影響的可能性，但遺傳因素絕非唯一、甚至很可能不是主要的影響因素。而外界環(huán)境—— 比如種族歧視造成的社會壓力、貧窮、營養(yǎng)不良等—— 則可能對高血壓的發(fā)病具有更大的影響。單一地從遺傳因素看待問題，就會產(chǎn)生遺傳決定論的偏見[13]。

06 美國黑人目前其他的不利處境也可能與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guān)

與高血壓類似的故事也發(fā)生在黑人的壽命、嬰兒死亡率、心臟病、糖尿病、中風等因素上。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黑人嬰兒的死亡率最高，緊隨其后的是美洲原住民。而伴隨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他們的嬰兒死亡率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善[14]。盡管美洲原住民和亞裔美國人都是黃種人，亞裔美國人在美國所有人群中擁有最低的嬰兒死亡率[14]，這與亞裔美國人擁有更好的經(jīng)濟和醫(yī)療條件密不可分。這些數(shù)據(jù)駁斥了種族差異的遺傳決定論。當我們把目光放回到當下的新冠疫情，這樣的差異依然存在：美國公共媒體研究實驗室（APM Research Lab）截至7月21日統(tǒng)計的14萬死亡數(shù)據(jù)顯示，每十萬黑人有73.7人死亡，而白人的這個數(shù)字是32.4，差距在兩倍以上。而在一些州，黑人死亡率接近白人的10倍[15]。根據(jù)我們目前對新冠病毒的認識，其傳染與發(fā)病機制與種族無關(guān)。因此，新冠肺炎死亡率的差異很可能也是由種族之間經(jīng)濟與醫(yī)療條件的不平衡導(dǎo)致的?？傮w而言，美國黑人當今不利的處境很多是因為社會、經(jīng)濟、受教育機會等原因造成的，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 “先天不足”。2020年美國多地爆發(fā)的 “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游行示威活動固然是由黑人弗洛伊德之死引發(fā)的，但其根本原因還是黑人長期以來在美國遭受的系統(tǒng)性歧視。

07 黑奴貿(mào)易假說究竟迎合了什么？

科學家們已經(jīng)在呼吁停止教授和傳播黑奴貿(mào)易假說[8]。當我們回頭審視黑奴貿(mào)易假說，不禁產(chǎn)生疑問：這樣一個缺乏實證數(shù)據(jù)支持的假說何以如此流行？甚至在科學界和醫(yī)學界也得到了一定的支持？一種可能性是這樣的假說迎合了社會對于種族差異的膚淺認知。早在1950年7月18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就在首位總干事朱利安·赫胥黎的領(lǐng)導(dǎo)下發(fā)表了一份聲明——《種族問題》（The Race Question）。該聲明指出，種族的概念是虛構(gòu)的，沒有生物學基礎(chǔ)，并對種族主義進行了道德譴責[16]。然而，種族間不存在明確的遺傳分界線這一觀念至今尚未在大眾中普及。因此，當看到高血壓患病率在種族間的差異時，人們還是傾向于相信是 “不良基因” 導(dǎo)致的。根據(jù)我們現(xiàn)有的人類遺傳學知識，不存在某個種族獨有的等位基因，種族內(nèi)個體間的遺傳差異遠大于種族間的遺傳差異。以一種藥物在體內(nèi)的代謝速率為例（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遺傳決定的），不同種族間確實可能存在一定的差異。但是，如果用人群的平均值代表一個種族對某種藥物的代謝速率，種族間的差異遠小于種族內(nèi)個體之間的藥物代謝速率的差異。全球的人類遺傳學家已經(jīng)收集了上百萬人的基因組數(shù)據(jù)，顯示遺傳變異在人群中是連續(xù)變化的，種族之間沒有清楚的界限，自然也沒有劃分為三類、四類或者五類的科學依據(jù)[17, 18]。換句話說，從根本上講就不應(yīng)該將通過三角貿(mào)易到達美洲的黑人作為一個遺傳邊界清晰的群體加以研究。

08 為什么黑奴貿(mào)易假說對社會是有害的？

基于基因和演化的假說往往可以為復(fù)雜的人類特征提供簡潔的解釋。然而，當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科學檢驗時，這樣的解釋反而會造成誤導(dǎo)。例如黑奴貿(mào)易假說就在為美國黑人在遺傳上更為 “劣等” 這種錯誤的觀念背書，它強化了而非削弱了社會的固有偏見。這種固有偏見的有害之處在于它往往回避了真正的問題。如果將美國黑人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等更高的患病率簡單歸結(jié)于遺傳問題，則掩蓋了長期存在卻又難以解決的種族歧視問題、黑人教育機會不足等問題。而解決這些社會問題的難度之大，遠超過一句黑人從遺傳上就更為 “劣等” 的解讀。就像美國自由派天主教徒約翰?瑞安所說，從遺傳角度解決問題“可能是有史以來在處理社會問題時最為膚淺的方案”。盡管罪惡的黑奴貿(mào)易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但距離真正消除對種族的社會偏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科學工作者不應(yīng)通過不嚴謹?shù)难芯恐L種族偏見和歧視。

參考資料：

[1]Adams J. Some racial differences in blood pressure and morbidity in groups of white and colored workmen. Am J Med Sci, 1932, 184: 342–350.

[2]National Center for Health Statistics (US). Blood Pressure of Adults by Age and Sex, United States, 1960-1962, Vital Health Stat, 1964, 11:1-40.

[3]National Center for Health Statistics (US).?https://www.cdc.gov/nchs/index.htm

[4]Wilson T W, Grim C E. Biohistory of slavery and blood pressure differences in blacks today. A hypothesis. Hypertension, 1991, 17(1_supplement): I122.

[5]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 High blood pressure and African Americans (Online).?https://www.heart.org/en/health-topics/high-blood-pressure/why-high-blood-pressure-is-a-silent-killer/high-blood-pressure-and-african-americans

[6]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 Hold The Salt: Gene May Explain African Americans' Extra Sensitivity To Salt, Leading To High Blood Pressure, 1999,?https://www.sciencedaily.com/releases/1999/03/990326061953.htm

[7]Poston W S C, Pavlik V N, Hyman D J, et al. Genetic bottlenecks, perceived racism, and hypertension risk among African Americans and first-generation African immigrants. J Hum Hypertens, 2001, 15(5): 341-351.

[8]Lujan H L, DiCarlo S E. The “African gene” theory: it is time to stop teaching and promoting the slavery hypertension hypothesis. Adv Physiol Educ, 2018, 42(3):412-416.

[9]Curtin, P D. The slavery hypothesis for hypertension among African Americans: the historical evidence. Am J Public Health, 1992, 82 (12): 1681–1686.

[10]Schmidlin O, Sebastian AF, Morris RC, Jr. What initiates the pressor effect of salt in salt-sensitive humans? Observations in normotensive blacks. Hypertension, 2007, 49: 1032–1039.

[11]Morris RC Jr, Schmidlin O, Sebastian A, Tanaka M, Kurtz TW. Vasodysfunction that involves renal vasodysfunction, not abnormally increased renal retention of sodium, accounts for the initiation of salt-induced hypertension. Circulation, 2016, 133: 881–893.

[12]Non A L, Gravlee C C, Mulligan C J. Education, genetic ancestry, and blood pressure in African Americans and Whites. Am J Public Health, 2012, 102(8): 1559-1565.

[13]Madrigal L, Blell M, Ruiz E, et al. The Slavery Hypothesis: An Evaluation of a Genetic-Deterministic Explanation for Hypertension Prevalence Rate Inequalities. Health, Risk, and Adversity: A Contextual View From Biological Anthropology, 2008, 236-255.

[14]Smedley B, Jeffries M, Adelman L, et al. Race, racial inequality and health inequities: Separating myth from fact. The Opportunity Agenda, 2008.

[15]APM Research Lab. The color of coronavirus: covid-19 deaths by race and ethnicity in the U.S.?https://www.apmresearchlab.org/covid/deaths-by-race

[16]The 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https://unesdoc.unesco.org/ark:/48223/pf0000128291

[17]Genome Aggregation Database,?https://gnomad.broadinstitute.org/

[18]1000 Genomes Project,?http://www.internationalgenom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