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蓮》(12)
“行人退讓!掌鐵者,殺無赦!”咆哮聲仿佛一道驚雷。
湯水巷的盡頭,腳步聲忽然就變得清晰起來,數(shù)不清的黑影出現(xiàn),有人高舉著火把,武器反射著锃亮的光。那些人正在逼近,腳步聲沉重,大概穿的都是重靴。桌邊的三個人誰都沒動,蘇秀行看著自己的手,蘇鐵惜和蘇徽各看向巷子的兩頭。湯水巷的地形在兵家真是死地,一條直通到底的巷子,中間沒有任何的岔道口,兩側(cè)都是很難攀登的高墻。
蘇徽皺了皺眉,伸手抄過自己的斗笠,有意無意地遮在蘇秀行的后心。
“你已經(jīng)在死地!舉手受縛!”有人低喝。
蘇秀行心頭微微一震,剛才咆哮的人聲嘶力竭,聲音傳到他們這里卻已經(jīng)衰弱了,這個人的聲音卻低而沉雄,仿佛可以洞穿墻壁。
橫七豎八的桌椅阻擋了那些人撲進的速度,沖在前面的人飛踢著桌椅,但是這樣還不夠快,他敏捷地躍上桌面,跳躍著前進。距離越來越近了,剩下的一些客人都急忙起身,店鋪主人急忙招唿他們進店暫避,看來這樣的情況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大家驚而不亂。
“客人快進來躲躲!緹衛(wèi)殺人了!”這家鋪子的主人站在門口向他們招手。
蘇徽舉手搖了搖,“沒事,我們是好人?!?/p>
他剛才已經(jīng)注意過那家店鋪里,顯然沒有后門,甚至沒有后窗,避進去才真是死路一條,只要用勁弩封住正門,他們就算有三十個人也沖不出來。
遠處一朵銀色的花在空中一閃。那是一面旗,旗上用銀線繡著一朵“籬天劍”,是緹衛(wèi)四衛(wèi)的旗。
蘇徽的手指在膝蓋上彈動,他還沒有想出什么辦法來,不過他受過的訓練告訴他此刻慌亂是沒有用的,腦子要清醒。蘇秀行和蘇鐵惜就像兩個木頭人,都看著桌面,蘇徽臉上卻還帶著笑容。
沖在最前面的人忽然停步轉(zhuǎn)身,飛腳踢起了一張條凳,把緊跟在后面的幾名緹衛(wèi)逼退。幾乎就在同時,一支黑色的箭嘶聲尖嘯著射來,那個人敏捷地滾身,手中的長刀展開,黑箭凌空斷為兩截。這個間隙中,被他逼退的緹衛(wèi)重新逼了上來,靠前的幾個人散開呈半月,每個人都舍身前沖,這是緹衛(wèi)最常見的戰(zhàn)術(shù),幾把刀同時揮斬,就算破綻再大敵人也無法趁隙反擊。逃跑的人刀術(shù)不弱,長刀在一揮之間和五柄刀相擊,硬是把五柄刀都震開了,他自己的刀也不堪重負,發(fā)出嗡嗡的鳴響。蘇徽瞇著眼睛看那個人的刀,刀刃已經(jīng)成了鋸齒,刀身整個蒙著一層血色,也不知道他這一路逃來已經(jīng)傷了多少人。
幾名緹衛(wèi)閃到了那個人的背后,包圍完成,如今那個人的四面八方都是利刃,退路全被堵死。緹衛(wèi)們在占據(jù)了優(yōu)勢的時候反而慢了下來,一個個提刀戒備,不再進攻,似乎是忌憚那個人的刀術(shù)。
那個人也靜了下來,長刀一振,抖去了刀上的鮮血,提刀四顧,雙目如電,仿佛一頭被群狼圍攻的公馬,依然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他要死了?!碧K徽以極低的聲音說。桌邊的三個人都放下心來,蘇秀行的手收到了桌面之下。雖然他們此刻距離那些緹衛(wèi)不過一丈的距離,但是緹衛(wèi)們卻不是沖著他們來的。逃亡的人是個穿黑衣的年輕人,有一張尚顯稚嫩的臉,臉上血跡斑斑,神色猙獰,梳好的發(fā)髻散了,頭發(fā)披散下來,發(fā)絲里透出森冷的目光。他是左手提刀,因為右臂已經(jīng)廢掉了,對手的一刀從他的大臂劃到小臂,雖然沒有斷臂,卻已經(jīng)廢掉了胳膊上的一切筋脈,血染紅了他半邊身體。
“你知道《限鐵令》么,入夜之后,掌鐵者殺無赦!”緹衛(wèi)群中,那個沉雄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
“知道?!碧油龅娜死淅涞鼗卮?。
“放下刀跟我走,你未必會死?!?/p>
“你在說笑話么?緹衛(wèi)狗分不清忠奸,是人你們都會咬死!持刀就殺無赦?那些達官貴人帶著大群持刀的人出入jy,你們不去抓?”
“你持刀夜行,看見我們就逃走,會是良民?你才在說笑話。你走得急匆匆,是去殺人!”
“不是,是殺狗,辰月的走狗!”逃亡的人冷傲地笑。
“你是淳國口音,你姓什么?祖上是誰?誰雇的你?”
逃亡的人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沒有名字,也沒有人雇我,我進京是要勤王,要殺光了你們這些辰月走狗,換一個天下太平!”
“堂堂世家子弟,行殺人之事,還說出這樣的蠢話,不怕辱沒祖宗?”
“我不是什么世家子弟,”逃亡的人挺起了胸膛,一字一頓,“我是天羅山堂!龍家的人!”
這么說的時候仿佛有一?;鹦秋w入了他的眼睛,把他的目光點燃如火炬,他的傲氣和尊嚴都在此刻輝煌地燃燒著,不可逼視。他急促地唿吸著,但是幾近油盡燈枯的身體卻挺得筆直,如同戰(zhàn)場上縱橫無敵的將軍!
蘇秀行目光一閃,手再次放在了桌上。
蘇徽拿過自己的斗笠蓋住了蘇秀行的手,“那不是我們的人。”
蘇秀行一愣。逃亡的殺手絕地反攻,他完全舍棄了自己后背的防御,連續(xù)兩刀自下而上挑起,仿佛蝴蝶的雙翼,兩名緹衛(wèi)不得不閃開。殺手沒有取退路,而是直撲入緹衛(wèi)的人群里。
“淳國軍中的‘破陣刀’,想不到還能這么用?!碧K徽輕聲說。
“出來!辰月狗!”殺手暴喝。他的銳氣逼得緹衛(wèi)們不得不稍微退后。殺手把刀叼在嘴里,單手扯過一張桌子,他膂力很強,湯水巷里的桌子又都是薄板釘?shù)?,殺手居然抓住一條桌腿,把桌子擋在身前,強行往緹衛(wèi)群里突進。幾名緹衛(wèi)試圖提刀刺他要害,但是桌子如一面巨大的圓盾,緹衛(wèi)們無從下手。
殺手松開抓住桌腿的手,同時飛起一腳,把桌子踢向人群,空出手從嘴里取刀。
“緹衛(wèi)狗!我們一決生死!”他大吼。
蘇徽閉上了眼睛。他不再看了,只聽,聽見碎裂的聲音。木頭碎裂的聲音、鐵碎裂的聲音、骨骼碎裂的聲音、金屬刺入人體的聲音,血漿涌出在空氣的聲音,一切聲音的背景是裹著榆葉的風。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年輕的殺手被貫穿在一支鐵槍上,同時被貫穿的還有那張板桌。緹衛(wèi)群中突出的那支槍帶著山一樣雄渾的力量,幾乎把整張桌子擊碎,之后擊斷了殺手橫封的刀,而后貫穿殺手的胸膛,從背后突出兩尺長的槍桿。幾乎就在同時,兩名持刀的緹衛(wèi)貼地橫掃,斬斷了殺手的雙腿。殺手已經(jīng)站不住了,只靠著那桿槍的力量保持著直立,槍握在一個面目冷硬的軍官手里,他像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人,額前飄著一縷灰發(fā),殺了人,卻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四衛(wèi)長楊拓石,是和蘇晉安差不多棘手的人物?!碧K徽悄悄對蘇秀行說。
蘇秀行似乎沒在聽他說,只注意那個殺手。殺手的嘴里大口的血漿涌了出來,那是心臟被穿透之后,血從食道反涌上去,即使陰家主人在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殺手卻依然保持著那種狂傲之極的笑,看著楊拓石。
“你還想殺我?你這種角色,就不該來帝都?!睏钔厥卣f,“你家里人如果知道你堂堂世家子弟受雇殺人,死在了帝都,他們會怎么想?”
“我不是世家子弟……我父親死了……死在天啟城下,死在你們辰月狗手里……沒家了,還什么世家子弟?”殺手嘶啞地笑,笑聲像一只垂死的孤鳥那樣穿空而去。
楊拓石沉默了。
“我現(xiàn)在是天羅龍家的人……你殺不死我們的……你殺了我……可我的兄弟正在往這里來的路上,”殺手的眼神漸漸渙散了,他發(fā)出了最后的詛咒,“他們是來殺你的……”
他強行揚起的頭猛地垂下,像是一截槍桿被折斷了。
楊拓石松開槍桿,讓尸體和槍一起落下。他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擦去了血跡,環(huán)顧周圍的人,“緹衛(wèi)四衛(wèi)所誅殺刺客,驚擾到你們,這里沒事了,夜深的時候不要待在外面,不安全?!?/p>
他豎起身上戰(zhàn)衣的領子擋風,推開幾個店鋪老板小心送上來的酒,踏著滿地榆葉離去。幾名緹衛(wèi)上來拖起了殺手的尸體,兩個人撿起他的兩條腿,跟著楊拓石一起離去。濃腥的血拖了一地,像是畫家抹在布上的顏料。
湯水巷里恢復了平靜,只有血跡和凌亂的桌椅說明剛才這里有場惡戰(zhàn)。沒吃完的客人們有些嘟噥著付錢離開,有些還舍不得東西,接著坐在桌邊吃喝。老板們也就一邊抱怨一邊收拾桌椅,其中一個大聲地嘆氣說殺手弄壞了他的一張桌子,這虧的錢可找誰賠去?
蘇徽看了看蘇秀行和蘇鐵惜,這兩個人還是像木頭人那樣靜坐著,看著桌面。蘇徽拾起筷子夾了塊豬血剛要放到嘴里,皺皺眉放下了。
“掃興啊?!碧K徽說。
“怎么回事?”蘇秀行忽然伸手,用力捏住蘇徽的肩膀,臉上寫滿怒意。
蘇徽看了看空蕩蕩的左右,“是龍夏私下招募的人手,是些鄉(xiāng)下進京勤王的年輕人,也算是世家子弟。龍夏給他們錢,讓他們殺人,說他們就算天羅的人。不過只是說說而已,本堂就算掃地的都是從小養(yǎng)起來的??捎行_動的年輕人就信了,他們覺得刺客就是勤王的先鋒,以此為豪,譬如這個?!?/p>
“帝都死人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遠超本堂的預計,我們需要那么多人手么?”
蘇徽沉默了一會兒,“本堂是真的不知道么?在帝都殺人有錢可賺的?!?/p>
“什么錢?”蘇秀行低喝。
“招募那些世家子弟殺人,本堂都是付錢的,這些錢是通過本堂的人轉(zhuǎn)交。殺一個京官,本堂付一百個金銖的話,到那些世家子弟的手里只有十個或者五個。所以只要不斷地懸賞人頭,就不斷地有錢可賺。在帝都,花錢的地方可是很多很多的。這錢有個名字,”蘇徽頓了頓,“叫‘血錢’、”
蘇秀行抓著蘇徽肩膀的手抖了一下,臉上沒了血色。他像是累極了似的,慢慢地把手放下,把戴著七枚戒指的手平平地放在桌面上,像是學堂里聽課的學生,目光停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那張冰封般的臉上,冰層忽然裂了,那張尚且透著稚氣的臉忽然變得猙獰可怖,“我不明白,不是戰(zhàn)禍橫行么?不是社稷崩摧么?已經(jīng)死了多少人?還要再死多少人?這天地都要塌了!我們進京不就是為了勤王,不就是為了臨危拔劍么?”他像頭獅子那樣低吼,“怎么就還有人有那么多私心?怎么就有人還去賺那些沾著血的錢?誰能活到明天?帶著那些錢有什么用?本堂幾百年來的家規(guī),這些人還知道恪守么?由上而下,都有私心,骨頭斷了還能接起來,心爛了,怎么辦?”
他攥拳,青筋暴露,“怎么辦?”
蘇鐵惜抬起頭來,呆呆地看這個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貴公子。
“公子……”蘇徽沉默良久,幽幽地嘆息,“你忘記了……我們本來就是些賺沾血錢的人吶?!?/p>
蘇秀行愣了一下,用手按住額頭,搖了搖頭。
“公子,我們九姓,本應該是個大家族,本應該相親相愛。但是這幾年,確實很多事都變了。”蘇徽拍了拍蘇秀行的肩膀,“您是大人物,是世家公子,想著家族的事,也想著勤王安政,這很好,我和小鐵沒有什么大本事,聽從公子差遣就是了?!?/p>
蘇秀行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下去了,端起桌上的杯子,湊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杯中一抹鮮紅正在慢慢地散開。那是血,剛才楊拓石破胸一槍濺出的血飛到了一丈開外,灑入了蘇秀行的杯子。
“老板,換個杯子?!碧K徽看蘇秀行看著杯中出神,轉(zhuǎn)身招呼老板。
“不用了?!碧K秀行擺擺手,把杯子高高舉起,讓酒漿灑在地下。
他從懷里摸出銅管封著的火絨,扔在酒里。一瞬間之后,火焰飛騰起來。蘇徽和蘇鐵惜明白他的意思,也跟著舉起杯子,把酒傾入火中。
蘇秀行看著火焰將要熄滅,拾起桌上老爺子的那份手令,抖開了扔進火里。
“公子!”蘇徽吃了一驚。
蘇秀行搖搖頭,“已經(jīng)沒用了,接下來,管用的就只有刀了。我請纓來帝都,就是看不得組織里的某些人,我要肅清一些人、一些事!”
“兄弟,一路走好?!彼p聲說,火光照亮了他的明銳的雙瞳和年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