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03
記憶有時并不牢固,有時往往越在意反而到了最后就越忘的干干凈凈。"人又怎能完全了解自己呢?"余錯心里這樣想道。聽到細碎的聲音從窗戶傳來:"余錯!余錯!快下來,帶你去個好地方!"樓下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 余錯從窗口探出半個頭出去,寸頭,顯瘦的身體被太陽光照的泛光,余錯努力地搜尋腦海里關于眼前這個少年的記憶,的確有了零星的片段閃過。這人是里樂,他小學的同班好友,中學時期的死黨,一個多年未見的陌路人。他們曾經在少年時期是一個友誼的象征,可是他們都長大了,而長大就代表著成長的分化。 有時候,當聲音和樣子在記憶中已無從分辨的時候,我們需要一個名字,墻上的港星海報上還寫著余錯、里樂共簽的字樣,這就是他的名字。從而往事的一些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 第一次認識里樂是在小學二年級,他跟著他媽媽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正好轉到了余錯所在的紅星小學。記得老師叫他自我介紹時,他只在黑板上寫下了「里樂」兩個大字,歪歪斜斜的字如同他的造型一樣歪斜著站在那兒,也是留著一個小寸頭,很像那些穿梭于大街小巷里的不良少年,只是年齡略小了些。里樂的眼神里似乎總帶有一股堅毅的目光,看起來有些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感覺,像是鷹的眼睛,鋒利、冷酷。所以余錯小學時總覺得他根本不像是個小學生,偶爾會振振有詞地給余錯念一段奇怪的話,例如「如果你受苦了,感謝生活,那是他給你的一種感覺?!褂钟X得他好成熟,他總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狀態(tài)。 董老師在講臺上說大家歡迎這位里樂(yue)同學,里樂沒有說話,只是給樂字標注了(le)的拼音,然后聽見下面竊竊的笑聲和窸窣的談論聲,大家似乎都樂此不疲地以一些名字作為笑點來取笑他人,但里樂卻并不在意這些,仿佛這些取笑和譏笑對他來說早就聽了千遍萬遍了。 里樂冷冷地說了一句:"我的座位在哪?" 董老師略有不快地環(huán)顧了下說:"只剩下余錯后面那兒一個座位了,就坐那兒吧!"她又接著說,要是最后一排看不見黑板的話老師會根據成績再給你調。里樂只是點了下頭,徑直走了過去然后坐下,安靜地將文具和筆放進課桌,一張卡片掉落出來,是一張海賊王的黃金島電影宣傳的卡片。 "你也喜歡路飛嗎?"座位前余錯撿起了卡片遞給里樂說道。 "不喜歡,給我!"里樂臉上不帶有一點多余的表情。 "你看上去可真不像小學生!"小余錯有些怯生生地問。把卡片放到課桌上后余錯覺得有些不甘:"呃……你不打算說句謝謝嗎?" 里樂沒有回答,將卡片小心的收回書包里,拿出一本伊索寓言翻看著,他們的第一次對話也就這樣戛然而止。 里樂的童年總是在奔波中度過的,像是某天夜里突然就被他媽拉起來收拾行李,或是擋在醉酒的男人拿酒瓶砸向母親之前,生活讓里樂早熟的比同齡人太快太快,快到已經讓人忘記他還只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男孩兒,他會在短暫地顫抖之后還能用安慰稚嫩地語氣說:"媽,我們又要搬家咯…" 里樂出生在海邊,他的爸爸年輕時是個海員,一出門就是好幾個月,每次回家總會給小里樂帶各種形狀的貝殼或者各種奇怪的海星,這讓里樂在六歲的時候,迫切地想追尋父親的腳步是去海上冒險,里樂的身上總散發(fā)著海邊自由和干凈的味道,這也是余錯所企及向往的東西。 1999年,里樂的父親一年未歸,同時失去了所有音訊。里樂的媽媽報了警,警察一個月后告訴她們他爸所在的那條貨船早就換了經營的老板,貨船早就賣給了另一個香港人,船上的人早在半年前就被遣散干凈了。其實半年前他爸就下了船跟著一群人去了澳門。新世紀的人們覺得自己就是海上的一架船,是能夠在世紀的巨浪下?lián)菩〇|西上岸的,只是有些人走錯了路而已,所以小船被風浪攪進海里,成了半掩的人。里樂再次見到他爸爸已經是一年之后,他帶著二十多萬的欠款回來了,原本里樂的家還只是走在生活的拮據之下,他的回來只是把他們一起推到了生活的邊緣。 他變賣了剛還完房貸不久的房子。 從此以后,里樂最熟悉的一個課外活動就是搬家和頻繁的更換學校,最初他爸還找了一個修水管的工作,做了不到半年后又開始拿著家里的錢打牌,開始還只是小打小輸,最嚴重的一次在麻將館里連著坐了三天三夜,里樂的媽媽找到他時他正倒在麻將館外面的長椅上,雙眼迷離。眼睛望著遠處的樹或是什么,誰也不知道。這次他又輸?shù)袅思依锏乃蟹e蓄還又欠了一筆。他的單位以他無故曠工辭離了他,被開除之后他爸就再也不出門工作了,整日在家里喝大酒,家里所有的經濟收入靠著里樂他媽媽做裁縫賺的一點點錢。 收債的人總會隔幾日找到他家,往他家門口用紅色的油漆寫上"欠債還錢"的大字,里樂每次放學回家總能聽見房東鄙夷地大叫起來:"趕緊搬走,趕緊搬走!哎喲,我的房子啊,真晦氣?。?還有一個女人接連道歉的聲音。 而這個階段也沒維持太久,結束于某天深夜的一場沉寂已久的爭吵,讓這個臨近破碎的家庭徹底崩塌瓦解。那天里樂回家時已是七點,剛進門口聽見玻璃砸向大門的聲音。要是早幾秒開門,這個杯子就能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在里樂的頭上。 客廳里的燈虛弱地一閃一閃,不像星星,更像是港口快要拆毀了的燈塔上最后閃爍的亮光。里樂以前很喜歡一個人坐在與港口平行的天臺上看著它,然后等聽到船笛聲響起再飛跑回家,告訴媽:"爸爸回來咯!" 那時候里樂還以為這樣的日子能持續(xù)很久很久,又覺得時間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了,從記事起不過也才五六年而已。人是不是有時會突然顯現(xiàn)一種拉長時間的能力,把一段小而緩慢的記憶無限拉長,拉的比自己的生活還要長,比自己的生命還長,那人是不是就永遠也消失不掉了。 現(xiàn)在他爸的眼里帶著點激漲的情緒,像沖擊礁石的浪,小里樂只是看著這雙眼睛就覺得胃里已經翻江倒海,像看見自己鐘愛的正義的騎士變成了兇狠殘忍的怪獸一般。 地上破碎的玻璃渣鋪了一地的透明的貝殼片,只是心愛的貝殼都破碎了。媽媽還能露出平靜的臉叫小里樂換了鞋,鞋柜旁散亂不堪,像剛遭遇了一場搶劫,小里樂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只拖鞋了,只好又看看他們的眼睛,又心虛地放下。媽媽蹲下來,示意他伏到背上。小里樂眼里有淚卻又不敢哭出來,只是緊緊地環(huán)住了媽媽的額頭。小手貼在媽媽的頭上時,小里樂覺得手心里也溫溫的,像昨天晚上喝過的熱湯。 媽媽把他背到房間的床上,叮囑他一會兒不要出來,又摸了摸小里樂的臉:"把牛奶喝了早點睡覺。" 媽媽關上房門便出去了。小里樂覺得手這會兒又冷冰冰的,手里抱著裝著剛熱好的牛奶的杯子仔細看時,才知道杯子被自己的手印的有些發(fā)了紅。 小里樂赤著腳跑到門口貼著聽,外面又安靜的如同往常一樣,他閉著眼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手里的紅色已經變了暗色,這是…爸爸做的嗎?那個從前正義的騎士,已經變成了野獸。 爸爸這次回來,小里樂可開心了,爸爸雖然比以前不愛笑了,但還是會在周六下午陪他看喜歡的動畫片。雖然爸爸不會給他講奇怪的航海冒險故事了,但還會在下班后給他帶一只烤鴨和一本小人書給我,好像是水滸里面的故事,還只看到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穩(wěn)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顾皇菒酆赛c小酒,不愛笑而已,還是愛他和媽媽的吧?小里樂的眼淚開始止不住了,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已經有些弱弱的,連窗外的風都能吹倒它。 "離了吧,里樂我自己養(yǎng)!"門外細碎的聲音還是被小里樂聽的清清楚楚,媽媽繼續(xù)說著,你不覺得你這樣下去會給里樂的成長帶來不好的影響嗎?里樂需要在一個正常的生長環(huán)境下生活。 "沒爸的生活就正常了?"一直沉默著的聲音開始說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想攀高枝了?別給自己臉上貼金!"這話讓小里樂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陌生的像是他根本不認識的人,就像總愛在街邊咂舌的中年婦女,她們大多三五成群地坐在弄堂里,一邊擺弄著自己的器具,或是洗一些陳舊的衣裳,嘴里談論著誰家的瑣事和閑言,尖利又刻薄。 "對,我是想攀高枝了!從你將手里的杯子砸向我的時候。"媽媽的聲音聽著有些顫抖,又有些無奈。 小里樂聽見魚缸倒向地面發(fā)出的沉悶又刺耳的聲音,沖了出來,也顧不得腳下碎玻璃了,腳下早已沒了知覺。那個男人拿著的椅子又砸了下來,只不過這次是砸在里樂的頭上,他覺得意識有些輕飄飄的,像在夢中的云朵里游,又覺得這應該是夢,不然這個真實的世界就太可怕了。這是夢吧,他這樣想著。一股股暖意鋪滿臉頰,像早晨上學時穿過樓角的陽光。迎著光能看見金色的太陽和兩張熟悉的笑臉。 小里樂再醒來時暖暖的手心撫摸著他的臉,他迷蒙睜開的眼又巡視似的轉了轉周圍的人,只有一張空床和另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兒,并沒看見多余的人。小里樂很想知道他的消息一邊又覺著害怕,媽媽憔悴的臉讓他已經失了開口的力氣了,語言堵在喉嚨,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小里樂知道問這些無疑是給媽媽增添多余的煩惱。 "媽,我肚子餓了。"小里樂有些撒嬌般搖了搖她的胳膊,突如其來的搖晃扯疼了她胳膊上的傷口,痛的眼睛緊閉了一秒。 "媽,很疼嗎?"小里樂的眼淚開始如房檐的雨水般流下來。 "不疼,只是磕著了,小里樂乖!不哭了哦,媽媽去給你買你最愛喝的紅豆湯好不好!" "好,那你早點回來!我一個人害怕。"小里樂發(fā)覺自己開始說謊了,他現(xiàn)在已經不那么怕了。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他好像就領悟了對抗恐懼的力量,這樣他就不再怕生活里的所有惡意了。在學校里別的小孩兒欺負他的時候,他會調查找到別人的把柄,給他們寫點字條警告他們或是用一些小小的懲罰,他有自己的"方式"讓那些人閉嘴。 現(xiàn)在他覺得只要他想,他已經可以保護自己和媽媽了。躺在醫(yī)院里的日子是寂冷又無趣的,窗戶旁邊的那個小女孩兒總是歪著頭瞅著他,讓他覺得自己的一些小心思都快被她看破了。 "你也要變成星星了嗎?"小女孩兒突然開了口。 "?。磕阏f什么啊"里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快要變成星星了哦,我聽見我爸跟醫(yī)生說的話了。"她繼續(xù)用甜美地笑容告訴里樂,"其實我都知道了,我會變成星星看著爸爸,但他肯定還不知道我知道呢,嘿嘿!" 里樂知道這個意思是死掉,里樂在很小的時候就了解過死這個詞,他曾經因為一場打翻的一盆水沖毀了一個小的蟻穴時看到過螞蟻一動不動。雖然他知道他還只是一個小學生,什么也做不了,但他害怕死掉。 "那你害怕變成星星嗎?"里樂從床頭扭過腦袋看向小女孩,這才看清女孩兒是頭發(fā)早已剃光,眼睛也不那么黝黑,帶著點淡淡的黃色,五官看上去精致而一點沒有病狀,只是嘴唇微微發(fā)白代表著她此時的虛弱。 "不怕,到時候就跟我媽媽去天上了呀!"十月的風有些冷意,她被窗外的風吹的開始不住地咳嗽。 小里樂掙扎著起來,下床,腳底還有些痛,但還可以忍受,只覺得自己的頭也被風吹得隱隱作痛起來,他關上了窗戶,痛才停了下來。 "謝謝你,欸,你應該跟我差不多大吧!"小女孩又露出可愛的笑容并自來熟地搭話。 "你叫什么名字?"里樂突然主動詢問她的名字,他覺得這個女孩兒讓他很親切。 "我叫林歌!"她笑著的臉像是一朵向日葵。 "嗯,我叫里樂。"他依舊漫不經心地回答。 "好有趣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的生活,所以就別愁眉苦臉的咯!"林歌說完做了個鬼臉。 "嗯,我……盡量!"里樂耳朵蹭的一下就紅了起來,只好把另一只耳朵埋進枕頭里。 "既然你叫林歌那你會不會唱歌啊!"里樂冷不丁一句話配合他面無表情的臉一下讓她噗嗤笑了出來。 "當然……會一點點,要聽嗎?" "不聽!" "為什么?"林歌有些氣鼓鼓地轉過了頭。 "因為我怕太難聽??!" "怎么這樣!……真的不聽嗎?"她又用她的滴溜溜的眼珠巴巴地盯著里樂。 "那就聽聽吧!"里樂一邊不屑但又不自覺地靠著林歌的床邊移了幾步,眼睛透過窗外俯瞰醫(yī)院窗口的其他人。 醫(yī)院的走廊里是令人頭昏的消毒水氣味不斷被路過的人們吸進神經中樞,每個人都好像被著陰霾壓著,不讓人有一絲放松的心情。 隨著林歌的聲音響起:"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這讓小里樂暫時忘記了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一首唱完,小里樂聽的有些入了迷,忘記了鼓掌。 小女孩自顧自地說著:"如果有機會,我好想出去看看向日葵??!"小女孩的聲音帶著點期盼和憂郁。 "你想看嗎,我可以幫你。"里樂的話這時讓人莫名的安心。 “怎么可能呢,現(xiàn)在快到冬天了,花早就謝了?!?不一會兒,小里樂背后別著一個東西一瘸一跳的站在林歌的面前,然后突然拿出來一塊帶有向日葵葉的鏡子,說,看!鏡子里浮現(xiàn)的是小女孩的臉。 "切,這哪是向日葵啊!"她嘟著嘴并扭過了頭。 "那這樣,等你病好了,我?guī)闳タ础?小里樂說出這個承諾的時候眼睛閃著金色的光,臉上久違的笑了。 “好,哈哈!”小女孩也笑了,迎著傍晚淡淡的光,異常燦爛。 第二天深夜,小里樂睡的很沉很沉,還做了一個夢,夢里有白色的精靈在空中抓一些沒有翅膀的人,然后便嚇醒了。 醒來后她想告訴林歌,卻發(fā)現(xiàn)她的病床上面已經空無一人:"媽?那個病床上的女孩兒呢。" "那個女孩兒嗎?她好像是昨晚病情加重送急診室了。" 一直到第三天清晨,旁邊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男人將她的衣物收走,臉上帶著愁容,小里樂好像突然明白了,林歌已經變成了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