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琪xAll】禮炮為你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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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日傍晚,萍琪自縊于自己的生日派對,據(jù)說死狀華美,頗像一尊精心雕磨的藝術(shù)品。
直到次日上午,禮堂的管理員想找萍琪收回鑰匙時,推門走入,看見偌大的禮堂中央,被層層彩帶纏住,懸在半空的萍琪,才尖叫著報了警。
讓任何一匹與萍琪熟識的小馬來讀這份由治安官開出的現(xiàn)場報告,都會嚴重懷疑報告的真實性。一切都不合常理,就像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升起,重力不可能顛倒為自下向上。萍琪主辦的派對,怎么可能不邀請全鎮(zhèn)的小馬參加?怎么可能無聊到?jīng)]有任何熱場游戲,沒有任何節(jié)目,甚至沒有任何點心?
如果有小馬這樣跟瑞瑞描述一場萍琪的派對,一定會收獲后者鄙夷的目光,或許還伴有一句刻薄的嘲諷:“你以為你正在談?wù)摰男●R是誰?萍琪·派,那是派對之王!”
五月四日下午,得到消息的瑞瑞推掉所有工作與應(yīng)酬,登上了中心城特快天馬車。這輛天馬車沒有固定的行車時間表和行駛路線,可依乘客實際需要隨時飛往阿奎斯陲亞各處,旨在將趕路的時間壓縮到最低。唯一的缺點是天馬車不是所有小馬都能乘坐,身份限定在皇宮大臣、皇家貴族,以及部分具有影響力的小馬。
恰巧瑞瑞是中心城年齡最小卻名氣最大的時尚設(shè)計師。
天馬車上幾乎全部小馬都認識瑞瑞這位名媛,但瑞瑞此刻無心社交。她草草打過招呼,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萍琪不可能舉辦一場這樣潦草的派對。“每一次派對都是我對生命的一次演繹,派對結(jié)束,我感到宛若新生”,這是萍琪曾經(jīng)親口跟她說的,她看重派對甚至重過性命,又怎么可能用自殺這種幾近褻瀆靈魂的方式破壞自己的派對?
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瑞瑞并不暈車,此刻卻感覺陣陣眩暈襲來,從胸口上涌,直沖大腦。她剛剛讀過治安官發(fā)布的現(xiàn)場報告,其中包含了現(xiàn)場照片和萍琪的尸檢報告。她一眼認出照片中擺在禮堂門口的那門派對大炮,淺藍色炮身,加上那對花朵裝飾的粉色車輪,錯不了,這就是獨屬于萍琪的“防偽標識”。
尸檢報告則更加直接,冰冷的文字昭示著這匹粉色小馬的最終結(jié)局:窒息身亡。
其實瑞瑞比誰都清楚這場派對的真實性,只是她一直不愿面對。派對當天的上午,瑞瑞收到一封小馬鎮(zhèn)郵來的信件,是一封派對邀請函。目光觸到粉色信封的瞬間,瑞瑞便對寄信者身份有了大概推測,信封上寫下收信地址的字跡讓她更加確定,是她,萍琪。
她絕不會認錯,多年來,每一晚她都會翻看萍琪上學時的筆記,在腦海中想象寫下這些字時萍琪的運筆。她或許比萍琪自己還要了解她的字跡。
瑞瑞望著邀請函出神。其實她早已沒有繼續(xù)看的必要,從收到邀請函那一刻開始,她已翻閱過無數(shù)遍,短短數(shù)十字的邀請內(nèi)容被她倒背如流,明明可能是前天才剛寫好的信紙,被生生翻出一股“年代”的褶皺感。
“瑞瑞,我盛情邀請你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可你卻沒有赴約,”萍琪靠坐在身旁空出的沙發(fā)椅上,慵懶的聲線似在撒嬌,“我好傷心啊?!?/span>
瑞瑞悚然一驚,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右側(cè),天馬車高速移動產(chǎn)生的氣流拂過沙發(fā)椅,上面空無一馬,不見萍琪的身影。
另一輛特快天馬車從正前方相向駛來,兩車交匯的瞬間,瑞瑞清晰看見那輛天馬車的后排座椅上,一匹小馬正向她微笑,粉紅色的蓬松鬃毛。
萍琪·派。
瑞瑞迅速起身,動作之激烈甚至帶翻了底座沉穩(wěn)的沙發(fā)椅,懷中堆積的文件散落一地。在周圍所有小馬的注視中,她將半個身子探到天馬車外,似乎準備隨時一躍而出。
車中負責維持秩序的守衛(wèi)終于看不下去,用騎士槍槍柄擊地,向她吼來:“小姐,請回到你的座位上坐好,如果你再做出任何危險舉動,我將依規(guī)定將你遣返?!?/span>
粗壯的吼聲將瑞瑞從幻境中拉出,她轉(zhuǎn)頭向守衛(wèi)歉意一笑,無視其余小馬的指指點點,短暫的整頓后,完全恢復平日的優(yōu)雅。面對窘境,她向來從容不迫,因為她能真正做到不在意任何小馬的看法。
更準確地說,是她覺得那些小馬還遠不配讓她瑞瑞青眼相看。
萍琪是唯一的例外。
瑞瑞從挎包中摸出一個黑色方形首飾盒。這個被放在保險柜最深處的小物件曾被少數(shù)顧客瞥見,有關(guān)其中內(nèi)容物的傳聞便層出不窮,有小馬猜測里面是瑞瑞對時尚的終極理解,八卦一些的小馬則相信那其中是少女初戀的信物。
神秘的首飾盒,為這位時尚先鋒平添一絲朦朧的魅力。瑞瑞對此心知肚明,只是在不同場合被不同小馬提起詢問時,她總是微笑著擺擺蹄,不多談一字。那些猜測因此更加瘋狂、更加天馬行空。
如果他們親眼得見盒中的物品,恐怕會大失所望吧。瑞瑞想著,輕輕打開首飾盒,映入眼簾竟是一系列粉色系的少女物品,與瑞瑞的冷艷形象格格不入。
與萍琪第一次相遇并相識的契機是什么?瑞瑞已完全記不清。她只記得萍琪像是一輪新日,散發(fā)著獨屬的光芒,在她生命中最昏暗的時期冉冉升起,為她照明了前路。
那時的瑞瑞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坎特洛特大學,按父母的意愿填報法律專業(yè),是被所有家庭眼紅的榜樣。那時的她很少展露笑容,她的確感受不到快樂,努力學習進入最優(yōu)秀的法律專業(yè),不過是因為父母想讓她以此為起點努力,最終躋身皇宮貴族。
她的內(nèi)心茫然而麻木,一成不變的黑色套裝像極了生活本身,沉穩(wěn)卻無趣。學習間隙,偶爾能看到從窗邊經(jīng)過的藝術(shù)學院的小馬們,她才能短暫想起自己的可愛標記,那三顆鉆石代表著什么。
不想糾纏在無效社交中耽誤學業(yè),瑞瑞沒有入住學校提供的寢室,而是在周圍租了一間木屋。她也因此錯過了萍琪在學期伊始為慶祝大學生涯開始,而舉辦的一場邀請同屆所有小馬參加的派對。
派對結(jié)束的第二天傍晚,她從圖書館匆匆趕回家休息時,客廳中央擺著一門淺藍色派對大炮。
“萍琪舉辦的派對,每一位應(yīng)到的小馬都必須到場,如有例外,我就再為她單獨補辦一場!”
她驚訝于萍琪的不羈隨性,想不通怎么有小馬能如此張揚自由。她本以為自己會很討厭萍琪這類看上去輕浮的小馬,可接下來的整場派對中,陌生的粉色小馬拿出滿溢的情感和真心,只為和她交流、逗她開心。
而她的心,早就在那道上下竄動的身影中融化。
她那時對萍琪的感情就已達到后來的那種高度嗎?難說。只是在派對過后,有一點瑞瑞可以確定:自己的生活不能離開這匹小馬。
專屬派對結(jié)束的第二天,教務(wù)處的一則消息在學校內(nèi)引發(fā)不小轟動,法學院成績名列前茅的高材生,主動申請轉(zhuǎn)入藝術(shù)學院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當萍琪的視線對上這位穿衣風格前衛(wèi)的轉(zhuǎn)專業(yè)室友時,不免發(fā)出一聲驚嘆:“是你?”
“是我?!比鹑鹇曇舾甙海唛_叉褲裙完美顯露出她的可愛標記,身側(cè)的三顆鉆石似在閃閃發(fā)光。
往后的日常生活中,她開始留心收集有關(guān)萍琪的小物品。她不能很好地記住所有與萍琪相處的細節(jié),就讓這些物件組成她們之間的記憶碎片,替她留存住那些珍貴畫面。
瑞瑞的蹄子撫過首飾盒中的每一件物品,操場散步時萍琪綁著的發(fā)帶,生日派對上布置現(xiàn)場共同吹過的氣球,同修專業(yè)課的課堂筆記...每觸到一件,便有相應(yīng)畫面在瑞瑞腦海中浮現(xiàn),勾起唇角似有似無的笑意。
目光最終定在首飾盒正中央,移過去的蹄子搖晃再三,終究是停在半空,沒有落下去觸碰的勇氣。
一支純白色外殼的口紅,顏色是完美搭配萍琪的淡粉。
臨近畢業(yè),從未嘗試過化妝的萍琪想為畢業(yè)典禮打扮一番,瑞瑞很樂意提供幫助。在萍琪家中,經(jīng)指點化好妝的萍琪,轉(zhuǎn)過身的瞬間,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胸脯,激得瑞瑞臉頰發(fā)燙、呼吸急促。
那一刻,瑞瑞幾乎要克制不住,想將粉色小馬撲倒到床上吃干抹凈。
回過神時,瑞瑞迅速收起所有化妝品,逃也似的離去,留萍琪一馬茫然坐在原地。
瑞瑞意識到,她對萍琪的感情已然超過摯友的界限,正向某個異常的方向飛速發(fā)展。這一次,她做出的選擇無關(guān)父母,為了來之不易的時尚設(shè)計師職業(yè)規(guī)劃,她也絕不允許自己成為那受馬指點的同性戀。
那支沒有送出的口紅,為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畫上一個殘破的句號。瑞瑞搬出寢室,回到她獨居的木屋,再不與萍琪相見。她想用刻意的疏遠淡化這份感情。
畢業(yè)后,雖與最初設(shè)想的道路不同,憑借對時尚的獨到見解,瑞瑞總歸算在上流社會爭得一席之地。轉(zhuǎn)專業(yè)時的任性時至今日不過是一段不足道的小插曲,她仍是父母的驕傲,一如既往。
只是令父母不解的是,自己女兒如此優(yōu)秀,多年來卻沒有結(jié)交任何伴侶。和瑞瑞提起,她只會回答“我心中有數(shù)”。
瑞瑞的確心中有數(shù)。萬事有安排的她,心中有一份心愛小馬的名單,出社會以來,結(jié)識過不少貴族,也多少動過心,名單不斷更新,置頂不變的名字卻始終只有一個,萍琪·派。
瑞瑞扣上首飾盒的蓋子,閉眼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多年來,她越是想刻意疏遠,內(nèi)心對萍琪的信息就越渴求,當她的家從小馬鎮(zhèn)搬往中心城,無法繼續(xù)親自窺視萍琪生活后,她雇傭一位私家偵探,將有關(guān)萍琪的重要信息及時匯報給她。
上個月,她從偵探那里收到了萍琪的醫(yī)學診斷證明,一同被診斷出的還有她的心病。她如夢初醒,結(jié)了偵探的薪酬,開始收拾行李,著蹄準備搬回小馬鎮(zhèn)。萍琪身患絕癥,時日無多,她不能也沒有時間繼續(xù)自欺下去,她要搬回小鎮(zhèn)找到萍琪,跟她表白,然后把多年來本該發(fā)生卻沒有發(fā)生的一切,從頭來過。
她原本訂了今天下午前往小馬鎮(zhèn)的火車票,久別重逢的她刻意避開萍琪的生日派對,她怕在派對上生離死別的氛圍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破壞自己在萍琪心目中的形象。
她終于下定決心去面對時,她的萍琪卻不再等她了。
自殺,這是你對我最后的報復嗎?瑞瑞無法理解。警局發(fā)布的報告中,案件發(fā)生時,現(xiàn)場還有另外一位小馬。她怎么能見死不救?是她把她的萍琪弄丟了,是她殺死了萍琪!
“天馬車已達小馬鎮(zhèn),有下車的乘客請帶好隨身行李,從側(cè)門依序下車。”
收起所有文件和物品,瑞瑞提包起身。她必須找那匹小馬問個清楚。
坐落在森林邊緣的木屋像一座微型動物園,視野所及是不同的動物。小心地躲過動物們,瑞瑞敲響了木門。
開門有數(shù)只蝴蝶飛出,門內(nèi)是一匹淺黃色雌駒,倒垂的眼角令馬不禁心生憐愛。
“萍琪自殺時你就在現(xiàn)場,為什么沒有阻止她?”
雌駒上下打量過瑞瑞,面無表情,語氣輕蔑:
“你又是誰,和萍琪是什么關(guān)系?你憑什么感到悲傷,有什么資格決定她的死活?”
語畢,淺黃色小馬甜甜一笑,而后用力關(guān)上了門。
大腦一片空白。瑞瑞甚至無法直接反駁那匹小馬的質(zhì)疑,主動遠離萍琪這么多年,她究竟算是萍琪的什么?或許,萍琪早就將她忘記了吧。
瑞瑞在記憶中的小鎮(zhèn)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不覺走到了大學假期時她與萍琪常去散步的公園。園區(qū)中央是一處不大的湖泊,她曾與萍琪在此定下友誼不滅的誓言。
萍琪以一種奇妙的平衡姿勢站在對岸的欄桿上,向瑞瑞做了個鬼臉。
“瑞瑞,要遵循你內(nèi)心的想法,認定一個方向后,不要質(zhì)疑自己,要堅定地走下去?!蹦菆龀跤龅呐蓪ι?,萍琪說過的話重又在耳邊響起。
“不要讓任何事、任何小馬,成為你成長道路上的阻礙。”
蹄子一晃,萍琪從欄桿上落入湖中,沒有激起一點水花。
是啊,任何小馬都不該成為她的阻礙,何況是她最深愛的萍琪?
沉默片刻,瑞瑞從挎包中拿出黑色首飾盒,向湖中心用力擲去。蕩起的波紋向四周緩緩散去,湖面上波光粼粼,不著一絲痕跡。
五月三日傍晚,小蝶目睹萍琪在自己面前墜落,被彩帶繃住,懸在禮堂中央的半空。
或許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尖叫,小蝶想??墒菑埓罅俗?,喉嚨也擠不出一點聲音。禮堂未免太安靜了,仿佛整個世界將她剝離出去,讓小蝶不禁回想起萍琪搬來小馬鎮(zhèn)前那段時光;光線未免太暗了,仰頭望去,即便瞪圓了雙眼,小蝶也看不清半空中萍琪的模樣,虧這座禮堂外觀修葺的那么華麗,連最基礎(chǔ)的照明都無法保證。
過了二十分鐘,或許更久,眼前的昏暗逐漸消散,暖橘色燈光重新填滿視野,小蝶才反應(yīng)過來,是她自己陷入了幾近昏厥的狀態(tài)。
重新抬起頭,小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萍琪死亡前的最后一個表情竟是她標志性的燦爛笑容,一如她們最初的相遇。萍琪帶著遠勝陽光的笑容進入她的生活,伴她度過可能是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后,又笑著離去。
充滿浪漫與戲劇性,小蝶臉上扯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真不愧是我的萍琪。
萍琪是她的萍琪,獨屬于她一匹馬的萍琪。在認可萍琪成為她的朋友后,這個想法便在小蝶的心中扎根,再無法鏟除。
宇宙揮舞著名為時間的刻刀,在所有小馬身上留下痕跡,如果可以,小蝶想將那柄刀借來一用,將自己過往的生活切個粉碎。生活讓她感到不滿的地方有很多,她不滿于自己天生懦弱的性格,不滿于自己楚楚可憐的外表,甚至不滿于天馬這一種族本身。
呵,天馬,光是想到這兩個字就令小蝶作嘔。天馬就是一群極度自大自負又不自知的小馬,傲慢、無禮、野蠻、丑陋……貶義詞真是五花八門,小蝶想將它們?nèi)堪膊逶谀且蝗簬С崴淖惬F身上。
云中城的童年生活讓她對天馬乃至整個小馬種族大失所望,僅僅是因為說話聲音小,就要被老師當眾批評、被同學課后嘲笑,僅僅是因為尚未發(fā)育的翅膀不能爆發(fā)出足夠的力量,就要連名字都被那群畜生改作“小跌”。
為什么她要被這樣對待?想不通,久而久之,小蝶也不想再想。壓抑的度過學生生涯后,小蝶毅然決定搬到地面,永不回云中城。
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小馬,她的生活以另一種方式重新開始。記憶不會一并重置,往事如刀,割在心上的傷口無法愈合如初,只能結(jié)下一道道丑陋的疤痕。小蝶以疤痕為盾,將自己的內(nèi)心完全封鎖。她不準備再給任何小馬機會,她小蝶深受各類動物喜歡,不需要多余的小馬作朋友。
小馬鎮(zhèn)熱情好客的民風聲名遠揚,最初的生活中,小蝶擔心會有小馬來找她交朋友。其實這種擔心完全沒有必要,相由心生,行走在小鎮(zhèn)中的她陰郁得像是時刻有一朵烏云飄在頭上,方圓數(shù)米的范圍內(nèi)暴雨傾盆。鎮(zhèn)民們對她避而不及。
她或許真能如愿,孤獨終老,只有動物作陪。
如果她沒有與萍琪·派相遇的話。
粉色的異鄉(xiāng)馬搬入小鎮(zhèn)那一天,恰撞見去集市為動物們購買食材的小蝶。小蝶習慣性地無視了萍琪熱烈的招呼,緩步從她身邊走過,卻被后者雙臂環(huán)過,繼而是一個滿懷的擁抱。
小蝶故作嫌棄地推開萍琪,一路飛奔回木屋。與萍琪的親密接觸沒有產(chǎn)生預(yù)想中的厭惡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朦朧的沖動,未知的渴求,以及嚴重發(fā)燙的身體,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因自燃身亡。
真摯的情感如若不能融化內(nèi)心的堅冰,那么一定是因為還不夠真摯。
初次的相遇后,小蝶在鎮(zhèn)中刻意避開萍琪行動,卻換來后者變本加厲的“追擊”。萍琪總會適時地出現(xiàn)在她的行進路線中,毫無違和地開啟她們之間的談話。直至一個周末,打著幫忙清理小動物住所的旗號,萍琪與小蝶在木屋中那張足以容納屋中所有動物的床上,進行了一場徹夜交談。
心之壁一旦出現(xiàn)裂痕,洶涌而出的是數(shù)年來被壓抑的情感,與萍琪相處的一點一滴在腦海中浮現(xiàn),未知的情愫直達小蝶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她完全敞開了心扉,只為萍琪一匹馬。
萍琪很開心她能解開小蝶的心結(jié),成為她在小鎮(zhèn)中第一位摯友。那時的她并不知道,身側(cè)這匹掩嘴微笑的靦腆雌駒,想要得到的遠不止于此。
她的內(nèi)心只對萍琪開放,她只會與萍琪坦誠相待。作為等價交換,她希望萍琪對她是同樣的情感,她要萍琪成為獨屬于她的萍琪!
起初小蝶沒有付諸任何實際行動,她覺得自己穩(wěn)操勝券。萍琪身旁總是跟著不同的小馬,全鎮(zhèn)所有小馬似乎都是她的朋友,小蝶看在眼里,卻并不心急。她太了解她的萍琪,長相甜美,歌聲悅耳,又熱情主動。萍琪很懂得如何讓一匹小馬完全被她吸引,她喜歡在派對上用毫不在意的語氣說些似有所指的情話,高昂的語調(diào)撩撥著現(xiàn)場每一匹小馬,雄駒雌駒尖叫著為她沉淪,更不要說其中有多少馬想爬上這位馬鎮(zhèn)交際花的床——想到這小蝶不免有些驕傲,他們只能停留在幻想這一層面,有誰能做到像她一樣,無需主動邀請,而讓萍琪一周內(nèi)登門拜訪三次甚至更多?
危機顯現(xiàn)于一個尋常的午后。小蝶照常去鎮(zhèn)中商業(yè)街為她和她的小動物們購置生活用品,正撞見萍琪和另一匹橙色雌駒互相挽著胳膊,肩并著肩一起逛街。又是哪位自我感覺良好的普通朋友?小蝶輕蔑一笑,快步向萍琪走去;她想像每次類似情況發(fā)生時那樣,借打招呼的名義,宣示對萍琪至高無上的所有權(quán)。
距萍琪不過三米位置時,小蝶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一種冷冰的恐懼感讓她卻步。兩匹馬站在一家飾品店的櫥窗前,橘色小馬指著窗內(nèi)的一枚戒指說了些什么,繼而萍琪微笑,窗戶映出她們依偎在一起的美好模樣。
窗內(nèi)是聞名阿奎斯陲亞的首飾品牌,只打造婚戒,寓意“矢志不渝的愛”。
巨大的打擊完全沖垮了小蝶脆弱的理智。她只感覺眼前有大片的雪花屏遮住視線,四肢冰冷,五感全失。再度恢復意識時,她正端坐在小鎮(zhèn)警局的辦公室,治安官模樣的小馬將一杯溫水塞入她蹄中。機械重復的喝水動作里,小蝶聽到治安官說,她和一匹橘色小馬扭打在一起,如若不是一匹粉色小馬極力勸說,她本該因?qū)め呑淌伦锉痪辛粢粋€月。
那一晚,木屋徹夜燈火通明。主神震怒,屋內(nèi)的小動物們便要經(jīng)受屬于它們的“末日”。鳥兒們擠在籠子角落,顫抖的身體互相貼在一起;松鼠們用食物堵住洞穴入口,以免被誤傷;就連這屋子內(nèi)平日最飛揚跋扈的兔子,此刻也只能縮在桌腿旁,不敢上前阻攔。
怒吼在木屋內(nèi)回蕩,小蝶似乎要將她壓抑十余年的音量在此刻一齊發(fā)出,她耗盡所有力氣,將視野內(nèi)擺放規(guī)整的家具一股腦砸到地上。這種情緒下的小蝶不能靠近,會有生命危險。
從警局回來的路上,小蝶從鎮(zhèn)民口中了解到更多。她得知橘色小馬是萍琪的女友,萍琪的未婚妻,她們的婚期就在下個月。
小蝶更了解到這匹小馬甚至不是萍琪的初戀,在她之前,萍琪還有另一位前女友。
她從來不是萍琪最特別的小馬,甚至可以說,她與她認為的那些“普通朋友”沒有區(qū)別。
木屋一片狼藉,小蝶粗喘著氣,疲憊地靠坐在床邊,腦中不自覺地閃過與萍琪躺在上面暢談的情景。她不明白,明明她是萍琪來到鎮(zhèn)上遇到的第一匹小馬,她比鎮(zhèn)子里、比世界上任何一匹小馬都更愛萍琪,她也要比那些鶯鶯燕燕更早地愛上萍琪,為什么戀愛的對象不能是她?
萍琪該是獨屬于她一馬的萍琪,世界卻生生將她從她身邊奪走,分給其他小馬。
翌日傍晚,萍琪早早來到木屋,要找小蝶就昨日的爭端談?wù)劇V皇?,萍琪表情緩和,小蝶怒目圓睜,仿佛她才是要問罪的那一個。小蝶向萍琪傾訴了內(nèi)心全部想法,帶著絕對的怨念,萍琪聽后卻輕聲笑了。
“蝶兒,如果有一天失去了我,你會變得怎樣?”淺笑聲中,萍琪忽然問道。
“你別想跟我撇清關(guān)系,萍琪·派。如果得不到你,我寧愿殺了你?!痹捯怀隹谛〉愫蠡诹?,她的真實想法在激烈的情感沖突下不經(jīng)意間跑了出來。
萍琪毫無懼色,目光中沉著惋惜,似還有幾分無奈,“這世上除了我,還有更多更加優(yōu)秀的小馬值得你去交往,為什么非我不可呢?你不能將自己禁錮在我身上,你首先是小蝶,其次才是我深愛的摯友?!?/span>
“除非你死了,否則,我絕無可能再交第二個朋友?!毙〉币曋邓{色雙眼,駟不及舌,她索性將話說得更明確,想用生命安危嚇住萍琪。
聽到這句話的萍琪,臉上卻笑意漸濃,“那我們做個約定,當你殺死我后,要認認真真的與其他小馬交朋友。”
五月三日傍晚,小蝶受邀準時抵達禮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平日朋友眾多的萍琪,生日派對開場前竟只有她一匹馬參加。
來不及思考清楚情況,萍琪微笑著與她相擁,將自己的頭完全埋在小蝶柔順的粉色鬃毛中,杯糕般甜美的氣息在耳邊噴吐:“蝶兒,我愛你。今晚,你是我死亡的唯一共犯?!?/span>
激動與狂喜輪番轟擊著小蝶的神經(jīng)中樞,她顫抖著身子,反復咀嚼萍琪那似表白又遠比表白瘋狂的話,完全沒注意到禮堂中央熟悉的派對大炮已被點燃,萍琪悄然走上了房梁。
炮聲轟鳴中,彩屑漫天,恍惚中小蝶似乎看見穿著婚紗的萍琪在向自己招蹄,諾大的禮堂正主持的就是她的婚禮。
萍琪嘶啞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視野中,萍琪像是一件藝術(shù)品,被彩帶裝飾在空中。窒息身亡前,萍琪用最后一絲氣力對小蝶說:
“你殺死了我,就不能辜負我們之間的約定?!?/span>
怔怔地望著萍琪的尸體,小蝶回想起那個聽上去滑稽又可怕的約定。為了讓我多交朋友,你竟愿意付出生命的代價嗎?想到這里,小蝶莞爾一笑。
什么未婚妻,什么前女友,萍琪最愛的小馬,從始至終都一定是我。小蝶十分肯定。
既然如此,就遵照她們之間的約定去做吧。小蝶平躺在禮堂中央的地面,與萍琪的遺體相對入睡。
多年來,她久違地做了一次美夢。夢中,不再是幼時那群嘲諷辱罵她的小幼駒,不再是刻薄尖酸的老師,只有一匹粉色小馬在充滿回憶的小鎮(zhèn)中微笑著肆意奔跑,蓬松如棉的鬃毛一跳、一跳。
五月三日上午,云寶走入金橡樹酒吧,在靠近歌臺的位置坐下。酒保適時地端來云寶常點的酒,余光瞥見桌上放著兩只信封。
桌前,云寶動作機械地接過酒瓶,目光死死鎖在兩只信封上,精神萎靡。
云寶黛西似乎就是為“酷”這個詞而生的,有關(guān)她的所有一切,就像她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那樣,“比最酷還要酷上20%”。
如果說這位名震云中城的閃電天馬隊隊員有什么不酷的地方,與她相熟的小馬都會提起她那個瘋瘋癲癲的前女友,和那段失敗的戀情。
云寶自詡是整個云中城最瘋狂的小馬,她也的確配得上這個名號。閃電天馬的入隊考核,她不滿足于只飛到達標速度,拼盡全力飛出了掃過整座城市的彩虹色音爆。
與萍琪的第一次邂逅就在考核結(jié)束當晚。一早相識的天馬隊朋友為慶祝她在考核上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帶她去了地面一家著名的酒吧——金橡樹酒吧。那段時間,萍琪在酒吧內(nèi)兼職,擔任服務(wù)員兼駐唱歌手。勾馬的婉轉(zhuǎn)嗓音,姣好的面容,加之她與其余服務(wù)生、或者說與其余所有小馬都不同的,那股由內(nèi)而外自然散發(fā)出的瘋狂勁,云寶一見鐘情。
沒做過多了解,甚至沒有與任何小馬商量,云寶備好一捧玫瑰,第二天一早,到小馬鎮(zhèn)找到萍琪,直接跟她表了白。這就是她行事的風格,云寶相信自己看馬的目光,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這樣憑直覺判斷行事,而她的直覺還沒讓她做出過錯誤的選擇。
表白過程很順利,萍琪大笑著收下玫瑰,又魔術(shù)般從花堆中取出一塊杯糕回贈云寶,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確立。
身邊馬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稱贊她們天生一對。的確,云寶是瘋狂的天馬,萍琪平時表現(xiàn)出的狀態(tài)也是極盡瘋癲的陸馬,就該是這樣的兩匹馬在一起,才能將平淡如水的日子過出電影般精彩。
確定關(guān)系不久,云寶從云中城搬家到小馬鎮(zhèn),與萍琪同居。熱戀期過后,枯燥瑣碎的日常生活接踵而至。云寶開出的解藥是一場接一場的“賭局”。下班回家的速度要賭,萍琪工作時第一個出爐的杯糕口味要賭,有時就連吃飯時對方先吃哪一道菜都要賭。獎品可能是一塊杯糕,一本無畏天馬的小說,一枚落在眉間的吻,或是床上偏愛的體位。
那段時間,從未經(jīng)歷過挫折的云寶天真的認為自己是上天的寵兒,以最耀眼的方式得到可愛標記,用最擅長的技巧入選夢想中的職業(yè),甚至毫不費力就得到最合適的女友。所以她不知饜足的享受愛情的甜美,向世界宣告著自己與萍琪生活的幸福。云寶想,可能自己就生活在天堂。
可惜那時云寶沒有意識到,存在天堂,就一定存在地獄,稍有不慎,等待她的便是萬丈深淵。
災(zāi)厄降臨得那么快,縱然她有飛出音爆的速度也躲不過。某一天的晚餐上,云寶將自己暗中規(guī)劃很久的遠行冒險計劃講給萍琪,這次,她沒能等來女伴興奮的肯定答復,而是她從未見過的淡淡微笑。
“我感覺有些累了,我們分手吧。”
不知是否是錯覺,說出這句話時,萍琪的語氣是如釋重負的。
分手像是入冬的初雪,昭示著苦寒的開始。
云寶感到焦急、困惑,甚至有一點點……委屈。她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么,明明為了維系熱戀的激情,她已經(jīng)那么努力的設(shè)計生活中一個又一個小“賭局”,明明自己投入了更多的真心,她怎么這樣輕易就提出了分手?
萍琪把她當什么了。
雖有滿腹怨言,云寶終究做不到放下身段與萍琪認真談?wù)?。開玩笑,她云寶黛西是什么馬?就算她真有錯在先,也只會找機會塞一張寫滿心意的小紙條,是斷然不可能當面賠禮道歉的。何況,她哪里做錯了?
所以,當萍琪第二天陸續(xù)將她的行李一件一件從房子里搬出時,云寶只是紅著眼睛站在一旁,既不勸說,也不阻攔。
其后的兩天,云寶破天荒的曠了閃電天馬隊的訓練。隊長飛火以為云寶病重來不及請假,出于對隊員的關(guān)心與私下的交情,親自去了云寶家,卻發(fā)現(xiàn)木屋大門反鎖,敲門無馬回應(yīng)。
從窗戶向內(nèi)望,飛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喝空的啤酒瓶散落一地,云寶頹然地坐在酒瓶堆正中央,虹色長發(fā)雜亂的披在肩上,雙眼失神。
與氣氛格格不入的,是云寶蹄中緊緊攥著的一條項鏈,掛墜是三顆氣球的形狀。飛火認出,那是云寶女友的可愛標記。
她大概猜出發(fā)生了什么。
分手后第三天,重新出現(xiàn)在隊員面前的云寶光彩照馬。精心打理的發(fā)型,精致的妝容,完美襯出氣質(zhì)的衣服,隊員們的印象中,這個假小子還是第一次如此毫不保留的散發(fā)屬于自己的女性魅力。
“心情這么好?你和她……和好了?”訓練休息的間隙,飛火試探地問云寶。
“和好?什么和好?”云寶表情詫異,“我和她原本就沒有分手啊?!?/span>
“這是我和她的一場賭局,分開生活的情況下,誰會最先忍不住去找對方,誰就輸了?!?/span>
那天開始,無論誰要提起她的女友,都會聽到這一套說辭。任誰都能看到云寶藏在笑容下的那份苦澀,但沒馬去戳穿這層謊言。萍琪和這段戀情成為云寶的逆鱗,誰想觸碰,都會落得個兩敗俱傷。
但背后的流言與傳聞的散播她無法制止,只能說服自己不去了解、不去相信。掩耳盜鈴的日子里,她竭盡所能向外界展示,離開萍琪,她云寶的生活只會更好。
將泡沫打破的是一個事實:萍琪交了一位新女友,很多馬都看到她們一起逛街,一起散步,一起用餐。
就像曾經(jīng)跟她一起那樣。
云寶托馬找來情敵的照片。照片中,一匹橙色小馬正奮力推著一滿筐蘋果向前行進,發(fā)力的四肢呈現(xiàn)出完美的肌肉線條;面部柔和,眉眼卻如刀雕般凜冽;足夠漂亮的臉蛋上,掛著堅毅的認真神情。
看上去是一匹淳樸、無趣的小馬,看上去是萍琪與她都不會喜歡的那類小馬。
憑什么?自己究竟哪里比她差,萍琪選擇了她而不是我?云寶想不通。
或許萍琪就是這樣的性格,長久的戀愛對象會使她感到無聊,云寶又想,只有定期更換不同的小馬才能刺激她瘋狂的神經(jīng)。
云寶對自己臆想出的理由十分滿意,于是她在生活中吹出另一個泡沫:等待萍琪分手。
等來等去,昨天,她等來了兩封邀請函。作為故友,萍琪沒有忘記邀請她參加自己生命中重要的場合。
一封是生日派對的邀請函。不需要邀請函,云寶也將那串數(shù)字牢記于心,去年相同的時間,是她陪著萍琪在中心城的空中花園度過。懸空瀑布雋永的水流前,萍琪溫潤的氣息仿佛仍在耳旁:“云寶,有時我真的被你的瘋狂所吸引?!?/span>
彼時云寶欣喜不已。現(xiàn)在想來,萍琪沒有說出的另半句話大抵是:“但更多時候,你的瘋狂讓我疲憊?!?/span>
另一封是新婚邀請函,萍琪和那匹小馬的婚禮將在下個月舉辦。
蹄子伸向信封,濕潤的觸感從蹄尖傳回。有什么打濕了信封,在她恍惚時,是不小心碰翻了酒杯,還是她自己的淚水?
云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草草丟下酒錢后,轉(zhuǎn)身離開了酒吧。
徹夜未眠,云寶最終決定不赴任何一場約。驕傲如她,終究也不敢面對深愛之馬和其他小馬挽臂出現(xiàn),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在生日派對上看到這幅景象,她的生活和生命哪一個會先被擊碎。
五月四日上午,治安官敲響房門,帶來一則消息:萍琪在生日派對上自殺身亡,數(shù)層彩帶纏身,懸在空中的遺體活像一件來不及送出的禮物。
由于自己呆在房中一天沒有出門,很快被排除了作案嫌疑。打發(fā)走治安官,云寶裹緊被子,將頭深深埋入枕頭,像要將自己悶死。
無可言說的恐懼從大腦出發(fā),緩緩蔓延至全身,仿佛有一對無形的蹄子卡在喉嚨上,一寸一寸地鎖緊,云寶感受到與萍琪同樣的窒息。
掙扎良久,她的蹄子無意間觸到一件鐵制品。垂眸望去,是她與萍琪交換信物時,萍琪送給她的可愛標記項鏈。
粉色小馬在窗外一蹦一跳,笑容燦爛:“究竟誰才是最瘋狂的小馬呢,云寶?”
云寶沖到窗邊,窗外空無一馬——當然了,在分手一周后,她退了同居時一起租的房子,回到云中城的家中,沒有魔法加持,身為陸馬的萍琪不可能站在云層之上。
她怔怔地望著窗外,沉默片刻,一揮蹄,信物項鏈被丟出窗外。反射陽光發(fā)出瞬間的刺眼光芒后,項鏈向云層下墜去,片刻便不見蹤影。
云寶似乎淚已哭干,此刻她表情平靜。她對著項鏈墜落位置的云層輕聲說:“這場賭局,是你贏了。”
五月四日中午,治安官登門了解情況時,蘋果杰克剛剛采摘完一整筐蘋果,正坐在莊園入口的一塊大石頭上休息。
治安官合上筆蓋,收起記錄本,她剛完成對蘋果杰克案發(fā)時行蹤的記錄。稍作沉默,治安官再度開口:“請問您和您的未婚妻是如何相識的?”似乎察覺到自己問題的不妥,治安官訕笑兩聲,補充說:“抱歉,這是調(diào)查之外,我自己想了解的問題。如果不方便,可以拒絕回答。”
蘋果杰克轉(zhuǎn)過頭,她的目光原本一直落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此刻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身邊這位治安官。目光上下掃過,她淡淡地說:“你會是她喜歡的類型?!?/span>
“啊……???你說什么?”話題太過跳躍,治安官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蘋果杰克并不準備細講,只是治安官從她的眼神中能夠讀出,這句話絕非玩笑。蘋果杰克扭過頭,重新望向遠方,輕輕搖頭:“沒什么不方便的,你不是第一匹這樣問的小馬,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匹?!?/span>
類似的問題,早些時候她的姐妹朋友們問過,更早的時候她家族中的親戚長輩們也問過。具體問題各異,表達的意思卻不盡相同:
作為最符合大眾刻板印象中淳樸老實鄉(xiāng)下馬模板的小馬,蘋果杰克可以問心無愧的說,自己前二十年的生活絕無任何有悖常理、道德的行徑,是整個家族她這一輩的楷模,優(yōu)秀到足以讓阿奎斯陲亞為她頒發(fā)一個“優(yōu)秀公民”的獎?wù)隆?/span>
有時她自己也想不通,如此純良的生活過往,是怎么讓她和萍琪這般瘋狂的小馬聯(lián)絡(luò)到一起,并將她們間的關(guān)系推到今天這一步的?
萍琪是她的高中同學,與她高中時其他朋友沒什么區(qū)別——至少在與萍琪再次相遇前,蘋果杰克是這樣認為的。
高中時期萍琪留給阿杰的印象不深,那匹一直以蹦跳代替走路的少女似乎完全不知憂愁為何物。可能是某家的大小姐吧?不嘗疾苦,自然不識愁滋味。至少身為家中農(nóng)忙主力的阿杰,沒法像她那樣保持高強度活力與樂觀。
再次相遇是在一個午后,街上的萍琪帶著滿身的行李,看上去似乎在搬家途中。那是第一次,蘋果杰克從這匹粉色小馬的雙眼中讀出疲憊。
不過很快這一絲疲憊便被它的主人好好隱藏起來,發(fā)覺蘋果杰克后,萍琪蹦跳著向她打招呼。阿杰幫忙提著部分行李,兩馬并肩而行,一邊漫無目的的走,一邊交談起來。
阿杰感嘆萍琪的好記憶,不然她怎么會記得那么多高中時與自己有關(guān)的小事?
談話的最后,阿杰了解到萍琪的確算是在“搬家”——只不過,從上一處住所搬出,下一處住所卻沒有著落。萍琪詢問是否可以短暫借宿果園,待找到房子后馬上搬出。果園修建之初,便為一年一度的家族聚會預(yù)留出足夠的住宿房間,在沒有聚會的日常生活里,那些房間全部空著,完全不缺一匹雌駒的位置,何況對方又是她美好高中生涯中要好的朋友之一。稍座思索,阿杰便答應(yīng)下來,領(lǐng)萍琪一路回了果園。
現(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當是萍琪早有預(yù)謀的開端。
“狡猾”的萍琪帶著縝密的計劃,闖入蘋果杰克平凡的生活。
她的手段稱不上高明:農(nóng)忙時適時遞上的手帕和溫水,心有苦悶時認真的聆聽,還有自己隨口提到卻被牢記的小飾品……萍琪表露的愛意細碎平凡,卻雋永流長。當恍然察覺時,阿杰發(fā)現(xiàn),自己已完全被包裹其中。
圖窮匕見于上一周周末,萍琪罕見的整整一天都沒在果園露面。周末是將一周采摘的所有蘋果裝筐,以備送往中心城銷售的日子,平日有萍琪作陪,工作不算枯燥。阿杰原本還嫌她在一旁說個不停有些吵鬧,此刻得了清凈,內(nèi)心的空虛陡然而生。
獨自工作一天的煩悶心情在晚飯時一掃而空。萍琪一天的去向有了答案,餐桌左右兩側(cè)燭火輕搖,正中央剔透的玻璃花瓶盛滿清澈的溪水,潔白的花枝靜靜立在水中。
馥郁的花香似乎將那晚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蘋果杰克記不清晚餐吃了什么,記不清萍琪如何領(lǐng)她從餐桌走到床上,記不清襯衫先被解開的是第幾枚扣子,甚至記不清自己最重要的牛仔帽如何掉到了窗外的草地上。
記憶中,只有趴在背上的粉色少女,在耳邊輕輕吹起:“阿杰,你知道為什么我選了百合花嗎?”
“為什么?”聲音柔得不像是從蘋果杰克嗓中發(fā)出。
“因為我希望我們能百年好合?!?/span>
表白和求婚來得突然,可萍琪攻勢洶涌,蘋果杰克早已淪陷。與她平日深思熟慮的習慣不同,這一次,阿杰沒有思考同性結(jié)婚是否合乎倫理,沒有思考婚后的具體生活,沒有思考怎么跟家中長輩交代。
在一起相處的這段時間,萍琪給她的愛意太過持久也太過強烈,持久到她覺得自己就應(yīng)該同樣愛上她,強烈到她感覺這種愛情天經(jīng)地義。
婚期漸近,兩馬的準備也在有條不紊的推進?;ニ陀喕榻渲福谱鞑l(fā)出婚禮邀請函,她們甚至規(guī)劃好結(jié)婚后先去馬哈頓度蜜月,然后從小馬鎮(zhèn)搬到蘋果魯薩生活。萍琪和阿杰因此更賣力地工作,為此后的開銷積攢足夠的財富。
唯一的變數(shù)是阿杰的家族。蘋果家族作為小馬鎮(zhèn)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家中長輩紀律嚴明、思想保守,她們會允許自己——被他們視作這一代最優(yōu)秀的接班馬——和同性結(jié)婚嗎?
當萍琪親口問出這個問題時,蘋果杰克才發(fā)現(xiàn),她真的不知道。她沒有勇氣向長輩們坦誠這件事,亦不敢和萍琪來一段說走就走的婚姻。
面對低頭逃避的自己,阿杰再次從萍琪眼中看到那一抹同初遇時類似的悲傷,只不過,其中包含的情緒似乎比那時更加強烈。
仍舊是一閃而逝,萍琪淡淡一笑:“沒關(guān)系,只要我愛你,就足夠了?!?/span>
那時的蘋果杰克一位萍琪情緒波動說錯了話,可能她想說的是“只要你愛我”,后來她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只要我付出真心安妮,你的態(tài)度就不再重要。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
兩馬的關(guān)系自萍琪問出那個問題后變得微妙,蘋果杰克感覺萍琪似乎在刻意冷落自己。也好,正好給自己一段喘息的時間,各自靜一靜,認真思考涉及終生的大事。
熱戀中的情侶邁向婚姻,都需要這樣一段時間,來說服自己確定對方就是正確的那一個。
只是這段時間來得不巧,因為這周時萍琪的生日。阿杰收到了生日派對的邀請函,卻沒有聽到萍琪親口邀請她去參加。她覺得萍琪可能還在生她的氣,如果去參加或許會被當眾調(diào)侃挖苦,于是決定不去參加派對,改而晚上單獨請她出去吃一頓晚餐。
就這樣,錯過了萍琪的最后一面。
萍琪在派對上自殺了,那場派對的地點,就是她們原定用來舉辦婚禮的禮堂。
“她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我的不滿,”面對治安官驚訝的表情,阿杰語氣平靜,“的確,這就是一場不公平的戀愛,一直付出的是她,一直索取的是我?!?/span>
沉默半晌,治安官轉(zhuǎn)身告辭。
未婚妻逝世,阿杰理應(yīng)感到悲傷,可這種情緒沖動像是被塞住,她哭不出來。
回到果園萍琪借宿的房間,粉色小馬居住的氣息縈繞在屋內(nèi)。她一直是那種大大咧咧的馬,衣服丟的到處都是,被子也隨意地團成一團。阿杰幫她一件件整理、一件件收好,嗅著空氣中淡淡的杯糕甜味,仿佛那匹小馬仍在身邊。
死亡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任何馬無關(guān)。蘋果杰克原本是這樣想的。
直到她替萍琪整理雜亂的抽屜時,發(fā)現(xiàn)抽屜的一角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屬于萍琪的那枚婚戒壓著一張折疊方正的紙條。阿杰展開紙條,熟悉的俏皮字跡寫著:我最珍貴的財富。
莫大的悲傷頃刻間將她籠罩。這段戀情,萍琪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卻連她一個肯定的答復都換不回。
面對這樣的自己,萍琪卻仍將她,以及與她的婚姻,視作最珍貴的財富。
這根本不是自殺,蘋果杰克心跳加速,是她殺了萍琪。
淚水在上涌,很快模糊了視線。蘋果杰克顫抖著將嘴唇貼到那枚婚戒上。
對不起,萍琪,我原以為我們的愛情包含太多沖動與不確定,我們性格不同,我們過往經(jīng)歷不同,甚至,我們的性取向都不同。
蘋果杰克跪倒在床邊,任由淚水打濕床單也不愿松口,仿佛這一吻是吻在萍琪的嘴上,她要讓這一吻深入骨髓。
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與性取向無關(guān),與一切都無關(guān),所有小馬中,我最愛的,仍然是你。
恍惚中,阿杰感覺有小馬貼上自己的后背,蓬松的鬃毛包裹著她的脖頸,如情侶間密語般在她耳邊輕聲說:
“阿杰,被你殺死,我心甘情愿?!?/span>
五月四日傍晚,暮光閃閃回到小馬鎮(zhèn)警局的臨時辦公室。
將案件記錄和相關(guān)資料推到一旁,暮光閃閃癱倒在桌上。今天凌晨她被公主匆匆叫起,搭最早一班天馬車從中心城趕來小馬鎮(zhèn),一直忙到現(xiàn)在。此刻,案件調(diào)查完畢,她才覺眼前一陣陣發(fā)黑,疲憊不已。
公主這次特許她以治安官的身份參與案件調(diào)查,是希望她通過親身經(jīng)歷真實案件,鍛煉辦案能力,為以后成為皇家治安官打好基礎(chǔ)。
她拿出絕對認真的態(tài)度對待這起案件,只是案件本身的質(zhì)量似乎并不值得她的認真。
案情過于簡單,初步排查,生日會受邀的五匹小馬,只有一匹最終到場,其余小馬的不在場信息充分到甚至不需要其他證據(jù)便能排除嫌疑。
而那匹唯一在場的小馬,只需和她簡單聊上幾句,便會知道那是一匹連蟲子都很難殺掉的小馬,不可能策劃出如此瘋狂而恢弘的謀殺計劃。
相比案件本身,更令暮光閃閃疑惑的是,她也是受邀的五匹小馬之一??稍谒^往的記憶中,并沒有這樣一匹粉色小馬的身影。
在桌面趴了一會,暮光閃閃再次坐直身子,重新翻開案件檔案?;貞浧鸢滋炫c受害者關(guān)系不同的小馬們的談話內(nèi)容,目光再次落回到檔案第一頁萍琪的照片上時,這匹粉色小馬竟越發(fā)活靈活現(xiàn)。
某個塵封的記憶正緩緩蘇醒,她隱約記起,小時候在小馬鎮(zhèn)讀初中時,比她高一年級的那一屆學生中,似乎確實流傳著一個“粉色傳說”。
傳說有一匹粉色陸馬僅憑跑步速度便能突破音障,傳說她一匹馬可以同時演奏十種樂器,傳說她從沒有表露過任何悲傷情緒……沒有小馬了解她搬到小馬鎮(zhèn)之前的過往,她以學生的身份出現(xiàn)在學校中時,便已然成為一個傳奇。
聽上去是一匹絕對完美的小馬,甚至連情緒都被被剝?nèi)ヘ撁娴囊幻?。如果不是她的確在學校的各種競賽中露面并斬獲名次,暮光閃閃甚至會認為這匹小馬不過是高年級編造出來的罷了。
只是,曾同樣執(zhí)迷于追求完美的暮光閃閃比誰都清楚,這個世界從不存在任何完美。一匹小馬外在表現(xiàn)出的完美越多,在不為人知的內(nèi)在,就一定會有同等的潰爛。
萍琪·派以樂觀鑄成盔甲,將真實情感包裹其中,內(nèi)在恐怕早已腐爛不堪。不然,她也不會選擇在生日當天自殺。
她并不了解萍琪·派,只是僅從今天一天得到的消息,不難推出這樣的結(jié)論。那匹橙色小馬——她的未婚妻,甚至真實性取向都是正常的異性,萍琪的生活中還有什么如她所愿的地方呢?
令暮光閃閃在意的,是那位未婚妻小姐看她第一眼后不自覺發(fā)出的感嘆:“你會是她喜歡的類型。”
彼時治安官的身份讓她頗感窘迫,自己的性取向竟被一匹陌生馬一眼看穿并說出。臨了道別時,橙色小馬的補充才讓她松一口氣:“如有冒犯,請別在意。只是我并沒有開玩笑,你的性格和穿衣風格很合她的審美?!?/span>
同為同性戀,暮光閃閃知道想遇見真愛有多么困難,渴望愛情的她獨身多年,只因打著同性旗號卻心懷不軌的小馬太多太多。望著照片中笑容燦爛的萍琪,暮光閃閃輕聲嘆息。
如果我們是同一屆同學,如果我們一早就相識,如果在你為聯(lián)歡會練習樂器時去幫你,如果你參加辯論比賽時我沒有因復習考試而缺席……
甚至如果她愿意來找自己,動用宮中的關(guān)系,找御醫(yī)替她醫(yī)治,她可能有機會從絕癥下?lián)旎匾幻?/span>
然而時間是更加殘酷的東西。斯馬已逝,事到如今她什么都無力改變,只能空留一串串的“如果”。
寫好給公主的案情匯報文件,暮光閃閃合筆準備入睡。起身時她忽然怔住,意識到一件事。
自己初中畢業(yè)后隨父母搬家到中心城,后得公主賞識被收為親傳弟子,又搬入皇宮居住。按道理來說,這一切萍琪絕無可能知曉。但派對的邀請函是直接郵到皇宮,由皇家衛(wèi)兵親蹄交給她的。
萍琪出于某些原因,多年來一直暗中關(guān)注著自己的行動軌跡。如果自己赴約的話,她可能會在派對上向自己表白吧?那樣,她是不是就不會選擇自殺了呢?
發(fā)散而出的思維令暮光閃閃悵然若失。她再也無法了解萍琪的真實想法,但她領(lǐng)悟到一個道理:如果,能夠再遇見喜歡的馬,一定不能再猶豫,要勇敢去交往,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不能再留下類似的遺憾。
馬總要付出些代價才能更深刻地領(lǐng)悟一些道理,萍琪就是她的代價。
暮光閃閃再次看向萍琪的照片,不自覺地伸出蹄子去觸碰那張光潤美好的臉頰:“其實我們本可以以一種更美好的方式相見?!?/span>
返回皇宮的天馬車上,暮光閃閃夢到了那場她沒有參加的生日派對。粉色雌駒朋友眾多,派對現(xiàn)場馬頭攢動。少女一桌接一桌的敬酒、閑談,全場目光都隨她移動,她周身似乎散發(fā)著淡淡光芒。
萍琪穿著粉色低領(lǐng)睡衣,薄紗質(zhì)睡裙輕輕搭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完美的曲線。暮光閃閃的注意力完全被她所吸引,以至于沒有注意到她已走向自己這一桌旁。
看到暮光閃閃時,萍琪忽然露出調(diào)皮的笑容,她靠近身子,趁暮光閃閃回過神前,在她的臉頰輕輕一吻。
全場為之轟動。派對仿佛變成了婚禮,在所有與會小馬的祝福中,她清晰地聽見萍琪的聲音:
“你是我喜歡的類型?!?/span>
五月三日傍晚,萍琪踏上禮堂房梁,在心中默計時間。
從接近房頂?shù)母叨认虻孛嫱Z大的禮堂顯得更加空曠。萍琪深吸一口氣,受邀小馬最終只來了一匹。她不再去深究原因,只有一匹也好,她不希望有更多小馬再因她而傷心。
彩帶交錯,從她的方位望去宛若蛛網(wǎng)。那是她為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告別儀式。彩帶將一層一層交錯纏繞在她身上,最終扯著她停在觀眾剛好仰頭四十五度可以與她對視的位置。
那是觀眾如若悲痛欲絕,眼淚也不會流下的角度。
其中一段粉紅色彩帶會恰到好處的纏住她的脖頸,在她下墜過程中愈纏愈緊。當她停止下墜穩(wěn)在空中時,這段彩帶會帶走她的呼吸,同時定格下她一生中最后、也最燦爛的笑容。
只待禮炮轟鳴。
五,四……
萍琪向提前計算好的位置走去,步履堅定。
三,二……
深吸一口氣,萍琪在腦海中最后閃過幾張面孔。
一。
轟隆!
炮聲轟鳴,炸出漫天斑斕的彩色紙屑。萍琪一躍而下。
那是萍琪·派一匹馬的喪鐘,也是她獻給五匹馬的禮炮。
她真心祝福五匹馬,在自己真正意義上死亡后,在褪去自己這一層枷鎖后,每匹馬都能成長為更加優(yōu)秀的自己,都能堅定地、了無牽掛地踏上本就屬于她們的道路。
前路漫漫,我無法繼續(xù)作陪,
但不要哭泣,這禮炮為你而鳴。
五月二日深夜,醫(yī)院幾乎沒有任何小馬活動的時間,萍琪來到里德醫(yī)生(Dr.Reader)的辦公室。
“請你考慮清楚,如果我簽下名字,它就會立即生效。你的出行將因此受到限制,消息傳到中心城或許會驚動宮中部分醫(yī)學研究者。若被他們查出是我證明造假,你,我,都會第一時間被逮捕入獄?!崩锏旅臀豢冢蟀虢責熕查g燃成灰燼,他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中,“我不怕受你連累,只是我想不通你究竟為了什么?!?/span>
萍琪一直半仰著頭,盯著房間內(nèi)照明的燈泡出神,似乎里德是在跟其他小馬交談。里德倒也不惱,他這個朋友就是這樣,跟你說話時看似心不在焉,實則一字不漏的全聽進去了。如果你嘗試捕捉她的目光,只會發(fā)現(xiàn)碧藍色眼瞳像是一面湖泊,蔚藍清澈,卻深不見底。
“里德,你說是不是真的存在平行世界,在那里,長相、性格完全相同的小馬們,卻演繹著完全不同的故事?”不同于以往的冷靜語氣,談話內(nèi)容卻是一如既往的跳脫。
里德早已習慣這種談話節(jié)奏,他們交談時,談話主題總是被萍琪帶著走。“或許吧,學生時代我對這些科幻設(shè)想比較癡迷,后來淡了許多?!?/span>
“為什么呢?”
“那時的我覺得科幻很浪漫,后來仔細想想,處在生命的黃金年齡,接觸到的一切都是浪漫的?!睂Υ肩鞯膯栴},無論如何跳脫,里德都會以最認真的態(tài)度回答,“后來畢業(yè)成為醫(yī)生,太多的生老病死沖淡了我對生命的敏感,也讓我逐漸對曾經(jīng)感興趣的很多東西感到釋懷?!?/span>
“平行世界,正如它的名字,即便真的存在,它也是與我們所處這個世界完全‘平行’的,永遠不會相交。已身處這個世界的我們,無力去影響任何其余的平行世界。那么,發(fā)生在它其中的具體事件,甚至那樣的世界是否存在這個問題本身,跟我都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span>
“是啊,平行世界……是很浪漫的事?!逼肩髂抗庥坞x,喃喃地說,“如果真的存在,多想和那個世界的萍琪換換生活啊,哪怕一天也好?!?/span>
異樣感逐漸包裹住里德,他打了個寒噤,輕聲問:“你怎么了,萍琪?你可不是這樣多愁善感的小馬?!?/span>
“我想清楚了,放心簽字吧?!痹掝}再次跳躍,回到了原點,“無需擔心,我不會影響到任何小馬的正常生活,”萍琪坐直了身子,露出標志性笑容,“畢竟,我就快死了?!?/span>
生啊死啊,這樣沉重的話題從萍琪嘴里說出卻像是包上了一層糖衣,聽者完全品嘗不出原本的苦澀。萍琪一向不在意這樣的話出口對自己是否吉利,多年的相處中,萍琪經(jīng)常提出“如果我死了”的假設(shè)。所以這次,里德沒有在意。
望著萍琪堅定的目光,里德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某種決心,短暫停頓后提筆,在面前紙張的主治醫(yī)師欄中,熟練簽下自己的名字。
“謝啦,里德,謝謝你給過我的所有幫助。有時我在想,你就是上天給我的最大饋贈?!蹦闷疳t(yī)學診斷證明的萍琪高興得像是收到心愛玩偶的小雌駒,她對著燈光細細檢查過證明確認無誤后,將它收入隨身的小挎包中。
“現(xiàn)在,請再幫我一個忙,好嗎?”不等里德回答,萍琪自顧自地在小挎包中翻找,取出一只信封遞給里德,“不要拒絕,這真的……是我的最后一個請求?!?/span>
很怪,今晚的萍琪很怪。雖然往常的萍琪給其余小馬的感覺也很奇怪,可那是因為他們不理解萍琪的行事方式。作為萍琪的竹馬之交,萍琪那略顯病態(tài)的瘋癲和樂觀恰是里德覺得最放松舒服的地方。
可今晚的萍琪,從她緩步走入辦公室而非蹦跳開始,里德就感覺有一團不可見的濃霧繞在萍琪身旁,擋住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清粉色小馬真實的內(nèi)心。
淡粉色信封,封口的火漆上印著萍琪的可愛標記:三顆氣球。
“這是……”
“現(xiàn)在先不要打開。替我保管它直到我的葬禮結(jié)束,那時,在我的墓碑前,再打開它?!?/span>
薄薄一片信封,平放在蹄上似乎一陣微風就能將它吹落,里德卻感覺它沉重得難以單蹄平持。萍琪的話是什么意思?這次她的玩笑開得更大也更真,她設(shè)想過很多次“死亡”,卻是第一次提到葬禮。
里德糾纏在思考中時,萍琪已經(jīng)帶著診斷證明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依然是緩慢的步行。
“請永遠保守這個秘密,如果可以,替我看看真正成長后的她們?!边@是出門前,萍琪的最后一句話。
望著萍琪的背影,兩個聲音在里德的腦海中爭吵起來。一個聲音在高呼讓他追回萍琪,另一個聲音平靜如水,他告訴里德,無論萍琪要做什么,都是她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作出的選擇,身為至交,他唯一能做的是給予無條件的信任與支持。
何況,里德絕不相信萍琪會死。神駒,這個只有他們兩馬知道的綽號是里德取給萍琪的,因為過往生活中,無論身陷何種困境,萍琪總能憑借她絕妙的想象力和超常的樂觀心態(tài)化險為夷,次次如此。
神駒無所不能,能做到她想做的一切。她怎么可能會死?
那時的里德沒有意識到,正因為她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在她想死時,她就一定會死。
五月六日清晨,萍琪葬禮完全結(jié)束,遺體被安葬在小鎮(zhèn)陵園。
濃重的空氣在高空凝結(jié),形成的鉛灰色積雨云覆在整座小鎮(zhèn)的上空,不見一絲陽光。里德站在矮矮的方形墓碑前,思緒隨風飄散。
他記得萍琪曾跟他說過,自己死后要將墓碑修成氣球的形狀,還要放不同的糖果、甜點在一旁的桌上,專門安排小馬每天更換。她想每一匹來到陵園的小馬,至少在路過她的墓碑時,能短暫綻出笑顏。
里德曾嘲笑她這種想法過于浪漫,會令陌生小馬感到詫異。但在他的預(yù)想里,這匹小馬的歸宿也絕不應(yīng)是現(xiàn)在這樣,太過平庸。
墓碑上除去本應(yīng)具有的基本信息外,只剩一幅萍琪的肖像。照片中,粉色小馬高舉雙臂,似乎在為派對中結(jié)交的新朋友歡呼。
碑前擺著一個透明玻璃柜,里德不記得萍琪有過這樣的安排。玻璃柜沒有上鎖,這倒不奇怪,小馬鎮(zhèn)不會有卑劣到偷逝者物品的小馬。
柜底鋪著一層拉菲草,五件物品如五角星的五端擺在上面,從上至下依次是一枚婚戒、一支純白色外殼口紅、一只蝴蝶型發(fā)卡、一條彩虹色蹄帶以及一支刻有治安官標識的鋼筆。
送出這些東西的小馬是誰,他們又與萍琪有著怎樣的羈絆?里德已無心細究這些往事,此刻他來到這里的目的只有一個,按萍琪的遺愿,送她走好最后一程。
里德端正地站在墓碑前,仿佛萍琪就在面前,向她展示了完好無損的信封。想起收下這只信封不過是四天前的事,信封上似乎還殘存著曾經(jīng)所有者的溫度,然而現(xiàn)在他們已是生死兩隔。
稍作感嘆后,里德用拆信刀劃開信封,取出其中的內(nèi)容物。
信封里是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信紙對著,朝上的一面寫有三個小字:致里德。
里德展平信紙,映入眼簾是熟悉的萍琪的字體。
「親愛的里德:
如果你能讀到這些文字,說明我終于下定決心,要實施規(guī)劃已久的計劃,且已經(jīng)成功。只是此時此刻,我無法在你身旁與你分享這份喜悅。沒有關(guān)系,給我一個簡單的微笑吧,我能收到你的這份祝賀。
記得我跟你提起過的平行世界嗎?在我讀到的相關(guān)資料中,有一種說法是小馬死亡后,意識會飄散到屬于她的其他平行世界。我知道你肯定要反駁我說那些都是無良學者的臆測,我也知道你的學識遠在我之上。以前無論遇到什么問題,我都會認真參考你的建議后再行動,但……這次讓我任性一次,我堅信自己的觀點。
這封信會附帶一張照片。其實那不是真正的照片,是我委托中心城寫實繪畫大師作的畫,畫中描繪的景象就是我所向往的一個平行世界。怎么樣,不仔細看的話,是不是足夠逼真?說不定,我現(xiàn)在就真的在那個世界中哦。
所以,請不要為我悲傷。這是另一種存在的方式,是我自己選擇的、無關(guān)乎任何其他小馬的方式。
現(xiàn)在,請完成我最后的心愿,將這幅照片擺在我的碑前,讓我在想象中的烏托邦里長眠。
萍卡美娜·戴安·派」
目光觸及照片的瞬間,里德感覺思維暢通,根本無需深入思考,他完全能將那五件物品與五匹小馬的形象相對應(yīng)。五角星的正中央空著,似乎也在等待某樣決定性的、能將一切串聯(lián)起來的“關(guān)鍵”。里德深吸一口氣,一切就像早有安排一樣,恰如其分。
他俯身打開玻璃柜,將照片擺在五件物品簇擁著的、正中央的位置。
照片中六匹小馬的笑容如太陽般閃耀,發(fā)出的光芒,似能將天上鉛灰色積雨云也穿透。

Fin.
共 19467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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