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但不能忘記》第一部 《白 土 地 》 (連載3)
原創(chuàng)?于艾平?作家于艾平
二
父親不抽煙,酷喜喝酒,興致盎然時也逗我喝一盅,見酒辣得我直吐舌頭咧開大嘴哈哈傻笑。
我最煩父親喝多橫挑鼻子豎挑眼,看我什么都別扭,有一百個該打的理由。我敢還嘴他就一巴掌打來,說我活脫脫一個我爺爺,天生的犟種!你說冤枉不冤枉,我沒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長這么大見都沒見過,怎么會像他老人家?倒是祖母經常做我的保護神,她是個慈祥的農村老太太,有她在,我惹禍也不用害怕。父親一想教訓兒子,祖母就摟著我不讓打,惹急她還會脫下鞋底打他兩下子。這個時候父親便老實了,怒氣全消,像一個比我還小的孩子一樣陪著笑臉。
母親告訴過我,父親喝酒的歷史始自抗日戰(zhàn)爭,那月月打勝仗免不了要喝酒,到東北更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心情好的時候喝,心情不好的時候喝,母親哪里管得住,反正不管怎樣他都有喝酒的理由。我多次見父親酒醉說胡話、嘔吐,一吐一地臭氣熏天,酩酊大醉必定犯下巴頦脫節(jié)的毛病,說話嗚嗚嚕嚕誰也聽不清楚講的是什么。害得母親每次哄父親睡下,還得幫他把下巴頦重新推上去。我唯一喜歡父親喝酒時就是他的老戰(zhàn)友們來我歡聚一一堂,趁機聽聽他們回憶戰(zhàn)爭。聽到令人激動的地方,我的血得得飛快,仿佛那場戰(zhàn)爭就是我自己打的,盡管我還不太明白他們講的內容,那些故事具體發(fā)生在什么情況下。父親亢奮時滔滔不絕,情不自禁地大手一揮,指揮大伙兒一起唱起戰(zhàn)歌,母親也打著拍子跟著小聲合唱起來。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們又變成戰(zhàn)士,重新回到年輕的時代: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愛國的同胞們,
抗戰(zhàn)的日子來到了,
抗戰(zhàn)的日子來到了。
前邊有東北的義勇軍,
后邊有全國的老百姓。
…… 我瞧不起父親當兵的經歷,他當年干的是土八路、游擊隊,手中舉著長矛大刀紅纓槍,半夜三更放兩響土炮騷擾一下日本人的據(jù)點,敵人追出來跑得比兔子還快,解放戰(zhàn)爭中才加入正規(guī)軍??慈思依礴迨宥嗤L,一參軍就加入正規(guī)部隊敢跟敵人刺刀見紅,一仗能殲滅鬼子一個中隊!父親一喝多就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有一次,游擊隊截擊鬼子征糧小隊,繳獲一挺歪把子機槍,跑到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把酒相慶。那時候土八路繳獲一挺機槍無疑是場偉大的勝利,高興的心情可想而知。小小的部隊打個“大大的勝仗”,游擊隊長又是父親的叔伯哥哥,隊員都是同族兄弟,自然不會虧待手下,非要一醉方休慶賀鳥槍換炮不可。濃烈的地瓜干燒酒剛過三巡,大部分綠林好漢都醉眼迷離了,村頭響起密集的槍聲。隊長讓我的父親看看出了什么鳥事情,父親回來報告說:
“大哥,不好了,鬼子大部隊打過來啦!”
“怕什么,不是有機槍嘛,”隊長只管往嘴里灌酒,醉醺醺大喝。“揍他個狗日的!”
“不行啊,頂不住,鬼子有擲彈筒。”
父親話音未落,一顆炮彈落在院子里,把隊長手里的酒碗都震掉了。炮聲使隊長清醒過來,他撕開衣襟大吼:“給我機槍,撤?!笨墒且呀浲砹耍碜記_進村里團團包圍住他們。隊長抱著機槍帶頭沖開鬼子的包圍圈,自己卻身負重傷倒在地上,直至犧牲前還叮囑父親,說什么也要保住機槍,它可是咱們的命根子……父親一講起來就遺憾:
“我對不起他呀,沒把他背出來,要是我們隊長活著該多好,喝茅臺也請得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