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齋志異(九十二)
387,席方平

一心戀父竟離魂,紅日何由照覆盆。
不遇二郎神訊決,九幽呼籲怨無門。
席方平,東安縣人。他父親名叫席廉,生性戇直。與同鄉(xiāng)姓羊的財主結(jié)了怨,姓羊的先死;過了幾年,席廉也病倒床上,臨危時對人說:“姓羊的買通陰間差役來打我了?!表暱倘砑t腫,慘叫幾聲便斷了氣。席方平看到父親慘死,悲痛得連飯也吃不下,說:“我父親老實忠厚,今天竟遭到惡鬼欺凌,我要到陰間替父親申冤去?!睆拇瞬辉僦v話,時而呆呆地坐著,時而傻傻地站住,象是得了癡癲病。原來,他的靈魂已經(jīng)離身了。
席方平自己覺得剛走出家門,茫茫然不知該往那兒走。只要見到過路人,便打聽縣城的去處。不多久到了城里。他的父親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他趕到監(jiān)獄門口探望,遠(yuǎn)遠(yuǎn)看見父親躺在屋檐底下,看上去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席廉抬頭看見兒子來了,眼淚禁不住簌簌下掉。對席方平說:“監(jiān)獄里的差役全都得了姓羊的錢,沒日沒夜地打我,我這兩條腿都給打壞了?!毕狡揭宦牷鹈叭?,大罵獄吏說:“我父親就是有罪,自有王法,哪里能由你們這伙死鬼任意擺布。”說完走出監(jiān)獄,揮筆寫好了一紙狀子,趁著城隍坐早堂,闖進(jìn)衙門,大聲喊冤,送上狀子。姓羊的害怕,里里外外用錢打通關(guān)節(jié),才出庭對質(zhì)。那城隍得了賄賂,便說席方平告的不是事實,沒有道理,不準(zhǔn)他的狀。
席方平一肚子冤氣沒處伸訴,于是連夜趕了一百多里,到了郡府,把城隍差役們受私枉法的事向郡司申訴。拖延了半個月,才開庭審理??に緭涿婢徒o席方平一頓毒打,又把狀子批給城隍復(fù)審。席方平到縣里,受盡種種酷刑,心中冤屈無處可伸。城隍怕他再次上告,派差役押送他回家。差役把他送到家門口就走了。
席方平不肯走進(jìn)家門。又跑到冥府,控告郡司、城隍的貪贓枉法。冥王立即下令,把郡司、城隍傳來對質(zhì)。那二官暗地里差心腹向席方平講情求和。答應(yīng)送給他一千兩銀子。席方平不理睬。又過幾天,客店主人對席方平說:“你太執(zhí)拗了。當(dāng)官的向你求和,你硬是不肯,現(xiàn)在聽說他們在冥王面前都送了禮物,恐怕事情不妙了?!毕狡秸J(rèn)為這是道聽途說,并不在意。一會兒,一個穿黑衣的差役來傳他去過堂。上了公堂,只見冥王怒容滿面,不容申訴,劈面就喝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厲聲責(zé)問:“小人犯了什么罪?”那冥王象沒聽見似地理也不理。席方平被打,大喊:“挨打活該,誰叫我沒有錢!”冥王更加惱怒,喝領(lǐng)帶下去受火床的刑罰。就有兩個鬼役把他揪下公堂。只見東廂臺階上有架鐵床,下面燒著熊熊烈火,烤得鐵床火紅火紅的。鬼役剝光席方平的衣服,將他提起來摜到火床上,又翻來覆去地揉他捺他。席方平痛極了,筋肉都給燒焦了,巴不得早一點死去。這樣折磨了一個時辰左右,只聽鬼役說:“行了?!本桶阉銎饋?,催他下床穿上衣裳,幸虧一跛一拐地還勉強(qiáng)走得動。又回到公堂。冥王問:“還敢再告嗎?”席方平凜然地說:“大冤還沒昭雪,我這顆心是不會死的,如果說不再上告,那是欺騙大王您。我一定要告!”冥王又問:“你告什么呢?”席方平說:“親身遭受的痛苦,通通都要說出來?!壁ね醺訍阑?,下令用大鋸鋸開他的身子。席方平被兩個鬼卒拉去,見那里豎立著一根木頭柱子,高八九尺,還有兩塊木板平放在它的下面,木板上下血跡模糊。鬼卒剛要把席方平綁起來,忽然聽得堂上大聲呼叫:“席方平!”兩個鬼卒立即把他押回堂上。冥王問說:“還敢再告嗎?”席方平回答:“一定要告!”冥王喝領(lǐng)起來快捉去鋸。席方平被拉下公堂后,鬼卒用那兩塊木板把他夾住,然后綁在木頭柱子上。剛下鋸時,他只覺得腦殼漸漸裂開,痛得忍受不了;但他還是咬緊牙關(guān),不哼一聲。只聽見鬼卒稱贊說:“這個人真是條硬漢子!”大鋸隆隆地鋸到胸口,又聽到一個鬼卒說:“這是個大孝子,沒犯什么罪,我們將鋸子拉偏一點,別損壞他的心臟?!毕狡骄陀X得鋸鋒曲曲折折地往下鋸,倍加痛苦。頃刻間,一身已裂成兩半。鬼卒剛解開木板,兩半身子都撲倒地上。鬼卒上堂大聲稟報。堂上傳下話來,讓合成一身再去受審。兩個鬼卒將兩半身子推合起來,拉著就走。席方平覺得身上那條裂縫,痛得好像又要裂開,剛挪動半步就跌倒了。一個鬼卒從腰里拿出一條絲帶給他,說:“這條帶子送給你,以報賞你的孝行。”席方平接過來扎到身上,馬上覺得渾身矯健,一點也不疼了。于是走上公堂伏在地下,冥王問的又是方才那句話。席方平恐怕再遭毒刑,便說:“不告了?!壁ね趿⒓聪铝畎阉突厝碎g。差役帶他走出北門,指給他回家的路,就轉(zhuǎn)身走了。
席方平心想,這陰曹的黑暗比陽間還更嚴(yán)重,可惜沒有門路上達(dá)帝聽,傳說灌口二郎神是天帝的親戚,這位神聰明正直,如果告到他那里一定有效,暗喜兩個差役已經(jīng)回去,就調(diào)轉(zhuǎn)身子朝南跑去。正在急急忙忙地往前奔跑,那兩個差役又追了過來,說:“冥王疑心你不回去,現(xiàn)在果然如此?!闭f著就揪他往回走,又押到冥王面前。席方平心想這下冥王要更火了,肯定要受一場更殘酷的刑罰;不料那冥王臉上一點怒意也沒有。對席方平說:“你真是個大孝子!不過你父親的冤屈,我已經(jīng)替你伸雪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投生在富貴人家,用不著你到處喊冤叫屈了?,F(xiàn)在送你回家,賞給你千金家產(chǎn),百歲壽命,總該滿足了吧?”說著就把這些記在生死籍中,蓋上大印,還讓席方平親自過目。席方平道過謝就退出公堂。差役和他一道出來,到了路上,差役一邊趕他快走,一邊嘴里罵道:“你這刁滑的家伙,一次又一次地翻來覆去,害得老子來回奔波,跑得累死了。再敢這樣,就把放到大磨盤里,細(xì)細(xì)地碾成粉末?!毕臃狡降善饍裳叟獾溃骸肮頄|西你們想干什么?我生性經(jīng)得住刀砍鋸鋸,就受不了辱罵。請返回去問過冥王,要是他讓我自個回家,還何勞駕你們來送?!闭f著就往回走。兩個差役害怕了,低聲下氣央求他轉(zhuǎn)回來。席方平故意一拐一拐慢吞吞地走,沒走幾步,就停在路邊歇一下。那差役雖沒好氣,卻不敢再發(fā)牢騷。
約莫走了半天,來到一個村莊,有戶人家大門半開著,差役招呼席方平一起坐下歇歇。席方平便在門檻上坐下來。兩個差役趁他不提防,把他推入門里。席方平驚魂稍定,看了看自己,已轉(zhuǎn)生為嬰兒了。氣得大哭,一滴奶也不吃,三天后就死了?;昶秋h飄蕩蕩,總忘不了要到灌口去。大約跑了幾十里路,忽然看見一輛用鳥羽裝飾的車馳來,旌旗如云,劍戟林立,大路都給遮斷了。席方平趕忙穿過大路回避,卻不小心沖犯了鹵簿【儀仗】,被開路的馬隊捉住,綁著送到車前。他抬頭一看,見車?yán)镒晃磺嗄?,儀表魁偉、神采煥發(fā)。他問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滿腔冤憤正無處發(fā)泄,又猜想這青年一定是大官,或許他的權(quán)力能決定人的禍福,可以替自己伸冤雪恨。因此,就把親自遭受的苦楚,從頭細(xì)細(xì)說給他聽。車上那青年聽后就叫人給席方平解開繩子,讓他跟著車隊走。一會到了一個地方,有十多名官員,在路旁迎接拜見。車上那青年一個個和他們打過招呼,然后指著席方平對一位官員說:“這是下界的人,正想上你那兒告狀,應(yīng)該及時替他解決。”席方平私下向隨從人員打聽,才知道車子上坐的是上帝殿下九王;他所交代的官員就是二郎神。席方平不禁打量一下二郎神,只見他高高的身材,滿臉胡須,并不象世間傳說的那副模樣。九王走后,席方平跟著二郎神來到一所官署。原來他父親和姓羊的以及差役們?nèi)荚谶@里了。片刻工夫,來了一輛囚車,從里面走出幾個犯人,原來是冥王、郡司和城隍。當(dāng)場對質(zhì),席方平的控告句句屬實。三官嚇得索索發(fā)抖,那丑態(tài)就象綣伏著的老鼠。二郎神提起筆來立即判決,一會兒,發(fā)下判決書,傳令讓和這個案子有關(guān)的人都看清楚。
判決詞寫道:“據(jù)查冥王:榮任王爵,身受上帝鴻恩。本應(yīng)廉潔奉公以作下屬表率,不應(yīng)貪贓枉法敗壞官府名聲。而卻耀武揚(yáng)威,只會夸耀爵位的尊貴;又貪又狠,竟然玷污人臣?xì)夤?jié)。敲詐勒索,小民的骨髓全被榨干;以強(qiáng)吞弱,微弱的生命實在可憐。應(yīng)當(dāng)提取西江之水,為你洗滌骯臟的肚腸,立即燒起東壁鐵床,讓你嘗嘗火烤滋味。
城隍、郡司:身為地方官吏,奉帝命管理人民。雖說職位低下,能夠鞠躬盡瘁的人就不辭勞苦;即使被上司的權(quán)勢所逼,有骨氣的人也決不屈服。而你們卻象鷹鷙那樣兇殘,上下勾結(jié),全然不念生民貧困;又象狙獪那樣狡猾,耍盡奸計,甚至不嫌窮鬼瘦弱。只是一味貪贓枉法,真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狼!對這些狼,就要剔掉骨髓,刮去毛發(fā),先判他們陰間的死刑;還應(yīng)剝?nèi)ト似?、換上獸革,讓他們投胎作牲畜。
陰差鬼役:既然淪入鬼藉,便不是人類。本應(yīng)在衙門里潔心行善,也許會轉(zhuǎn)世為人;怎能在苦海中推波助瀾,又犯下彌天罪孽?橫行霸道,狗臉生霜,釀成不白之冤;狂呼亂叫,狐假虎威,阻斷伸冤大道。施展淫威于陰間,人人都領(lǐng)教獄吏的厲害;助長昏官的殘暴,大家說起劊子手就不寒而栗。應(yīng)當(dāng)在法場上,剁碎他們的四肢;再在湯鍋中,撈取他們的筋骨。
羊某人:為富不仁,狡猾奸詐。黃金的光芒籠罩地府,使得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搞得枉死城中昏錯沉沉日月不分。臭錢幾個還能驅(qū)使鬼役,錢多竟然能左右神明。必須沒收姓羊的家產(chǎn),用來嘉獎席方平的孝道。立即將人犯押往泰山東岳大帝那里依法執(zhí)行?!?/p>
? 二郎神又對席廉說:“帶念你的兒子有孝心,有義氣,你自己也秉性善良忠厚,所以再賜給你三十六年的陽壽?!本徒袃蓚€差役送他們父子回家。席方平這才抄下那份判決詞,在路上父子兩人一同閱讀。到了家,席方平先醒過來;叫家里人撬開他父親的棺蓋,看到尸體依舊僵直冰涼,等了一天,才漸漸回溫蘇醒過來。待要尋找抄錄的判決詞,卻已經(jīng)沒有了。從此,家道一天天富裕起來。三年間,良田遍野。而姓羊的子孫卻衰落下去,樓閣田產(chǎn),都落到席方平家了。同村有人買了羊家的田地,夜里夢見神靈呵斥說:“這是席家的產(chǎn)業(yè),你怎敢占有?”起初還不大相信;待播種后,整年收不到一升半斗,于是只好轉(zhuǎn)賣給席家。席方平的父親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死。
異史氏說:“人人都談?wù)搩敉潦菢O樂世界,而不知生與死隔著兩個世界,意念全都迷惑,況且一個人不知道他來到這個世上的原因,又怎么知道他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呢;何況死了再死,活了再活呢?忠孝的意志堅定,萬劫也不移,真奇異啊席方平,他是多么偉大!”
388,素秋

阿兄脈望已成僊,阿妹依人劇可憐。
控衞悤悤留秘術(shù),蓬萊遠(yuǎn)望只云煙。
俞慎,字謹(jǐn)庵,出身于順天一個官宦世家。他進(jìn)京趕考時,住在郊區(qū)一所房子里,經(jīng)常看見對門有一個少年,生得美如冠玉,心中很喜歡他。使?jié)u漸接近他,同他交談。少年談吐尤其風(fēng)雅,俞慎更加喜愛,拉著他的胳膊來到自己的住處,設(shè)酒宴款待。問他的姓氏,少年自稱是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聽到與自己同姓,更覺親近,就同他結(jié)拜為兄弟。少年便將自己的名字減去“士”字,改為俞忱。
? 第二天,俞慎來到俞恂九家,見書房、住處明亮整潔,但門庭冷落,也沒有仆人、書僮。俞恂九領(lǐng)著俞慎進(jìn)入室內(nèi),招呼妹妹出來拜見,他妹妹年約十三四歲,肌膚晶瑩明澈,就是粉玉也不如她白。一會兒,俞恂九的妹妹又端來茶敬客,好像家里也沒有丫鬟、女傭。俞慎感到奇怪,說了幾句話出來了。從此他們二人就像親兄弟一樣友愛。俞恂九沒有一天不來俞慎的住所,有時留他住下,他就以妹妹弱小無伴而推辭。俞慎說:“弟弟離家千里,也沒有個應(yīng)門的書僮;兄妹倆又纖弱,怎么生活??!我想,你們不如跟我去,一同住在我那兒,怎樣?”俞恂九很高興,約定考完試后隨他回去。
? 考試完畢,俞恂九把俞慎請到家,說:“今天是中秋佳節(jié),月明如晝。妹妹素秋準(zhǔn)備了酒菜,希望不要辜負(fù)了她的一番心意?!闭f完,拉著俞慎的手來到內(nèi)室。素秋出來,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又進(jìn)屋,放下簾子準(zhǔn)備飯菜。不多時,素秋親手端出菜肴來。俞慎站起來說:“妹妹來回奔波,讓我怎么過意得去?!彼厍镄χM(jìn)去了。一會兒,就有一個穿青衣的丫鬟捧著酒壺,還有一個老媽媽端著一盤燒好的魚出來。俞慎驚訝地說:“她們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不早點出來侍候,卻麻煩妹妹呢?”俞恂九微笑著說:“素秋又作怪了?!敝宦牭胶焹?nèi)吃吃的笑聲傳來,俞慎不解其中的緣故。到了散席的時侯,老媽媽同丫鬟出來收抬碗筷。俞慎正在咳嗽,不小心將唾沫吐到丫鬟衣服上,丫鬟應(yīng)聲摔倒,碗筷菜湯撒了一地。再看那丫鬟,原來是個用布剪的小人,只有四寸大小。俞恂九大笑起來,素秋也笑著出來,撿起布人走了。不一會兒,丫鬟又出來,像剛才一樣奔忙。俞慎更加驚異,俞恂九說:“這不過是妹妹小時候?qū)W的一點紫姑之術(shù)罷了【紫姑是民間傳說中的神明,每到正月十五,圖其形,夜間迎之,以卜禍福。此指其剪帛為人的幻術(shù)】。”俞慎于是又問:“弟弟妹妹都已長大成人,為什么還沒成親呢?”回答說:“父母已經(jīng)去世,我們是留是走還沒有拿定主意,所以拖了下來?!苯又鴥扇松潭藙由淼娜兆?,俞恂九將房子賣了,帶著妹妹同俞慎一塊西去。
? 回到家后,俞慎教人打掃出一所房子,讓俞恂九兄妹住下,又派了個丫鬟侍候他們。俞慎的妻子,是韓侍郎的侄女,非常愛憐素秋,每頓飯都在一塊吃。俞慎同俞恂九也是這樣。俞恂九非常聰明,讀書時一目十行,試著作了一篇文章,就是那些名望的老儒也比不上他。俞慎勸他去考秀才,俞恂九說:“我暫時讀點書,不過是想替你分擔(dān)些辛苦罷了。我自知福分淺薄,不能做官;況且一旦走上這條路,就不能不時時擔(dān)憂,患得患失,所以不想去考試?!?/p>
? 住了三年,俞慎考試又落了榜。俞恂九為他抱不平,奮然說:“榜上掛個名字,怎么就艱難到這種地步!我當(dāng)初為成敗所迷惑,所以寧愿清清靜靜地生活。如今看到大哥不能施展文才,不覺心熱。我這十九歲的老童生,也要像馬駒一樣去奔馳一番了。”俞慎聽了很高興,到了考試的日期,送他去考場,結(jié)果他縣、郡、道三場都考了第一名。從此俞恂九與俞慎一塊更加刻苦攻讀。過了一年參加科試,兩人并列為郡、縣冠軍。俞恂九從此名聲大噪,遠(yuǎn)近的人都爭著來提親,俞恂九都拒絕了。俞慎竭力勸說他,他就推說等參加鄉(xiāng)試以后再說。不久,鄉(xiāng)試完畢,傾慕俞恂九的人都爭著抄錄他的文章,互相傳誦。俞恂九自己也覺得必定名列榜首了。等到放榜,兄弟兩人卻都榜上無名。當(dāng)時他們正在對坐飲酒,聽到這消息,俞慎還能強(qiáng)作笑語;俞恂九卻大驚失色,酒杯掉在地上,一頭撲倒在桌子下面。俞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恂九的病情卻已經(jīng)十分危險了。急忙喊妹妹來,俞恂九睜開眼對俞慎說:“我們倆交情雖如同胞,其實不是同族。小弟自己感到快要死了,受你的恩惠無法報答。素秋已長大成人,既蒙嫂嫂撫愛,你就納她為妾吧?!庇嵘魃鷼獾卣f:“兄弟這是胡說什么呀!你以為我是那種衣冠禽獸嗎?”俞恂九感動地流下眼淚。俞慎用重金為他購置了上等棺材,俞恂九讓人把棺材抬到跟前,竭力支撐著爬進(jìn)去,囑咐妹妹說:“我死以后,立即蓋好棺蓋,不要讓任何人打開看?!庇嵘鬟€有話想說,俞恂九已經(jīng)閉上眼睛死了。俞慎十分哀傷,如同死了親兄弟??墒撬较吕飬s懷疑俞恂九的遺囑奇怪。趁素秋外出,他偷偷打開棺材一看,見里面的袍服像蟬蛇褪下的皮。揭開衣服,有一條一尺多長的蠹魚,僵臥在里面。俞慎正在驚訝,素秋急匆匆地進(jìn)來了,慘痛地說:“你們兄弟之間有什么隔閡?我們所以這樣做,并不是避諱兄長;只是怕傳播聲揚(yáng)出去,我也不能在這里久住了!”俞慎說:“禮法因人情而判定,只要感情真摯,不是同類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妹妹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嗎?就是你嫂嫂我也不會泄漏一句的,請你不要憂慮。”于是很快選定了下葬的日期,把俞恂九厚葬了。
? 當(dāng)初,俞慎想把素秋嫁給官宦世家,俞恂九不同意。俞恂九死后,俞慎又同素秋商量這事,素秋不肯。俞慎說:“妹妹已經(jīng)二十歲了,再不嫁人,人家會說我什么呢?”素秋回答說:“如果是這樣,我就聽兄長的。但是我自覺得沒福分,不愿嫁給富貴人家。要嫁,就嫁給一個窮書生吧?!庇嵘髡f:“可以?!辈粠滋?,媒人一個接一個的來,但素秋都不中意。先前,俞慎的妻弟韓荃來吊喪,見到過素秋,心里非常喜愛她,想買她作妾,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告誡他不要再說了,怕俞慎知道生氣。韓荃回家后,始終不死心,又托媒人傳信給俞慎,許諾為姐夫買通關(guān)節(jié),保證他鄉(xiāng)試得中。俞慎聽了后,勃然大怒,將捎信的臭罵了一頓,打出門去。從此與韓荃斷絕了交往。后來又有個已故尚書的孫子某甲,將要娶親時,沒過門的媳婦忽然死了,也派媒人來俞慎家提親。某甲家宅第高大,家財萬貫,俞慎平素就知道,但想親眼見一見某甲本人,就同媒人約定日期,讓某甲親自來見。到了那天,俞慎讓素秋隔著簾子,在里邊自己相看。某甲來了,身穿皮袍騎著駿馬,帶領(lǐng)一大幫隨從,向街坊四鄰炫耀自己的富有。再看他人長得秀雅漂亮,像個姑娘,俞慎非常喜歡??匆姷娜艘捕技娂姺Q贊,但素秋卻很不樂意。俞慎沒聽素秋的,竟許了這門親事,給素秋準(zhǔn)備了豐厚的嫁妝,花錢毫不計較。素秋再三制止,說是只帶一個大丫頭侍候就行了,俞慎也不聽,終究還是陪送得很豐厚。
? 素秋出嫁以后,夫妻感情很好,但是兄嫂常掛念她,每月總要回來一趟。來時,妝盒中的首飾,總要拿回幾件,交給嫂子收存。嫂嫂不知她的意思,姑且依從她。某甲從小父親就沒了,守寡的母親對他過分溺愛。他經(jīng)常和壞人接觸,漸漸被引誘去嫖妓、賭博,家傳書畫、珍貴的古玩,都讓他賣掉還債了。韓荃與他相識,便請他喝酒,暗中試探他,說愿用兩個小妾加上五百兩銀子交換素秋。某甲開始不同意,韓荃再三請求,某甲的心有些動了,但又怕俞慎知道不答應(yīng)。韓荃說:“我與他是至親,況且素秋又不是他家中的人,如果事情辦成了,他也拿我沒辦法。萬一有什么事,由我出面承擔(dān)。有我父親在,一個俞慎有什么可怕的!”接著讓兩個侍妾打扮得漂漂亮亮出來勸酒,并且說:“如按我說的辦,這兩個女子就是你家的人了?!蹦臣妆豁n荃迷惑住了,約定好交換日期,就回去了。到了那天,某甲怕韓荃欺詐他,半夜就在路上等著,看到果然有輛車子前來。掀開簾子,見里面的人果然不假,就領(lǐng)她們回家,暫且安置在書房里。韓荃的仆人又拿出五百兩銀子,當(dāng)面交清。某甲便跑入內(nèi)室,騙素秋說,俞慎得了急病,叫她趕快回家。素秋來不及梳妝,急匆匆地出來,上車就走了。夜里看不清方向,車子迷了路,走了很遠(yuǎn),也沒有到韓荃家。忽然看見兩支巨大的蠟燭迎面而來,大家暗暗高興,以為可以問路了。不一會,走到跟前,原來是一條巨蟒,瞪著兩只像燈一樣的大眼睛。眾人害怕極了,人和馬都逃竄了,把車子丟在路旁。天明了才會齊回去一看,只剩下一輛空車子了。他們認(rèn)為素秋一定是被大蟒吃了,回去告訴主人,韓荃只有垂頭喪氣而已。
? 幾天后,俞慎派人來看望妹妹,才知道素秋被壞人騙走了。當(dāng)時也沒有懷疑是素秋的女婿搞鬼。直到陪嫁的丫頭回來,細(xì)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俞慎才覺出其中有變故,不禁氣憤至極,跑遍了縣府到處告狀。某甲很害怕,向韓荃求救。韓荃因為人財兩空,正在懊喪,拒絕了他的要求,不肯幫忙。某甲傻了眼,沒有一點辦法。府、縣拘票來到。他只好賄賂衙役,才暫時沒被帶走。過了一個多月,金銀珠寶連同服飾全被他典賣一空。俞慎在省衙追究得很急,縣官也接到上司嚴(yán)加追查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不能躲藏了,才出來到公堂說出全部實情。省衙又下傳票,拘捕韓荃對質(zhì)。韓荃害怕,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父親。他父親當(dāng)時已退職在家,惱怒兒子的作為不守法,把他綁起來交給了衙役。韓荃到了各官府,說到遇見大蟒的變故,官府以為他是胡編亂造,將他的仆人嚴(yán)刑拷打,某甲也挨了好幾次板子。幸虧他母親整日變賣田產(chǎn),上下賄賂營救,韓荃才受刑不重,免于一死,韓荃的仆人卻已經(jīng)病死在獄中。韓荃長期囚禁牢中,愿意幫助某甲送一千兩銀子給俞慎,哀救撤銷這樁案子,俞慎不答應(yīng)。某甲的母親又請求再加上兩個侍妾,只求暫作疑案擱一擱,等他們?nèi)ぴL素秋。俞慎的妻子又受了叔母的囑托,天天勸解,俞慎才應(yīng)允不再去催。某甲家中已經(jīng)很貧窮,想賣掉宅子湊點銀兩,宅子一時又賣不出去,就先送了侍妾來,乞求俞慎暫緩交銀日期。
? 過了幾天,俞慎夜里正坐在書房中,素秋同一個老媽媽忽然進(jìn)來了。俞慎驚奇地問:“妹妹原來平安無事???”素秋笑著說:“那條大蟒是妹妹施的小法術(shù)。那天夜里我逃到一個秀才家里,和他母親住在一起。他說認(rèn)識哥哥,現(xiàn)在門外,請他進(jìn)來吧?!庇嵘骷钡玫勾┬佑鋈?,拿燈一照,不是別人,原來是周生,是宛平縣的名士,兩人一向意氣相投。俞慎拉著周生的手進(jìn)了書房,擺酒宴招待,親熱地談了很久,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來,素秋天將明時,去敲周生的門,周母接她進(jìn)去,仔細(xì)詢問,知道是俞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通知俞慎,素秋制止了,就和周母住在一起。周母看她聰慧,善解人意,很喜歡她。因為周生還沒有娶親,就想把她娶來給兒子作媳婦,還含蓄地透露了這個意思。素秋以沒有得到哥哥的同意而推辭。周生也因為與俞公子交情很好,不肯沒有媒人就成親。只是經(jīng)常打聽消息,得知官司已經(jīng)說情調(diào)解,素秋便告訴周母想回家。周母讓周生帶一老媽媽送她,并囑咐老媽媽作媒提親。
俞慎因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長時間,也有意把素秋嫁給周生。聽說老媽媽是來作媒的,非常喜歡,就同周生當(dāng)面訂好了這門親事。原先,素秋夜里回來,是想讓俞慎得了銀子后再告訴別人,俞慎不肯這么辦,說:“以前是因為氣憤無處發(fā)泄,所以想借索取錢財讓他們嘗嘗敗家的苦頭。如今又見到妹妹,一萬兩銀子也換不來??!”馬上派人告訴那兩家,官司算了結(jié)了。又想到周生家不太富裕,路途遙遠(yuǎn),迎親很艱難,就讓周生母子搬來,住在俞恂九原來住過的房子里。周生也備了彩禮,請了鼓樂隊,舉行了婚禮。
一天,嫂嫂同素秋開玩笑:“你如今有了新女婿,從前和某甲的枕席之愛還記得嗎?”素秋笑著問丫頭說:“還記得嗎?”嫂嫂感到疑惑,就追問她。原來素秋在某甲家三年,枕席之事都是讓丫頭代替的。每到晚上,素秋用筆給大丫頭畫好雙眉,讓她過去陪某甲。即便是對著蠟燭坐著,某甲也分辨不出來。嫂嫂更加驚奇,請求素秋教給她法術(shù),素秋只笑不說話。
? 第二年,是三年一次的大會考。周生準(zhǔn)備同俞慎一塊去趕考,素秋說:“不必去。”俞慎強(qiáng)拉著周生去了,結(jié)果俞慎考中了,周生落了榜。回來后便打算不再去應(yīng)考了。過了年,周母去世,周生再也不提趕考應(yīng)試的事了。
一天,素秋告訴嫂嫂說:“以前你問我法術(shù),我本不肯用這些來惹別人驚駭?,F(xiàn)在要離別遠(yuǎn)去,讓我秘密傳授給你,也可以躲避兵火?!鄙┥┏泽@地問她緣故,素秋回答說:“三年后,這里就沒有人煙了。我身體弱,受不住驚嚇,要去海濱隱居。大哥是富貴中的人,不能一起去,所以說要離別了!”就將法術(shù)全部教給嫂嫂。幾天后,素秋又告訴俞慎。俞慎留不住她,難過得流淚,問:“到什么地方去?”素秋也不說。雞一叫就早早起來,帶一個白胡須的老仆,騎著兩頭驢走了。俞慎叫人暗暗跟在后邊送她,到了膠州、萊州一帶,塵霧遮天,晴天后已經(jīng)不知道她們往哪里去了。
? 三年后,李自成率眾造反,村里的房屋變成了一片廢墟。韓夫人剪個布人放在大門里面,義兵來了,看到院子里云霧圍繞著一丈多高的天神守著,就嚇跑了。因此,全家得以安然無恙。
后來,村中有一個商人到海上,遇見一個老頭,像是素秋的老仆。但是老頭的胡子頭發(fā)全是黑的,不敢貿(mào)然相認(rèn)。老頭停下笑著說:“我家公子還安康吧?請你捎個口信,素秋姑娘也很安樂。”商人問他住在什么地方,老頭說:“很遠(yuǎn),很遠(yuǎn),”就急忙走了。俞慎聽說后,派人到海邊四處尋訪,竟沒有一點蹤跡。
異史氏說:“文人墨客沒有做官的福相,由來已久。俞忱其初的想法非常明智,可惜他不能堅持到底。他哪里知道瞎眼的考官,只看重人的命相,并不看重人的才華?。∫淮梧l(xiāng)試落了榜,便默然死去,這蠹魚一般的書癡,何等可悲!雄的想飛而夭亡,何如雌的潛伏而長存?!?/p>
389,上仙

蝙蝠飛鳴聽不真,焚香錦坐夜逡巡。
上仙縱使非和緩,詩酒風(fēng)流亦可人。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我和高季文去濟(jì)南,同住在一家客店,高季文突然得了病。恰巧高振美也跟隨高念東先生到了濟(jì)南,于是商量為高季文治病求藥。聽袁鱗先生講:南城外面一個姓梁的人家里有狐仙,擅長醫(yī)術(shù),像戰(zhàn)國名醫(yī)長桑【戰(zhàn)國時期的名醫(yī),名醫(yī)扁鵲的朋友】一樣高明。于是共同去梁家求醫(yī)。
梁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很有狐貍的神態(tài)。進(jìn)入她家中,看到內(nèi)室里面掛著紅簾子。從簾子縫隙往里看,墻壁中間懸掛著觀世音的畫像。還掛著兩三張畫軸,上面畫著跨馬持戈的武將,身后跟著很多騎卒;北墻下面有幾案,案兩頭有小座位,高不到一尺,上面鋪著小錦褥,說是仙人來到,便坐在這里。
眾人燒上香,站成一排拱手肅立。梁氏敲了三下念經(jīng)的磬,嘴里隱約念念有詞。祝禱完后,敬請求醫(yī)的客人到外面坐下。梁氏站在簾子下面,理了理頭發(fā),手托著腮和客人說話,一五一十地敘述仙人的靈驗事跡。過了很長時間,天漸漸到了傍晚時分。大家擔(dān)心天晚了回不去,就請她再祝禱一下,粱氏于是又敲起磬重新祈禱。祈禱完,她轉(zhuǎn)過身站起來說:“上仙最喜歡夜間談話,其它時間常常遇不上。昨天夜里有些等候考試的秀才,帶著菜肴和酒來與上仙聚飲;上仙也拿出好酒酬謝諸位客人,席間賦詩談笑,散席時,已是黑夜將盡。”
梁氏的話還沒講完,忽聽室內(nèi)有微小的聲音不住地在響。好似蝙蝠在飛著鳴叫。大家正在凝神細(xì)聽的時候,忽然案子上好像落下了一塊很大的石頭,發(fā)出了劇烈的聲響。梁氏轉(zhuǎn)過身來說:“差點嚇?biāo)牢?!”又聽到案子上發(fā)出感嘆聲,像是一個健壯的老人。梁氏用芭蕉扇隔開北墻幾案旁的小座位,只聽小座位上大聲說:“有緣分!有緣分!”接著高聲讓坐,又好像拱手行禮。隨即問客人:“有什么見教?”高振美遵照念東先生的意思問:“見到菩薩了嗎?”上仙回答說:“去南海普陀山,是我的老熟路,怎么能見不到呢?”高振美又問:“閻羅王也更換嗎?”上仙回答說:“與人間一個樣?!庇謫枺骸伴愅跣帐裁??”回答說:“姓曹?!眴柾瓯銥楦呒疚那笏帯I舷烧f:“你們回去夜里祭祀茶水,我到觀音大士那里求藥回來奉送,什么病也能治好?!北娙艘矄柫烁髯韵胫赖氖拢舷啥荚敱M地作了分析判斷,眾人于是告辭返回旅店。過了一夜,高季文的病稍微好了,我和高振美整理行裝先回家,就沒有時間再去拜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