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用語言交流？孩子們已經(jīng)在用輻射了！ | 科幻小說
落言人會把一顆言巖放進孩子身體里，這個孩子將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聽它說了什么。
靚靈，未來事務(wù)管理局簽約科幻作家，曾從事地質(zhì)災(zāi)害研究工作。擅長在宏大神奇的設(shè)定中表現(xiàn)人類的溫情。代表作品《黎明之前》《落言》《珞珈》。
落言
（全文約12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0分鐘）
一
雪。
雪幾乎填滿了我對落言星的全部記憶。
那些寬大手臂的落言小人，就靜靜站在廣袤的雪地里，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各處，又或者已經(jīng)在那里很久了，而且還會永久地待下去，與世界融為一體，等待雪和別的東西降落在它們身上。
它們一動不動、芭蕉葉一樣又大又扁的手抬過頭頂攤開，幾乎擋住了自己整個小小的身體，像一場不出聲的朝拜。直到一顆不知從何而來的石頭砸中了其中一個落言人的大手，他才把手放下來，其它人則繼續(xù)等待。
落言人就是這樣，觀察、聆聽、接受、吸收、理解、給與，終其一生。很久之后我才從那些穿插著符號、色彩和音頻之類怪異注釋的信件里知道，他們沒有共同的語言或?qū)懺诩埳系纳鐣跫s，但在他們極為單調(diào)有限的中微子詞匯里，沒有詞語是關(guān)于疏遠的。
不真實感在陌生的星球上總是恰如其分，夜晚的大地上明明沒有一點兒燈火，視野卻可以清晰地看見遠處，誰都沒注意到為什么。蘿朵斯最先說出了原因：“雪在發(fā)光?！彼菍Φ模偸潜葎e人要敏銳。
就像一個小時后她抱著小盒子到治療室來找我時一樣，不要我說她就能知道我的心情有多差。
“爸爸，‘動物先生’壞了。”她小小的手指尖因為用力捏緊盒子而泛白。
“現(xiàn)在不行，蘿朵斯，不是告訴過你不能在工作的時候找我嗎？”
她的頭更低了，我?guī)缀醍a(chǎn)生了一點愧疚感，何況我也不在船長室。而飛船的問題與六十多個工人性命攸關(guān)，這種時候小女孩兒的玩具絕對談不上重要。
艾格推了我一把。“去吧，你現(xiàn)在這樣也做不了什么，控制室我?guī)湍沩敯唷！?/p>
我嘆了一口氣，把凍傷的手從溫藥水里拿出來，冷空氣像針刺一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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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
我把“動物先生”盒子對準蘿朵斯房間里的鸚鵡，用力摁住寫著“說”的按鈕，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出來。但是光看也知道這只小鳥不太有精神。
這種東西到底是誰發(fā)明的？把動物的實時體測數(shù)據(jù)翻譯成簡單的句子，“我餓了”、“陪我玩”、“喜歡你”。一臺“動物先生”加一只大小不超過拉布拉多犬的小動物幾乎是現(xiàn)在小孩子們的標配。搞不好“動物能陪伴孩子健康成長”的話一開始就是“動物先生”玩具公司說的。語言會生長，父母一旦相信了動物或任何東西對孩子的價值，就會持續(xù)追加投入大量的周邊產(chǎn)品。
而花了很多錢買下這東西之后才幾個月，這個貼著笑臉的盒子居然不說話了。
“也許你該把它放到太陽燈下面去照一會兒，可能是沒電了。”保修期是多長時間來著，六個月還是一年？希望是一年。“它肯定沒壞?！?/p>
“可是我想知道小鸚說了什么，現(xiàn)在就想知道?！碧}朵斯的臉紅撲撲的，努力爭取著自己的權(quán)益。雖然她才剛讀中學(xué)，但已經(jīng)可以分辨出我的心不在焉。我的心思都在別的地方。
“小鸚說它想休息，趁這個時間去充會兒電吧。”我的手又痛又癢。蘿朵斯站在落言人面前的場景又浮現(xiàn)出來。“實在不行，我們泊船了以后，我在港口超市給你買個新的?！?/p>
“如果我會說小鸚的語言就好了，”她沮喪又認真地說著天方夜譚的事情，“那樣我就不需要‘動物先生’了。”
我該回去工作了?！鞍职中枰疹櫲墓と?，蘿朵絲，”我嘗試著用不那么冷酷的說法，“這是更重要的事?！?/p>
“對不起，爸爸，”她在我出門之前說，語調(diào)之急促仿佛這句話已經(jīng)憋了很久。
我的傷手抽動了兩下，欲言又止。“以后別隨便亂跑了?！毙∨⒕蛻?yīng)該待在房間里，玩你的鸚鵡和電子學(xué)校。
“我沒有亂跑?！彼钡椭^委屈巴巴地嘟嘴申辯，又憂心忡忡地看了小鸚一眼，用力拽緊“動物先生”，幾乎要把按鈕壓得凹進去。
我轉(zhuǎn)身離開，在身后帶上門，前一秒還在考慮是否該問問有沒有工人會修玩具，后一秒?yún)s聽見房間里模糊傳來一聲發(fā)音機械的“對不起”。
這不是沒壞嗎。但一只生病的鸚鵡干嘛要說對不起呢。
算了吧，別想了——和動物交流是小孩子的事情。
?
三
無法加速進展的工作讓我只能待在船長室里，翻看工人們分享到船內(nèi)公共網(wǎng)絡(luò)上的視頻。與遙遠的人類世界短暫失去聯(lián)系也不能阻止他們在小小的社交群體里分享見聞與心情。
在回家路上，飛船的能源爐堵了，是很快就能修好的小毛病。但修之前必須先就近找個地方落腳，所以我們才降落到了落言星上，要知道在沒有重力的太空里修化學(xué)燃料爐子可并不好玩，一丁點泄露都會在無法預(yù)知的未來引起大火。
因此只好使用超出計劃的能源來降落。
在降落之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能源補充的問題。飛船在很遠的高空對落言星做了一點基本勘探，結(jié)果顯示這里不但有大氣，而且氫含量豐富，這聽上去簡直叫人欣喜若狂，只要是常見狀態(tài)的氫，不論是氫氣、水、甲烷或者它們的變體組合化學(xué)式，我們都能用。
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完全是上當(dāng)了：氫在雪里，遺憾的是這里的雪并不是水冰，而是一種復(fù)雜的大分子晶體，雖然可以高溫分解，但反應(yīng)的過程耗能太大了，沒法用劃算的方法把氫提取出來。成噸的雪被鏟進反應(yīng)爐，現(xiàn)在還得原封不動再鏟出去。
最后的選擇是太陽能。在這里要用太陽能補充足夠起落的能源得花50個標準日，如果再算上這50天里的消耗和日常使用，得80到90天。
在這個冰天雪地里待三個月的消息只在最初的幾個小時稍微挫敗了一下工人們，很快他們就因為外出許可和帶薪假期而歡天喜地、四處拍照。
大氣里沒什么有害人體或腐蝕保溫服的成分，周圍的陸地也算得上廣闊和結(jié)實，所以也沒必要把工人們關(guān)在幾萬平米的小地方整整三個月。只要不跑出監(jiān)控范圍、不去招惹外星人，大家都可以在白天穿好保溫服戴上面罩在附近走走、拍拍視頻。其實根本不需要強調(diào)保溫服和面罩，沒人會傻到在零下幾十度的外星裸露任何身體部位。
除非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危在旦夕，急需有個人沖過去推開她面前的外星冰棒人，來不及換衣服。我想。
已經(jīng)兩天了，凍傷的地方不再刺癢，轉(zhuǎn)而產(chǎn)生一種輕微的灼熱感，皮膚溫度摸上去也比別的地方高。低溫產(chǎn)生的傷痕居然會有火灼的痛感，這讓我感到怪異，但船醫(yī)艾格說這是正常的?！斑@是我們與死物的不同之處，人的反饋常常強于施加者”，他是這么說的。一個詩意的怪胎。
一個在降落那天拍攝落言人和雪的視頻引起了我的注意。年輕人們喜歡在視頻上加濾鏡，這個視頻剛開始的時候拍攝者似乎還沒拿定主意用哪一款濾鏡，所以來回試了好幾個。他切到溫度濾鏡的那幾秒，也就正好拍下了這個星球的紅外熱成像。
落言人零下一百二十度，雪地零下八十度，這都沒什么奇怪的。可雪中間夾雜了幾個高達零上幾百度的斑點，完全不受周圍溫度影響。
我想起那個被石頭砸中的落言人。它不是運氣不好，它是在等那塊石頭。
一群冰棒小人兒為什么要站在雪里，等著挨兩下熱石頭？他們扁平寬大的手，簡直像是天生為了接住石頭而長的，這東西對他們一定有重要的意義。
我找出便攜目鏡，走到窗前調(diào)到最高功率紅外模式，看向離船最近的落言人。從前天起，就有幾個家伙一直待在船附近。
光譜畫面里，落言人冰冷深藍的身體中央，有一塊小小的黃色熱源。
我打開內(nèi)線話筒?！鞍瘢瑴蕚湟幌?。我們下船走走?！?/p>
?
四
?“你注意到了嗎，雪越來越少了，但我完全沒看到任何液體，這里的雪一定是直接升華的?！蔽易笥噎h(huán)視，搜尋視線里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只是想極限運動一下，我建議你回太陽系以后找?guī)讉€志同道合的人去珠穆朗瑪，順便放過我?！卑裱例X打架的聲音從話筒里傳過來。“如果你是因為擱淺耽誤工時這事心情不好，除了小公主以外船上任何人都可以陪你喝兩盅?！?/p>
他不提我都沒注意到，蘿朵斯這幾天沒來鬧騰我。
“又或者你是覺得凍傷挺有意思的？想再找兩個落言人玩玩？”
“我說了我們是出來找石頭的，艾格?！蔽依@到艾格袖子側(cè)面，把他保溫服的功率調(diào)高了一檔。“而且我拍掉那個落言人的手——如果那兩片芭蕉葉子確實是手的話——是因為它站在蘿朵斯面前。”
他仍然報以不信任的眼神，然后告訴我那些石頭叫言巖，總是跟著落言星的雪一起從天上下來。
這下輪到我盯著他看了。他早就知道，卻沒有告訴我。
“《星區(qū)生物辭海》里寫了那么多，我哪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他哆哆嗦嗦地爭辯?！岸夷阋矝]說過你感興趣?！?/p>
“你還查到什么了？”
“下雪的時候落言人出來接石頭，接到了會帶回去?！?/p>
“那石頭是什么？為什么它能在零下一百度的環(huán)境里保持幾百攝氏度？”
“那是本生物辭海，不是地質(zhì)辭海！”艾格說，“而且我就隨便翻了翻……我還得再查查?！?/p>
我還想多問幾句，卻突然看見了一個雙手異化的落言人——我是指相對于它自己的族類而言——它的雙臂不似其他落言人那樣像大芭蕉葉片，本該平滑的后緣出現(xiàn)圓狀的波浪，頂端也變得尖而細長，而且行走時會無端地扇動，那樣子像極了一只笨鳥在撲騰翅膀。
我轉(zhuǎn)向相反的方向。
一絲不自然的反光引起我的注意。我向那個方向走過去，雪地里果然躺著我要找的東西。
“你看，功夫不負有心人，” 我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小盒子，底端有一顆核桃大小、磷光閃閃的黑色石塊，“你又有工作了?！?/p>
“我倒寧愿負一下?！卑窕仡^看了看遠處已經(jīng)小得看不見的船。
?
五
?“在告訴你結(jié)果之前我必須先說明一下，我們撿回來的東西已經(jīng)被我丟出去了?！卑褚贿呎f一邊在柜子里尋找藥物。
我拆紗布的動作停了下來，等待艾格的充分理由。
“那塊破石頭有輻射，謝謝你防輻射的保溫服吧，救了你一命。要不是回來以后發(fā)現(xiàn)的早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你也該買塊帶輻射計的表——我用了兩支抗輻寧兩片止吐藥，這筆賬我會記在公款上?！彼邮植鹣挛沂Ｏ碌目噹G到一邊。“那么重點來了：它為什么會有輻射？”
我沒有猜謎的情調(diào)，艾格已經(jīng)熟稔這一點，繼續(xù)說道：“因為石頭里在發(fā)生非常緩慢的裂變?！?/p>
“你的意思是，我們撿了個核彈？”
“這樣理解也不算錯，不過它非常——非常非常緩慢。資料里沒寫它的核心是什么?！?/p>
我向他展示了便攜鏡頭拍下的紅外照片，落言人冰冷的身體中央有一小片熱源。
“原來是這樣，這就說得通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篇亞洲人寫的資料里提到落言人是‘以石為食、以巖為言、以鎘為歌’。他們一定是把緩慢裂變的言巖放在身體里，吃輻射能活下去、聽輻射粒子的聲音，而鎘則是反應(yīng)如此緩慢的原因，人類的核反應(yīng)堆也用鎘來減緩鏈式裂變反應(yīng)速率?！?/p>
我沒聽明白?；蛘哒f，我字面上聽明白了，但想象不出這些是怎么在生物體內(nèi)發(fā)生的。
“你還沒聽懂嗎？虧你是個船長！”艾格揭開一小罐凍傷修復(fù)液，將折疊的罐子展開成瓶，倒進純凈水稀釋。他講學(xué)術(shù)話題的時候像另一種生物?！?strong>落言人會把一顆言巖放進孩子身體里，這個孩子將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聽它說了什么——換句話說，去接受一塊裂變石頭的輻射。它們同時吸收能量，又聆聽輻射粒子的聲音，以此建立文化。多普林，這太美妙了。”
輻射粒子的聲音？那是什么樣的聲音？不論被加速還是減速，同一種物質(zhì)裂變的節(jié)奏是恒定的，這就像把同一個曲調(diào)聽上幾十年，如果是我可能就瘋了，而落言人卻樂在其中。我嘗試想象自然模擬軟件里聽過的單調(diào)聲音，真的會有人類將瀑布、麻雀和暴雨的聲音看做藝術(shù)、寫入歌曲嗎。
至少我面前這個人類認同它們。也許當(dāng)醫(yī)生的都這么口味奇特吧，特別是在一艘全是大老粗工人的船上靠不聯(lián)網(wǎng)的VR游戲生存了六個月以后。現(xiàn)在還得再加三個月——
也不一定。
“這個，‘言巖’……安全嗎？”
艾格盯著我笑了。“別想了，多普林，這不是艘核能船，如果是的話我們也不至于這么窮了。船不能轉(zhuǎn)化裂變的輻射，除非石頭自己會轉(zhuǎn)化能量?！彼f完覺得很好笑，自己又笑了起來。
一陣小孩子跑步的輕快腳步聲從門外跑過去。
“說點實際的，小公主的‘動物先生’修好了嗎？”艾格揶揄道。
“不知道，可能好了吧，上次醫(yī)務(wù)室之后她就沒找過我?！蔽矣行┬牟辉谘?，還在想核能的事情，天然而穩(wěn)定的裂變物質(zhì)可不多見。如果能把這個核能用在船上，我們就能早些回家了……
“你最近陪她是時間是不是有點少了？這幾個月她作業(yè)寫不好都是跑來問我?！?/p>
我指望用沉默中止這個話題，但心思還是被拉回來，感受到了一絲妒意。
“明年的擇業(yè)高中還要把她留在船上讀嗎？雖然現(xiàn)在是大航行時代了，也不是沒人這么做，不過實體學(xué)校更利于她交朋友和見世面什么的。有些比她小的孩子就脫離遠程課了……”
“艾格，我很忙。”
艾格把調(diào)配好的凍傷修復(fù)藥整瓶澆到手上，我一陣鉆心的疼?！氨复拄斄它c，船長，”他微笑著說，“我很忙?！?/p>
?
六
蘿朵斯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墻上自帶網(wǎng)格的圓形舷窗外圍被她貼上了向日葵的金色花瓣，綠色的莖延伸到墻角。
從網(wǎng)格舷窗往外看，還能看見幾個落言人。工人們圍觀留下的雪地腳印在落言人四周遠遠繞圈。
它們待在那里干什么？它們在吃，或者在聽這艘船的“聲音”嗎？生活區(qū)的熱輻射是不是比儲藏室更強烈一些，這在它們看來是什么樣的區(qū)別？會類似于柴可夫斯基和莫扎特的區(qū)別嗎？
我轉(zhuǎn)向蘿朵斯的房門，一瞬間產(chǎn)生了年輕時做錯事以后向朋友道歉的既視感。我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在意人際關(guān)系的？即使那個人是我的女兒？這條長走廊迂回過的幾十間宿舍里住著六十多個工人，我跟他們認真聊過工作以外的事情嗎？即使這些同事是過去十年里和我待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人？
工作像洪水常年浸泡著五官，我聽不見任何聲音。
“蘿朵斯？你在嗎？”
門過了一小會才打開?！坝惺裁词?，爸爸？”
“我從廚房給你帶了點谷子，小鸚不是喜歡吃這個嗎？”我遞給她一盒小米。
“不用了，”小姑娘的眼睛瞟向一邊，“小鸚已經(jīng)……壞了?！?/p>
我抬頭環(huán)視房里發(fā)現(xiàn)沒有鳥的影子，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是鸚鵡“死”了。她拒絕選擇如此痛苦的字眼。即使沒有人直接教育孩子們生老病死的忌諱，這些也會藏在文字里流傳下來。
我愣在原地，那盒谷子讓我感到尷尬，不知道該不該安慰她，也不知道是該走進房里還是繼續(xù)站在門口。“什么時候的事情？要不要幫你處理一下？”動物尸體不能留在船上，得拿去燒掉。
“就……前幾天。”蘿朵斯似乎不太想繼續(xù)對話?！拔乙呀?jīng)把它埋了?！?/p>
“埋在哪了？”我有點落空，好像自己已經(jīng)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外面。”蘿朵斯看了一眼舷窗，外套下擺的褶皺顯示出她的手在口袋里攥緊了，看來她不想繼續(xù)這個難過的話題。“你的手好些了嗎？”
我下意識想把防護手套藏到身后，但也明白這樣做很笨拙，所以沒有動?！昂枚嗔?，艾格給我上了藥?！睙o論如何，她為我擔(dān)心了不是么。
“小洛……就是弄傷你的那個落言人，它一直說‘對不起’，”她的眼睛明亮起來，似乎覺得自己傳達了很重要的話，“我想它是對你說的?！?/p>
我的腦子嗡了一下。小洛。她和一個落言人交了朋友。
她向我伸出手來，掌心放著一片閃著黑色磷光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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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不，我都說了好幾遍了，她不需要任何抗輻射治療。她目前受到的輻射劑量就跟每天打一小時游戲差不多?！?/p>
“可她兜里裝著一塊那種破石頭過了七十個小時，你見到的上一塊可是被你丟出去了?！蔽野巡傻V用的金屬標本大箱子放在地上。我為什么要把這東西留著，還大費周折去找個金屬箱子來裝？我是想尊重蘿朵斯，還是那個落言人？
“把箱子打開，多普林。我的輻射計和眼睛都沒問題，蘿朵斯很健康?！卑衩}朵斯的頭，她看上去嚇壞了?！澳氵@幾天沒有不舒服吧？”
蘿朵斯憋著眼淚搖搖頭。
我猶豫再三，還是把箱子打開了。這塊石頭比我們找到的那顆要小得多，只有瓜子大小，薄薄的一片在偌大的金屬箱子一角看上去有點孤獨。
“看吧，沒有任何問題。”艾格將手表靠近瓜子，側(cè)面的輻射讀數(shù)一動不動。他拿起石頭和便攜目鏡仔細觀察?！昂蜕洗文且粔K有些不同。有一層反光的薄膜附在表層，也許就是這個阻隔了輻射?！?/p>
“這是石頭的膜，小洛把石頭吞下去時，就給了它一層膜?！碧}朵斯一邊說著，一邊感受到了我們質(zhì)疑的神色，旋即拿出“動物先生”來增加自己的說服力。“它用樹枝向我演示過?！?/p>
“而且它還可以隨時把石頭取出來？”艾格耐心地引導(dǎo)問道，但掩飾不住驚訝的表情。
“對，但是不能太久了……我猜的。這幾天，小洛越來越?jīng)]有精神了。可是每次我要把石頭還給它，它都只是朝著爸爸的船，說對不起?！?/p>
“你們怎么交流？”艾格把玩著那顆覆膜的言巖問?！拔沂钦f，也許動物先生可以粗略把小洛的心情翻譯成中文，但反過來，小洛要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蘿朵斯眨巴眼睛回答不上來，也許她沒有好好想過這件事。
我感到一種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困惑感，我尚未成年的女兒，用一臺在我看來幾乎是騙錢的動物體測翻譯機、或者說一個玩具，理解了一個——一位，一頭，一只，我甚至拿不準應(yīng)該用哪個量詞來稱呼這種生物——落言人，一個連耳朵都沒有的外星生物。蘿朵斯在過去三天里和這個小洛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可能比過去三個星期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以至于她的鸚鵡需要埋葬時，她甚至不是來找我。
這種無力讓我暗自憤怒。
我抬頭剛要說話，發(fā)現(xiàn)艾格已經(jīng)不見了。
石頭也不見了。
?
八
我們在鍋爐房的能源轉(zhuǎn)換機邊找到了艾格。他興奮地聲稱這塊覆膜的言巖可以轉(zhuǎn)化能量。“簡直就是個微型的核能發(fā)電機！我只是用兩個銅片頭把它放在副電路里，我們自己的電機功率立馬就降下來了！現(xiàn)在讓我們冒險一下……”
他撥動幾個開關(guān)，又把蘿朵斯和我推到門邊的轉(zhuǎn)角。蘿朵斯第一次從艾格口中聽到“言巖”這兩個字，小聲而專注地琢磨著它的發(fā)音。艾格切換充能閘門，頭頂?shù)臒粝缌擞至疗饋?，然后啪一聲再次熄滅了。我以為行不通，艾格卻高呼萬歲。
“成功了！它剛才給這個房間供電了！”
“可是這個房間沒有電?！碧}朵斯四處張望。
“那只是因為核能的功率太高了，我只要在電壓轉(zhuǎn)換器里修改一下線路就行了——我們有能源了！”艾格抱起蘿朵斯轉(zhuǎn)了一圈?！岸嗵澚颂}朵斯！”
“不是我，是小洛?！彼瓷先ミh沒有艾格那么激動，甚至有些擔(dān)心的樣子，“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家了？”
“是的，只要有這顆言巖供能，我們明天就能……”
“不行！”蘿朵斯慌了?！斑@是小洛借給我的，我……得還給他。”
“它這么說的？”艾格疑惑地問。
蘿朵斯憋紅了臉，看來小洛并沒有說過，是她一廂情愿覺得對方需要。就像我一廂情愿覺得她需要我。
艾格偷偷和我對視一眼，輕輕聳肩微笑。那意思是“交給你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都不用蹲下來。僅僅是前兩年，我想要認真說服她聽話，還需要半蹲在地上，才能做到平視她的眼睛。仿佛不久之前，我還能單手托起剛出生的小小蘿朵斯，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一米六了。
“蘿朵斯，你的朋友沒有要求你把言巖還給它。這顆星球上有很多這種石頭，我和艾格昨天還撿到過一塊……”
“掉在地上的不行，地上的石頭不會說話。”她拽緊“動物先生”力爭說?！疤焐系氖^可以說一年，地上的石頭只能說一天?！?/p>
“原來是這樣！落言人用鎘膜減緩言巖裂變，而落地的那些很快就反應(yīng)完了！難怪它們要站在雪里等。”艾格興奮地接話，然后在我的瞪視下捂住嘴巴。
我給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趕緊去解決技術(shù)問題，自己則把蘿朵斯拉到一邊。
?“蘿朵斯，我們不能在這里等三個月，這個空檔太長了，所有的工期都得往后推。這顆小石頭可以幫爸爸省下所有工人三個月的工資，還能解決很長一段時間的能源費用問題，那是一大筆錢，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爸爸可以給你再買一只鸚鵡——或者小貓，你不是一直想要小貓嗎？”
她沉默了良久，吞咽了幾次口水。
“不拿走小洛的言巖，我們?nèi)齻€月以后也可以安全離開對吧？我們有吃的，有喝的，不會死在這里，對吧？可是如果沒有言巖，小洛可能會死……”
我的注意力越過她的頭頂，看艾格在鍋爐房里折騰變壓器。大多數(shù)設(shè)備都過時了好幾代，能源爐堵得越來越頻繁。蘿朵斯在這種時候把免費的能源撿回來，這一切都會改變，再跑幾趟活兒就能換一艘新船，而且我根本不關(guān)心一個外星人的死活。
可我為什么還是不能狠下心來直接拒絕她？
她努力控制自己：“這是更重要的事?！?/p>
我能聽到她嗓音里不容置疑的堅韌，那是我的回聲，是一個小孩子對權(quán)威的父親所能做到的全部。
她認真地聽我說話了，哪怕我只是敷衍?？晌覐臎]有聽過她說。
我?guī)缀踉陲w船和蘿朵斯之間產(chǎn)生了一瞬間的動搖，能源爐突然嗡地運作起來，艾格抓著油漆剝落的試電筆沖出來，關(guān)上了房門。
“雪化了，”他顫抖著說，“言巖的能量流進反應(yīng)爐，把雪里的氫元素放出來了！燃料罐正在補充！”
蘿朵斯嚴肅的表情化開了，她不太確定地問：“這是不是說我們可以把言巖還給小洛、然后用氫回家了？”
艾格似乎以為我已經(jīng)完成了勸說，沒料到蘿朵斯還在執(zhí)著這件事，所以為自己的興奮感到有些尷尬?！邦~……不是的，那石頭已經(jīng)拿不出來了?！?/p>
蘿朵斯的眼睛睜得很大，她的艾格叔叔從來沒騙過她。
“言巖正在給船和反應(yīng)爐供電——高壓電，我為適應(yīng)它的電壓而調(diào)整了我們的配電系統(tǒng)——爐子和溫控都開到了前所未有的功率。如果突然停用這個新的能源，直接切換成舊的電力系統(tǒng)，瞬時功率會讓系統(tǒng)過載跳閘，也就是全船斷電；如果不停用核能、只單獨關(guān)上爐子，持續(xù)流出的巨大電力消耗不掉，也會跳閘。”
“斷電會把船弄壞嗎？”蘿朵斯試著理解艾格的話。
“斷電本身當(dāng)然不會，可關(guān)上反應(yīng)爐的時候，里面的溫度不會自己消失，化學(xué)反應(yīng)不會馬上停止。溫控和氫氣液化之類的周邊設(shè)備都得開著，否則爐子里的熱量不會馬上減少，氫氣卻會猛增……”
“然后船就炸了?！碧}朵斯盯著地板輕輕地說。
我以為自己會因為用不著繼續(xù)勸說蘿朵斯而松一口氣。但她轉(zhuǎn)身跑掉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撞進耳朵里時，我卻只想給自己一拳。
?
九
這是我第二次離落言人這么近，也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個種族?？擅媲暗穆溲匀送耆幌裎疑洗我姷剿鼤r的樣子了。它寬闊的手萎縮了，圓滑的身體癟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它好像還變小了。它坐在雪地上，緩緩抬起頭來看我的傷手。
“這是小洛，”這句話明顯是對我說的，蘿朵斯卻并不看我。然后她又掉轉(zhuǎn)手指、看向小洛，“這是我爸爸?！?/p>
“對不起”的聲音從“動物先生”小盒子里發(fā)出來。我意識到三天前我走出蘿朵斯門外時，說話的就已經(jīng)不是小鸚了。
小洛當(dāng)然沒有聽覺，她們是怎么溝通的？也許它可以分辨蘿朵斯的體溫或血流變化——透過隔離服——來辨別她想不同事情時的身體狀態(tài)，畢竟熱量也是輻射的一種，也會隨著思維變化。每個人都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不斷地輻射自己。
她想到我時會快樂還是害怕？體溫會不會上升0.01度？
我把金屬拉箱放在地上，打開扣鎖，再次確認我們倆的保溫服都嚴絲合縫地穿好了，才掀開箱子。
里面裝了一整箱礦工們從落言星上四處收集來的、落地的黑石頭，閃著整齊劃一的黑色磷光。
說服他們出去找言巖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我想好了十幾個說得通的理由，最后卻選擇向他們講真實的故事，請他們救救蘿朵斯的朋友，也幫幫飛船。我請他們自愿決定是否幫忙，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熱情高漲，排隊換上保溫服，小隊長們甚至像對待正經(jīng)工作一樣嚴格地分組分區(qū)來提高效率。這是他們擅長的事情：找石頭。不出半天時間，這個箱子就滿了。
天上的石頭說一年，地上的石頭說一天。既然如此，那就給它幾百顆地上的石頭。我原本以為這么做就能讓蘿朵斯?jié)M意，但看來并非如此。
我朝小洛推了推箱子，想了想還是說，“謝謝?！?/p>
小洛仍然看著我。他果然沒有聽懂。
蘿朵斯在面罩里咬緊了牙齒，鼻子隱約紅起來。
“動物先生”這才突然翻譯說：“謝謝?！?/p>
真有趣。也許它聽不懂我的輻射，但聽得懂蘿朵斯的；也許它們像貓，只對特定的人有特定的語言——它們只能聽懂曾經(jīng)花時間去聆聽的對象。
小洛用它已經(jīng)萎縮的扁手抓起一把言巖放到胸口，那里似乎有通往體內(nèi)的洞口。然后沒一會，這些石頭又被它吐出來了。它重復(fù)這個動作十幾次以后，我才終于看出了一點變化：它手側(cè)的枯萎處逐漸豐盈起來了，頂端甚至出現(xiàn)了熊掌般粗圓的手指狀分叉。
這是人手的樣子嗎？它在吸收和理解蘿朵斯的形狀？
我想起那個像鳥一樣的落言人。也許它找到了小鸚，它吸收了小鸚微乎其微的輻射，在其尚有體溫的時候。我不確定這是一種短暫的擬態(tài)，還是一種長久的痕跡。蘿朵斯有我的眼角和鼻梁形狀，也有我的壞脾氣、堅韌和勇氣，偶爾還能從她嘴里聽到船上其他人的口頭禪或觀念，這些痕跡有的可能會隨著歲月逐漸加深，另一些則可能會磨蝕變淺，這種變化每時每刻互相拼接著進行下來，結(jié)果才交織成此刻的蘿朵斯。
她每一刻都是新的，而我卻沒有停下來認真看看。僅僅把一個人放在自己附近，是不能了解她的。
小洛持續(xù)吞吐著石頭，一人大的箱子很快就空了一半，雪地上用過的言巖也慢慢堆成小山，可即使如此，連我都看得出來，它的軀干仍然是干癟的。
本來因為看見小洛好轉(zhuǎn)而逐漸放松的蘿朵斯開始著急了，她拽緊的小拳頭和前傾的身體都寫滿了對言巖分量的擔(dān)心。箱子的一角已經(jīng)露出底板了，而小洛離原先圓潤的樣子還差得很遠。
我想做點什么來打破緊張的空氣，卻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時，“動物先生”搶在我之前開了口——
“我很好、謝謝、我很好。”
巨大的愧疚和挫敗將我淹沒了，一時之間我成了三者中的外星人。蘿朵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和小洛就都能從言語之外的信號發(fā)現(xiàn)她的不安，而且都產(chǎn)生了安慰她的念頭。可我們的區(qū)別在于，我不知道說什么，小洛知道。
箱子空了。方圓十里能找到的落地石頭都用完了。
“石頭。”小洛緩緩?fù)Ｏ聞幼?，看著空箱子說。它現(xiàn)在是什么情緒？它有情緒嗎？我為什么開始在意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洛轉(zhuǎn)向蘿朵斯仍然說：“石頭”。
我以為“動物先生”又出問題了，它不斷地說：“石頭”、“石頭”、“石頭”，而小洛仍然面向蘿朵斯，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動物先生”還太原始，只能譯出“石頭”這個詞，小洛想說的是“言巖”。
蘿朵斯在它心目中是一顆言巖，從天而降、輻射熱量、如詩如歌。它們都是這樣，等待雪和別的東西降落在它們身上，他們觀察、聆聽、接受、吸收、理解、給與，他們的死亡是接受不到新的輻射，而他們的新生是一切高于絕對零度的對象。
他們沒有耳朵，卻聽得比我們仔細得多，一個光子都不愿意漏掉。
不知道這個畫面在它聽來是什么樣的呢——蘿朵斯在它努力的歡呼與安慰中，咬住下唇無聲地哭泣。
至少在我聽來，震耳欲聾的靜默聲音開始出現(xiàn)了物理學(xué)定義之外的意義。
?
十
保溫服設(shè)置在高功率制冷模式，我則熱得滿身大汗。
“我再說一遍，多普林，你只要一句話我們就立刻停下這蠢事?！?/p>
反應(yīng)爐像一根通天的大柱子，聳立在鍋爐房的正中央。平時我們就用這個爐子在異星煉礦，工作對象中大多有價值的元素都可以用高溫煅燒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從原石里分離出來。
現(xiàn)在爐子里煉的是落言星的雪，純氫離開雪晶變成氫氣，從上方的冷凝管里快速液化流入燃料罐，雪渣則留在爐底。在艾格打開爐子并退出房間兩天以后，我是第一個進來的人。
“工人是撤出去了沒錯，但除了你以外，船上還有個我，爐子要是炸了我不死也得殘?！?/p>
我負責(zé)在切斷言巖與系統(tǒng)的聯(lián)系之后待在熱火朝天的鍋爐房里，在合適的時機打開反應(yīng)爐的周邊系統(tǒng)，讓爐子里新生成的高溫氫氣不至于無處可去；艾格則在樓上控制室負責(zé)切換能源開關(guān)，以及和我說說話，確保我沒有昏過去。
“……切換能源系統(tǒng)之后立刻就會跳閘，那個時刻線路過熱，電閘是推不上去的，得要一小會自然冷卻——可能幾十秒吧，我也不知道多久……你要盯緊壓力計，直到……”
我開始走神，艾格的聲音在耳機里顯得斷斷續(xù)，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說話，我只是太熱了，這地方平時就不是人待的。保溫服真的開著嗎？
“……屈服極限……不可逆……別管石頭……冷凝管開裂……”
炎熱的記憶和蘿朵斯纏繞在一起。
火星的夏至晚上9點，外面天光大亮，熱得要命。她出現(xiàn)在玻璃那一邊，只哭了一聲就擺動幼小的四肢笑起來，從人群中找到我、盯著我，渴望和我互動。那一刻她像那輪仿佛永遠不會落下的太陽，我是她的向日葵。
“多普林？”
可我錯了。向日葵從不問太陽的想法就擅自行動，還自以為這是雙向的愛。像所有的家長一樣，我在乎她，卻從不在乎她的感受。
“你倒是說句話??？！”
我回過神來?！拔液芎?，有點熱?！蔽也⒉惶?，很想一頭載下去?！伴_始吧?！?/p>
“……小心點?！卑裾f完這句話，我周身機器運轉(zhuǎn)的嗡嗡聲就跟著房間頂燈一起消失了。小洛的言巖已經(jīng)離開了電路系統(tǒng)，系統(tǒng)已經(jīng)跳閘，船上只剩下兩個地方在獨立運轉(zhuǎn)：爐子里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和我的保溫服。
蘿朵斯掉頭跑掉的腳步聲，用力捏住“動物先生”希望我?guī)退蘩頃r指尖血管的擠壓聲，喊“爸爸”時嘴唇碰到一起的氣流聲。
手肘和后頸的灼熱感最先開始明顯起來。
她渴望的語調(diào)、不敢奢望的語調(diào)和失望的語調(diào)。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世界上時響亮的哭聲，站在小洛面前時眼淚在面罩里蒸發(fā)成水分子的布朗運動撞擊聲。
壓力計告訴我爐子快到極限了，手表告訴我電路很可能還沒冷卻好，眼皮告訴我大概要中暑了。
她站在船長室門口抱著滿分試卷等我吃晚飯，結(jié)果等太久坐靠在走道上睡著時均勻的呼吸聲。她不再等我一起做任何事以后，帶小鸚出去時踩在雪地上的吱呀聲。?
不能等了。我把飛船供電開關(guān)推上去，扶手的熱量從保溫服透過來，手掌出現(xiàn)火灼痛覺的同時突然產(chǎn)生了加強的壓感——看來它還想往下掉。我用小臂骨頭的力量強行把它又推上去。
房間亮起來，嗡嗡聲響起，冷凝管在我的想象中重新開始散發(fā)涼意。
我用不疼的那只手抓起言巖，晃悠著向外走去，蘿朵斯的笑聲重新在耳邊綻放。
?
十一
“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是的，爸爸，”蘿朵斯看著舷窗外越來越遠的白色星球，黑色的山巒割裂積雪、褶皺平原，“我要去念語言學(xué)校，我想當(dāng)個外星語言工作者。”
“那種學(xué)校很難考，而且接觸陌生的文化也很危險……”我的手火燒火燎地疼，它在一個星期以內(nèi)先后凍傷和燙傷，唯一沒有改變的部分是我仍然下意識想把它藏在身后。
“我的成績很好，也不害怕危險。”
“這不是你害不害怕的問題?！?/p>
“小洛不知道我們需要核能，它只是把自己能給出的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了?！?/p>
我也是。我想。
“我們猜測的原因不一定是正確的。艾格叔叔說落言人在裂變的輻射物質(zhì)上發(fā)展文化，可人類世界里并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樣子的?！?/p>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縱使語氣溫和，眼神里卻寫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
“但是我想知道，爸爸。我想知道落言的語言。除了落言，這個星區(qū)還有別的語言，除了這個星區(qū)，外面還有別的星區(qū)。需要有人來做這些事情。語言很重要，不論它是不是建立在聲音之上的?！?/p>
也許我把她捆得太緊了，所以她張開翅膀的時候，會想去更遠的地方。像艾格說過的，人的反饋常常強于施加者。
在落言星之前，我從未真正意識到自己為什么要把蘿朵斯留在身邊。我以為自己是想保護她、陪伴她，想時刻響應(yīng)她的需求，給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生活。事實上最后這部分幾乎做到了——她永遠不缺新的電子設(shè)備、寵物和零食，船上每個人都喜歡她，他們給她有趣的小東西、讓她遠離危險場所……
但這一切只是在掩飾真正的原因：我需要她。
蘿朵斯向往地看向窗外，白色星球遠離的同時，黑色的宇宙開始占據(jù)視野。她的心已經(jīng)離開這艘船了。
她將言巖交還給小洛時沒有帶“動物先生”出去。她說不需要。
我從未說過“我愛你”，有些話并不是用來“說”的。
除了“留在身邊”，愛還可以用別的語言和方式來表達，比如聆聽與理解。
“爸爸尊重你的決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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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物種不同的外星人也許交流并不難，和血脈相連的至親也可以無法溝通。我們有語言，能說話，但這不代表我們互相理解。付出、犧牲、體諒和愛，這些行為沒有一樣是靠“說”就可以完成的。本篇小說是第三期未來局科幻寫作營學(xué)員靚靈的課上作品，她靠本篇作品榮獲本期的“一線希望獎”。
——責(zé)編 ?東方木
責(zé)編 | 東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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