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苑新談 | 古人說話的藝術(shù)(二)
◎石毓智
《世說新語》記載這么一段故事,東漢大經(jīng)學(xué)家鄭玄不僅自己的學(xué)問大,而且要求自家的丫鬟也得讀書。有一天鄭玄讓一個婢女去做一件事情,結(jié)果讓他很不滿意,說要揍她一頓。結(jié)果那婢女還要在那里辯解,鄭玄更生氣了,讓人把她拖到泥地里。過了一會兒被另一婢女看到,就問:“胡為乎泥中?”此婢答道:“薄言往訴,逢彼之怒?!痹娜缦拢?/p>
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fù)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訴,逢彼之怒?!?/p>
兩個婢女的一問一答,可不同凡響,都是有出處的。“胡為乎泥中”來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式微》,“薄言往訴,逢彼之怒”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
大家可以設(shè)想一下,如果把此情此景用平白直敘的語言來描述,會有什么樣的效果。一個婢女問:“喂,你大熱天的,一個人站在泥塘里干什么?”另一個答道:“鄭玄不知在哪里受了氣,我去跟他說事,他把一口惡氣撒在我身上?!蹦敲矗@幕情景早就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這兩位婢女雖然沒有留下名姓,但是她們的聰慧一直影響到今天。
南北朝時期,人們開始重視語言的韻律美。那時人們對作詩的韻律重視程度,可以從范曄在牢獄中給自己的幾個甥侄的信中看出:
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獄中與諸甥侄書》)
一個人在牢獄之中仍不忘記教育自己的后代學(xué)好作詩的韻律格式,由此可見這種教育在當(dāng)時深入人心之程度。下面一段描寫的是當(dāng)時詩歌走入平民化的盛況。
后魏《文苑·序》云:“……及肅宗御歷,文雅大盛,學(xué)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鬃釉唬骸烹y,不其然乎!’”從此之后,才子比肩,聲韻抑揚,文情婉麗,洛陽之下,吟諷成群。……動合宮商,韻諧金石者,蓋以千數(shù),海內(nèi)莫之比也。郁哉煥乎,于斯為盛!乃甕牖繩樞之士,綺襦紈袴之童,習(xí)俗已久,漸以成性。假使對賓談?wù)?,聽訟斷決,運筆吐辭,皆莫之犯。(空?!段溺R秘府論》)
這種風(fēng)氣幾乎影響到了一般的日常語言表達,包括接待客人,就連“聽訟斷決”這種最容易讓人情緒失去控制的事情,也要講究語言的韻律之美。說話懂不懂韻律,成了衡量一個人教育水準(zhǔn)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這種廣泛的群眾實踐,大大推動了詩歌韻律規(guī)則的形成。
一旦有了明確的詩歌韻律規(guī)則,人們對一部作品的評價就不再是模糊的感覺,而是一種明確的形式評判標(biāo)準(zhǔn)。這種情況可以從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xué)》的一段記載中看出:
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狈对唬骸翱肿又鹗?,非宮商中聲。”然每至佳句,輒云:“應(yīng)是我輩語?!?/p>
現(xiàn)在提倡語言美,可比孔子那個時代選擇多得多。那時候只有一部《詩經(jīng)》,現(xiàn)在則是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光就唐詩而言,那就不知道有多少美好的詩句。假如社會形成這么一種風(fēng)氣——文化人見面,先要說句唐詩,然后再開始交談,重要的場合,先背句古人詩文,再陳述自己的理由,我想那樣氣氛一定緩和很多。
現(xiàn)在社會,如果恢復(fù)一點兒古人語言美的傳統(tǒng),不知可以避免多少社會矛盾!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2年第9期《語苑新談》欄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