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南渡以後，中興之機(jī)有三，而皆以小人敗。方汴京陷沒，金人不能自有，委之而去，郡邑豪傑各守其土，以待王師。於是李綱建遣張所收河?xùn)|，傅亮收河北，兩河既收，則天下固宋之天下也。及乎宗澤修葺舊都，招撫羣盜以百萬數(shù)，連請過河，使宋人不為退縮偷安之計。按汴之故，畫河以守之，則金虜必不敢蹂躪中原，此二機(jī)皆為黃潛善、汪伯彥所沮。

最後武穆以英偉傑出之才，憤不共戴天之讎，從天下忠勇之士薄伐問罪，兵鋒所至，勢如風(fēng)雨，醜虜游魂，逃遁不暇。而趙氏之遺民舊家日望旌旗，燕山以南已有破竹之勢，視前二公之為，事愈難而功過之，恢復(fù)之形，蓋十八九成。時則有秦檜者，潛為虜間，巧弄萋斐之讒以敗之。三機(jī)既失，則天下之事遂不可為矣。然李綱終於擯棄，宗澤卒於發(fā)疽，而公之得禍，尤酷於二子，其不幸又為何如？而秦檜之罪，浮於潛善、伯彥遠(yuǎn)矣！詩曰：“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嗚呼痛矣！

世謂檜之奸邪，難於辨別，故高宗惑之。臣則嘗以為，使檜至此者，高宗之心為君親不誠者有以致之也。夫君臣之義，父子之倫，根於天性，本於民義，結(jié)於人心，而不可解者也。二帝為虜，九廟蒙塵，少有忠義之心者，皆欲北首爭死敵。彼高宗獨(dú)無此心乎？“便可即真，來救父母”之言，亦可以少動矣。如武穆者，初亦湯陰之一男子耳，尺劍誓天，而山河動色；四字涅背，而鬼神悲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憤憤不已者，其心將欲何為？不過曰為君父復(fù)讎耳！如使高宗稍有臥薪嘗膽、泣血枕戈之志，則鬼蜮之徒雖累千百，何足以眩其明而抵其隙，以壞我長城哉！臣故曰，高宗之失在於不誠，不在於不明。蓋誠則明矣，不然，節(jié)義之褒，勇略之諭，寢閤之命，精忠之錫，前後丁寧，其知武穆，不為不審，金字之牌，胡為一日十二於偃城之下哉？臣之此言，亦春秋微顯闡幽之義，而公羊子所謂大居正者是也。

近有蔡清者著論，妄議公奉詔不當(dāng)班師，譏公不知權(quán)。噫！使公而果出於此，則愈足以驗(yàn)檜之讒，而益高宗之惑也。世豈有大將主兵於外，君命之還而不還，而可以成功者乎？假令一卒臨江以守，而責(zé)公專輒，則公之本心何以自白於天下後世耶？古所云“將在軍，君命不受”者，非此之謂也。公惟知鞠躬盡瘁，義之與比，以循臣子之節(jié)而已。至於成敗利鈍，則天也，公何固必於其間哉！

萬曆甲申，有譯官來自燕都，以《精忠錄》一帙進(jìn)者。上覽之嘉嘆，下書局印出，而題跋之命，謬及於愚臣。臣敬取而卒業(yè)，則凡公平日所著詩若文，及《宋史》本傳，古今人敘述詠歌之辭，裒集無遺。間為畫圖，以象公經(jīng)歷戰(zhàn)陣之跡，英姿颯爽，風(fēng)采飛動，令人不覺髮豎冠而目裂眥，繼之以流涕也！嗚呼！匪忠非臣，匪孝非子，前乎百代之上，後乎萬世之下，所以建立人極綱紀(jì)，棟梁於宇宙間者何？莫非斯道耶？人心無古今之殊，斯道有晦明之異，而國之興廢存亡關(guān)焉。今是編也，其意在於課忠責(zé)孝，有勸有懲，其感於人心者深矣。況君子盡忠而賈禍，小人以讒而得志，亦豈非來世之龜鑑歟？然則聖上之所以嘉嘆斯錄，而欲廣其傳者，其為世道慮至矣！後之觀者，若但喜其戰(zhàn)陣之形，擊刺之狀，而欲快心於狼居之北，不知以忠孝為之本，則是直衛(wèi)霍之事耳，豈足以知武穆哉？而亦非聖上今日印頒是書之意也！

萬曆十三年三月下澣，資憲大夫、禮曹判書、兼同知經(jīng)筵春秋館事、弘文館提學(xué)臣柳成龍奉教謹(jǐn)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