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傳三離戰(zhàn)于野(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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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六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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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之巔,落日寂寂無言,云蔚澤萬頃碧波被渡上一層淡淡的金輝,染上幾分蒼涼之意。
慕容黎示意,庚辰將那份泛黃的帛書展開,呈到巽澤面前,巽澤就坐在慕容黎旁邊,只淡淡掃了一眼,手輕輕拂過各種茶具,神色極為專注,在為慕容黎點茶,緩緩道:“樞居,仲堃儀巢穴?!?/p>
慕容黎道:“純鉤就在這份帛書中所注之處,想必仲堃儀被救走后,東西定是轉(zhuǎn)移了,大概這圖已經(jīng)失去了價值。”
他頓了頓,看著巽澤,最終將目光鎖在帛書上:“樞居?這是仲堃儀這些年的藏匿之處?”
帛書泛著歲月淌過的枯黃之色,一道連綿千里的峽谷盡頭,做了一個小小的標記。
這些年千方百計探尋的仲堃儀隱藏據(jù)點,門徒就這么輕易呈上來,真有些不可思議。
巽澤點頭,將沸水緩緩沖入茶碗中,幽淡的茶香飄傳出來,眸中露出少有的鄭重:“阿黎圍困南陵時我命人前去探過,原本想踹了他的老巢。仲堃儀布置的機關(guān)陷阱不足為懼,但這片山峽有古怪,隱然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窒息,一股道不明的力量,我未窺出其究竟,毀了部分機關(guān),屠了他兩千人就撤回,始終被我打草驚蛇,門徒呈上來也不足為奇。”
他撤回高手最重要原因是擔(dān)心慕容黎在南陵有個萬一,回來護君,事實上他的做法是正確的,若不是他千里奔回,慕容黎早已喪命劇毒之下,隕落在南陵城外那間荒廢的茶肆中。
慕容黎饒有興趣的把玩著竹簫吟畔,淡淡道:“原來這些年遍訪不到的地方,竟是一個隱含神力之處,仲堃儀真有眼光,選這么一個風(fēng)水寶地。阿巽,你可有想過,這,或許就是八劍能開啟的那扇門?”
六壬傳說,八柄奇劍,得之可得天下。
茶水細細地,在茶碗中輕輕晃動著,托在巽澤手中。
“或許是?!辟銤煽粗饺堇瑁糁铚猩鸬拿擅伤?,隱然帶著一絲憂慮,“但阿黎不可涉險,那門徒故意把絹帛給你,無非就是引君入甕,后面可能隱藏一個重大陰謀,那個地方除了各種機關(guān)陷阱,必然還有一股神秘力量是人力無法破解的。”
慕容黎慵懶的享受在昏暗的夕照下,默然片刻,道:“他的陰謀,無非是讓本王不得好死,本王自然不會涉險,否則也不會將帛書交與你。仲堃儀那么喜歡挖坑,就讓他自己去跳?!?/p>
八劍其六在手,就算仲堃儀窺得天機,唯有一柄純鉤也無濟于事,倒不必急于一時。
巽澤等茶水漸溫,才輕輕遞到慕容黎手里,微笑:“他確實挺喜歡弄點是非出來,這些日子我這離州刺客飛來飛去的,還抓了個活口?!?/p>
慕容黎押下一口茶,茶香逆人,微甜的氣息,巽澤上次嫌棄他點出的茶太苦,原來他有一套獨特的點茶手法,這杯茶,確實好喝。
慕容黎淡淡一笑:“你不殺嗎?”
玉衡郡多年以來能偏安一隅,避世修養(yǎng),其一是地少人稀無人覬覦,郡主不修邊幅懶散度日,讓人生不出防備之心。其二但凡進入玉衡的細作回國后,無一例外皆以一種恐怖至極的方式死去,宛如惡靈附體,死因無從探查。后漸漸就沒有細作出現(xiàn)在這個小小之郡上了。
只有慕容黎知道,這位表面不染凡塵的混沌仙人面皮下暗藏著一柄鋒利無比的魔靈之刃。
他們,其實是一類人。
他豈會任由刺客在玉衡橫行。
巽澤深邃的眸中透著一絲歡愉,綻開一個笑容,也不管慕容黎會不會生氣,毫不避諱道:“刺客的目標是執(zhí)明,我為何要殺他們,這樣的人再來十波也與我無關(guān),我反倒心生歡喜。除非他們眼瞎心瞎來動阿黎你,那我就會讓他們走上人生癲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p>
慕容黎淡淡品茶,沒有絲毫感情波動。
巽澤湊近慕容黎,神秘兮兮道:“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們打著天樞的名義,實際上是開陽的人。”
在玉衡刺殺天權(quán)王,若成功就可挑起天權(quán)瑤光之戰(zhàn),
而打著天樞名義,自然是失敗后要挑起執(zhí)明對天樞更多仇恨,讓天權(quán)與仲堃儀斗個兩敗俱傷,作壁上觀的,唯開陽爾。
“這對盟友真有意思?!蹦饺堇枨謇涞拿嫔线€是不起一絲波瀾,“佐奕的人,莫非他真正要見的人是我?”
他冷冷一笑,佐奕還真是有膽。
巽澤笑瞇瞇道:“那這位刺客就交給阿黎,我正好清風(fēng)兩袖朝天去,滾回丹爐煉藥丸。”
慕容黎淡淡道:“天權(quán)王在玉衡,你不盡地主之誼?”
堂堂天權(quán)國主到來,少不得要備美酒佳肴行一場晏飲之禮,方不失一郡風(fēng)度,不有失邦交之情。
“本郡主向來潔癖,沾不得俗不可耐之人,本郡主可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會讓任何人觸碰,除了和阿黎你在一起。”巽澤眼波蕩漾,覺得他的這個理由特別獨特清高,挺沾沾自喜,“你要見,你去見,本郡主可不見,區(qū)區(qū)天權(quán)王,天王老子來了本郡主也不見?!?/p>
庚辰很有深意的看了巽澤一眼,這么傲慢無禮的人,這些年是如何做到從不面見主君還不獲罪的,難道是因為武功高,閃得快?
慕容黎看著他,良久無言,大概這就是仙人應(yīng)有的怪癖。天璣蹇賓為王是如此,遖宿毓埥毓驍為王亦如此,總不能自己為王卻要強迫他失了本心。
不見也好,免得鬧出什么烏龍。
心底有些悵然,抬頭,正看到殘陽如血,將整片湖水照得透亮。
從前,極力忍讓討好,屈尊降貴,不惜化為軟肋留一方凈土,不惜次次致瑤光于險境。但最終在這個逐鹿天下的戰(zhàn)場上,還是失去了一切,執(zhí)明的心悅,只是赤裸裸的欲望,而他唯一不能做的,便是委身。
中毒,或許是個意外,但執(zhí)明已遭陰影覆蓋的內(nèi)心,絕非偶然。
他為了得到他,會毀了瑤光,會毀了天下。
他唯一的底線,是他的瑤光,是他的天下。
那是阿煦一命抵一命,為他駐起的長河。任何人都不能摧毀他誓以血守護的執(zhí)念,包括執(zhí)明。
他曾寒了執(zhí)明的心,執(zhí)明也寒了他的心。
這一次,是否該換執(zhí)明成全?是否該換他成為執(zhí)明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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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瑤光國主為天權(quán)國主接風(fēng)洗塵,備美酒佳肴舉行一場酒宴盛會。
仙人府巍峨的宮殿上,執(zhí)明終于見到了慕容黎。
慕容黎穿著繡著盛放曇花的宴享之服,深淺不一的紅色逐次在他身上展開,每一簇盛放,便是驚鴻一瞥,也是剎那永恒。
慕容黎的長發(fā)被一只玉冠束住,一貫流瀉在前面的兩縷青絲已被梳起,綰于發(fā)髻中,清冷淡漠中多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散發(fā)著天地間最輝煌的光芒,一如征戰(zhàn)四方,攻無不克的帝王,威嚴肅穆。
慕容黎站在大殿上,對執(zhí)明行禮,邦交之禮:“王上,以后還是叫你執(zhí)明國主吧?!?/p>
執(zhí)明甚至來不及言一句,阿離的身體可已無恙,刻骨銘心的酸楚就瞬間穿透了身體,想執(zhí)起慕容黎的手僵硬的頓在空中,呆呆地看著慕容黎:“阿……離……”
此時此刻,舊事重演,隔著一個呼吸的距離,也隔了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歲月仿佛瞬間蒼老。
莫瀾看見眼中沒有半點溫度的慕容黎,忽然想起在天璣典客署中,驀然闖入時瞧見的驚鴻一瞥,后發(fā)出的冷冷一句:出去。
多么惆悵的回憶。
連他,都想不起來該說什么。
木訥半晌,才不失禮貌的回了一禮:“拜見慕容國主?!?/p>
慕容黎眼中如萬年冰封的寒潭,不起一絲波瀾:“本王大病初愈,國事紛至沓來,方才閑下功夫。執(zhí)明國主舟車勞頓遠道而來,本王特意準備了酒宴盛會,為國主接風(fēng)洗塵,也為這幾日的怠慢賠禮道歉?!?/p>
慕容黎禮節(jié)甚謹,行得一絲不茍,執(zhí)明面容僵硬,這些字宛如沉悶的郁雷,轟擊著他茫然刺痛的心房。
禮節(jié)越重,他們的距離就越遠,他在他心中的分量就越輕。
字字錐心,句句刺骨,曾也是他對慕容黎說過的話。
他咬著牙,不知怎的回了曾經(jīng)慕容黎茫然無措時回他的那句:“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隨意就好……”
慕容黎眉眼間不再帶有血色憂傷,甚至他的那股清冷突然就有了銳氣,這一刻,他心中的羈絆被完全湮沒,回歸為一個冷酷的王者:“你我邦交盟約仍在,若是隨意了,豈不是失禮?!?/p>
慕容黎禮畢轉(zhuǎn)身,沿著猩紅的長毯,向居中的王座走去。
曇花拖尾的禮服極盡奢華,襯得慕容黎背影如朝陽一般光彩奪目,不可仰視。
唯獨冠上插的那只白玉仙鶴簪顯得那么突兀,與他這身重重疊疊的吉服極不相襯,慕容黎向來注重風(fēng)儀,他的每一套華服,從高冠,腰飾,瓔珞所有配飾都是服飾的點睛之筆,裝飾在身襯得風(fēng)華淋漓盡致,無懈可擊,從未如此不嚴謹,斜插一只玉簪在冠中,而讓這套華服失去風(fēng)華。
這玉簪清風(fēng)淡雅,太過引人注目。
大廳中賓客滿堂,滿面喜氣寒暄著,除了南風(fēng)和庚辰,執(zhí)明一個都不認識,大概就是臨時召集過來的江湖豪客。
“本王再度為人,可喜可賀,今日想要賓主盡歡,起樂?!蹦饺堇杈痈叨?,神色異常淡漠,手執(zhí)金盞,遙敬執(zhí)明,“執(zhí)明國主,請?!?/p>
再度為人,他在提醒他兩次的地獄之行都與他息息相關(guān)。
從前,瑤光朝堂之上,慕容黎把王位讓給執(zhí)明,自己站在王座下商議國事。今日,慕容黎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俯瞰眾人,讓執(zhí)明仰視。
今非昔比。
執(zhí)明握盞的手感到杯中的寒冷,心在顫抖,萬千冰雪劃過大殿,摸不著也看不見,這杯仿佛被凍住的酒,怎么都飲不下去。
絲竹管弦之聲響起,戲班伶人出現(xiàn)在紅毯上,開始一場隆重的晏飲之舞。
玉衡尚戲尚舞,曾經(jīng)天璣國立國大典上助興祭祀祈福之舞就是由玉衡去的戲班演奏,那時的慕容黎,還是這個戲班里的一名樂師。
四周是鋪天蓋地的紅簾,一位手持長簫的樂師走進飄浮的紗幔中,隱約的簫聲傳出,吹盡了一生的悵惘。
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命運在此刻遭逢拐點。只不過曾經(jīng)國破顛沛流離,混跡戲班以精湛簫藝蠱惑人心的那位伶人,如今已是風(fēng)華絕代,不容諦視的王者。
慕容黎一手持杯,一手支頤,遠遠看著喧囂鼓樂,清冷淡漠,似乎無邊的繁華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執(zhí)明掃視左右。
今日,玉衡郡主缺席。
一郡之主,地主之誼,究竟是擺了多大傲慢才會缺席自己主君與友盟國君的盛宴。
慕容黎冠上那支玉簪極度顯目,執(zhí)明恍惚中有些印象,抱著慕容黎背對著他的那個人頭上別的就是這支簪子——赫然是玉衡郡主頭上所戴之物。
那一刻,喧天的鼓樂,鼎沸的人聲仿佛都瞬間靜止。空氣中,只有酒盞落下,酒水墜入地毯的細響,帶著心碎的清寒。
他突然意識到,慕容黎已不屬于他。
宮人眼疾手快的為執(zhí)明重新?lián)Q了酒盞,添了酒水。
執(zhí)明的心,一點點冷卻,撕心裂肺,如在泣血,但他仍保持一個君王該有的王者風(fēng)范,微微道:“聽聞玉衡郡主有地仙之名,如此酒宴盛會,怎不見其仙容?”
慕容黎靜靜的注視著盞中的酒液,輕飄飄道了一句:“執(zhí)明國主是在怨郡主失禮?”
執(zhí)明看著慕容黎臉上的平靜,是那么冷漠,直接當(dāng)他是一個陌生人,連一絲細微的感情波動都沒有,變得傲月如霜。
執(zhí)明的心痛得連呼吸都無法觸摸:“本王……只是,郡主救了阿離,本王只是想當(dāng)面致謝?!?/p>
“有勞執(zhí)明國主掛心。”慕容黎清冷孤傲,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郡主素來懶散,行蹤不定。不懂官場禮儀,不合時宜的出現(xiàn)恐攪了這酒宴雅會?!?/p>
不合時宜!
一字字,仿佛要在執(zhí)明的心上刻出傷痕,執(zhí)明咬了咬牙,飲盡酒液,不失禮數(shù)的冷漠來了一句:“玉衡乃瑤光屬郡,主君盛宴,作為下屬無故缺席才是不合時宜吧。”
慕容黎抬眸,靜靜的看著執(zhí)明,恍然發(fā)現(xiàn),他咄咄逼人嘲諷冷漠的語氣又出來了。
以前這嘲諷,會讓他心有一絲刺痛。今日,隔著絲竹鼓樂,他竟生不出半點難受。
恍如隔世。
他淡淡道:“阿巽不是我的下屬?!?/p>
他們是天下最好的朋友,他與他惺惺相惜,遙遙慰藉彼此高處寂寞的靈魂。
他是阿煦的化身,會理解他,會敬他,會義無反顧,會助他達成他想要的一切。
這個白骨支天的世界,那些真摯,純粹的兩心相知有那么艱難,萬劫不復(fù)始終求而不得。他想要的,不是滿目荒涼,不是孤獨寂寞,而是擁有天下后,身邊站著一個他,望向天際盡頭那縷晴空,彼此交心,十指緊扣,共同俯瞰這盛世江山。
他要的,是無堅不摧的信任。
他是他的知己,唯一的真摯。
他不是他的下屬。
慕容黎舉杯,遙敬執(zhí)明:“執(zhí)明國主若是覺得阿巽失禮怠慢,本王謹以此酒給國主賠個不是?!?/p>
言罷昂頭飲盡。
執(zhí)明望向慕容黎,眸子中有深深的痛,阿巽,執(zhí)明國主,尖刻而殘忍的稱呼,每一字,都撞向他,造成十級的傷害。
好一個禮數(shù)周到,無懈可擊。
他一國之君,替一位屬郡下屬向自己賠不是,荒唐至極。
他縱容那人的任意妄為,縱容玉衡草莽做派,縱容他們無視王權(quán)無視法度。是因為那人不是他的下屬。
不是下屬!那是他的人。
他選擇對那人敞開心扉,而不是他。
可執(zhí)明卻不能做什么,他千里跋涉,是來解釋,言一句道歉,不是持著刀,繼續(xù)剜他的心。
四座無言。
只有鼓樂之聲,依舊振振響起,試圖掩飾執(zhí)明內(nèi)心的凄惶,酒水被一杯杯飲盡,整片狼藉,最后莫瀾扶著跌跌撞撞的執(zhí)明,執(zhí)明口中酸澀暗啞,不成語句:“酒……好酒……真是……好酒……”
那支白玉簪,閃著耀眼日芒,刺痛他的眼睛,滾燙的淚水突然就落了下來,頭痛欲裂:“賓主盡歡,好一個賓主盡歡……”
他是君王,君王是不應(yīng)該有痛苦的,為什么心,只是在不停地墜著,墜著,像是無止境的深淵。
慕容黎望著執(zhí)明,靜靜等待著,等待這場宴飲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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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飲結(jié)束,執(zhí)明醉了,醉得吐盡一切酸楚,仿佛連心都要吐出來,吐得肝腸寸斷,瑤光國主吩咐宮人務(wù)必照顧周到,換了身衣服就去了牢房。
關(guān)押那名刺客的監(jiān)牢并不大,也很簡陋,和普通的牢房沒有什么區(qū)別,顯然,在玉衡這個高手環(huán)伺之下的金湯中,南風(fēng)并不擔(dān)心刺客有能力逃跑。
他引慕容黎到了牢房門口,就很自覺的退了出去,在慕容黎面前,南風(fēng)就畢恭畢敬,禮節(jié)甚謹,小心翼翼做好分內(nèi)之事,從不多言。
刺客手腳被綁在七根支架上,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似乎玉衡的人并沒有對他動過大刑,但是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皮肉在一塊一塊鼓動著,仿佛血肉里已經(jīng)滋生無數(shù)蛆蟲,從骨髓深處啃食,寸寸向外擴張,宛如下一刻,肉體爆破,這些體內(nèi)的蛆蟲就會展翅飛出。
他的每一塊骨骼都會裂開劇痛不已,每一寸肌膚都會發(fā)出腐敗的氣息,他靠著意志勉強支撐,面上汗水如珠玉般大滴大滴墜落,神智卻清晰無比,疼痛也清晰無比。
庚辰為慕容黎搬了一把椅子,慕容黎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玩著吟畔,久久注視著那名刺客。
刺客抬起頭,望著傲岸而坐,如一座高山般的慕容黎,聲音有些沙?。骸澳憔褪悄饺堇??”
慕容黎平靜道:“你為什么要等本王?”
刺客頓了頓,沉默著。
慕容黎的聲音透出一股莫名的森寒:“你的脊柱已被擊斷,靠著這幾根支架勉強支撐,只要解開繩索,你就會整個癱倒下去,變成一灘爛泥。你的每一口吸氣,都伴著骨骼裂開的劇痛,每一口吐氣,都得承受萬蟻噬咬。你是死士,無論開不開口,迎接你的,都是死亡的命運,你內(nèi)勁深厚,本可以咬舌自盡,就不必承受這種慘絕人寰的酷刑。”
慕容黎輕撫吟畔,對眼前這個刺客,第一次有了憐憫,有了點敬畏:“你忍受著直透骨髓的痛,不愿死去,這意味著,在沒有完成主人交待的任務(wù)之前,你不能去死?!?/p>
刺客的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這笑意在四周陰森的光影下顯得有些古怪:“不得不承認,慕容國主果然是個很好的棋手?!?/p>
“你主人想做本王手里的一枚棋子?”慕容黎嘴角牽出一絲冷笑,他配嗎?
刺客古怪笑意漸漸隱去,道:“換做以前,刺殺執(zhí)明國主就是死罪,自是不敢再與慕容國主談條件,不過今非昔比,就算主人告訴了執(zhí)明所有真相,化解了與慕容國主的誤會,慕容國主還是會發(fā)現(xiàn),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無解,從無信任可言。主人只是選擇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做了對的事,想效忠一位沒有軟肋的君王?!?/p>
執(zhí)明返回天權(quán)途中,佐奕刺了執(zhí)明三劍,告訴了執(zhí)明子煜之死的所有真相,佐奕很清楚,慕容黎一開始想要的只是解除誤會,想與執(zhí)明和好如初。他說出真相是讓慕容黎知道他的誠意,讓執(zhí)明把矛頭對準仲堃儀。他一直按兵不動,無非是等,等慕容黎的這根軟肋拔除。
事實無論是三分真還是七分假,這一切,都絕不能是慕容黎親口告訴執(zhí)明。所以,佐奕就充當(dāng)這個傳播事實真相的媒介。
慕容黎也很清楚,佐奕會在那個時候告訴執(zhí)明這些事實。
只不過滄桑變幻,世事無常。知道真相后又如何,努力想改變結(jié)局不過是一出荒誕劇,
天下任何兩個人都可以是朋友,唯獨他和執(zhí)明,不是。
慕容黎澄澈如水,毫無感情,淡淡道:“你這是在揣測本王!”
刺客一雙眸子黯淡下去,仿佛早已麻木,感受不到痛苦的存在,搖頭道:“在下奉命行事,國主九竅之心,不是我等所能揣度得了的?!?/p>
慕容黎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冷淡:“本王手中的棋子每一枚都會擺放在正確的位置上,你主人這顆棋子走的是棋局中的哪一步?”
刺客輕輕道:“六壬,最后一步。”
慕容黎一字一字,凝視著刺客:“你很聰明?!?/p>
刺客目光堅定,釋然:“所以還請慕容國主給在下一個痛快?!?/p>
承受著慘絕人寰的非人酷刑而不自裁,就為了替主人傳遞這個口信,也是位值得敬重的死士,痛快是對他最好的解脫。
“好,我答應(yīng)你?!蹦饺堇枋疽?,庚辰手中的劍清光蕩起,劃過刺客咽喉,入鞘的時候鮮血還沒來及流出。
慕容黎起身,微笑,走出牢房。
猩紅的血液涌泉般噴灑,染紅那把椅子。
刺客頭垂了下去。
如釋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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