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此前曾發(fā)表于“不存在科幻”。

今天是東京奧運會開幕式。世界各國的運動員，再一次來到了奧運競技場上。在未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也許更多的人能夠突破年齡等身體限制，獲得在奧運賽場上競技的機會。

今天讓我們來重讀蘇莞雯的這篇《風云阿嬤》，它講述的是一位70歲的老人，報名參加奧運會跳水比賽的故事。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蘇莞雯 |?科幻作家、獨立音樂人，北京大學藝術學碩士。擅長在日常生活場景中展現(xiàn)驚奇想象。代表作《三千世界》《龍盒子》《九月十二島》?！毒旁率u》獲豆瓣閱讀小雅獎最佳連載。

蘇莞雯的新書《三千世界》已經出版~

風云阿嬤

全文約11200字，預計閱讀時間22分鐘

一

一雙手正了正桌上的照片。

“寶寶，我今天也70歲了。”姜蓉對著照片里笑容燦爛的老頭說，“追上你的年紀啦?！?/p>

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依然光禿禿的。今年春天來得有點晚。

“那我去上課了啊?！苯仃P上門窗，穿襪穿鞋，鎖門出發(fā)。

幾個小時后，她就身處省體校的跳水館里，做著伸展運動。有新面孔路過她身邊時會喊一聲“老師”甚至“教授”，幾乎所有人都忘了她也是學生。

她扭扭腰，抖抖手，但沒有更進一步的訓練。眼前來了一對青春洋溢的女學生，一人說著“已經被晾干好久了”時瞄了她一眼。

“要是40歲就來上學該多好?！苯厝滩蛔」緡佒抗庠谂畬W生身上晃蕩。

“全員集合——”教練吹了哨子。

隊員們站成一排，姜蓉在隊伍的一側。教練盯著一張名單說：“恭喜這些學員通過考試，你們可以畢業(yè)了?！?/p>

教練念出了一個個名字，念到最后，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姜蓉，喊出她的名字。

姜蓉張了張嘴：“教練，我……”

“你的理論考試得到了B級反饋，不錯嘛?！?/p>

“可是實操……”

“你理論太好了，考慮到你的年紀，實操就不需要了。唉不用說了，恭喜畢業(yè)，不容易啊?！?/p>

下課后，跳水館里很快變得冷清。姜蓉推開玻璃大門，下了兩階樓梯后就停下了。她呼吸困難，覺得自己幾乎走不完這段樓梯。

還沒有變成一個正式跳水運動員，怎么就要畢業(yè)了。

她一點點降低重心，在石階上坐下來。黃昏的校園里有三三兩兩年輕人騎車掠過，她想起再不走就要錯過末班車了。但硬邦邦的身體拖累著她，還有一些情緒在胸口跳動。

“啊……不想畢業(yè)?！?/p>

二

這天從家里出發(fā)前，姜蓉用一塊又大又厚的海綿往粉盒里沾了粉，拍在臉上。等兩頰的黃斑變得朦朧后，她又對著鏡子擦了點口紅，上下嘴唇抿起來發(fā)出“叭”的一聲。

這下看起來精神多了。

她住在連江縣，每天凌晨三點就摸黑起床，一邊打掃衛(wèi)生一邊聽語音廣播，反正也睡不著。在出行高峰期到來之前，她就會去坐車，兩個小時后剛好到福州的省體校上課。

這天她抬頭挺胸走過跳水館的大門，那里的海報寫著“裝備奧運會”的口號：科技與人的更快、更高、更強。

教練在訓練新人，聲音洪亮：“十米跳板是什么概念？你要適應這個高度！沒事干就給我站上去，去感受它?！?/p>

“教練。”姜蓉直接找到教練，“我還不能畢業(yè)?！?/p>

“?。俊?/p>

“我要去奧運會上跳水?，F(xiàn)在普通人也能報名參加奧運會了，只要我能入選國家隊就可以了吧？”

確實，和所有年紀都能參加高考一樣，現(xiàn)在的裝備奧運會是報名自由的。教練有些為難。

“要不，我先去跳板上站著？”姜蓉問。

“不用不用，你先等等?！?/p>

周圍的隊員私下討論起來：“讓她孩子來勸勸唄？”

“她沒有子女，老伴也去世了?！?/p>

“一個人，沒有親人？”

旁人無奈地搖頭。

“那教練要怎么辦？”

“肯定是打算拖著唄，跟以前一樣一直拖著?！?/p>

教練還是沒有給姜蓉安排訓練，但姜蓉已經開始觀察其他隊員了。一個叫張欣的年輕人是公認的裝備奧運會黑馬，她今年27歲，穿著定制的泳衣，意氣風發(fā)。姜蓉對著她做起筆記，模仿她的訓練動作甚至行走姿勢，只在對方眼神厭惡時稍稍拉遠一些距離。

這樣一天下來，姜蓉回到家時比平時更加腰腿酸疼。她走過院子，心里只想著進屋好好躺一會兒，但腳步卻停下了。

抬頭，繼續(xù)抬頭，她打量起那棵老槐樹。

“這個高度哦……”她喃喃著。

天色黑了又亮。第二天一早，姜蓉推著一只梯子來到槐樹下。她先顫巍巍爬到梯子上，伸長手腳攀上了樹，再往上爬。到了接近一只粗壯樹干的位置，正好差不多離地十米。

她抱住樹干，閉上眼睛。不行，要睜開才能感受高度。

調整呼吸，用心感受。

她感覺自己長進頗多。之后幾日，那只曾經被丈夫用來修補屋頂?shù)奶葑泳头旁跇湎虏辉倥矂恿?。有時候，姜蓉還會把早飯也帶上去吃。一只小袋包著兩粒饅頭，一只保溫杯裝了五分之四滿的熱豆?jié){，帶起來都方便。

這天她在樹梢上一邊眺望遠方，一邊投入地嚼著饅頭時，聽到了院子外頭路人的討論。

“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了？”

“報警吧?！?/p>

三

教練邁進警察局大院時在不住地擦汗。

姜蓉低著頭坐在屋子里，一聲不吭地喝茶。當教練要帶她走時，臉色已經由紅轉白。他開車送她回學校，一路上沒說話。

進了學校，到了跳水館門口，教練停下車才轉向姜蓉說：“你先去換衣服?！?/p>

“什么衣服？”姜蓉這時才好意思直視著教練。

“你的泳衣，我說的是裝備。”

“我沒有自己的，之前都是借用公共的?！?/p>

兩人下了車，一前一后進了跳水館。教練叫上了負責裝備維護的小劉：“等下幫她定做一套裝備?！?/p>

小劉使勁沖教練使眼色，教練假裝沒看見。

姜蓉第一次跟著小劉進了材料室。

“定制裝備之前我們要先做個測試?！毙⒄f，“你應該知道了吧，泳衣使用的這種新型金屬基復合材料，不僅在多種溫度條件下振動也不會破裂，而且是有功能性的。但材料只是一方面，裝備奧運會說到底還是圍繞人的賽事。進來吧。”

“去哪兒？”姜蓉原地旋轉半圈，目光落在一扇圓形的白色小門上。

“里面是微重力環(huán)境模擬艙。你還不清楚吧，跳水本質上就是一種微重力情況下的運動，在這個模擬室里測試，可以得到校準后的身體數(shù)據?！?/p>

姜蓉鉆進那個空間中，一開始還感覺一切如常。直到小劉的聲音從黑漆漆的廣播中傳出?！伴_始了?！彼f。一瞬間，姜蓉的四肢被抽掉了重量，甚至感覺不到身體和頭部的連接。她揮動手腳掙扎了一番，身體卻靜止不動。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就頭暈惡心得閉上眼睛。

“好了?！毙⒄f完，姜蓉的心臟這才平靜下來。

她顫顫巍巍鉆出模擬艙，看到小劉正在電腦屏幕前觀察一串數(shù)據和她的全身模型。“這可是最新的航天技術，想象你自己是一架飛機，把大氣層當做一個跳板，你俯沖直下，但是完全不受大氣密度、成分甚至是污染程度的影響，輕輕松松完成各種風騷的動作最后完美著陸，怎么樣？激動吧？”

“我也穿過這種泳衣的?！?/p>

“那不一樣，不是量身定制的?，F(xiàn)在材料和你的身體數(shù)值一結合，再通過微納米加工技術，就有了一套只屬于你的泳衣裝備。”小劉夸張地比劃著手勢，“穿上它，你會像一只通體光滑的蝸牛。更重要的是，你會更靈敏，更強壯?！?/p>

兩天后，姜蓉頭一回拿到了專屬于自己的特制泳衣。

她還記得自己生平第一次跳水后，兩手和肚皮腫得有多高。有了它，今后不會再有那種麻煩了。

她站在更衣鏡前，左看右看，泳衣質量確實好，和身體線條完全貼合。只是瞄了眼在近旁調整泳衣的年輕女孩后，她悄悄將手伸向剛剛從泳衣上撕下的包裝塑料，把它們揉成一團，往脖子下方塞進去。

胸口的位置鼓起了一些弧度。

“不好看……”她喃喃著，又將塑料掏出來。

“奶奶您好?！睆埿罍愡^來，第一次主動和她打招呼。

姜蓉受了些驚嚇，將那團塑料拋得遠遠的。

“您不用在家?guī)O子??？”

“我……不用?！苯厣焓置^發(fā)，轉身走出更衣室。

四

教練坐在跳水池邊看著一疊資料，眉頭緊鎖。

“教練，你還在琢磨這個事啊？”小劉坐到教練身邊，“偶爾讓她訓練訓練就行了?！?/p>

“你知道姜蓉過去兩年總共跳過幾次嗎？”

“八次吧。其中兩次骨折，五次怯場，我記得只成功過一次?！毙⒂悬c不敢大聲說話。

“還有一次也成功了，你忘了入學考試的那次?！苯叹毲们米雷樱皟纱瘟?，這就不是偶然?！?/p>

“你是說……”

“讓她試試?！苯叹氄酒鹕?，吹哨集合隊員。

對姜蓉而言，特別的一刻到來了。

教練批準了她今天試跳。他話一出口，跳水池邊的氣氛都不同了。兩名隊醫(yī)匆匆趕來，在跳水板斜下方就位，緊張得直咽唾沫。

姜蓉排在練習的隊伍里，手指不聽使喚地反復搓揉。

她前面的女孩跳下去了。

“水花太大，怎么回事，臀部給我緊繃起來！”教練響亮的訓斥叫人害怕。

輪到姜蓉時，她反復深深吸氣，心中將所有要做的動作都默默演示了一遍。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光跟著她的動作而移動。

抬手，踮腳，躍起，翻轉，入水，“咚——”。

水花太大了，姜蓉心想。她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臉，有點不好意思。

教練的訓斥聲沒有響起，不僅如此，他反而握住拳頭，輕聲說了句“成了”。有幾人給出了稀稀落落的掌聲。

五

這天姜蓉休息時，張欣主動坐到她身邊。一邊擰頭發(fā)一邊問：“奶奶……阿嬤啊?！?/p>

“學姐……”

“你就這么喜歡跳水??？”

“也……沒?！?/p>

“那你來跳水干嘛？想博眼球啊？”

“因為以前沒做過嘛?！苯胤磸兔笸?。

“那你沒做過的事那么多，你咋不上太空呢？”

姜蓉不出聲。

“你想想看，你還有多少時間，怎么不知道把資源讓給年輕人？”張欣說著站起來，“你想想這是正常人干的事嗎？沒有孫子你去養(yǎng)老院啊。你這樣會毀掉年輕人的前程……”

“普通人不是能上奧運會了嘛。這都行了，怎么不行呢？”姜蓉省略了“我”字，這才勉強把話送出口。

張欣無奈搖頭：“不是行不行的問題，是你該不該的問題?！?/p>

“不是該不該的問題，是想不想的問題?！苯叹毻蝗蛔邅?，打斷了張欣。

“教練……”張欣轉向教練。

“你們也都懂，裝備奧運會的綜合評分是由兩項構成的。”教練顯得比平時有耐心，“一項是裝備發(fā)揮的作用，一項是人的表現(xiàn)。如果整體完成度又好，原始身體條件又弱，得分自然就高了。雖然以姜蓉現(xiàn)在的能力，就算做到有一定完成度，綜合得分也不見得會有多高。但我剛剛得到一個好消息，奧組委出了一個新機制?！?/p>

教練頓了頓，姜蓉和張欣都在等他說完。

“奧組委加上了年齡這一評分項。加上年齡因素后，她的綜合評分就高了。你們猜能有多高？以我的經驗判斷，是有希望進奧運會十強的級別！”

“教練！”張欣跺腳了，“我們全隊只有一個奧運會名額，她要是去了，那我怎么辦？”

沒等教練開口，她就紅著眼跑開了。

六

網絡上出現(xiàn)了一則偷拍姜蓉訓練的視頻片段，配上了夸張的諷刺文字。點開視頻下的留言，能看到有人痛罵老太太不切實際，有人則想對她好言相勸。

教練看煩了那些留言，合上筆記本電腦，抬頭望了一眼在近處熱身的張欣。張欣立馬低下頭，臉上有愧意。

“集合——”

教練掃視著隊員：“推薦去奧運會的人選定下來了?！?/p>

隊員們屏住呼吸。

“入選的人是——張欣。”

張欣臉上的陰云瞬間消散，她跳了起來。

姜蓉低著頭不說話。

“沒有選上的人，還有一個機會。裝備商那邊也有選送奧運會的名額，今天開始會接收全國運動員的報名表，這個競爭比我們省隊推選更加激烈?！苯叹毜哪抗庠诮厣砩贤Ａ?，“你也準備下報名表?！?/p>

視頻發(fā)布者刪除了姜蓉的視頻，但網絡上關于70歲老太太練跳水的話題還在繼續(xù)，甚至時不時有人往姜蓉家的院子里丟點東西，好試探住在里頭的究竟是白癡還是巫婆。在跳水館門口時不時也會聚集一撥看熱鬧和扯嗓門的人。

終于有天，一個人擠過圍觀人群找到了教練。

“要撒野嘛？不要到我的地盤來?！苯叹毑豢蜌獾卣f。

“我是裝備公司的代表?！眮砣瞬亮瞬梁梗跋肓私庀伦罱诰W絡上談論比較多的姜蓉女士。”

“裝備公司？”教練神色變了，“哦哦，您來我辦公室吧，我們慢慢說?！?/p>

“她訓練方面完成程度如何？”

教練將手邊的事交給小劉，和對方邊走邊聊：“經過系統(tǒng)訓練后提升比較明顯，基本達到上一屆裝備奧運會的運動員平均分值。”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現(xiàn)在就已經準備好了？”

“那不可能。運動紀錄是在不斷被刷新的，和上一屆水平齊平還遠遠達不到跳水界的期待……”

七

更快，更高，更強。

奧運會自從增設了裝備賽分會場后，已吸引了全球各個年齡層的普通人參賽。在獎牌榜上，得獎年齡最大的人超過了90歲，但跳水這一項目仍舊是中青年的主場。

姜蓉在家推開飯桌上的雜物，找到一張撕得方正的紅紙，用毛筆在上面寫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快”字。

她把它貼在家里大門上。

每天出門和買菜回家時，她都能看到那個字?？吹搅怂?，她就會更利索地摘菜削皮，刷洗假牙，換衣服打掃衛(wèi)生。

她還站在椅子上，往高處的窗戶貼上“高”字。

每天她站在陽臺做早操，然后外出爬樓梯迎接日出。有時會有路人舉起手機跟著她拍攝，并且配上解說：“這個阿嬤真的很嚴格。老實講，之前就是我說她腦子有病報的警，現(xiàn)在我收回那句話……”

她在健身房舉啞鈴和練習蹦床時，也想要更高更穩(wěn)一點。但是多數(shù)時候就算咆哮也做不到，她就只能一點一點調節(jié)手臂外側的泳衣數(shù)值，讓裝備助她一臂之力。

她的衛(wèi)生間門上貼的是“強”字。

既然決定了把日常生活都變成訓練，就要深入到每分每秒。她給自己新添置了一只浴缸，方便洗澡時躲進水中訓練水性。

泳衣一旦穿上就不想脫下，她在家跟著芭蕾舞蹈的視頻鍛煉肢體柔韌度時還穿著它；上街買箱牛奶也要穿著它，扛起牛奶在坡道上一走一跳，讓路人摸不著頭腦。

認識她的人比以往多了。誰又能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奶奶，還能被路邊小孩大喊“加油”。

關于泳衣的使用攻略，姜蓉也已經爛熟于胸。

在跳水的過程中，人將體驗到類似太空中的失重感。由于空氣的阻力能給人體微小支撐，因而運動員在空中處于微重力環(huán)境。如果調高泳衣手臂外側上的裝備數(shù)值，運動員做各種動作時就會得到“輔助”，從而降低難度。但裝備奧運會并非單純的裝備崇拜，人仍然占據重要地位。一旦數(shù)值調節(jié)上升，就會降低系數(shù)分，影響比賽結果。

一個月后的一天，訓練結束后的跳水館里傳來消息：“姜蓉通過了裝備公司的評估！將被推選去奧運會預選賽！”

隊員們關注地圍在一起，有人不以為然地說：“不算什么，裝備公司也只是想撈個噱頭，賺一次廣告機會嘛?！?/p>

說話的人是張欣的密友，但張欣這次沒有說什么。

姜蓉聽到了消息，只是她還在更衣室里頭，只能一個人對著鏡子嘿嘿傻笑。她解除開關，換下泳衣，全身皮肉松垮了下去。

少了裝備的支撐，她疲憊地呼出一口氣。

八

奧運會留給跳水運動員的賽場只有兩天，但是奧運會前的預選卻長達半年。

張欣、姜蓉隨教練一同奔赴北京，又輾轉世界各地參加了十幾場預選賽。姜蓉的身體條件在所有運動員中穩(wěn)居末位，屢屢拿到驚人的系數(shù)分。從初出茅廬到化身年邁黑馬，她總計得到了三個銅牌和一個金牌，在東南亞一帶還引起了福建鄉(xiāng)親的熱烈追捧。馬來西亞媒體給她冠以“風云阿嬤”的稱號。

私底下，姜蓉的刻苦訓練也說服了隊友。人們偷偷拍攝她的日常生活，并配上“蓉蓉沖呀”“我從來沒有這么激動過”的話語發(fā)布在網絡上。

當初那個說她腦子有問題的人，成了姜蓉粉絲團團長。他把自家院子改造為奧運應援站，計劃開發(fā)成連江旅游的一個新亮點。

在50進30的奧運會名額選拔結果順利時，他在家門口擺出了以“連江人的驕傲”為主題大字的手寫海報。30進20后，“連江”二字就被劃掉，替換成了“福建”，他還為外地媒體提供了“福建人你怕了嗎！70歲挑戰(zhàn)世界跳水板”的新聞素材。

“風云阿嬤起步雖晚，卻從不缺乏野心?，F(xiàn)在已經不是向年齡妥協(xié)的年代了，只有更多各個年齡、各種背景的人加入其中，裝備奧運會才能愈發(fā)凸顯科技對人的影響?！毙侣勔陨縿有缘脑捳Z結束了報道，撩撥著高齡運動員蠢蠢欲動的心。

20進10選拔結束，姜蓉以第七名有驚無險入選后，海報上的“福建”二字被改寫成“中國”?！爸袊咸呦驃W運會領獎臺”專題片里，不再只有支持者和質疑者兩種人，還多了新的挑戰(zhàn)者。

“85歲、90歲的跳水挑戰(zhàn)者相繼出現(xiàn)，風云阿嬤的年齡優(yōu)勢面臨挑戰(zhàn)。近幾年的裝備運動比賽中，獲勝者往往有著優(yōu)秀的裝備，這到底是科技和資本的勝利，還是運動員的努力呢？不管怎么樣，人類的嘗試不會止步……”

姜蓉訓練的跳水館里也播放了這一條專題片，她休息的時候看到了。只不過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那些老年挑戰(zhàn)者的資料，她就得出發(fā)去商演了。

在裝備商舉辦的商業(yè)演出現(xiàn)場，姜蓉要走上天花亂墜的布景中接受媒體的拍攝。媒體們喊她是老年偶像，她知道在那個地方，她只擁有僵硬的身姿、不自在的微笑和被鏡頭無限放大的皺紋。

對了，還有不可忽視的錢。

如果沒有裝備商，她的存款可不足以支付一大堆賬單。

商演和比賽的時間相互交錯，在一場和83歲新人運動員的比賽中，姜蓉輸了。得分出來后，教練在更衣室發(fā)了脾氣：“那些裁判睜著眼睛瞎打分！要說跳得好，肯定是我們好?！?/p>

姜蓉不敢說話，畢竟她輸了比賽。

教練看她這個樣子，也熄了怒火：“裝備比賽一半評分靠裝備數(shù)值，一半還是靠人工裁判打分，有時難免會有不公平的現(xiàn)象，我們能做的，就是保住裝備數(shù)值分，還要爭取表現(xiàn)得讓裁判無話可說?！?/p>

然而比賽的失利，讓原本聚集在連江小院里看熱鬧的人散了一波。不少人發(fā)出了質疑：“原來這個比賽是越老就越吃香，我還以為她有什么真本事呢?！?/p>

姜蓉還沒緩一口氣，又要馬不停蹄去趕商演。這一次，裝備商特意找了個跳水館，她得當著媒體記者和觀眾的面實實在在地跳一輪。上臺后，她才發(fā)覺腳下的跳板不是專業(yè)人員清理的，結果第一跳就受了傷。人們手忙腳亂把她送去醫(yī)院時，她卻有了種難得的自在感——人們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寂靜無聲。眼前的衣裳與臉孔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了滾滾而來的暮云與海浪。

讓我緩一緩——她想。

這一緩就歇了兩個月。

新聞上說，之前贏了風云阿嬤的83歲運動員首戰(zhàn)告捷后立刻宣布退役，呼吁老年人應該多給年輕人創(chuàng)造機會。新聞上說，風云阿嬤已經停訓兩個月，奧運之路恐怕就此戛然而止。

新聞上說這說那的時候，教練來看望了她。

“別想東想西的，出院以后我計劃讓你先從小比賽開始訓練，把節(jié)奏慢慢調整回來?！苯叹氄f。

姜蓉的身子卻像貓頭鷹一樣縮起來。教練走后，她發(fā)覺病房門口還有一個人在轉悠，嚇了一跳——是張欣。

“學姐……”姜蓉叫出了聲。

“別，還是叫我張欣吧?！睆埿雷剿睬??！澳銊e管那些亂七八糟的媒體和網友啊，他們都活在上個世紀?，F(xiàn)在都是普通人也能上奧運會的時代了。”

“我是不是挺壞的，還挺惡毒的？”姜蓉癟著嘴，小心翼翼地吐著字，“因為怕死怕沒機會了，所以才擠破頭爭這個爭那個的?！?/p>

張欣瞪了她一眼：“你看看我，我還是一個單身媽媽呢，不是也有人在背地里罵我作風有問題，不配代表國家。說實話，22歲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運動員。做過前臺，搬水工，后來教練挖掘了我。你說我做這個，是天生就名正言順的嗎？”

姜蓉說不上來，但她這下子瞧見了她臉上的憔悴。那些淚溝和斑點，就像姜蓉自己臉上的皺紋一樣，是累了的痕跡。

“放心吧。生活很苦，只要活得夠久，對誰來說都是這樣的?！睆埿琅呐慕氐谋蛔樱澳憧吹降哪切┤吮砻嫔巷L風光光快快樂樂，其實沒比我們好多少。我們都是要和苦搏斗的人?！?/p>

張欣走后，姜蓉摸出手機。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查看賬戶的余額。一個月前，贊助商認定她的商演失敗涉嫌違約，已經暫停了資助。

她看到了一筆不尋常的入賬，點開明細，是教練給她打的錢，備注里聯(lián)合寫上了十幾個隊員的姓名。

護士舉著一托盤的藥水進來了：“就要出院了，想去哪里散散心呀？”

“去跳水?！苯啬四ㄑ劢?。

重新站上十米跳板的姜蓉，迎來了一波連續(xù)的勝利。勝利太多，以至于她都記不住每一枚獎牌上的花紋。而張欣那次在病房里留下的許多話，卻一直很清晰。

“你可別退縮啊。其實你自己心里知道的吧?！?/p>

“是你讓那么多老頭子老太太穿上泳衣，白天裝得淡定從容，晚上在鏡子前怕得哇哇大哭。老人不再是老人了，都有了自尊心，羞恥心和上進心。”

張欣說這話時，兩人都笑了。帶著這相似的笑容，她連續(xù)迎擊了78歲、85歲、93歲的各國選手。

媒體說她“如同暴戾的狂風，撕碎了那些天真而虛偽的挑戰(zhàn)者”，說她“用艱苦的訓練和強大的意志告訴所有人，她之所以能贏，不是因為她的裝備和年齡，而是因為她就是她”，還說她“面帶微笑望向遠方，似乎期待著下一趟奧運會賽場的勝利”。

過關斬將之后，數(shù)以萬計的年輕人開始以她這張布滿皺紋的面孔為標志，為了一些觸手可及的小事和不靠譜的大事爆發(fā)熱血，前赴后繼。

這些花哨的評價和引發(fā)的旋風她也不太記得住。她記得張欣的話：“別問腦子，問你的心?！?/p>

九

“本月8號，四年一度的重要時刻終于來臨。奧運會以及裝備奧運會聯(lián)合舉辦，中國代表團跳水隊派出了史上年齡差距最大的陣容，其中參加裝備奧運會的運動員最大年紀達到70歲……”

奧運會比賽分為兩天，第一天的預選賽前，姜蓉一入場試水就被各國記者攔住采訪和拍攝。她的視線越過人群，望見一直陪伴她到入選國家隊前的教練也在觀眾區(qū)看著她。教練用眼神讓她安心，她乖巧地點點頭。

預選賽和決賽一樣，共分為十組跳躍。張欣的序號排在姜蓉之前，她的第一跳表現(xiàn)不錯，但出水后她在后臺多逗留了一會兒，等著看姜蓉的成績。

中文解說員這樣介紹即將出場的姜蓉：“來自福建連江縣的姜蓉選手，是一個很有希望奪得奧運會獎牌的運動員，如果奪得獎牌，將是歷史上年紀最大的跳板跳水運動員。”

在連江那個掛著“姜蓉粉絲后援會”橫幅的院子里，也聚集了一批人在看現(xiàn)場直播。姜蓉想到世界各地還有那么多盯著她的人，一出場便感到眩暈。她身體僵硬，幾米長的跳板都差點走不到頭。

她知道這心情叫做緊張，不算什么。但越是勸自己，越是沒法放松。還沒想好怎么起跳，她的身體就躍了起來。

“咚——咚——”

“哎呀，水花出現(xiàn)了比較大的失誤?？罩袆幼鞯耐瓿啥纫膊皇翘?，目前排名只有第五名……”

姜蓉邊上，表現(xiàn)好的運動員出水后和自己的教練緊緊摟著，笑著。她也試著笑。

第二跳，緊張感沒有緩解，姜蓉能想象很多鏡頭追了過來，想象自己眉頭透著疲憊，滿眼的慌張失措。同樣的心境早就反復品嘗過那么多次了，怎么到了大一點的賽場，還是這樣想要退縮？她不知道答案，一時間，沒有千言萬語，只有和水面的深深對視。

十組跳水結束后，姜蓉的總分排名降至第九。“雖然位列前十二名進入決賽，但根據規(guī)則，排名不利的她會在決賽當天靠前出場，關鍵就在明天了。”解說員這樣評論時，姜蓉跌坐在休息椅上。

十

第一日的比賽結束后，姜蓉進了更衣室，沒有再出來。

她想一個人靜一靜，但總是精神不集中，仿佛有幻聽——止不住地想該不該把泳衣的數(shù)值給調大。

姜蓉的手靠近了按鈕，要是當真向數(shù)值認輸，那么分數(shù)優(yōu)勢就將不復存在，意味著她得不到獎牌了。

但好處是，空中動作容易完成，她會像風箏御風流浪，會像機器人通電而行，會變回一個老人。

是平坦走完這條路，還是……她又想起了“不想畢業(yè)”的感慨——還沒有真正試過，怎么就沒機會了。

她將手從泳衣手臂那側移開，站起來，挺胸收腹，踮了踮腳。

無論有沒有跳板和水池，有沒有教練和觀眾，她只是被這個準備就緒的動作吸引，自顧自地練習起來。

“別問腦子，問你的心?！睆埿赖脑捦懽?yōu)橐粋€極其自然的想法，冒了出來。

她拉伸著手臂，感覺自己即將騰空而起，是門外的動靜提醒了她此時此刻身在何地。

她開了門，發(fā)現(xiàn)之前的教練和隊友都在門口圍著偷聽。

幾雙眼睛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們。

“你們都不去休息，是想退賽嗎？”她留下這句話，一手拽著物品袋要回房間去。

“我在臺下——”教練對著她的背影握了握拳頭說，“給你加油！”

“加油！”隊友們異口同聲，像是在喊每次訓練開始前的“集合”。

她回頭看著他們年輕矯健的身體，真想展示給他們一個笑臉——但掙扎了下，還是先確保不要哭得太難看。

“觀眾朋友們大家好，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18時20分，奧組委主席剛剛寄語全體運動員：你們?yōu)檫\動事業(yè)付出了不懈努力，我為你們驕傲，和你們一同拼搏！”

姜蓉站上了第二日的跳水臺。

眼前的水是白亮亮的，觀眾也是白亮亮的。彩色的廣告橫幅在她眼底虛化為搖曳的火光，和她這輩子的光影交相輝映。

昨天她還覺得那些東西太過銳利，不是給她這樣的老人準備的。今天她就不這么想了。反而是這場館里的溫度和濕度過于溫柔和模糊，快要把彩色的世界熏成了粉紅泡泡——這柔和，不是給她這樣的老人準備的。

她這樣的老人，決定不遮不掩，用肢體坦白地流露感情。

坦白的，就不丟臉。

坦白的，就可能偉大。

她開始深呼吸，仔細呼吸。

十一

那一天，姜蓉在醫(yī)院睜開眼睛。

“寶寶……”隔壁病床傳來喘息聲。

“寶寶，你說什么？”姜蓉轉頭看著丈夫，試圖挪動身體。

“我想起了……你說的一件事?！闭煞蛴悬c變形的眼睛難得放光，“當年高中你們學校選拔跳水運動員，你體檢都過了……就差上臺試跳了。結果你一怕，跑了。你說過的，全班就兩個人過了體檢。當年……要是……試一試就好了?！?/p>

丈夫的話是臨終前的胡話，不講道理，異想天開。但是半年過去，從初秋到早春，姜蓉還總是會想起自己回答“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說這些干嘛呢”之后，有啜泣聲被哽在喉嚨里。

到底還是走到了這里。

這里是十米跳水板，空氣的震蕩和別處都不一樣。

姜蓉從來不是什么風云人物，她知道別人的熱鬧過后，她還是皺皮老太婆一個。這一跳開始，不為別人，而是為了高中時代沒敢下水試跳的那份懊悔。

她居高臨下，深吸一口氣。

三，二，一！

兩手高舉，顛倒，感受風，感受重力，縱身入水。

當她嘴唇發(fā)白鉆出水面時，望見人們揮舞的雙手像鏡面上的陽光一樣刺眼。

“噢……這一跳是災難性的，現(xiàn)在她的綜合得分墊底了?！苯庹f員發(fā)出遺憾的感嘆。

繼續(xù)跳，姜蓉想，還有九次！

從今往后的每一天，她會萎縮得更瘦小，呼吸也總會像丈夫一樣微弱下去，但她不能再添懊悔了。

第二組出場時，她的狀態(tài)開始令人驚訝。

跳！

“這一跳沒有問題，可能會成為關鍵的轉折……”

跳！

“太出色了，精彩的表現(xiàn)！”

她的得分穩(wěn)定攀升，排名不斷刷新，四座時不時爆發(fā)出高亢的喊聲與掌聲。

跳！

“這一跳開局還不錯，最后的入水有點遺憾?！?/p>

人生真是反反復復。

“有國外的選手提出抗議，要求檢查姜蓉選手的裝備是否出現(xiàn)問題。裁判過去了，檢測完畢，沒有問題！”

“第六跳非常漂亮！看來她很有可能拿到獎牌！”

教練在場邊站著，兩手合十貼在嘴上。

“跳水的奇妙之處就是形勢風云變幻?！苯庹f員說，“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知道會怎么樣。”

不知道會怎么樣，所以跳！

“漂亮！盡善盡美！姜蓉真是在她的最佳狀態(tài)?！?/p>

不知道會怎么樣，才要跳！

“這一跳也成功完成了！現(xiàn)在還有兩跳，如果這兩跳都能保持這個水準，她就能鎖定一枚獎牌了，至少是銅牌！”

跳！

“噢……有點小遺憾，入水之前的姿勢都非常完美的……”

人生真是變幻莫測。

所有人都將目光聚焦在她的最后一跳上。

“姜蓉臨時改變了難度系數(shù)——向后翻騰兩周半轉體一周半屈體，這是女子十米跳水難度最高動作之一！這真是太瘋狂了！我們從教練那兒得到消息，姜蓉在訓練時曾經成功挑戰(zhàn)過這個難度，但是在賽場上還沒有嘗試過。這會是她的第一次成功公開挑戰(zhàn)嗎？”

跳！

“最后一跳完成！無話可說，驚心動魄，接下來只剩等待了！中國隊鎖定了又一枚獎牌，而且極有可能是金牌！這可以成為跳水歷史上的一個偉大瞬間，驚人的景象……”

姜蓉出了水，喘著氣，連她也忘了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只有后來電視上反復重播的各國點評才能幫她記起一些片段。

“一股非同尋常的情緒在現(xiàn)場爆發(fā)了。我從未想過會在這項運動中見到這樣的場景。成千上萬的歡呼聲，這些無疑是只有冠軍才能享受的榮耀。這個70歲的運動員做到了。不可思議！我們雖有預期，但仍對這種熱情程度始料未及?！?/p>

“天哪，那種壓力，你能想象嗎？我去看過她的訓練，有人說老運動員的優(yōu)點是有平常心。我看到的完全不是這樣的，她作為一個老人之前首先是一名運動員。我們都錯了，我們不該把她當作一個老人，她和我們沒有不一樣?！?/p>

也有一位歐洲解說員除了重復“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之外，再也說不出其它話來。

“分數(shù)馬上就要出來了！我們知道，上一屆裝備奧運會十米跳板跳水冠軍的總分是895.80分，如果能超越這個分數(shù)，她無疑會是今天的贏家！”

“得分出來了——903.20分！她做到了！一個新的記錄！她將跳水這項運動帶向新的高度……”

“我試圖回顧我進行體育報道的過去這二三十年，在我報道過的所有比賽中，我不知道還有誰讓我這樣熱淚盈眶，從未見過，不可思議。她在這里奮力拼搏，不知道她是怎么撐住的。我感覺她應該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現(xiàn)在，她將巨大的壓力轉移到了在她之后要出場的張欣身上……”

姜蓉的比賽結束了，之后的時間像夢境的碎片一般，讓人時常搞不清身處何方。聒噪的記者會結束后，奧運會之行告一段落。她回到連江老家，休養(yǎng)身體。

餐桌上的廣播開著，奧運會征戰(zhàn)的新聞熱度未減，時不時還能聽到她的名字。

她把銀牌擺在丈夫的遺像旁邊。

起風了，院子里老槐樹的枝頭不斷搖晃。

她正了正獎牌，咕噥一句：“好像還是金牌好看點?！?/p>

奧運會決賽那天，最后出場的張欣發(fā)揮出超常水準，從姜蓉手中奪下了金牌。這對忘記了年齡差距的姐妹在領獎臺上久久擁抱。

“寶寶，下一屆奧運會還有四年，不知道我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噢……”

“人類想要進軍太空，就必須深入研究微重力環(huán)境下各種現(xiàn)象的規(guī)律?！睆V播中有了新的播報，“我國下一顆微重力衛(wèi)星發(fā)射在即，將面向全國招募志愿者參與微重力流體物理等現(xiàn)象研究，為期一年，目前正在接受報名……”

姜蓉的眼神變了。

風聲抖動了窗戶。

“你知道我想什么了？哪有為什么……”姜蓉反復摸起大腿，“因為，我沒試過嘛?！?/p>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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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宇鐳??

題圖 《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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