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張紙不會僅僅是一張紙。”

? ? 我喃喃道，走在他死的那座公園。在遇見他之前，我從未信過這種廢話。好吧，在看見他折斷的頸脖和落在一旁被血染紅的紙之前，我從未相信這種廢話。

? ? 我仰頭，看見綠葉一層疊一層織了滿天。從光漏出來的縫隙里，我看到天空一片寶藍，伸手去抓，也就順勢后仰，然后看見四散的鳥劃破天空，樹葉的縫隙里閃過乳白色的東西。

? ? “浴缸？”

? ? 我一邊拍打褲子上的塵土，一邊仰頭，卻發(fā)現(xiàn)頭頂竟已是一片烏云，于是倉皇逃回家里，浸了一鞋的水。我脫了鞋襪，隨手丟向陽臺，又去廚房燒了一壺開水，將眼鏡放在餐桌，拿起睡衣走進浴室。

? ? 這時媽媽打來電話，讓我周末回家一趟。我反應過來口袋里的錢包鑰匙還沒拿出來，于是又出浴室放在餐桌上，見水已經(jīng)燒開，我從櫥柜里翻出奶粉，沖開后將鼻子伸向杯沿，還沒聞到奶香就被燙了鼻尖。

? ? 我長嘆一口氣，回到浴室，“唰”，拉上窗簾，擰開開關，熱水淌過我全身，我看見沾上水汽的瓷磚上倒映著我的拖鞋，一只紅一只藍，閉上了眼睛。

? ? 我什么時候買過藍拖鞋？算了。

? ? 應該是給他買的了。

? ? 什么時候買的？

? ? 記得他說想買個浴缸。

? ? 洗發(fā)水，洗發(fā)水……?。⊙劬?！

? ? 要是有浴缸就好了，就不用站著洗澡了。

? ? 浴缸……浴缸？

? ? 這時外面?zhèn)鱽黼娫掆徛?，我急忙沖掉身上的泡沫，可沒一會鈴聲就結束了，怕是沒什么要緊的事，于是我又慢吞吞起來。良久，我終于穿上睡衣從水汽中走進客廳，忽然發(fā)覺雙色拖鞋太蠢了，于是翻遍了鞋柜也沒找到另外兩只，只好作罷。我將手機拿起，一邊摸杯子，好燙！然后，我對著手哈氣，看見媽媽的未接來電，倍感詫異地回撥回去，竟然還是提醒我周末回去一趟。

? ? “剛剛不是打過了嗎？”

? ? 媽媽沒理會我，繼續(xù)說了幾句也就掛了。

? ? 于是我回到浴室，從洗手臺下摸出吹風機，插上，才發(fā)現(xiàn)窗簾沒拉開于是拖著一紅一藍，“唰”地拉開，外頭已是天晴了。

? ? 吹過頭發(fā)后，我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舌頭被燙過的地方愈加干渴，想喝可樂。于是我從餐桌上撈起鑰匙，又匆忙回房間拿一雙襪子后一腳踩進門廳擺的另一雙鞋里，反手將濕鞋放進柜子里，竟然在旁邊看見另一對一紅一藍，我隱約察覺到一絲詭異，然此時可樂心切，我沖出家門，剛按電梯就發(fā)現(xiàn)還沒換睡衣，又回房間換，也就干脆把拖鞋成雙對齊，剛好趕上電梯，再下了樓。

? ? 買回可樂后，我倒?jié)M整杯，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了一下午，起身向陽臺準備洗鞋，想起已經(jīng)放進鞋柜里了，于是提著鞋走回陽臺，剛伸手進去，干的？

?? ?好煩。

?? ?盡管如此，我還是把鞋洗了，我感到身心俱疲，于是回房間睡下，迷迷糊糊竟夢見了他。

? ? 我夢見他在我身旁睡下，我想說些什么，卻慢慢睜不開眼，發(fā)不出聲音。然后我夢見我和他坐在樹下，他又對說：“一張紙不會僅僅是一張紙?！比缓?，他又坐在樹上，任我怎樣呼喊，他都不看我一眼。我問他為什么要自殺。他什么也沒說，將紙甩上天空，向后倒下，卻忽然消失不見，只剩下緩緩落下的白紙。

? ? 我又夢到他睡在我旁邊，看清楚他已經(jīng)把頭發(fā)剃短了，臉上多了一道短疤，我想起他把紙扔起，就像利刃劃破天空，紙彎下一角來，天跟著一起脫落下來，他走進那片沒有顏色的天，周邊慢慢長出樹葉，他越走越遠，直到樹葉慢慢把天空合上，我覺得是飛揚的紙把他的臉劃傷，于是從交錯的紅藍拖鞋里挑出紅色的，起身去拿藥，卻發(fā)現(xiàn)藥瓶里有一根不慎掉進去的棉簽，我又拿出兩根棉簽，費好大勁把它夾出來，將三根一起拋進垃圾桶里，是利落的一根弧線，拿起藥瓶走回房間，卻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不見了。

? ? 我重新躺回床上，瞇一會后，我起身去拉開窗簾，又開始下雨了。

?? ?“要不，我們買個浴缸吧?！?/p>

? ? 我吃驚地回過頭去，一個身著睡衣的男人靠在門外，他穿著紅藍拖鞋，還有和我這件配對的寬松款睡衣，正拿著毛巾擦頭發(fā)。

?? ?我只是慢慢走過去，輕輕抬起遮住他眼睛的毛巾一角，他的頭發(fā)從濕毛巾里漏出來，還都粘在一起，幾縷發(fā)絲耷拉在眉梢，臉上也不見短疤，他只是低下頭打量著我，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那雙眼睛。

?? ?他抬手輕撫我的臉，眉毛低垂，用那雙眼睛看著我：“不好嗎？”

? ? ? 我想我也許是病了，可我卻聞出家里沐浴露的味道，感受到手背上濕毛巾的重量，還有一個人微涼的手搭在臉上的下垂感。

? ? 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即使我怎樣去逃避，這樣離奇的真實正迎面向我走來。

? ? “好?！蔽艺f。

? ? 他隨即將我抱起，連我一起悶在被子里，我以為他要開始商量購置浴缸的事直到我們都有了睡意，可他閉口不提，“你今晚怪怪的?！?/p>

? ?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繼續(xù)說，“杯子我洗干凈了，哦對，家里的奶粉喝完了?！?/p>

? ? “你洗澡的時候你媽打來電話，我掛掉了，你回過了嗎？”

?? ?“嗯?！?/p>

? ? 他沒再說話，我沉默一會，問他：“你還記得嗎？”

? ? “什么？”

? ? “一張紙不會是一張紙?！?/p>

? ? “我沒印象?！彼伎家粫蠡卮穑罢l說過嗎？這是什么意思？”

? ? 我遲遲沒有回答，他忽然起身看向我，用手撩開我的劉海，摸著我的額頭，說：“說話稀里糊涂的，不會發(fā)燒了吧？”

? ? 我搖頭，告訴他我沒有哪里不舒服，他卻堅持下床去找溫度計，他打開房間的燈，我注意到放在床頭柜上的藥瓶不見了，這時我瞬間感到一陣不可抗拒的頭疼和臉上的滾燙感，我無力地接過體溫計，五分鐘后，他看過體溫計，叮囑幾句，就換上便服出門買退燒藥了。

? ? 我從床上爬起來，確認過放在原處的藥瓶和掉在里面的棉簽，又哪里都找不到的可樂空瓶，然后我拿出手機，只看到媽媽打來一次電話，而我沒有接，濕鞋還擺在門廳，我意識到不能再無視這一切了。

? ? 如果能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那么也會毫無征兆地消失。

? ? 又或者，是什么引發(fā)了這一切。

? ? “一張紙不會僅僅是一張紙。”

? ? 可我想不明白，紙會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 ? “或者是浴缸？”

? ? 由浴缸引起的變化嗎？

? ? “拖鞋……牛奶……”

? ? “藥瓶……電話……”

? ? “死去的人和忽然的發(fā)熱?！?/p>

? ? “下雨，天晴，又下雨……”

? ? 就我的印象，變化應該不止一次。

? ? “下雨，天晴，短發(fā)，長發(fā)，又下雨……”

? ? 引子也不止一個嗎？

? ? “毛巾，浴缸，鳥，棉簽，窗簾，花灑……”

? ? “沐浴露，杯子，奶粉，鞋襪，刷子，肥皂，樹葉，下墜，鳥，自殺，短疤……”

? ? “短疤……長發(fā)，短發(fā)，短疤，傷疤……”

? ? “傷疤，劃傷，樹枝？”

? ? “紙？”

? ? 我感到冥冥中的一種指引，爬上書架前的桌椅，伸手去拿最頂層的A4紙，這時他提著藥開門進來，驚恐地將我從高處抱下來，詫異著問我怎么爬到書桌上，然后我終于不敵頭昏腦脹，隨他回到房間里，吃過藥后在床上睡了過去。

? ? 我在夢里又見到了那位臉上有短疤的他，他撫摸著浴缸里我的尸體，我不敢走近，在遠處大聲問他，“紙為什么不是紙？”他卻只低著頭，起身將滿地的白紙撿起來。然后我忽然躺在浴缸里，他從我的身邊將一張張浸濕了的紙拿出來貼在墻上，然后拿出吹風機給我吹頭發(fā)。我問他為什么不哭，他卻反問我為什么。我回答：“因為剛剛我死了。”他說：“我也不知道。”

?? ?然后我沉進水里，看見水波里他的臉扭曲，等到開始害怕會窒息而死時又探出頭來，想起我已經(jīng)死了是不會再死的，可在浴室里卻不見他的人影，才反應過來頭發(fā)又濕了，正要出去和他道歉，聽見他站在門外說：“紙就是紙，但紙不只是紙?！?/p>

? ? 我心頭一緊，急忙打開門，向發(fā)出聲響的廚房跑去，一個長發(fā)的他站在里面沖牛奶，轉(zhuǎn)頭問我怎么不穿鞋，然后將牛奶遞給我，去拿出浴室里的拖鞋，接著用毛巾幫我擦頭發(fā)。他提醒我要等會再喝，免得燙到舌頭。我湊近他耳邊，對他說：“我愛你?！蔽疑钪@是我表達感謝的話術，而他也清楚?？伤麉s忽然說，“待會，你要去找那個帶疤的對不對？”然后他穿著兩只不同色拖鞋走回房間，杯子里的牛奶忽然變成了可樂，電視上天氣預報說今日無雨，我想起拉開浴室窗簾時，天晴了。

? ? 我從床上驚醒，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十點半了。一會后，他穿著圍裙進來，用手背摸我的額頭，隨即露出放心的表情，“退燒了，我去把早飯熱一下?！?/p>

? ? 趁他出房間，我起身走向窗臺，握緊窗簾，思考接下來看到的是晴天、雨天還是雪天，卻猶豫著，直到他再次進入房間里，我等著他用各種理由挽留我，似乎這樣我才能毫不猶豫地離開。而他只是普通地走過來，拉開另一邊的窗簾，什么都沒發(fā)生。

? ? 一切就像是我弄錯了，接下來他一定會像往常一樣，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我，再等我出去吃早餐，然后今天我們會一起去買浴缸，就像是我犯了糊涂。

? ? 然后我拉開另一邊的窗簾，余光中瞥見他瞬間消失，就像隱藏圖層般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他不會看到我用悲傷的眼神看向他。

? ? 我不知道房門外是否還會有一個他在外面等我，有一頓美味的早飯，或是只有一雙他的拖鞋在鞋柜上積灰，可現(xiàn)在我知道我是不想走的。我不敢走出房門，而是拿出手機，撥打他的電話，很短一段鈴聲過后，我知道這次他已經(jīng)死了。

? ? 我感覺我是在滿盒釘子里面摸金幣，只能小心翼翼。接著，我洗碗時摔碎了碗，我將碎片丟進袋子里時，他從客廳走過來幫我；我們?nèi)ミ\動中心打乒乓，我勉強接到他的球，卻飛出去好遠，他轉(zhuǎn)身跑去撿卻是我閨蜜走了回來；還有忽然出現(xiàn)的運動飲料，忽陰忽晴的天氣，和總是重復發(fā)來的同一軟件的更新提醒。

? ? 我覺得可笑，我在永無止境的痛里為偶爾出現(xiàn)的金幣欣喜若狂。盡管我大致知道產(chǎn)生變化的原因，可不論我怎樣小心，也做不到避開每一個開關。盡管我這一切一知半解，我知道我還有一個最特別的線索，一個絕對錯不了的線索。

? ? 于是在某個他死在買浴缸之后的世界，那時我仍模糊記得發(fā)熱那天夜里做的夢，于是從書架上拿下一大沓A4紙，拿著手機進了浴室。我向浴缸里注滿水，沒脫衣褲，光腳直接走了進去。我坐在浴缸里，將大疊紙放在左側(cè)浴缸外的地板上，每向上扔起一張紙，就撥打他的號碼，對著手機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問：“一張紙為什么不只是一張紙？”我自然已經(jīng)知曉答案，卻承受不起知曉答案后的代價。一切源自那個將我引入這里的他，我堅信只有找到他，才能離開這個混沌的世界。

? ? 我本打算一張一張地試，卻漸漸感到惱怒，于是再次按下?lián)芴栨I，拿起大把大把的紙到處扔，白花花的紙漫天飛，它們向上揚起，將世界劃出一道道口子，再緩緩落下，揭開另一個世界的帷幕，我將同時穿行在多個世界里，又或許我的靈魂在多個縫隙間被世界拉扯，誰知道呢？我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說著：“一張紙為什么不只是一張紙？”我同時聽到好幾個聲音就像回聲一樣詫異地支吾，標準女聲不緊不慢地回答我這是空號，撥號的電話鈴聲在響。

? ? 直到最后一張紙落在浴缸里，電話里傳來：“您撥打的用戶為空號……”

? ? 我簡直要發(fā)瘋似的大笑起來。我站起身來，用腳踹開浮在水面上的紙，卻踩到缸底的紙，失足滑倒。我的頭撞在浴缸上，一張紙被我上滑的腳踹起，從它的邊緣長出一片一片的綠葉，縫上墻壁，爬滿門，我想起那些夢來，所有變化的細節(jié)映入眼簾，以及一個摔死的男人身旁的紙。我想那張紙一定也曾長滿樹葉，它給瀕死之人以變化的真相——那個只存在于我們兩人之間的真相。這時，有人打開房門，紙上的樹葉開始回縮，紙慢慢落在血色的水里，種種細節(jié)重新變得模糊，就連我原本的記憶也被其抽走。

? ? 進門那人驚慌地走向我，拿起手機撥號，他臉上有一道短疤，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fā)，所幸我還有些印象，他必定是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他，他臉上的疤痕正是被紙劃傷的佐證。于是我艱難地張口，說：“一張紙不會僅僅是一張紙?！彼隙ú幻魉?，就像當時的我一樣，而我，不過是像當時的他一樣，完成將他重新拉入這場紙上漂流的最后使命。

? ? 他眼里盡是悲傷與驚恐，一面按住我的傷口，一面顫抖著說著安撫的話。我見他眼眶紅了，卻騰不出手擦眼淚，抬起手輕撫他的眼角，說：

? ? “我愛你。”

? ? 他知道這是一種表示感謝的話術。

? ? ? ? ? ? ? ? ? ? ? ? ?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