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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事

2022-02-05 00:48 作者:香江湘調(diào)  | 我要投稿

記錄一些春節(jié)時期聽到的,外公的故事


一.

項加水的前半生,過得很悶。

三歲那年,一個他不曾謀面的妹妹于產(chǎn)房中帶走了他母親。草草結(jié)束喪事后,父親帶他到大伯家,指著床上的大伯說:

“以后你就喊他爸?!?/p>

?他懵懂地進了屋,懵懂地喊了爸,媽。他的‘爸’橫著一條瘸腿,向他微笑,而他的‘媽’端坐在木椅上,望向他的眼神讓他渾身發(fā)冷。

這天,溪上村下了好大一場雪。村里人都說,這是瑞雪。但在百里外的南京城,日軍剛剛在城墻上插上膏藥旗。加水丟掉了一個家,和許許多多的孩子一起。在那年,沒有人知道,孩子與孩子的國,都將去哪。

???二.

???木工行里分門別類,羅圈匠、箍桶匠、模子作、點子作.......一行有一行的器活,而加水的大伯便是大木匠,梁柱門窗隔窗都是他的手藝。他的木工極好,十里八鄉(xiāng)的屋舍都請他督建,名望自然也極高。娶妻那年,他辦得是全彩妝,鑼鼓號聲響了一路,那場面直到二十余年后仍被村人在嘴里咀嚼著,連帶著那媳婦一起。

???媳婦是雙廟人,和溪上隔了一個鄉(xiāng)。她來時,嫁妝盒里帶了三塊銀洋和一副銀鐲,都雕著龍紋。她的舉手投足端正雅致,面容也秀麗,鄉(xiāng)里人都說那是個深閨小姐,也只有大伯這樣的大木工才浮得住這般深水。

??而加水只知道,家中那個瘦黃尖臉的女人讓他很害怕。

??她不讓他喊她‘媽’,不讓他哭,也不讓他亂跑。飯桌上的規(guī)矩更加多,什么人坐什么座,碗筷如何擺,吃飯如何吃,稍有違她心意,她便用那雙眼盯住他,盯得他后背發(fā)毛。

??和其他農(nóng)家婦女不同,她不打孩子。她喜歡擰。她不剪指甲,加水一犯錯,她就擰他,兩個長長的指甲往嫩肉里死摳。她做的針線細致,擰人的力道也細致,若不細看,便也看不出傷痕。有時大伯進屋,她便收了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用她那口吳儂軟語笑著問:

??“寶貝啊,為什么哭啊?”

??

???三.

???長大后,加水常上山幫家里砍柴。背起柴簍,拿起柴刀,那便是他唯一能逃脫那女人的時候。在村頭巷尾,總有鄉(xiāng)人問他:

???“你是大木工家的?”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溪上村就幾十戶人家,木工家中多個孩子,大家很快便都知道了。有人詫異:

“應四妹不是生不了嗎?”

這時候就有人說:

“是他弟弟送過來的呀。大木工哪來的孩子?!?/p>

加水聽到這些議論,并不駐足。他只是往生父家看一眼,便朝著窄小的青石道上去了。

?

四.

青石道是鄰村一個石匠鋪的,直通到大伯家門前。這條道是大伯主張修建的,串起村中的每一戶,當年提出要修時,他說:

“請石匠的錢,我出一半。以后,咱們就不怕褲腳上沾泥巴啦?!?/p>

?加水同樣不知道這些,他只曉得,褲子臟了會被擰,所以他砍柴時也分外小心。大伯外出做工時,整個房子就只有他與伯母兩個人。房里萬般寂靜,只有木頭的霉味讓他感到時間的流逝。伯母做飯時,他就把頭埋到柴堆里;吃飯時,他就把頭埋到飯碗里;飯后,他把頭埋到課本里。

或許是常年累月地“埋”著,他的成績是班中最好的。

?

五.

加水沒練過字,可他的語文老師從未見過字寫得和他一般好的學生。

他亦沒練過算數(shù),可數(shù)學課上,他總能算得越快越準。

他記性也好,古詩文念而成誦。紀律更好,從不與人打鬧。老師常與伯父說,這孩子哪哪都好,就一個問題:不敢說話。

伯父回家問他怎么回事,他也不曉得,只聽得伯母的鍋鏟在鍋底鏟出尖銳的聲響。

小學畢業(yè)后,伯父想讓他去讀初中,伯母卻說,他手腳麻利,在家里做做活多好。

夫妻兩個吵起架來。加水他聽到伯母說:

“我遷就你那么多年了,聽我一句不行嗎!”

‘遷就’是個耐人尋味的詞。大伯老實,又能掙錢,也不打老婆,加水不知道伯父除了一條瘸腿外有什么配不上那女人的。那時他已聽伯父說過,那條瘸腿是一個獵戶走火弄傷的,兩人本是好友,這傷什么也沒賠就過去了。他問伯父:

“這也能忍嗎?”

現(xiàn)在,他望著大伯低下頭的模樣,似乎知道了為什么。他第一次覺得,心中好悶,可他不敢吐氣。他像只鴕鳥般將頭埋進了膝蓋,看不見女人的臉也看不見未來。

?

六.

在故鄉(xiāng),把女兒從縣城嫁到山村,往往是讓娘家丟臉的事。但在1958年的二月二,陳冬仙的父母仍把她送到了溪上村。冬雨初霽,滿土路的泥濘,路邊的群山緊緊咬著天空,腳下的河流得緩慢,陳冬仙覺得自己好像進了張巨口。她望著遠處寒酸的屋舍,掩面哭了起來。

她安慰自己,或許那個未曾謀面的新郎會是個好人。他們行完了婚禮,洞房里掀蓋頭的那一刻,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多少年前,當應四妹第一眼望見小加水時,同樣的嫌惡也曾浮現(xiàn)在她的眼里。

他丑,太丑了。黑臉,塌鼻子,小眼睛,嘴里還一股腌蘿卜味。洞完房后,她呆望著天花板,怨念燒到了另一個時代。

那年,她年輕的父母撞上了一場饑荒。他們沿村路乞討,行將餓死之際,一個瘸子把他們喊進了自己家。他們就住下,白吃了一個月的飯。臨走時,她父親指著母親鼓起的小腹,又指指六歲的加水,說:

“若是生了女兒,便配給你們家作兒媳?!?/p>

多少年來,這句話支撐起她的無數(shù)幻想,如今都已在床榻的搖晃聲中破碎。她聽著丈夫的鼾聲,覺得天要塌了。

?

七.

新婚后的第三個禮拜一,加水出門上班了。他有個不錯的單位:朱溪鄉(xiāng)的良種繁育場。場長選人時,想找個老實人作會計。多年來,大木工兒子的純良已在鄉(xiāng)中出了名,作為一個小學畢業(yè)生的他,就這樣毫無阻礙地拿上了紅印章。

當會計的第一天,他在食堂一頓吃了四個饅頭,就著一大粥與咸菜,都是別人幫他拿的。他太驚訝了,原來吃飽飯是這樣的滋味。一張黑臉讓大伯母的厭惡貫穿了他的童年,他記得每次家中殺雞,按大伯母的規(guī)矩,大伯吃雞頭雞腿和雞翅,她自己吃一個雞腿和雞翅,大哥吃一個雞翅一塊肉,剩下的肉幾個兄弟姐妹每人一塊,而他只有一個翅尖和一口湯。

?如今小小一個紅印章就讓他吃飽了,他又驚又喜又悲。大伯母的那張臉浮現(xiàn)在眼前,他搖搖頭驅(qū)散掉,開始認認真真地工作。

工作初的一個月,妻子與伯母都對他和聲細語的。早晨起來,他沐浴著天井的陽光,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自己是個人了。但到月底,場里發(fā)工資時,他揣著十幾塊錢興沖沖地往家跑,卻又看到伯母立在家門口。

他上前,剛要問好,她便向他伸出手:
“外套給我?!?/p>

她的手往他的口袋里一摸,把錢都放進自己的圍裙里,又問他:

“有沒有私藏?”
他呆愣住。妻子正從門后望他。他說:

“沒有了?!?/p>

???

八.

沒有了。

這是陳冬仙與加水爭吵的開始。男人的窩囊讓她難以置信,她數(shù)落他,他愈沉默,她罵得愈大聲。

而婆婆就在一邊,邊打著針線邊聽,聽了一個晚上。

第二日加水下班時,她又去翻他的口袋,這次翻出來的是幾寸布票。她揚揚手放他進去,身后又響起罵聲。

第三日,第四日,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陳冬仙夜夜抹著淚罵他,而他甚至連吭都不吭一聲便上床睡覺。他不哄人,也不辯駁,他只吞咽,咽下自己的窩囊,婆婆的強勢,妻子的嫌惡,胃口大到讓陳冬仙絕望。

可有一天,她只說了兩句,一個耳光就抽到了她臉上。

“你怎么敢的?”

在他眼里,她第一次望見了疑惑與惱怒。

“你算什么東西?”

又一記耳光。她被抽得發(fā)懵。

“老子的錢,想給誰給誰!”

一陣悶響,天旋地轉(zhuǎn)。那是柴刀柄抽到了臉上。她哀哭著滾下樓去,一路跑到麥場,而加水就拎著刀在后面追。

“別追了!別追了”

“我打死你!打死你!”

就這樣到了后半夜,她逃了出去。群山間嗚嗚響著風聲,她不敢停下腳步,生怕她紅了眼的丈夫會一刀砍過來。溪上到縣城的二十里路,她只跑了不到三個鐘頭。

?

?

九.

陳冬仙跑過不止一次。

新婚后的第三天,她第一次下廚房,飯菜端上來時,大伯母的責罵就讓她流了眼淚。她不懂,為什么要先上菜再上主食,為什么自己不能坐在東邊的條凳上,為什么腌好的筍干連動都不能動一口。她用眼神向丈夫求助,而丈夫喝著粥,比驢吃草還安靜。

兩天后,她跑了。跑到一半,外公把她拽了回來。七天后她又跑了,這次是大伯母把她拽了回來。在臥房里,她聽到婆婆對公公說:

“就該弄把鎖把她兩條腿鎖住?!?/p>

雞叫時,她看到公公拿著刨刀刨木頭,又跑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能逃跑成功,在娘家,她發(fā)誓自己再不回那個窮山溝了。她母親聽完她的遭遇,只哄她睡覺。一種久違的溫暖回到身上,她哭了。

這之后的半個月里,母親一遍遍給她描述當年的情景,又說婆家沒了她會怎樣怎樣可憐。年輕女子的心總是軟的,當一場夏雨將街道洗了個干凈,一輛轎子停在陳家門前。母親說:

“回去吧?”

她撫摸著小腹,似乎早已預感到這天的來臨。這次回去,她便要在項家扎根了。

可她仍望著樓下的轎子,輕輕點了點頭。

十六歲新婚時,她都沒坐轎子。

?

十.

加水見妻子回來,只是草草道了個歉,仍然沒哄過她。

在他眼里,或者說,在伯母的口中,兒媳婦洗碗摔碗,掃地也不干凈,怎么做怎么錯。加水唯伯母命是從,而陳冬仙的責罵更是火上澆油,叫他不分青紅皂白便打了人。夫妻之間從此隔開了一層障壁,冷戰(zhàn)、沉默、各司其職,生活漸成一潭死水。

打破這死水的是一聲嬰兒的啼哭。在小年夜,他們的大兒子出生了。而一個月后,她再度懷孕,奶水就此中斷。三月,春寒料峭,大伯母用襁褓將小孫子裹得緊緊,出門到處去找奶媽。加水立在門邊,望著女人匆忙的背影,心像被擰了下般疼起來。

他的大兒子有十三個奶媽,而他十三歲還不知飽腹何味。

而這居然是同一個女人所為。

?

十一.

第二個孩子出生后,陳冬仙的心漸漸定了。她與丈夫仍然吵架,仍然冷戰(zhàn),她學會了像婆婆刁難自己那般去刁難丈夫,而他對羞辱的胃口似乎愈發(fā)大,再沒有出手打過人。

筆者猜測,這大概是應四妹忙著照料孩子的緣故。

育種場在1961年關(guān)了門。加水又輾轉(zhuǎn)到別處做會計。五年后,他回家務農(nóng),從此把自己埋在莊稼地中,一埋便是五十年。

這五十年里,他養(yǎng)育了三男二女,有關(guān)他們的故事還很多,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老大與老二。

或許是繼承了加水的基因,老大從小學業(yè)優(yōu)異。又因家中人尤其是大伯母的寵愛,他言談流利,說什么都很自信。但在高考中,他兩度失利,憑第二次復讀考了當縣狀元。

從18歲考到20歲,缺失的三年誰來補?答案是老二。

他比老大小一級,老大第一次復讀那年,他也高三。高考的前一個禮拜四,下著大雨。陳冬仙跨過門檻去豆腐坊,就看見他站在雨里。

“怎么回來了?”

“媽,我不考了,反正也考不上。”

他抬手拭掉睫毛上的水珠,笑了笑:

“我干活,給大哥掙錢去?!?/p>

他滿心以為,母親會夸他懂事,畢竟,他的成績一直不好??闪R聲驟起,較雨點更密。那天他故意沒麻煩父母來接他,可二十里路,換來的只是罵聲熄火后一把冰冷的柴刀。

“那你砍柴去吧?!?/p>

他接過刀,愣了愣,走了。

她連門都沒讓他進。

?

十二.

應四妹一直活到七十四歲去世。從1976年起,她便不再做事,每天下午坐在家門口,看家中孫輩們砍柴歸來。若是柴火的品種好,又直又光,她就叫他們留下,帶回去的就是次的。不止柴,其他果蔬也都如此。

她死后留下了許多腌菜。瓶瓶罐罐,碼得齊整,都用大伯親手做的蓋子蓋得很緊,鄰居家嘗了,都說很好。

如今的加水早已活過大伯母的年紀,卻依然沉默寡言。但他仍寫得一手好字,仍能讀書看報。在縣城的家中養(yǎng)老時,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的小學老師居然就住在隔壁。九十多歲,一把白胡子。筆者回家時,??吹剿麄円黄鹱陂芟?,無論晴雨。半個小時,或一個時辰,什么也不說,任風穿堂而過,吹得巷尾壽衣店的青布門簾,嘩嘩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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