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心病

“那孩子已經(jīng)渙散了整整3天，完全感知不到他在想什么?！?/p>

意識監(jiān)測系統(tǒng)接收到了母親意識體的焦慮，它繼續(xù)向那團浮在角落的意識體發(fā)送著信息。電信號穿過那片區(qū)域，系統(tǒng)還是沒有監(jiān)測到任何電流強弱變化。

“這樣繼續(xù)下去可不是辦法。”孩子的母親顯得很焦急，散發(fā)出的低頻信號對角落那團脆弱的意識體沒有任何幫助。

“或許我們應該換個空間談。”系統(tǒng)提出了建議，雖然擔心孩子，母親還是毫不猶豫地進入了系統(tǒng)提供的全新空間。她是全然信任這套系統(tǒng)的，自從人類進入肉體-意識分離時代以來，心理健康成為了比生理健康更加重要的事，意識監(jiān)測系統(tǒng)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更新迭代，如今它是這個時代最權威的醫(yī)療專家。

“基因管理中心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腦部相關的基因組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p>

母親松了口氣，這個結果對她來說算是好消息，“那么，小逸怎么會這樣呢？”

“千分之三的概率...”

“空心癥？”母親搶先說了出來。

“是的，我們發(fā)現(xiàn)在新生代中患空心癥的概率增加了近十倍，而癥狀也表現(xiàn)得更加極端?！?/p>

一時間，母親生出了無數(shù)個念頭，沉重的氣氛再次籠罩了這一片意識空間。

在以意識體形態(tài)存在的人類群體中，空心癥是一種駭人的疾病，患有空心癥的人意識渙散，對任何事物都沒有興趣，如同飄散在太空之中的蜉蝣，嚴重者甚至會意識崩離。即便回到肉體之中，他們往往也會因為無心維持肉體的健康而導致生命死亡，當然，隨之泯滅的也包括意識。在新一代意識體中，空心癥的病發(fā)率大幅提升，治療更是讓人無從下手，“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我們家孩子...”

母親回到安逸的治療艙，他依舊沉溺在虛無之中，仿佛包括家人在內(nèi)的一切事物的存在與毀滅對他而言都失去了意義。

“小逸”，母親來到他身邊，“小逸”，她再次呼喚著自己的孩子，可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母親不再繼續(xù)，她靜靜地待在這間保護空心病人的純白治療艙中，思考著系統(tǒng)的建議——“蝴蝶計劃”，治療艙安靜的仿佛并不存在。

安逸的誕生被母親視為來之不易奇跡。人類在尋找新居的未知路途上，進入了意識分離時代，孩子于她而言是無比珍貴的生命體驗。

在這個時代，壽命的長短取決于冷凍技術和意識活力。得益于冷凍技術，肉體的存活時間大幅延長，但是尋找宜居星球依舊無果，人類還將游蕩多久？長期冷凍的肉身與意識融合度如何？全都無人知曉。立體的生命線為了換取更多的時間被碾壓延展，付出感知體驗世界的代價，而最終，失去容器的意識也逃不過成為飛散的宇宙塵埃的宿命。

科學家認為種群仍然需要傳統(tǒng)生理意義上的生命延續(xù)，由此開啟?了繁殖項目。雖然進入意識體時代后，生命公平（包括但不限于性別、膚色、年齡）被視為人類共識，但在整個繁殖項目中，女性擁有絕對的參與權，這是在這個特殊時期，系統(tǒng)給出的用以保證新意識體們依舊能夠保持人類屬性的最優(yōu)解。

每一代新生兒的誕生都被嚴格控制。經(jīng)過人類決策委員會精確計算分析之后，在需要增加人口的時機，那些被系統(tǒng)判定為優(yōu)質(zhì)基因的女性將有權選擇是否參與繁殖項目，系統(tǒng)將為她們在精子庫中尋找結合效果最優(yōu)的樣本，而她們將回歸肉身直至新生命降臨。

這是一項女性特權，是一項維護種群的榮譽，也是一次肉體劫難，是一次流血割肉的犧牲。靈與肉的分離，使得父親的角色由母親的意識伴侶擔任，在意識體漫長的旅途中，只有母親是意識體們最牢靠的紐帶，從胚胎到16歲獨立，她們與孩子成為了共同體。

此刻，安逸的母親需要為自己的孩子做出決定。

安逸，15歲，生理性別男，第3代意識體，即最新一代意識體。和新一代意識體一樣，在15年的生命體驗中，五分之四的時間他都是以意識體形式存在的。隨著冷凍技術的進步，肉體的待機時間得到進一步延長，與此同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資源消耗，新一代意識體回歸肉身的機會越來越少。

意識體時代，教育的主要目的是推動科技和延續(xù)文化，以期為尋找新家園以及延續(xù)人類文明貢獻力量，這也是新一代意識體之所以存在的重要原因。教育的目的明確且不容抗拒，畢竟在太空的流蕩中，沒有安定的家園，就沒有足夠的條件供養(yǎng)單個意識體的天賦才華。

安逸是被認定為擁有天賦才華的孩子，他的記憶力和理解力異于常人，在同伴還在背誦古埃及法老們那冗長的名字或是在努力在貝葉斯公式中執(zhí)果尋因的時候，他總是能先人一步。在所有的學科中，他對中華古代文學情有獨鐘，最愛的便是唐詩，在那些文字里，不管是那些鬼斧神工的壯麗河山還是精致婉約的亭臺樓閣，都令他仿佛置身其中，這是系統(tǒng)提供的教學資料里感受不到的。不過，沒有安定的家園，就沒有足夠的條件供養(yǎng)單個意識體的天賦才華，夢想只能一同在太空流浪。

空心病初期，往往是讓人難以察覺的，包括當事人。在某一個平凡的日子，安逸就毫無征兆地猛然意識到一種莫名的空虛，一種被掏空對明天的希望的空虛。

二、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接下來的一整天，母親都沒有來過治療艙看望安逸。這在安逸一成不變的日常里，相當反常。除了母親，還有一件事也不同尋常。

昨晚，安逸反常地早早便感到困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時進入睡眠的，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安逸被一股吸力溫柔地向上牽引，不斷地穿過一層又一層五彩斑斕的星云后，那股力量終于慢了下來，安逸看見了不遠處的一座光門。

安逸來到這座巨大的光之拱門前，時間仿佛已經(jīng)停止。除了一種低沉而規(guī)律的振動頻率，安逸聽不見任何聲響，他覺得這像是他記憶里第一次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但是也不太確定。

聲響從門里傳來，但站在門前什么也看不見。安逸心中升起一個念頭：進門去。

下一秒，安逸便為自己產(chǎn)生這個念頭而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幾乎在就在念頭產(chǎn)生的一瞬間，安逸便被吸了進去，和之前不同，這力量強而快，似乎可以摧毀一切，他怕自己也將消散于此。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力量變得慢了起來。安逸轉(zhuǎn)頭看去，光門的入口已經(jīng)不見蹤影，而身后是已經(jīng)飄過的不計其數(shù)的星球，那里有了無生機的地球、日益枯竭的太陽還有那被放棄的幻想家園開普勒-22b...看著這些星球，安逸疑惑人類的落腳點究竟在哪里？

一束神秘的光線將安逸的目光拉回前方。那是遠處一個不斷閃爍的白色光點，隨著距離的接近，那白色的光點似乎隨著閃爍的頻率一同收縮又擴大。終于，安逸看出來那是一只發(fā)光的蝴蝶。

在這深不見底的未知空間中，那只蝴蝶如同此處的主人一般，輕盈自在地朝著安逸的方向飛舞起來。蝴蝶的每一次振翅，都伴隨著交織著光的風，從翅膀處發(fā)出的兩束光波動著向中心旋轉(zhuǎn)聚攏，然后同雙螺旋結構一般纏繞在一起，最終朝安逸陣陣吹來。

它就這般優(yōu)雅地懸停在安逸面前。安逸驚異地看著眼前巨大蝴蝶，它展開的雙翅比裝著自己軀體的冷凍艙還要大一圈。安逸看不清它的眼睛，但感知到它的目光正深深地看向自己。

安逸還未緩過神，蝴蝶開始猛扇翅膀，四周的空間似乎也被攪動地扭曲起來，突然它朝著安逸撲了過來...

安逸驚醒前的最后一個片段，是那雙包裹住自己的蝴蝶翅膀，仿佛要將自己與它融為一體。

反常令安逸有些不安，他不自覺地想起母親，可不知母親此時在何處。

治療艙外，母親等著系統(tǒng)的報告。

“意識讀取很成功，“蝴蝶”已經(jīng)配對成功，治療隨時可以開始?！?/p>

“他會到哪里？經(jīng)歷些什么？”

“空心病的病灶往往都存在于病人的潛意識，當安逸正式進入游戲時，“蝴蝶”會基于他自己的潛意識搭建起游戲世界，并在治療過程中根據(jù)實際情況實時做出調(diào)整，就連安逸自己或許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遇見何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安逸將會去到哪里、經(jīng)歷什么?！?/p>

母親對于兒子即將經(jīng)歷的未知世界而感到擔憂，“蝴蝶計劃”是在人類不得不放棄開普勒-22b后開始籌劃的，降落新家園的夢想成了一個遙遙無期小概率事件?！昂媱潯背踔允菫榱嗽跓o期等待中豐富意識體精神世界，目前還處于試驗階段，沒有正式被投入公眾使用，一切副作用未知。未知，是人類最恐懼的東西。

“正式進入游戲的時間由你決定?！毕到y(tǒng)對母親說道。

“今晚就開始吧?！蹦赣H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不再猶豫。

“安逸...安逸...”一陣清亮的聲音呼喚著安逸，安逸覺得這聲音聽著格外熟悉，就像是...自己記憶中曾經(jīng)用嘴巴發(fā)出的聲音。

“我又做夢了嗎？”安逸想著，聲音從自己口中傳了出來。

“??！”這可把他嚇得不輕。

那陣交織著光的風又出現(xiàn)了，那呼喚聲就是從風的來處傳來的。

遠遠地，安逸看見了那只蝴蝶的身影，可這次它沒再靠近。

“這是哪兒？是你帶我來的嗎？”安逸朝著蝴蝶大聲喊著。

“別害怕，你只是在做夢。我能讓你解開心中的疑惑，你存在的意義。”

“你想要做什么？”

強烈的光線照亮了整個空間，亮得安逸睜不開眼睛。

混沌之中，他聽見蝴蝶的聲音就在耳邊：“找到我?！?/p>

一切隨即又歸于黑暗。

安逸睜開眼，可眼前仍是一片黢黑，他花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自己頭上戴著的什么東西擋住了眼睛。他取下那東西，看見這個新世界。

他在一個不算大的房間，這里比太空艙多了好多色彩，擺放著許多他從未見過的物件。溫暖的光線從大大的陽臺投射進來，他望向空中，那是一個和自己曾經(jīng)見到的不一樣的太陽。

“小逸，還沒上課嗎？”

身后傳來女人的聲音，安逸轉(zhuǎn)頭便看見記憶中母親的臉。

女人拿起安逸剛剛取下的眼鏡，替安逸開機登錄，“還不搞快點，你們的課都要開始了吧。”

安逸戴上眼鏡，視線來到了虛擬課堂，同學們的虛擬意識形象都已入座。夢里的世界，自己作為無形意識體擁有了可自由支配身體，又利用虛擬的載體去體驗世界，安逸不免感到有些感慨。

他看見校服上的字樣，“天府中學”。

“我在四川？”

“咋個呢？你不在這兒在哪呢？你媽我、你外婆、你外婆的媽媽都是在這長大的，地地道道的四川人。而且你看我們給你取的這個名字，好安逸嘛?！边@個世界的母親操著一口熟練的四川話，那感覺和記憶中性格堅強的母親一個樣。

母親曾經(jīng)也說過自己名字的由來，安逸回到了自己遙遠的故鄉(xiāng)——四川。安逸觀察到窗外的景色，屋內(nèi)的設備，按照意識時代記錄的歷史，他現(xiàn)在處于人類在地球上度過的最后一個時代——智能時代。

教室里，安逸感到十分怪異。明明是陌生的場景，可這實像化的課堂就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樣，一切布置得十分合理，甚至就連課程都是安逸最熱愛的唐詩。

課堂正式開始，安逸的心臟怦怦直跳，他注意到赫然呈現(xiàn)在前方的文字：《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p>

頷聯(lián)的兩句格外引起安逸的注意。安逸不禁在嘴里重復念叨著這兩句詩。

“找到我”，蝴蝶的低語回蕩在耳邊。下一秒，原本整齊排列在七律中的文字，突然發(fā)出白色光芒，幻化為14只蝴蝶朝著窗外飛去，在它舞出的光暈中，安逸看見了那只要尋找的蝴蝶在百花深處，他還看見那杜宇立于湖畔樓閣之上，欣慰地望著流淌千年的錦江之水。

安逸沖向前去，可光暈很快便隨著蝴蝶飛遠而散去。莊周夢蝴蝶悟道，蜀帝化杜鵑啼血，夢與蝴蝶似乎是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那要悟什么道？托什么情？

得到這些線索，安逸便迫不及待地出門，他要找到蝴蝶。

三、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公寓電梯的一樓按鈕處有三個并排的按鍵，安逸不明白它們有何區(qū)別，隨意按下其中一個。走出電梯，地面標識有“乘客等候區(qū)”的字樣，安逸下到了自動駕駛道路層。他走上前，立刻便有一輛像飛行艙的車輛迎上來，停在安逸面前。安逸還是一頭霧水時，車門已經(jīng)自動開啟。

“尊敬的乘客您好，智行者-川3703號robo-taxi為您提供服務，您的目的地是？”

中控屏移動到安逸面前，面板上呈現(xiàn)著城市的地圖，這是一輛無人駕駛汽車。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如果您不知道目的地的地理名稱，您可以嘗試描述目的地特征，例如，您可以這樣對我說：我要去看大熊貓的地方?！?/p>

安逸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只能將剛才見到的畫面轉(zhuǎn)述出來，“我要去一個有蝴蝶的地方?！?/p>

“對不起，口令范圍過廣，我無法定位?！?/p>

“那里藏在小徑深處，有竹林有紅花。對了！一旁有江，江邊有亭?！?/p>

中控屏上地圖開始自動搜索，不一會兒推薦目的地便顯示出來，安逸看向定位——浣花溪。

“浣花溪別名百花潭，為錦江支流，南河上段。浣花溪流經(jīng)詩圣杜甫的草堂。因杜甫的“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一詩而得名。”智行者作了簡介。

“是否前往該目的地？”

安逸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直覺，“就是這里?！彼谄聊簧习聪麓_認。

駛離公寓，城市的景象隔著環(huán)形的車窗呈現(xiàn)在安逸眼前。陽光是金色的，打在銀色的車身上，那溫度、那速度，安逸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此刻他覺得自己仿佛也在發(fā)光，這就是活著的感覺。

安逸看見前方的河水，悠悠地向前蜿蜒流淌，寧靜中又蘊含著力量，引來了無數(shù)的白鷺，河風吹得河畔的柳絮也想要投入河流之中。就在這時，車子騰空飛起，安逸也隨著那白鷺、柳絮在河面上飛舞著。

“即將跨河，進入飛行模式，請您小心顛簸。”智行者送來溫馨提示。

安逸難按心中好奇，四處探著身子看向窗外。不遠處是幢幢高樓，如同在那環(huán)繞其周的綠地之中拔地而起的鋼鐵巨樹，綠色蔓延到一旁的公園，公園里的許多人閑適地散落在那茶館之中，不管過去多少個時代，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總是熱愛著茶館，有人點上一碗蓋碗茶靜靜品著人間，有人約來老友湊上一桌麻將。

智行者飛越了一道紅墻后重回地面，在與世隔絕的幽靜長的小路中前行，經(jīng)過一片竹林，最后停在一處亭子前。

“已抵達目的地，本次消費已計入703號住戶家庭賬戶，期待您再次乘坐?！?/p>

“浣花流韻”四個大字映入安逸眼簾，曾經(jīng)杜甫就是在這里，寫下“好雨知時節(jié)”，讓世人知曉“花重錦官城”。

寂靜無人的草堂讓安逸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個安逸羨慕的激情浪漫的唐朝?？墒?，蝴蝶在哪里？

“你好?！币粋€稚嫩的聲音在安逸身后響起。

轉(zhuǎn)頭他便看見一個身著唐朝服飾的小男孩?！澳愫?，你是誰？”

小孩子咯咯笑著，一副調(diào)皮的表情，“我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p>

“難道你是...”，安逸頓了下，“您是小時候的詩圣？”

“當然不是！”那小孩子激動地回答，“杜工部可是我的偶像！”他雙臉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我也想寫出像他一樣厲害的文章，成為名垂青史的詩圣?！?/p>

安逸看著眼前的小男孩，心里暗自羨慕著，自己曾經(jīng)也是如此佩服那些寫出千古絕句的詩人們，但卻沒能生在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連做夢的基本條件都沒有。

“那小弟，你見過一只特別的蝴蝶嗎？”

“我知道你在尋它，”小男孩收起害羞，擺手示意安逸上前，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道，“你記得我才能在這里見到我，就證明你也是個愛詩之人，這也是我們的緣分，我也想幫幫你?！?/p>

“太好了。”安逸欣喜地抬頭望向男孩。

“可我也不能直接告訴你?！彼ь^看向那夕陽，面露難色，“我的時間也不多了。”說罷，便走進亭子里，拾起桌上的毛筆揮舞起來。他放下筆，竟憑空消失在安逸面前。

安逸沖進亭子，捧起桌上留下的那張紙。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他恍然大悟，朝著方才男孩消失的位置，深深地拜了一拜。那羞澀地談論偶像和夢想的小男孩，真的成為了流芳后世的“詩魂”，寫下了《錦瑟》這樣的好詩。

安逸使勁在腦中搜索著完整的詩句，超常的記憶力派上了用場。李商隱晚年在離開蜀地時，留下的這首《杜工部蜀中離席》。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p>

安逸回想起方才來時路過的竹林，隱約看見林里有一建筑，屋檐上掛著酒旗。他尋著來路找到了這酒家，老板娘正招待著店里的客人，不知她是否是那率性的蜀中才女卓文君。老板娘長相乖巧溫婉，而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大方優(yōu)雅，看見安逸，她笑臉盈盈招呼著，“公子您來啦，酒已經(jīng)溫好了，請?！?/p>

安逸被領進一雅間，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菜碟，濃烈的香味撲鼻而來，匯聚了麻、辣、鮮、香，安逸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這便是久聞其名的川菜，他不由自主拿起了筷子。美酒佳肴，滿足至極。

不知不覺之間安逸已有些微醺，拿起酒壺，準備再飲一杯，只見壺身上竟刻著一蝴蝶，他揉了揉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蝴蝶圖案閃爍起光芒，安逸激動不已，“找到你了！”

“恭喜你?！?/p>

“你究竟是誰？”

“我是你的熱愛，是你的夢想?！?/p>

安逸啞然。忽感醉意襲來，眼皮越發(fā)沉重，用最后的力氣問道，“你想做什么？”

又一只蝴蝶從壺上的圖案中躍出，“找到我?！?/p>

“又來？”安逸想起身去追，但已經(jīng)無力支撐，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四、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再次睜開眼睛，安逸正坐在一處山坡，身旁正坐著不少人，他們戴著斗笠，身披蓑衣。安逸低頭緩神，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腳也套著一雙和周圍人一樣的草鞋。

“干活了，干活了！”

領頭的是一個大塊頭，正號集著大家伙。安逸不知身處何處，要做什么，也只能跟隨著人群行動。

順著山坡上踩出的小道，眾人來到山坡背面，這里堆積著成片的山石和樹木的殘枝。一座高山正擋在人群的前方，一些同樣打扮的壯漢已經(jīng)趴在那山腳之下，企圖讓手中的工具去啃食那高山的骨肉。

安逸他們也加入其中，人們卯足了勁，一頭霧水的安逸拉住一旁的人，“我們在這兒是在干啥子嘛？”

“安家老大，你傻了？我們來這兒是開山放渠得嘛，咱們湔堋的每家每戶都爭著出力，你當時可是帶頭嚷著要來的?！?/p>

聽小伙一說，安逸尷尬地點了點頭，還是先干起了活來，雖然還不明白為什么蝴蝶引他來此。一聲驚雷響徹天際，嚇得那杜鵑悲切的叫嚷起來，似乎在擔心著人們。安逸抬頭望去，漫天的烏云匯聚在山頂，眼看就要沖破山峰，撲向眾人身后的河道，再過不久便會匯聚成雨，興風作浪。

這是更加久遠的戰(zhàn)國時代，此時的四川面對的是岷江的變幻莫測，百姓飽受洪澇之苦。

斗笠上落下的雨水很快由絲線變成水柱，陡峭的山坡上順流而下深褐色的泥水，腳下的泥土也開始松動起來，潮濕的空氣似乎勸說著滿臉疲憊的人們趕快遠離這危險之地。

“老子不干了！”人群中突然傳出不悅的聲音。說話那人將手中的鏟子往泥里一甩，作勢就要離去。

方才領頭的壯漢立刻沖上前去拽住那人，“慢有什么辦法？這山難道不劈了？這水就不治了？”

“可繼續(xù)劈這山，我們不是被山洪沖走，就是活活累死?。　?/p>

“不開山，這身后的洪水也會把你沖走！”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誰又不想歸家？可誰又愿意親人過那洪水陰影下提心吊膽的日子？誰也不能指責誰。

“大家今日先回營地吧，待雨停后再做打算?！币簧泶┕俜拇笕苏驹谏狡骂^向眾人宣布著。

“是，李大人?！鳖I頭人向坡頭行李后，便指揮著眾人散去。

安逸走在人群里，大家身上滿是污泥，個個都垂喪著腦袋，有人小聲議論著。

“哎，已經(jīng)鑿了這么久了，道口開了還不足百米。”

“是啊，山上山石極多又格外堅硬，這啥子時候是個頭嘛?！?/p>

安逸湊上前去，“兄弟，既然這山這么難開，我們?yōu)樯蹲臃且x這座山呢？”

“李太守他們游走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摸清了這兒的地質(zhì)水情，才定下了開鑿玉壘山的大工程。”

“是啊，只要開了這山，就能把江水分流，一股流到東邊去澆灌耕地，一股流到西邊分洪防澇，可謂是一舉兩得啊?！?/p>

“一開始我們也是卯足了勁，可進展緩慢，希望渺茫啊，許多人都在說應該換個方案?！?/p>

兩人你一嘴我一嘴說著。

“不，這山必須開！”安逸這次確定正在忙活的便是日后造福萬代的都江堰水利工程，自己所處的地方便是設計巧妙的玉壘山寶瓶口。安逸不確定蝴蝶要讓自己做的是否是完成開山，但他已經(jīng)暗暗認定，不論蝴蝶是否要求，這山他都開定了。

安逸轉(zhuǎn)身跑回方才的山坡，見李冰仍然站在坡頂，滿目愁容地仰望著玉壘山。

“李大人，小人有一計，可加快開山的進程。”安逸在坡下稟報。

“小兄弟，請上來細說?！?/p>

次日，李冰命人將安逸的方法傳授給所有人。開山的人們便不再硬劈山石，他們先在巖石上鑿出一些小溝槽，將山上的樹枝和木柴填在其中，最后點火燃燒，山石便在烈火炙烤之下自動爆裂。

這一招果然很靈，士氣大漲，開山的進度一下子快了起來，很快這扼住民生咽喉的“瓶口”已成了形。

通渠的時刻終于到來，大家一同來到玉壘山頂要一睹這不易的成果。

“安家小子，多虧了你的法子?！?/p>

安逸不好意思地笑了，蜀地人杰地靈，孕育了無數(shù)能工巧匠，自己不過是套用了歷史中記載的先輩方法罷了。雖然如此，但那股自豪感依舊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向東望去，他出了神。

站在玉壘山頂，他見到了詩圣杜甫筆下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岷江水順著寶瓶口分流進入成都平原，原本壯闊的江水被施了魔法，變成數(shù)條細流緩緩蔓延，化為了這片平原的血脈，蜀地從此由“赤盆澤國”變?yōu)椤疤旄畤?。安逸看見了那片農(nóng)田耕地，他也看見了那繁華熱鬧的街市，和那拔地而起的高樓，還看見了那街市高樓中的人類，那些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類，和那些創(chuàng)造未來的人類。

分流的溪水已望不見盡頭，那不規(guī)則的脈絡在大地上勾勒出了一個熟悉的形狀。

“這是...！”從山頂俯瞰，那分流圍出的形狀竟是一只閉翅的蝴蝶。

河水閃出藍色的光芒，那蝴蝶開始撲動翅膀，從地面上的圖案中又掙脫出來一只與此前不同的耀眼無比的藍閃蝶。

多日的勞累令安逸體力不支，“找到你了！真美...”

“好好休息吧，你已經(jīng)找到了我，找到了你的堅毅與擔當?！彼{閃蝶帶安逸進入一個舒適寧靜的空間。有好多話還沒說完，他便昏睡了過去。

五、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叮咚咚、叮咚、叮咚咚咚...”威嚴肅穆的敲擊聲震得安逸腦袋嗡嗡響。

他皺著眉頭睜開眼，眼前正架著一排大小不一的石磐，有人正敲擊著它們，那些人戴著金色面具，安逸轉(zhuǎn)頭環(huán)顧四周，人們正圍著石磐盤腿而坐，同樣也戴著金色面具。

正當他好奇地東張西望時，呵斥聲傳來，“不好好靜心冥想，在干什么？”

那聲音竟然從安逸身體內(nèi)部傳來，把他嚇得不輕，非但沒能專心訓練，更是忍不住在人群里尋找起來。

這時，安逸的面具從身后被敲打了一下，他就是那傳音之人，那人手持金色權杖，戴著比眾人的金色面具更大的蠶叢縱目面具，雙眼凸起，雙耳挺立，詭怪神秘，令人生畏。

安逸嚇得不敢說話，心中暗暗思索著這是怎么一回事。他依稀記得，睡夢中那只藍閃蝶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可忽得竟燃燒了起來，翅膀的藍色褪去，它變得通體黢黑，但仍然保持著之前的頻率飛舞得毫不費力，看上去與火焰融為一體。隨后，自己便被石磐樂聲驚醒，毫無疑問，他被帶到了上古時期的三星堆。

安逸被深深震懾，呆呆地望著那人，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人似乎也望著安逸，若有所思?！皟x式結束后，到瑤光祭臺找我?！闭f完，他便拂袖離去。那面具遮蔽了整張臉，安逸也看不清此人是否張嘴說話，旁人看上去也都像是沒聽見一般。

樂聲停，眾人散去，安逸拉住旁邊一人，“我們這是在做什么？”聲音隔著黃金面具，讓人聽得模糊。

“你剛剛說什么？”被問那人反問，這聲音同剛才一樣，如同從身體內(nèi)傳來，不是耳朵聽見了，而是大腦接收到了。

安逸嚇得松開手，他回憶起自己在意識體形態(tài)時的交流方式，嘗試著再次將問題告知對方。

同伴疑惑地搖了搖頭，安逸不知他是否接收到。

見那人沒反應，安逸以為自己的方法沒能奏效。若是不能表達，自己該如何活下去？正當安逸苦惱時，那人的聲音傳來，“真搞不懂，像你這樣修行，以后怎么當巫師？”

“巫師？”

“我們?nèi)杖招逕拰Ｗ⒘Γ沃缛諏W會控制自己的精神力，就是為了正式成為一名巫師，為族人與神靈建立交流。”

說罷，師兄又語重心長地勸誡，“師弟，你得多用點心，整日這樣迷迷糊糊的，不知還要當多久的預備巫師?！?/p>

“是，”安逸應和著，“那請問瑤光祭臺在哪里呢？”

師兄搖了搖頭，“出門后往西北方，今晚應該能見到北斗，正對著柄首之下的便是?！?/p>

安逸出門看向天空，北斗七星果然清晰可見地懸掛在夜空上，他尋著那斗柄方向走去。

此時天空中竟突然閃現(xiàn)一顆紅星，以飛快的速度下墜，火光在夜空中割開一道光痕，很快便散去。象棚里的巨獸受到驚嚇，跺著腳吼叫著，相鄰的屋子跟著抖動起來。

“火球又降臨了！”路人擔憂地嘆息道。

“這是近日的第三顆了吧！每次火球出現(xiàn)之后，天地之間就異象頻出，忽寒忽熱，忽澇忽旱，雄雞不知何時打鳴，農(nóng)戶不知何時耕地。”

“別擔心了，明日大巫師要舉行祈福儀式，連接天神，獻上貢禮，祈求庇佑，定會沒事的。”

安逸繼續(xù)朝著瑤光走去，一路上經(jīng)過的人家都亮起了燈，動物都不安地躁動著。這里充斥著恐懼，對未知的恐懼。

祭臺是一座神殿，安逸順著甬道走進去，兩邊墻面上掛著絲織的圖騰畫。進入室內(nèi)，四周擺放著數(shù)只大鼎，里面擺放著獻給天神的貢禮，貝殼、象牙和各類形狀的玉器。正中間佇立著一顆雕刻精美、泛著金光的青銅神樹，神樹共有三層，足有三人高，每層生三枝，枝頭各立一金烏，一只盤龍自上而下纏繞其桿，安逸相信進入祭臺的人都會被他所震撼。

大巫師站在大鼎之間，清點著鼎里的寶物，為明日的祈福做準備。

“大巫師，我來了?！?/p>

大巫師轉(zhuǎn)過身，打量著安逸，“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前來嗎？”

安逸搖搖頭，“不知?！?/p>

“方才，我看見你與神鳥一同翱翔?！?/p>

“神鳥？難道蝴蝶嗎？”

“蛺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為鳳子，一名鳳車?！?/p>

安逸驚訝不已，僅僅是在腦海中回想的畫面，大巫師竟然能夠讀取到。

“上前來?！贝笪讕熚兆“惨莸氖?，走向中間的金色大樹。

他將安逸的手放在神樹底部的龍頭上，整棵樹發(fā)出更強烈的金光，金色的樹葉搖曳起來，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或許你就是天選之人，明日祈福，你與我一同進入通天神樹?！?/p>

一整晚，安逸都在瑤光祭臺，跟隨大巫師學習著祈福的儀式，直到天微微亮時，才去為面見天神沐浴更衣，他猜想師兄要是聽說此事定會驚掉下巴。

祈福陣已布好，大巫師與安逸一前一后落座冥想。安逸的身體里聚集起金色的光芒，很快它們便在安逸胸口團成了球狀，金球的光芒不斷擴張，吞噬了安逸整個上半身，慢慢地，金球從安逸的身體里抽離。

很快，祭臺內(nèi)兩顆金球緩緩地飄向通天神樹。進入神樹后，大巫師和安逸的金球被一股力量吸引向上，它們穿過一層又一層五彩斑斕的光芒，終于，那股引力消失了，他們來到了一座光門之前，兩人也由光球恢復成原本的模樣。安逸記得這畫面，和第一次在夢里見到蝴蝶前一樣。

“蠶叢后人攜貢禮祈求天神庇佑我族平安！”大巫師朝著光門內(nèi)呼喊。

按照先前所說，若神答應賜福，便會受禮，則寶物將悉數(shù)由光門進入神界?？涩F(xiàn)在光門內(nèi)外絲毫沒有反應，神沒有回話，不置可否。

大巫師慌亂了起來，天神難道不打算受禮？還是自己的精神力不夠？他看向安逸，寄希望于這個與神鳥結緣的孩子。

“近日天降飛火，引得人心不安，愿天神庇佑我族平安！”安逸再一次呼喊著。

此時光門內(nèi)飛出一金環(huán)，金環(huán)直直飛向安逸，安逸看向大巫師，兩人面面相覷。

天神發(fā)話了，“那飛火就是這金環(huán)所造，金環(huán)得了太陽之力，活躍不已，有太陽神力庇護我也無法停止它?！?/p>

金環(huán)在安逸面前飛速旋轉(zhuǎn)著，速度快得在風中旋出了金色的殘影。

“那就借太陽之力來對抗這太陽之力?！币粋€清晰的圖騰出現(xiàn)在安逸腦袋里。

“你要做什么？”大巫師不明白安逸的意圖。

“大巫師，你不是說我是神鳥帶來的嗎？那就讓我借太陽神鳥之力來與之抗衡?！?/p>

安逸借來神匠的鑿子，將心中浮現(xiàn)的神鳥圖案一下一下刻在金環(huán)之上。東南西北，四只神鳥，順利地控制住了金環(huán)，在它停止旋轉(zhuǎn)的瞬間，金芒也定了型，環(huán)成了一圈由十二道火苗組成的圖案。

安逸的所作所為得到了天神的贊賞，“這個金環(huán)便贈予你族，蜀地將四季分明，月月安定?！?/p>

完成使命，兩人是時候返回人間。可安逸還有一個任務，他跪在光門前，“天神，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求助?！?/p>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

“那么，請您告訴我它在哪里？”

“它就在你手你啊?！?/p>

“蛺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為鳳子...”安逸念叨著大巫師之前的話。

手中的金環(huán)上，神鳥正循環(huán)飛舞著，“我找到你了。”

可此時，自己并沒有進入下一個時代，安逸頓感迷茫，他怔怔地看著神鳥，“那我接下來要做什么？”

“這由你自己決定?！?/p>

治療艙外，母親焦急地等待著。距預計的蘇醒時間已經(jīng)過去2個多小時，安逸仍舊沒有醒來。系統(tǒng)認為不能排除“蝴蝶計劃”產(chǎn)生了副作用的可能。根據(jù)系統(tǒng)推測，3小時是一個關鍵時間點，如果3小時內(nèi)還沒喚醒，那么安逸將錯過最佳時間，醒來的時間點將變成未知，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永遠活在夢里。

大巫師上前扶住安逸的肩膀，說著他的決定，“我會將你收為我唯一的閉門弟子，將你培養(yǎng)為下一任大巫師。”

安逸沒有回答。

“擁有自由創(chuàng)造實物的肉體，又能進行意識交流，這不是你想要的嗎？”大巫師對安逸說道。

在這場尋找蝴蝶的旅程中，一個喪失生存意義的意識體找到了熱愛與夢想，找到了堅毅與擔當，而此刻，他在蝴蝶宇宙創(chuàng)造的虛擬肉體和真實的意識世界中猶豫了。他找到的那些，讓他有了回歸現(xiàn)實的勇氣，他決定了，在這個變幻莫測的浩瀚宇宙之中，他要講述自己的故事，哪怕再暗淡的時代，都牽動著整個人類文明的脈絡，他的存在不再是毫無意義的，意識體存在，人類便存在，文明便存在。

“天神，請帶我回家！”話音一落，安逸便被吸入光門之中。安逸消失后，金環(huán)被帶回人間，交由大巫師保管，成為了庇佑一方平安的神器。

在光門中，安逸再一次穿過無處五彩斑斕的星云，最后他回到一處黑暗的水池之中，水池溫暖得就如同在母親的子宮。

“小逸！小逸！”從上方傳來母親的呼喊。

安逸拼命地向上游去，終于，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