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瑪娜珍

? ? ? ?題記：

? ? ? ? 貢覺，藏語意為“佛地”，即“貢”佛在“覺”地定居。

? ? ? ? 貢覺縣地處青藏高原東南，唐古拉山橫斷山脈北段，金沙江上游西岸。全境位于東經(jīng)97°51'43″-98°58'53″，北緯30°11'58″-30°15'55″之間，東與四川白玉、巴塘兩縣隔江相望，南連芒康縣，西鄰察雅、昌都兩縣，北接江達(dá)縣和川藏公路(國道317線)79公里，西至昌都254公里，至拉薩1374公里，東越金沙江、康定到成都1196公里。

? ? ? ? 貢覺地區(qū)，谷深峰高，丘原起伏，傳說這里自古戰(zhàn)亂交錯，英雄與強盜輩出，而我們此行，在貢覺縣、莫洛鎮(zhèn)、莫洛村和林通村等地的采訪中，仿佛幻見了貢覺境內(nèi)怒江、金沙江、瀾滄江三江交匯的重奏曲，一幕幕往事，在我記憶的水面上，碎波閃耀。

母親的炊煙和強盜的美食

【1】

? ? ? ? 貢……進(jìn)入貢覺，是從百姓家升起的裊裊炊煙開始。那天，當(dāng)我們隨貢覺姑娘斯朗拉姆行至距離貢覺縣三公里外的莫洛鎮(zhèn)林通村，一片美麗的田園風(fēng)光出現(xiàn)在眼前。

? ? ? ? “看，那就是我家，媽媽已在家等候你們?！?? ?

? ? ? ? 遠(yuǎn)遠(yuǎn)望去，田野間一棟棟民居，紅木白墻，像一匹匹待發(fā)的紅色駿馬，又像散落在綠野里的紅瑪瑙。時逢正午，民居升起的裊裊炊煙，好像母親溫柔的歌曲，召喚著歸家的游子。

? ? ? ?“我從小就是在這個村莊里長大的?！彼估世番F(xiàn)在是貢覺縣公務(wù)員，說話間，美麗的眼睛里光芒閃耀，充滿了對鄉(xiāng)村、童年的思戀。

? ? ? ? “我媽媽要做貢覺小吃招待你們?！彼估世芳涌炷_步，咽了口口水，“我也很久沒吃過媽媽做的‘德古’了?！?br/>

? ? ? ? 走進(jìn)綠樹掩映的小村莊，我們來到一幢二層的民居樓下，斯朗拉姆朝樓上叫了幾聲，一位和藹的中年婦女探出頭來。

? ? ? ? “快請上樓來！”中年婦女熱情地對我們笑道。

? ? ? ? 推開一扇“吱嘎”作響的木門，我也仿佛聽到了來自自己童年的聲音，那時，拉薩的民居和斯朗拉姆家的一樣，大門都是用厚重的木板制作的。門上鑲著銅雕的裝飾，畫著月亮和太陽……

? ? ? ? 走進(jìn)斯朗拉姆家的小院，右墻邊整齊碼放著的干牛糞餅，在陽光中散發(fā)著淡淡的青草味?？块T口的左邊是一個牲口圈，圈養(yǎng)著幾頭黑白奶牛和兩頭小黑豬。

? ? ? ? 我們上到二層，斯朗拉姆的母親已迎候在樓梯口。她的身后是一個溫暖的玻璃陽臺，種滿了花，還有一個巨大的牛皮轉(zhuǎn)經(jīng)筒，就在玻璃陽臺的正中。

? ? ? ? “這是我媽媽卓嘎?！蔽覀円幻骐S阿媽卓嘎進(jìn)屋，一面以拉薩的習(xí)俗向她問好：“阿媽卓嘎啦，扎西德勒！”話音剛落，屋里火爐上升起的炊煙，帶著草原和森林的氣息迎面撲來。

? ? ? ? “聽說遠(yuǎn)方的客人要來，我正準(zhǔn)備做德古招待你們呢。”阿媽卓嘎笑吟吟地說著，給我們斟滿了酥油茶。

? ? ? ? 德古，藏語意為“豆糕”，是用黑色小扁豆磨制成粉末后加工制作的一種貢覺地區(qū)特有的小吃。相傳吐蕃時期貢覺縣有位統(tǒng)治者叫方達(dá)律巴，有一年，貢覺遭受自然災(zāi)害，糧食歉收，達(dá)律巴下令把扁豆磨成面粉，在鍋里煮熟當(dāng)作稀粥給災(zāi)民充饑。由于天氣寒冷，盛到最后時，鍋里的豆粥涼透凝成了塊，但災(zāi)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達(dá)律王心生疑惑。等災(zāi)民散去，他見鍋底還有幾塊殘留，就隨手舀來品嘗，沒想“豆糕”滑爽美味，令他格外欣喜。于是他立刻叫人再熬好一鍋，放至第二天一早冷凍成糕時，一個人連吃幾碗，從此德古豆糕聞名遐邇，成為貢覺地區(qū)的名小吃。

【2】

? ? ? ? 德古小吃的傳奇歷史，讓我們心生好奇，一心想看美食的整個制作過程。卓嘎大媽點著頭，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仔細(xì)給我們解釋。她先帶我們來到家里的糧倉，打開一個手工制作、藤條勒制的木桶，舀出滿滿一不銹鋼盆的黑色小扁豆。然后在一個較現(xiàn)代化的電動打磨機里磨成粉，等到火爐上鐵鍋里的水沸時，左手朝鍋里均勻地撒放扁豆粉，右手握著一根三叉木棍不停地攪動。漸漸地，扁豆粉和沸水在阿媽卓嘎啦的笑容里融合。如此一般，一面撒入扁豆粉，一面攪動，大約十分鐘后，鍋里已熬制出香味四溢的扁豆粥了。

? ? ? ? 阿媽卓嘎啦把扁豆粥盛到不銹鋼盤中，放到屋外散熱，讓我們耐心等待。

? ? ? ? “這種扁豆一般是野生的，營養(yǎng)價值很高，但人工種植產(chǎn)量很低，媽媽說一年能吃三次以上德古還能延年益壽?！彼估世氛f著，忍不住跑出去好幾次看扁豆糕是否涼了。

? ? ? ? 等了差不多三十分鐘，“德古”終于冷卻凝結(jié)成塊了。我們急不可耐地端起各自的小盤子，學(xué)著斯朗拉姆拿起勺子在盤子里將“德古”劃分成四塊，再澆上新鮮的酸奶，哇，含在口中像奶凍，吃著濃稠可口，滑爽又有彈性，不由佩服起當(dāng)年達(dá)律王的發(fā)現(xiàn)。而看似簡單的德古小吃，也許因為王者撫民的善行，因為百姓疾苦中獲得的那份溫暖，才有了如今的滋味。今天，當(dāng)我們遍行昌都，隨斯朗拉姆回返家園，阿媽卓嘎啦和女兒斯朗拉姆母女倆親昵敘舊，一面熬制出的扁豆糕里，更是多了一分鄉(xiāng)村的甜美和親情。

? ? ? ? “聽說左貢三巖一帶，過去很多強盜會攔截茶馬古道上的商販，經(jīng)常出沒在山區(qū)，他們肯定沒福氣吃這么美味的貢覺小吃吧？”我們連吃了好幾盤，一面問。

? ? ? ? “是啊，他們的生活里沒有炊煙，沒有家，不過強盜也自有一種美食叫阿多吉，制作方法也很特別，現(xiàn)在過年過節(jié)還有人家做來吃，很美味?！卑屪扛滦Φ?。

? ? ? ? “我們今天能嘗到三巖強盜流傳下來的美食阿多吉嗎？”我們貪心地問。

? ? ? ? 三巖位于貢覺東部，金沙江上游兩岸。舊時廣義的三巖地區(qū)包括金沙江兩岸的今貢覺三巖、四川白玉縣部分地區(qū)以及周邊四川巴塘、西藏芒康和江達(dá)沿江部分鄉(xiāng)村。這一地區(qū)的社會形態(tài)與其他藏族地區(qū)全然不同,被學(xué)術(shù)界定名為“原始父系制殘余”,關(guān)于這一族群的來源,有人在江對岸的白玉山巖作考察時提出，這里有“象雄王朝穹氏的后裔”、“阿里古格覺達(dá)布的后裔”、“吐蕃貴族噶氏的后裔”、“薩瑪王朝的后裔”、氐羌南下與土著結(jié)合等等之說。

? ? ? ? 貢覺三巖一帶傳說舊時是全藏最遠(yuǎn)僻之地，非強悍者不能存活，因此男人如不會打劫，就會被視為無能。以“病死為辱，刀死為榮”為座右銘。“三巖”在藏語中，因多有強盜出沒，又意為“嫌惡之地”。傳說三巖強盜曾在駐藏大臣的地盤上搶劫了德格頭領(lǐng)們的財物，并將乾隆帝賜給達(dá)賴?yán)锏牟璋?、人馬一并劫掠。朝廷一時震怒，藏漢滿蒙軍隊聯(lián)合發(fā)兵，清朝乾隆帝親點，卻進(jìn)剿三巖未果。后光緒二十三年（1897）四川總督鹿傳霖派兵攻打三巖，但因三巖人強山險，未能深入，反提銀四萬兩與之，又割巴塘土司蔣工之地相送，名曰：保路錢，飭保大道不出劫案，嗣后不惟劫案迭出。清政府惱羞成怒，再次用兵征討三巖，卻無功而返；光緒二十三年（1887）前后，川、滇、藏邊務(wù)大臣趙爾豐曾三剿三巖，但都屢屢受折。直到清末宣統(tǒng)二年（1910）,趙爾豐才聯(lián)合德格土司攻克三巖，并改土歸流，1912年三巖地區(qū)設(shè)置武城縣，設(shè)委員一名負(fù)責(zé)管理全縣事務(wù)，劃為巴安府（今巴塘縣），由此揭開了三巖一段“王化”的歷史，三巖地區(qū)的名聲由此傳遍整個藏地。但關(guān)于三巖強盜的美食，我們還是第一次聽說。

? ? ? ? “鄰居索勇家會做阿多吉，斯朗拉姆，你帶兩位客人去問問？”卓嘎阿媽建議。我們連連點頭，忙起身趕去。

? ? ? ? 索勇家的房子和阿媽卓嘎家的很相似，院外拴著一只好看的長毛藏獅子狗，一見我們就狂吠起來。我們嚇得連忙跑上樓，迎面看見一個小孩，扎著小馬尾，雙眼透著英武之氣，光腳騎在木凳子上當(dāng)馬鞍，突然一個跟頭被“烈馬”甩下來，仰面摔在了地上。

? ? ? ?“哎呀，小心！”我們跑上去扶時，小家伙一點兒也不哭，已經(jīng)再次翻身上馬，那架勢要挑戰(zhàn)和征服烈馬一般。

? ? ? ? “小家伙是男孩還是？”我們疑惑地問。

? ? ? ? “男孩，男孩。今年三歲了，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沒有理過胎發(fā)?！币晃恢心昴凶由锨氨鹉泻⒄f，“他叫土登諾布，是我的孫子。”

? ? ? ? “您就是會做阿多吉的索勇？”我一面問，看到土登諾布穿著開襠褲，在索勇懷里亂蹬，想要掙脫，果然是個勇猛的男孩??！我心想，三巖曾經(jīng)以搶劫和復(fù)仇為榮的康巴男子，小時候恐怕也像眼前這個土登諾布一樣不安分和頑皮吧？

? ? ? ?“索勇大叔，您知道三巖的阿多吉怎么做嗎？我們家的兩位客人想了解?！彼估世穯柕?。

? ? ? ?窗外飄起小雨，天色陰霾，索勇望著我們，微皺雙眉，像是陷入了回憶。

? ? ? ?原來，阿多吉的美味，并不因三巖劫匪烹飪技術(shù)高明。曾經(jīng)的三巖偏遠(yuǎn)窮僻，土地貧瘠，資源匱乏，為了生存，只有靠男人們外出打劫以維持生計。但劫匪有自己的原則，通常劫富不欺貧，埋伏在交通要道，打劫過往的商隊。也時常偷襲鄰近村莊里的富裕人家，搶劫牛羊。為了充饑，劫匪宰殺牛羊后，在野外搭起三灶石燒茶煮肉。其中，牛肚非常硬且難以煮熟，劫匪便撿來白色鵝卵石，在火里燒紅后，把牛肚刨開，放入牛肚，再將牛肚綁起來，十來分鐘后，以石炙熟，就可以吃了，既有肉香，又有燒烤的味道，這種吃法，現(xiàn)已在貢覺地區(qū)廣泛流傳，成了過年過節(jié)時的一道美食。

? ? ? ?我們雖沒有品嘗到阿多吉的美味，心里卻沉甸甸的。歷史滄桑，一道流傳已久的美食，原來誕自荒郊野嶺，沒有阿媽的炊煙，沒有家的溫暖，那些搶劫和復(fù)仇的男子漢，大口吃著阿多吉時，心一定曾為貧苦的故鄉(xiāng)而流淚。

? ? ? ? 細(xì)雨霏霏，索勇帶我們來到村里的河畔，撿起燙炙強盜美食“阿多吉”所用的白色鵝卵石，一面為我們唱起當(dāng)年三巖劫匪的強盜歌：

? ? ? ?我騎在馬上無憂無愁，

? ? ? ?寶座上的頭人可曾享受？

? ? ? ?我漂泊無定浪跡天涯，

? ? ? ?藍(lán)天下大地是我的家。

? ? ? ?我兩袖清風(fēng)從不痛苦，

? ? ? ?早跟財神爺交上朋友；

? ? ? ?從不計較命長命短，

? ? ? ?世上沒有什么可以留戀。

? ? ? ?巖石山洞是我的住所，

? ? ? ?不用學(xué)拉扯帳篷；

? ? ? ?兇猛野牛是我的家畜，

? ? ? ?不必拴牛養(yǎng)羊在家門口。

? ? ? ?獨自喝慣了大碗酒，

? ? ? ?對頭人從不會用敬語；

? ? ? ?獨自吃慣了大塊肉，

? ? ? ?從不會用指甲扯肉絲。

? ? ? ?我雖不是喇嘛和頭人，

? ? ? ?誰的寶座都想去坐坐；

? ? ? ?我雖不是高飛的大鵬鳥，

? ? ? ?哪有高山就想歇歇腳。

? ? ? ?我俠義從不想找靠山，

? ? ? ?雙柄長槍為我壯膽，

? ? ? ?快馬長刀是我的伙伴。

? ? ? ?我從不愿拜頭人，

? ? ? ?高高藍(lán)天是我的主宰，

? ? ? ?我從不去點香火，

? ? ? ?太陽月亮是我的保護(hù)神

? ? ? ?……

? ? ? ?蒼涼而豪邁的歌聲，隨著刺骨的雪水飄向遠(yuǎn)方，在激流之岸，三巖人曾經(jīng)的生活已如一段傳奇，消失在時間之外。

摘自《當(dāng)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選叢書》

之《再見日喀則》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