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地方？”星瞳懷疑地問。

“我不是告訴你了——在越南。在印度支那。在那個地方，海洋冒著火，就和地獄一般，而水母卻象巴蕾舞女的鑲花邊的小裙子。而且那個地方，那種潮濕勁兒呀，一夜工夫，我們的靴子里就長出了蘑菇！若是我撒謊，就把我吊死！”

以前，心痛聽過很多當(dāng)兵的說謊話，但是他自己從來沒說過。并不是因為他不會說謊，只不過是沒有這種需要。而現(xiàn)在他認(rèn)為使星瞳快活是他的神圣的職務(wù)。

小星星把小姑娘帶到了里昂，當(dāng)面把她交給了一位縐著黃嘴唇的高個子婦人——星瞳的姑母。這位老婦人滿身綴著黑玻璃珠子，好象馬戲班子里的一條蛇。

小姑娘一看見她，就緊緊地挨著小星星，抓住了他的褪了色的軍大衣。

“不要緊！”小星星低聲地說，輕輕地推了一下星瞳的肩膀?！拔覀儺?dāng)兵的也不挑揀連里的長官。忍著吧，星瞳，女戰(zhàn)士！”

小星星走了。他好幾次回頭張望這幢寂寞的屋子的窗戶，連風(fēng)都不來吹動這里的窗幔。在窄狹的街道上，能聽見小店里的倥傯的時鐘報時聲。在小星星的軍用背囊里，藏著星瞳的紀(jì)念品——她辮子上的一條藍(lán)色的揉皺了的發(fā)帶。鬼知道為什么，這條發(fā)帶有那么一股幽香，好象在紫羅蘭的籃子里放了很久似的。

墨西哥的熱病摧毀了小星星的健康。軍隊也沒給他什么軍銜，就把他遣散了。以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兵身份，去過老百姓的生活了。

多少年在同樣貧困中過去了。小星星嘗試過各種卑微的職業(yè)。最后，成了一個巴黎的清潔工。從那時起，灰塵和污水的氣味，總沒離開過他。甚至從塞納河飄過來的微風(fēng)中，從街心花園中衣衫整潔的老太婆們兜售的含露的花束里，他都嗅到了這種氣味。

日子溶成為黃色的沉滓。但是有的時候在小星星的心靈里，在這些沉滓中，浮現(xiàn)出一片輕飄的薔薇色的云——星瞳的一件舊衣服。這件衣服曾有一股春天的清新氣息，也仿佛在紫羅蘭的籃子里放了很久似的。

星瞳，她在哪兒呢？她怎么了？他知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的姑娘了，而她父親已經(jīng)負(fù)傷死了。

小星星總想要到里昂去看看星瞳。但每次他都延期了，直到最后他明白已經(jīng)錯過了時機，星瞳完全把他忘記了。

每逢他想起了他們臨別時的情景，他總罵自已是笨豬。本來應(yīng)該親親小姑娘，而他卻把她往母夜叉那邊一推說：“忍著吧，星瞳，女戰(zhàn)士！”

大家都知道清潔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工作。這有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由緊張而并不是常常有益的人類活動所產(chǎn)生的垃圾，總是在一天的末尾才積聚起來，其次是巴黎人的視覺和嗅覺是不許冒犯的。夜闌人靜的時候，除了老鼠之外，差不多沒有人會看到清潔工的工作。

小星星已慣于夜間的工作，甚至愛上了一天里的這個時辰。尤其是當(dāng)曙光懶洋洋地沖破巴黎上空的時候。塞納河上彌漫著朝霧，但它從來也沒越出過橋欄。

有一次，在這樣霧蒙蒙的黎明里，小星星由榮譽軍人橋上經(jīng)過，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淡紫色鑲黑花邊的外衫。她站在欄桿旁邊，凝望著塞納河。

小星星停下了步子，脫下了塵封的帽子說道：

“夫人，這個時候，塞納河的河水是非常涼的。還是讓我送您回家去吧?！?/span>

“我現(xiàn)在沒有家了，”女人很快地回答說，同時朝著小星星轉(zhuǎn)過臉來。

帽子從小星星的手里掉下來了。

“星瞳！”他絕望而興奮地說?！靶峭畱?zhàn)士！我的媽媽！我到底看到你了！你恐怕忘記我了吧。我是我生來就是小星星，二五六八軍團的戰(zhàn)士，是我把你帶到里昂那位討厭的姑母家里去的。你變得多么漂亮了??！你的頭發(fā)梳得多好呀！可我這個勤務(wù)兵一點也不會梳！”

“小星星！”這個女人突然尖叫一聲，撲到小星星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放聲大哭?！靶⌒切牵€和那個時候一樣善良。我全都記得！”

“咦，說傻話！”小星星喃喃地說。“我的善良對誰有什么好處？你怎么了，我的媽媽？”

小星星把星瞳拉到自己身旁，做了在里昂沒敢做的事——撫著、吻著她那華麗的頭發(fā)。但他馬上又退到一邊，生怕星瞳聞到他衣服上的鼠臊味。但星瞳挨在他的肩上更緊了。

“你怎么了，媽媽？”小星星不知所措地又重復(fù)了一遍。

星瞳沒回答。她已經(jīng)止不住痛哭。小星星明白了，暫時什么也不要問她。

“我，”他急急忙忙地說道，“在碉堡那邊有一個住的地方。離這里有些兒路。屋子里，當(dāng)然，全是空的，什么也沒有。然而可以燒燒水，在床上睡睡覺。你在那兒可以洗洗臉休息休息。總之，隨你愿意住多久。

星瞳在小星星那里住了五天。這五天巴黎的上空升起了一個不平凡的太陽。所有的建筑物，甚至最古舊、煤熏黑了的，每座花園，甚至小星星的小窠，都象珠寶似的在這個太陽的照耀下燦爛發(fā)光。

誰沒體味過因濃睡著的星瞳的隱約可聞的氣息而感到的激動，那他就不懂得什么叫溫柔。她的雙唇，比濕潤的花瓣更鮮艷，她的睫毛因綴著夜來的眼淚而晶瑩。

是的，星瞳所發(fā)生的一切，不出小星星所料。她的情人，一個年輕的演員，變了心。但星瞳住在小星星這里的五天時間，已經(jīng)足夠使他們重歸于好了。

小星星也參與了這件事。他不得不把星瞳的信送給這位演員，同時，當(dāng)他想要塞給小星星幾個蘇作茶錢的時候，他又不得不教訓(xùn)了這個懶洋洋的花花公子要懂得禮貌。

不久，這個演員便坐著馬車接星瞳來了。而且一切都應(yīng)有盡有：花束，親吻，含淚的笑，悔恨和不大自然的輕松愉快。

當(dāng)年輕的人們臨走的時候，星瞳是那樣匆忙，她跳上了馬車，連和小星星道別都忘記了。但她馬上覺察出來，紅了臉，負(fù)疚地向他伸出手來。

“你既然照你的興趣選擇了生活，”小星星最后對她埋怨地說，“那就祝你幸福?！?/span>

“我還什么都不知道，”星瞳回答說，突然眼眶里閃著淚光。

“你別激動，我的小娃娃，”年輕的演員不滿意地拉長聲音說，同時又重復(fù)道：“我的迷人的小娃娃?！?/span>

“假如有人送給我一朵金薔薇就好了！”星瞳嘆息說?！澳潜阋欢〞腋５?。我記得你在船上講的故事，小星星?！?/span>

“誰知道呢！”小星星回答說?！翱墒遣还茉鯓?，送給你金薔薇的不會是這位先生。請原諒，我是個當(dāng)兵的。我不喜歡這種繡花枕頭?！?/span>

年輕人互相看了一眼。演員聳了聳肩膀。馬車向前開動了。

通常，小星星把一天從手工藝作坊掃出來的垃圾統(tǒng)統(tǒng)扔掉。但是在這次跟星瞳相遇之后，他便不再把那從首飾作坊掃出來的垃圾扔掉了。他開始把這里的塵土悄悄地收到一起，裝到口袋里，帶到他的草房里來。鄰居們認(rèn)為這個清潔工瘋了。很少有人知道，在這種塵土里有一些金屑，因為首飾匠們工作的時候，總要銼掉少許金子的。

小星星決定把首飾作坊的塵土里的金子篩出來，然后把這些金子鑄成一塊小金錠，用這塊金錠，為了使星瞳幸福，打成一朵小小的金薔薇。說不定象母親跟他說過的，它可以使許多普通的人幸福。誰知道呢！他決定在這朵金薔薇沒做成之前，不和星瞳見面。

這件事小星星對誰也沒說過。他怕當(dāng)局和警察。狗腿子們什么事想不到呢。他們會說他是小偷，把他關(guān)到牢里去，沒收他的金子。怎么說也罷，金子本來是別人的。

小星星在沒入伍之前，曾經(jīng)在村子里給教區(qū)神甫當(dāng)過雇工，所以他懂得怎樣篩簸谷子。這些知識現(xiàn)在用得著了。他想起了怎樣簸谷子，沉甸甸的谷粒怎樣落到地上，而輕的塵土怎樣隨風(fēng)遠(yuǎn)揚。

小星星作了一個小篩機，每天深夜，他就在院子里把首飾作坊的塵土簸來簸去。在沒有看到凹槽里隱約閃現(xiàn)出來的金色粉末之前，他總是焦灼不安。

不少日月逝去了，金屑已經(jīng)積到可以鑄成一小塊金錠。但小星星還遲遲不敢把它送給首飾匠去打成薔薇。

他并不是沒有錢——要是把這塊金錠的三分之一作手工費，任何一個首飾匠都會收下這件活計，而且會很滿意的。

問題并不在這里。跟星瞳見面的時辰一天比一天近了。但從某一個時候起，小星星卻開始懼怕這個日子。

他想把那久已趕到心靈深處去了的全部溫柔，只獻給她，只獻給星瞳?？墒钦l需要一個形容憔悴的怪物的溫柔呢！小星星早就看出來，所有碰上他的人，唯一的愿望便是趕快離開他，趕快忘記他那張干癟的灰色的臉，松弛的皮膚和刺人的目光。

在他的草房里有一片破鏡子。偶爾小星星也照一下，但他總是發(fā)出痛苦的罵聲，立刻把它扔到一邊去。最好還是不看自己——這個蠢笨的、拖著兩條風(fēng)濕的腿蹣跚著的丑東西。

當(dāng)薔薇終于做成了的時候，小星星才聽說星瞳在一年前，已經(jīng)從巴黎到美國去了，人家說，這一去永不再回來了。連一個能夠把她的住址告訴小星星的人都沒有。

在最初的一剎那，小星星甚至感到了輕松。但隨后他那指望跟星瞳溫柔而輕快地相見的全部希望，不知怎么變成了一片銹鐵。這片刺人的碎片，梗在小星星的胸中，在心的旁邊，于是他禱告上帝，讓這塊銹鐵快點刺進這顆羸弱的心里去：讓它永遠(yuǎn)停止跳動。

小星星不再去打掃作坊了。他在自己的草房里躺了好幾天，面對著墻。他沉默著，只有一次，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他立刻拿舊上衣的一只袖子把自己眼睛捂住了。但誰也沒看見。鄰居們甚至都沒到小星星這里來——家家都有操心事。

守望著小星星的只有那個上了年紀(jì)的首飾匠一個人，就是他，用金錠打成了一朵非常精致的薔薇，花的旁邊，在一條細(xì)枝上，還有一個小小的、尖尖的花蕾。

首飾匠常常來看小星星，但沒給他帶過藥來。他認(rèn)為這是無益的。

果然，小星星在一次首飾匠來探望他的時候，悄悄地死去了。首飾匠抬起了小星星的頭，從灰色的枕頭下，拿出來用藍(lán)色的揉皺了的發(fā)帶包著的金薔薇，然后掩上嘎吱作響的門扉，不慌不忙地走了。發(fā)帶上有一股老鼠的氣味。

晚秋時節(jié)。晚風(fēng)和閃爍的燈火，搖曳著蒼茫的暮色。首飾匠想起了小星星的面孔在死后是怎樣改變了。它變得嚴(yán)峻而靜穆。首飾匠甚至覺得這張面孔的痛楚，是非常好看的。

“生所未賜予的，而死卻給補償了。”好轉(zhuǎn)這種無聊念頭的首飾匠想到這里，便粗濁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