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境界》是日本小說家奈須蘑菇從1998年開始連載的輕小說。作為型月世界早期作品，《空之境界》是對型月世界觀的完善和升華，以及對其中“根源問題”的探討。它是為數(shù)不多輕小說中對人性，起源，感情，矛盾，善惡等問題進行深刻哲思的一部作品。本章《矛盾螺旋》即是其中最為精彩，最為重要的一章。

從標題中便可看出，本章圍繞著“矛盾螺旋”這一話題展開。首先應(yīng)解決書中何為矛盾，何為螺旋，矛盾和螺旋是以怎樣的關(guān)系存在的問題。本章乃至整部作品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矛盾。比如，具有復(fù)合個別人格-----即同時存在各自擁有明確的意識，而行動又獲得統(tǒng)合的男、女二人格的女主角兩儀式；起源為“無價值”的胭條巴找到了自身的價值；荒耶宗蓮以拯救世界為初衷而又以毀滅世界為結(jié)局；阿賴耶與蓋亞兩種抑制力的存在......而螺旋，則是由此不同矛盾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缺一不可而構(gòu)成的集合。這些矛盾，又是由不同的對立面構(gòu)成的，如果一方面出現(xiàn)問題，那么這個矛盾體就會出現(xiàn)異常，從而導(dǎo)致整個螺旋的崩壞。例如，當兩儀式體內(nèi)的另一個人格“織”死亡后，式便形成了“伽藍之洞”-------即內(nèi)心中的空洞。而這個空洞，又需要新的對立面填補，那就是男主黑桐干也。

當然，兩儀式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對矛盾。兩儀這個姓氏，最早出自《周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眱蓛x和陰陽又有何關(guān)系？《呂氏春秋》說：“太一生兩儀，兩儀生陰陽?！保弧抖Y記》中也說：“禮必本于太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眱蓛x，其實類似天地（乾坤），在中國古代被用來解釋宇宙事物之原理。這就解釋了為何兩儀的身體與根源相通，為荒耶宗蓮為抵達根源找上兩儀埋下伏筆?！叭f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边@意味著式和織在陰陽二氣的作用之下產(chǎn)生了新的和諧體，兩儀式。他們無論性格，理念等都不相同，例如織是作為殺人魔而存在，式則抑制著織的欲望。這是空境中矛盾雙方相互依賴而存在，相互對立而統(tǒng)一，并且矛盾雙方又可相互轉(zhuǎn)化的體現(xiàn)，不妨能感覺到蘑菇對于陰陽家，道家和中庸哲學(xué)似乎有過研究和深入思考。

回到本章，把焦點聚集在主人公，亦是明線之一的胭條巴身上。我們不妨先回顧胭條巴的一生。他的一生中有三次轉(zhuǎn)折，第一次是在他的父親造成車禍后，第二次是當他遇到兩儀式的時候，第三次則是黑桐干也帶他回到他從前的家后。他成長在一個不幸的家庭中，小學(xué)時父親失業(yè)，母親是豪門閨秀卻因追隨父親和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之后，他的父親在一次車禍中傷了人，加上沒有駕照，艱難地付完賠償金后仍然不得原諒，他們一家遭到了來自社會的各種暴力。在如此重壓之下，家庭成員在精神上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異化，父親變得脾氣異常暴躁并常常家暴母親，胭條巴失去了理想并憎恨父母，母親最終選擇殺死丈夫和巴并自殺。故事這才剛剛開始，他們在躲避債務(wù)時住進了小川公寓，這是荒耶宗蓮為了達到根源而將自身與其融合為一體的太極結(jié)構(gòu)式的容器。在這里，宛如太極般的公寓被分為東西兩棟，一棟是正常的生活，死后在另一棟進行無限的生死循環(huán)，巴每一天都重復(fù)著自己被母親殺死的那個夜晚，最終在某一天動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逃離了這座公寓。他在差點被人打死時遇到了兩儀式，巴發(fā)現(xiàn)自己無可救藥地迷上了她。最后式在巴的請求下帶他到自己的公寓里借住，并帶他重返小川公寓了解了公寓構(gòu)造的真相，但荒耶宗蓮的出現(xiàn)將式給軟禁了起來。他逃出公寓后在兩儀家遇到了學(xué)車而歸的干也，干也帶他回到了從前的家，在那里，巴找到了那份奢侈的，幸福的，但作為現(xiàn)在“胭條巴”不曾存在的童年記憶。最后，胭條帶著必死的覺悟，即使面對著對他來說意味著絕對死亡的荒耶，他也義無反顧地將短刀刺向了他。死前，他得到了荒耶的答案，巴，不過是具死去的人偶，只存在著死亡當天的記憶。過去的，未來的，對于人偶胭條巴來說是不存在的，虛假的。他的起源，即是“無價值”。但荒耶并不清楚，此刻的巴，不是作為一具人偶，而是帶著真實的胭條巴的情感和覺悟，喊出了最后一句話“因為我存在！”隨即化為塵土。胭條巴消失了。

“因為我存在！”巴最終否定了自身“無價值”的根源，這是他作為一名覺悟者的勇氣和贊歌。這讓我想起了西西弗斯，他自身的存在便是他全部價值和意義的體現(xiàn)。胭條巴和西西弗斯一樣，都活在一個荒誕的世界中，與荒誕的世界和荒誕的命運抗爭，他體現(xiàn)了人類在荒誕境況中的自我堅持，永不退縮氣餒的勇氣。他是荒誕社會的悲劇，是失敗的，反抗的英雄。這種荒誕在文中如何體現(xiàn)？胭條巴作為人偶的意識應(yīng)是固定的，他日復(fù)一日重復(fù)著一天內(nèi)的生死循環(huán)；他對式的著迷，還是因為荒耶在他的意識中刻下了“關(guān)心兩儀式”這個記號；他作為人偶，逃離了螺旋，進入了格格不入的真實世界中，但這又是個充滿著冷漠的，自私的，暴力的社會；他作為人實際上就是一個虛假的存在。正是在這種如此荒誕的情境下，唯有胭條成為了覺悟者。他在日復(fù)一日，早已習(xí)以為常的死亡中，直到那一刻，他至今體會過那種荒誕感------厭煩，惡心，恐懼通通爆發(fā)了出來。這促使了作為人偶的他自我意識的啟動，他開始困惑于他生命本身，困惑于他所處的荒誕的環(huán)境，即使是再熟悉不過的家和家人對于他來說亦是陌生的，恐懼的。這種對自我純粹的追問激起了巴對于荒誕世界的反抗，促使了他拿起刀子刺向了自己的父母，脫離了螺旋。那么，作為人的胭條巴是如何變成這樣的呢？

巴是一個短跑健將，他由衷地熱愛奔跑，他過去將奔跑視為他的意義所在。但自從家庭變故之后，他的老師，他的同學(xué)，對于他的態(tài)度是唾棄的，是排斥的，甚至是鄙視的。他被昔日的好友，仰慕他的人們趕出了社團，變得一文不值。唯一的原因只是他是他父親的兒子。這公平嗎？這并不公平，但社會往往便是如此。于是，他放下了“奔跑”，也意味著他放下了自己的價值。按照他自己的話說，他發(fā)現(xiàn)奔跑對于他來說并不是不可替代的，而是可以輕松地拋棄。當一個人完全舍棄了自我價值，完全失去了自我認同，把過去價值都基于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中，這種事是很可怕的，自我懷疑讓巴開始在荒誕中異化。他放棄了對殘酷現(xiàn)實的反抗，促進了自身的崩潰瓦解。書中在前篇花了很多篇幅描寫巴對于家人的憎恨，認為他的父母活該，認為壓迫他的社會是正確的?？梢赃@么說，他在死前早已變成了“人偶”。奔跑再次出現(xiàn)于結(jié)尾，意味著那一刻的他自我價值的重構(gòu)，“人偶”的胭條巴徹底突破了無價值的，虛構(gòu)的束縛，有了人類的真情實感。那么他的自我意義是如何從瓦解再到重構(gòu)的？我認為有三點。其一，是式對他的影響，其二，是干也對他的影響，其三，是他的童年回憶對他的影響。

其實每個人的根源都像胭條巴一樣，是“無價值”的。海德格爾曾說，在無意義的物質(zhì)世界中里留下不同于物質(zhì)世界的東西。世界本身是沒有意義的，人生來的最終終點都是死亡，死亡對于人類來說，是抽象的，若非經(jīng)歷過死亡，我們便無法真正體會到死亡。這使人對死亡充滿了復(fù)雜的心理，好奇，懼怕，對生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但是放眼當下，世界在綻放，無數(shù)人的價值點亮了這個世界。我們實際上就是在對死亡的反抗，用創(chuàng)造意義來反抗虛無的死亡，反抗形而上的命運。但人偶胭條巴作為一個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死亡的存在，他更加清楚何為死亡，清楚生存和死亡間的抉擇。他意識到自己是假的，所以他不畏懼死亡；他意識到他的死期將至，所以他放下了顧慮。他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有幾次微妙的轉(zhuǎn)變。第一次是當他被同學(xué)快要打死時，他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生命毫不在乎；第二次是他說愿意為兩儀式而死；第三次是他意識到了內(nèi)心的情感和自己的價值后坦然地赴死。三次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是巴逐漸珍視自己生命的過程，巴并不愿意接受無意義的死去，因此他要為了幫助過他的式去盡己所能，同時也為過去的自己贖罪。那個過去的自己，是多么幼稚，無知，墮落的人。

除了奔跑，“鑰匙”也是一個重要線索。巴的父親在他小時候告訴他鑰匙是用來守護家人的鑰匙，有了鑰匙，才算有了家。當他被同學(xué)毆打時，掉了鑰匙，式幫他撿起了鑰匙，還給了他順便救了他。他借住在式的家中時，發(fā)現(xiàn)式從來不鎖門，于是著急地去為式配一把鎖。當最終干也和式見面的時候，式要求干也把他的鑰匙交給式。我認為這些鑰匙并不是隨意設(shè)計的情節(jié)，而是象征著“愛”，“責任”，和“守護”。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巴無論作為人還是人偶，“鑰匙”這個意象始終隱藏在他的意識中，因為他給式提出配鑰匙時出自他解釋不清的本能。

現(xiàn)在將視角切回到巴的童年時代--------他覺醒的最關(guān)鍵的一個要素。鑰匙在巴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現(xiàn)，父親告訴巴，要用鑰匙保護媽媽，保護這個家庭，鑰匙是家存在的證據(jù)。巴緊握鑰匙，在心中承諾。很顯然，這里的鑰匙已經(jīng)不再是普通的鑰匙了，是父親對巴的期望：不論發(fā)生了什么事，巴都不能放棄，即使這個家只剩下了他一人，他也應(yīng)該守護好自己，守護這個家曾經(jīng)的幸福，并且將這份幸福延續(xù)下去。但年幼的巴并未讀懂。當家庭變故時，巴其實并未看見父母為了保護這個家庭的付出：父親遭到迫害，想工作也沒班可上；母親在打工處一直被說壞話，還是忍耐著繼續(xù)工作；巴打工回家后，他對想開口對自己說話的母親視而不見，他只是恨他們毀了自己，恨他們的軟弱，殊不知自己是父母唯一的救贖。這把鑰匙生銹了，壞掉了。意味著這個家庭破碎了，毀壞了。這是巴一生中最為后悔的事，他到現(xiàn)在才讀懂父親對他說的話。在痛苦的環(huán)境下，他沒有選擇和父母一起承受，而是抱怨和逃避；他沒有肩負起這個家庭一份子的責任，將錯誤完全歸因于父母；他只看見了自己的不幸，沒有看見父母更加辛苦地在為他承受這份不幸。這的確值得我們深刻地反思，平常的我們是否也是如此？總是認為付出最多的總是自己，父母絲毫體會不到我們的付出，我們會因為錯誤的發(fā)生去責備他人而不反思自己，我們總是在錯誤面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逃避責任，我們總是在尋求最舒適的心靈安慰。這把隱形的“鑰匙”總是被自私侵蝕，將自己理應(yīng)的“責任”和“家庭的、重要的人的守護”反鎖了起來，讓“愛”消失于其中。正是這把鑰匙的出現(xiàn)，才讓胭條內(nèi)心有了想守護的對象，是兩儀式，是他死去的父母，是他從前逝去的幸福。這亦是他的價值------盡己所能，愛他人，守護所愛之人。而式恰好撿到他掉的鑰匙，我認為暗示著式將拯救墮落的胭條；胭條無意識的對鑰匙的反應(yīng)，正說明了他的內(nèi)心正義和善良并未因此消失；式要干也的鑰匙，亦是二人之間彼此的承諾和守護，是彼此愛的做好的體現(xiàn)。

接下來，則是對于荒耶宗蓮的解釋。蒼崎橙子問過荒耶三個問題，“你追求什么”，“你在何處追求”“你的目標是什么”荒耶的回答是“真正的睿智”“只在自己內(nèi)心”最后一個由于他正好死去沒發(fā)回答。前文提到過，荒耶的初心是拯救人類，但其實他的初心中，便已透露出了最終必將走向毀滅人類。他經(jīng)歷過慘不忍睹，遍地橫尸，硝煙漫天的戰(zhàn)爭，他走在焦黑的荒野上，想著從痛苦中拯救人類。但同時他也意識到了人類在死亡面前的無能和渺小，今天的絕望只能是昨天的絕望的延續(xù)罷了，因此他堅信人生的意義是體會痛苦而不是享樂。他是一個純粹的悲觀主義者?；囊南敕ㄅc德國唯心主義哲學(xué)家叔本華的觀點某種程度上達成共識，那就是體會痛苦。叔本華說“除以受苦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沒有什么目的可言。我們觀察世界，見事事處處都充滿痛苦，都原于生活本身之需要，且不可分離?！彼J為人生的痛苦顯然超出了我們的承受范圍，但人生的快樂卻怎樣都得不到滿足。叔本華認為衡量一個人的幸福標準不在于他有多快樂，而是脫離苦海的限度。他給出脫離苦海的解決方案，則是進入理念的世界。這種理念的世界，是本質(zhì)和現(xiàn)象直接相連的，是純粹而沒有任何雜念的，是無比直觀清晰的，是無欲無求的物我兩忘的境界。而要達到如此解脫的境界，從表面上看，唯一的途徑，即是死亡，舍棄欲望的最簡單的方式即是否定生命，放棄生命。這顯然是荒耶宗蓮的做法，之所以說他是純粹的悲觀的原因即是如此，他并未看見實際的悲觀之后仍然是要以積極的心態(tài)告誡世人生的意義。而這純粹的理念世界，即是荒耶一生追求的空之境界。那是空的根源，產(chǎn)生萬物的根源，是一切真相的根源。

按照蒼崎橙子的話來說，魔術(shù)師正是因為比誰都要弱，才成為魔術(shù)師這種超越者。事實上，荒耶是渴望死亡，又懼怕死亡的存在，達到根源的目的，其實就是永生，成為世界的上帝?；囊鳛橐粋€復(fù)雜矛盾體，憎恨著人類存在的矛盾，幸福和痛苦的矛盾。但他并未想過，自己亦是人，也是他自己憎恨的對象，自己遠比想象的更加的丑陋。并且，他是以一己之力想對抗全世界人類的意識，并未想過人類是否都愿意接受這種解脫。很顯然，蘑菇是不贊成這種解脫的，于是賦予了荒耶死的宿命。我認為的苦難，應(yīng)該為生而服務(wù)?？嚯y應(yīng)是磨煉人意志，尋找或重構(gòu)生命意義，找到生活重心的機會，而不是一個考驗?？嚯y是鍛煉我們的品格的存在，讓我們有勇氣去追尋生的意義。

本章矛盾螺旋仍有很多細節(jié)值得繼續(xù)深入的探討。理解有限，表達可能有不少漏洞和疏漏，會在之后添加和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