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剛?cè)嶂猓ㄏ拢?/h1>
第十七回 捐錢
第三天上，是洞玄觀相邀的日子，檀羽四人身著素衣來到洞玄觀?？墒沁€沒走到，就被一群人圍住了。
幾個青年人，有男有女，當(dāng)先就跪在了檀羽面前，齊聲說道：“請?zhí)垂邮瘴覟橥桨?？?/p>
檀羽一陣納悶，問道：“諸位快起來，我沒有要收徒弟的計(jì)劃?。繘r且今天是開法會，這場合也不太適合吧？”
一名青年道：“檀公子搞錯了吧，今天不是來捐錢的嗎？”
“捐錢？”檀羽詫異萬分，“我收到的請?zhí)趺凑f是為南東?？て砀５姆〞?？”
“不這樣寫，檀公子又哪肯來?！比巳褐箜懫鹨粋€熟悉的人聲。羽、英二人聽到這聲音，幾乎同時驚呼出聲：“鮑照！”
人群閃開，果見一個人從后面走近，正是鮑照。鮑照滿臉堆笑，像極了漢中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對檀羽深深一揖：“檀公子別來無恙？”
檀羽止住心中無限的驚訝，還禮道：“鮑兄長這是做什么。按陶小君的輩分，你是我的兄長，我怎可受此大禮?！?/p>
鮑照道：“那是在仇池的規(guī)矩。在南朝，我是賤民，檀公子則身屬貴族，自然應(yīng)受我一禮?！?/p>
檀羽也就不再謙讓，受了他一禮，方才問道：“上次聽荀萬秋荀御史說，他是在南撤的商賈之后還朝的。鮑兄長好像比他們回得還晚？”
鮑照道：“承蒙檀公子掛懷。自從仇池的戰(zhàn)事打起來后，我就同曇無讖去了涼州，前幾日才剛返回南朝來?！?/p>
檀羽道：“哦？剛回來就找小弟，你可真看得起我?！?/p>
鮑照一臉尷尬，“實(shí)在迫不得已，還望檀公子包涵。要不我們先進(jìn)觀內(nèi)再說吧?！闭f著就要引檀羽往洞玄觀中去。
旁邊幾個青年人當(dāng)即攔住他，道：“我們拜師的事怎么辦？”
鮑照道：“大家別心急，且待我和檀公子說幾句話，出來自有交待?！?/p>
檀羽則一面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一面小聲對蘭英道：“怪事真多啊，上次還劍拔弩張，要奪我們性命，怎么現(xiàn)在卻又如此這般恭敬?！?/p>
蘭英也道：“是啊，聽他說話我都覺得頭皮發(fā)麻，我們在仇池歷盡危險，都是和他有關(guān)的，怎么突然就像以前的事從未發(fā)生過?！?/p>
黃龍自然不明白這些往事，只是好奇地道：“師父，這么多人要拜你為師，那我就是大師姊了哦，嘻嘻?！?/p>
檀羽卻正色道：“首先，我沒同意收他們?yōu)橥?。其次，你也不是大師姊，你之前還有蘭陵師兄?！?/p>
黃龍吐吐舌頭，“高阿兄原來是我?guī)熜职?，他從來沒和我說過話，只有漂女阿姊成天嘮叨他，說他多么多么厲害。”
走進(jìn)洞玄觀，鮑照直接將他們領(lǐng)到了一間客房中，又讓小道童奉上茶來，鮑照客氣地讓眾人飲茶。
檀羽卻不動手，只道：“免了吧，我怕你下毒。鮑兄長昨天還與我們是死敵，今天就變這樣，小弟實(shí)在無法適應(yīng)?！?/p>
鮑照聞言，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半晌方道：“你應(yīng)該知道，我其實(shí)是一個文人、不是商人。在仇池時，做商人只是為了隱藏身份，實(shí)是迫不得已。那時候我們各為其主，而今，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態(tài)度也就自然地轉(zhuǎn)變了。”
他說得也沒錯，他的小妹鮑令暉不就是一大才女嗎？有令暉在前，鮑照的文學(xué)又能差到哪去。于是檀羽道：“也罷，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吧。今天你求我，所為何事？”
鮑照為難道：“這事實(shí)在是難以啟齒。不知檀公子是否聽說，近期大魏攻略北涼。高昌北涼的國主派我來南朝求援，可我向皇帝陛下呈送國書，卻未得陛下召見。我去找郝惔之，他居然說不認(rèn)得我，找以前在仇池時的舊屬，他們要么就厭倦了奸細(xì)生活已經(jīng)退隱，要么就避而不見。我實(shí)在無可奈何，聽說檀公子是今上身邊的紅人，所以才想到請?zhí)垂訛槲乙?。?shí)在不行，也希望你能依靠你的影響力，替我募得一些捐款，回去好向北涼國主交待?！?/p>
檀羽聽完，不禁失笑道：“鮑兄長這是在說笑吧？我檀羽的過往是怎樣你應(yīng)該知道，你以為我會為南朝皇帝真心實(shí)意地做事嗎？我就算要做事，也只能是中原皇朝啊?！?/p>
鮑照奇道：“檀公子不是向三皇子獻(xiàn)出了上邽城嗎？北朝發(fā)下海捕文書通緝你和令妹，你怎么還向他們效忠？”
檀羽義正辭嚴(yán)地道：“我效忠的是中原的父老鄉(xiāng)親，是那里的山山水水，與我是否被通緝無涉。即使有朝一日被砍了頭，這腔熱血也要撒在中原的土地上！”
鮑照嘆了口氣，道：“檀公子是忠義之士，這點(diǎn)我從不懷疑。其實(shí)我在仇池時，又何嘗不是因?yàn)樾闹杏心铣?，所以才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其結(jié)果是什么呢？我在仇池待了二十幾年，回來再沒一個相識的人，想要見自己的主子，也是千難萬難?！彼f著，竟有些傷感起來。
檀羽聽他訴苦，也明白他在仇池的主要任務(wù)，雖然也出現(xiàn)了像靈官山洞這樣的血汗作坊，但在他看來畢竟是為了南朝的利益，倒也無可厚非。
檀羽想了想，問道：“你在仇池也算是功勛卓著，怎么皇帝卻不見你？你又怎會到北涼去了？”
鮑照道：“先皇在位時，和北涼國主交好，雙方共同謀劃北伐中原，所以大量地派遣奸細(xì)前往。在仇池，曇無讖是涼州人，我是宋人，我們共事了將近二十年，這種情誼常人很難理解。不知檀公子是否還記得，當(dāng)初在漢中詩會，曇無讖手下的小僧沖撞了小暉，曇無讖立時就親自上門來給小暉道歉。他這樣做，自然是因?yàn)樗恢笨粗熼L大，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小妹，所以才這樣屈尊。當(dāng)然，小暉并不知道這些?！?/p>
他說到這里，檀羽這才明白當(dāng)年紫柏山舊事的整個來龍去脈。
鮑照續(xù)道：“可是，當(dāng)今陛下即位，像我們這些老人都不受重視了，取而代之的是許穆之、郝惔之這樣的年輕新秀。他們被派到各地執(zhí)行更新的任務(wù)，而我們，只是因?yàn)樵诋?dāng)?shù)馗狄焉?，所以對他們還算有利用價值。然而，自從檀公子去了仇池，首先是整個南朝聯(lián)盟被翻了個底朝天，曇無讖的紫柏山勢力又在與陳慶之的對決中失利，我們多年在仇池的經(jīng)營損失殆盡。郝惔之看到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趁機(jī)向陛下上書，讓三皇子領(lǐng)兵強(qiáng)攻漢中，這才有了后來的仇池之戰(zhàn)。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就意味著我們這些多年深藏的棋子已經(jīng)無用，所以曇無讖提出讓我和他回北涼，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到北涼后，我賦閑了一段時間，這才認(rèn)清楚形勢。南朝朝廷這些年不過是在利用北涼充當(dāng)打手，目的是拖住北朝，給自己穩(wěn)定國內(nèi)政局的時間。此次陛下不肯見我，看來這個利用關(guān)系是要結(jié)束了。再一次的元嘉北伐，為時不遠(yuǎn)矣?！?/p>
檀羽明白，其實(shí)這些人都是劉義隆那個可憐的野心家的犧牲品。他想起了當(dāng)年在漢中科場、他與覺賢舌戰(zhàn)的情節(jié)。當(dāng)時說的話，此時放到鮑照身上，真是太適用了。
于是他道：“所以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自己的小妹。各為其主并沒問題，但違反人倫之常，那就不可原諒了?！?/p>
鮑照經(jīng)他提醒，終于忍不住老淚縱橫。他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來交給檀羽，嘆道：“檀公子一言提醒夢中人。這封信是小暉寫給我的，我現(xiàn)在終于理解她的意思了?！?/p>
?
第十八回 崇拜
令暉在信上寫道：“兄長鈞鑒。妹不告而嫁，實(shí)為不孝，望兄見諒。夫君對我很好，和林兒她們作伴，雖然居無定所、四處奔波，但小妹過得很開心。兄來信欲求一晤，然而此刻相見，實(shí)是難掩尷尬，小妹還沒為自己的下一個身份做好準(zhǔn)備。也許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時機(jī)更為適宜，那時小妹將攜夫帶子前來問安。小暉奉上?！?/p>
檀羽讀完信，正要交還鮑照，卻見他站起身來，忙不迭來到檀羽身前，突然跪倒在地。
這一下變起倉卒，檀羽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想去拉他，卻又伸不出手。
鮑照一抹眼淚，誠懇地道：“這一跪，一是為我們過去的恩怨，二是為仇池之戰(zhàn)中死難的人，三是為了小暉。檀公子不僅為自己，也代其他人受我一跪，希望我過去種下的惡因能就此化解。”
檀羽見他神情，聽他語氣，怎么看都不像作假?？梢粊硭诔鸪仉[藏之深，曾讓自己吃過大虧，二來此刻他有求于己，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他是真心認(rèn)錯。一時間，檀羽也是猶豫難決。
鮑照畢竟老謀深算，怎會不知檀羽心里所想，當(dāng)下解釋道：“我理解檀公子的不信任，畢竟我們之間仇隙太深。不過我在南朝已經(jīng)沒有利害關(guān)系了，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會對你不利?！?/p>
檀羽道：“沒有利害關(guān)系？那這洞玄觀憑什么讓你來這里募捐？”
鮑照道：“檀公子難道不知？這觀中有一個小院，院內(nèi)空曠，專用來出借的。你只要交點(diǎn)錢，想在這里做什么都行?！?/p>
檀羽奇道：“還有這等事？那我們辦賞花大會豈不是也可以借這個地方？”
鮑照道：“檀公子想借，一會去和執(zhí)事小道知會一聲就是。今天的募捐你先幫幫我吧？”
檀羽聽他半帶懇求的語氣，心也有些軟了，便問：“要我怎么幫？”
鮑照道：“我騙他們說，來這里就能拜檀公子為師，所以收了他們的錢。檀公子即便不想收徒，也出去和他們說兩句話吧？好歹他們也是慕你的盛名而來?！?/p>
檀羽無奈地?fù)u搖頭：“你可真是惡習(xí)難改。也罷，反正我剛好有話想說。”
檀羽走出客房，隨鮑照來到一處很大的庭院。這院子空空如也，只中央矗立著一個銅制四不像，顯得格外突兀。不過，這么大的場地，倒非常適合舉行大型的聚會活動，這鮑照還真會找地方啊。此時，剛才門口所見的一眾青年全都聚集到這里，一眼望過去，怕有數(shù)百人之多，而且門口還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在往里進(jìn)?？磥硖从鸬闹群吞栒倭σ呀?jīng)超乎想像的高了。
檀羽一出現(xiàn)，立時引來一陣歡呼，眾人高聲呼喚著他的名字，附帶著旁邊的蘭英也沾了光，不少人喊著“曲阿縣主”的稱號。檀羽拉著蘭英來到一處臺階上，看看眾人，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又道：“你們也坐。”眾人不明就里，可既然檀羽叫他們坐，也就只管坐下再說。于是，數(shù)百人三三兩兩地坐到地上，整個場子立即變得黑壓壓一片。
檀羽極目四望，用笑容向眾青年致意，然后語重心長地道：“看起來，今天來的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輕人。聽說你們是花了錢才來的，你們來這里，是想來看百戰(zhàn)名將檀公之孫？《立心》、《立命》的作者？南東?？善破姘傅纳駭啵窟€是那個不愿為官、至今白身的草民？”
此問一出，立即引起了諸人熱烈的回應(yīng)，答什么的都有，甚至還有人說是因?yàn)槟矫麃砀惺芮⒖h主凌厲的眼神。
檀羽輕輕一笑，說道：“其實(shí)啊，你們真正想看的，是和王玄謨那些道士們不太一樣的一個人?，F(xiàn)在在南朝，人們每天聽到的都是天師道，都是‘忍辱’的思想。作為年輕人，你們有一顆躁動的心，卻被這樣的思想壓抑，得不到釋懷，所以你們需要尋找偶像來讓你們崇拜，讓你們追逐。恰巧，檀羽和韓蘭英，行事作風(fēng)獨(dú)異于當(dāng)下，他們不教你忍辱，他們在這亂世中找到了一條特立獨(dú)行的生存之路。于是你們就來了，帶著你們一半崇拜一半追逐的態(tài)度來了，希望從他們身上，學(xué)到能讓你們獨(dú)立于世的法門，是這樣吧？”
他停了下來，讓眾人有思考的時間。眾人想了又想，都覺得他說得有理，紛紛點(diǎn)頭同意。
檀羽低下頭去，沉默多時，這才又抬起頭，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各位不要崇拜和追逐我們，更不要想著拜我為師?！?/p>
眾人哪想到他提這要求，一時騷動起來。有人大聲說道：“檀公子有那么多學(xué)徒弟子，為什么偏偏不能收下我們？”“崇拜誰是我自己的事，我為什么不可以崇拜你們？”
這時，檀羽緩緩站起身來，指著眾人一字一頓地道：“我希望你們崇拜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獨(dú)特的人生，沒有誰的成功能被模仿、也沒有誰的失敗能被復(fù)制。孟子講‘收放心’，當(dāng)你崇拜某人時，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本心交給了他，再不屬于你自己。你們和我一樣，都是年輕人，未來有著無限的可能，為什么要將自己的本心交給別人呢？”
“我們這叫見賢思齊，這也不對嗎？”又有人質(zhì)疑。
“你們可以看我寫的書，學(xué)我斷案的手法，甚至和我一樣遠(yuǎn)離官場。這叫見賢思齊。而不是要拜我為師，與其如此，我寧愿你們當(dāng)我是朋友。作為朋友，我可以和你們把酒言歡、暢所欲言。但作為師父，我就要像對黃龍一樣，用‘禮’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你們。我不認(rèn)為在場各位已經(jīng)做好了這樣的準(zhǔn)備?；厝グ?，想想你們自己本來的理想是什么，然后按這個理想堅(jiān)定地走下去，那樣你就已經(jīng)達(dá)到我所有的要求了?！?/p>
眾青年聽他這般說，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就有人起身說道：“多謝檀公子，在下懂了?！闭f罷便往外走。有了第一個，人群也就逐漸站起來，慢慢地離開洞玄觀。
檀羽看著人群的運(yùn)動，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他的這番話、他的“禮”的思想，正隨著這逐漸向外的人流，擴(kuò)散到整個建康、整個南朝、整個天下。
蘭英這才站起身來，微微向檀羽一揖，然后深情感嘆道：“羽弟，經(jīng)過廷尉府和今天的兩番文論，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思想像春播的種子一般，撒向這廣闊的天地。當(dāng)這些種子逐漸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我們也將迎來真正的清平盛世?！?/p>
檀羽也向她笑笑，說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我就帶著英姊、公主遠(yuǎn)遁江湖，再不出來了?！?/p>
?
第十九回 魚眼
待人群散盡，檀羽和鮑照去向執(zhí)事道人商量借場地辦賞花大會的事。執(zhí)事翻了翻日志，說道：“三天后是江觀主的生辰，觀中有大型慶祝儀式。其它時間倒是無事，你們要哪一天？”檀羽想了想，道：“那就后天吧。明天我們來布置場地?！庇謱︴U照道：“我今天幫了你，你也得幫我一下吧？替我去宣傳宣傳。”鮑照連聲道：“放心放心，我保證讓每個建康人都知道有這場盛會。”
檀羽付了定金，這才與蘭英三人離開洞玄觀回家。
一路上，黃龍一反平日的開朗，一直悶著頭不說話。蘭英問道：“黃龍?jiān)趺戳耍坑行氖?？”黃龍卻緊閉著嘴不吭聲。蘭英又問了一遍，她仍是不肯開口。前面趕車的念雙道：“她是聽阿羽說要用‘禮’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弟子，所以在學(xué)矜持。”蘭英聞言樂了：“沒想到黃龍倒是這般聽話。”
黃龍睜大了眼睛看著念雙，卻就是不肯說話，一張小臉憋得紅通通的，煞是可愛。檀羽在旁也忍俊不禁：“好啦黃龍，‘禮’不是少說話。你的本性活潑，讓你少說話那就是抹殺天性了，師父我怎會那樣做?！?/p>
“噗，我可以說話了嗎？”黃龍長長吐了口氣，說道，“憋死我了，原來不能說話這么難受啊。”其余三人一齊大笑。
黃龍則指著念雙，對蘭英道：“師娘，我在分析師叔，他怎么會猜透我的心思呢？我猜他一定是曾經(jīng)有個紅顏知己，兩個人心意相通，所以他才能這樣了解女子心里的想法?！蹦铍p聞言，怒目看向黃龍，黃龍卻毫不在意，續(xù)道：“他這么怕我叫他師叔，難不成他的這位紅顏知己也和我一樣，應(yīng)該喚他作師叔？師娘你說我分析得有沒有道理？”
蘭英看著他二人互不服輸?shù)纳駪B(tài)，掩著嘴格格地笑，聽黃龍問，這才說道：“有沒有道理我不知道，不過你這神情，倒是可以出師了，嘻嘻?！?/p>
四人一路有說有笑回到家，智容正在院中讀書。自從她母親楚江失蹤，她就住到了檀家來，和黃龍吃住在一處。黃龍見了智容便問：“你阿娘種的水仙我們能借來用用嗎？后天師父要在洞玄觀辦一場賞花大會，光是我們這里的好像有點(diǎn)少，加上你們家的就正好了。”智容道：“阿娘從來不準(zhǔn)我碰她的花，要是沒經(jīng)她同意就亂動，她回來肯定要打死我的?！秉S龍道：“我們就用一天，到時再原封不動地還回去，你阿娘不會知道的?！敝侨菹肓讼?，道：“那你們搬的時候注意些，花盆的方向都要記下來哦。”“放心吧?！?/p>
那邊，檀羽卻拉著蘭英和念雙進(jìn)了屋中，將房門緊閉。
檀羽從抽屜里拿出來一張地圖攤在桌上，說道：“阿雙，這是我上次叫你去找來的洞玄觀的地形圖，還記得吧？”念雙點(diǎn)點(diǎn)頭。
“從這張圖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洞玄觀的建造格局是分中、東、西三路。中路走進(jìn)去是一個牌樓，牌樓周遭是一片空地。往前走，過了這座旱橋，就是觀中的中軸建筑。據(jù)你說，洞玄觀的建筑被密林包圍，看上去郁郁蔥蔥，非常幽靜?！?/p>
“東路的格局與中路相同，只是沒有之前的牌樓和旱橋。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差不多正東方向，有一處三洞殿，殿前一座寶塔，稱為三洞塔。你們想想，塔是佛寺所有，道觀中建塔，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再看西路，也就是我們今天去的地方。一進(jìn)去就是我們今天到過的神特院，里面只有一座銅制四不像，再無它物。這座院落很大，幾乎占了西路一大半的面積，只在其后面有幾處小的殿堂。也難怪，洞玄觀會把這個小院辟出來提供出借?！?/p>
他介紹完，蘭英就忍不住問道：“羽弟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所以要讓我們看這個？”
檀羽道：“是的，這里面藏著很大的玄機(jī)，我剛拿到這張圖時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那時我們不能輕易出門，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讓黃龍和阿雙去探訪，卻始終不如自己親眼所見來得真切。今天倒好，鮑照不管是有心無心，總算是給了我去洞玄觀合理的借口?！?/p>
“你們來看，這洞玄觀中，西南的一塊，包括牌樓、神特院，都是大片的空地。與之相反，東北的一塊，則被建筑和樹木填滿。你們說這是什么？”
“陰陽魚太極圖！”念雙脫口而出。
“沒錯，這洞玄觀就是按太極圖的形式構(gòu)造的，倒真稱得上是匠心獨(dú)運(yùn)啊。那么如果我把這塊空地看成是陰魚，建筑區(qū)看成是陽魚，那么陰陽魚的魚眼是在哪里呢？”
“你的意思是，這座三洞塔就是陽魚的魚眼？那陰魚的魚眼是……這個神獸？”念雙一時猶豫不定。
檀羽微微一笑道：“看來你已經(jīng)看出我所發(fā)現(xiàn)的問題了?！?/p>
念雙道：“陰陽魚的魚眼是按八卦的方位排定的。這座塔位于正東的離位，這是對的?？墒顷庺~的魚眼應(yīng)該在正西的坎位才對啊，為什么它卻被放在了西南的巽位？”
檀羽道：“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一開始我以為是作圖者畫得不太嚴(yán)謹(jǐn)，今天去現(xiàn)場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神獸的方位果然偏了?！?/p>
蘭英疑道：“羽弟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為何現(xiàn)在才和我們說？莫非你有新的想法了？”
檀羽道：“建筑格局如此精妙，又怎可能犯下這種不該有的失誤？所以我猜，這神獸原本不應(yīng)該被放在這地方，而是后來有人將它挪到這里的。至于它原本應(yīng)該在的位置是……這里，一座祠堂？”他搖搖頭，怎么會有一座祠堂放在這里？
蘭英道：“我明白了，羽弟是想趁明天去布置場地的間隙，到這個祠堂察看一番?！?/p>
檀羽笑道：“沒錯，這洞玄觀到處都是秘密。在阿雙燒掉的賬本上，就記載了它每年花銷的龐大。一個香火旺盛的宮觀，為何還要它處的供奉？我相信從這神獸著手，應(yīng)該能讓我們了解一些真相?！?/p>
蘭英道：“羽弟終究是個閑不住的人啊?！?/p>
檀羽道：“只是去看看，應(yīng)該不妨事的，嘿嘿。所以我沒有讓黃龍進(jìn)來，就是不想這事太張揚(yáng)?！?/p>
?
第二十回 重物
第二天，念雙去雇了一輛大車，找了幾個朋友過來，將蘭英和楚江種植的水仙盡數(shù)搬到了洞玄觀中。檀羽讓黃龍和智容兩人在院中布置，自己則和蘭英假意散步，出了神特院，向祠堂走去。
這洞玄觀中，最熱鬧的是中路幾大主殿，信眾香客多是去那里。這西路只在開放的時候會有人來，平素是少有人光顧的，只一二個小道會偶爾路過，沖著院中瞧上幾眼。
檀羽這邊布置水仙展示的消息早由鮑照傳出去了，世人只道這是檀羽的個人愛好，并沒有引起足夠的懷疑。即使有人一直在跟蹤他們，那也礙于念雙的本領(lǐng)，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不敢太過靠近而引發(fā)戒備。
所以羽、英二人就這樣走到了祠堂，卻沒有遭遇旁人。念雙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竟早已等在了那里。他的輕功畢竟不是凡人能企及。
檀羽抬眼仔細(xì)觀瞧，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祠堂是新造的，難怪顯得這般突兀。祠堂上了鎖，倒是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布局。
念雙道：“這房子古怪得很，窗戶都用木板釘上了，房頂也是雙層瓦，擺明了里面藏著秘密嘛。要破門而入嗎？”
檀羽止道：“既然有秘密，則多數(shù)會有機(jī)關(guān)。直接破門須得謹(jǐn)慎，容我先想想?！?/p>
說罷，他繞著祠堂轉(zhuǎn)了一圈。這祠堂不大，四圍被完全密封起來，粗看之下似乎找不出什么漏洞。他又索性再上前一步，細(xì)看那門上的銅鎖。鎖是普通的鎖，不過顯得很新，沒有銅銹，鑰匙孔還相當(dāng)光亮，顯然這鎖時常被打開。
“原來這里常有人進(jìn)出？”檀羽似乎明白了什么，蹲下去細(xì)細(xì)在地上尋摸，不多時就發(fā)現(xiàn)了幾滴已經(jīng)凝固的白蠟。他心下了然，說道：“看來這人總是趁夜晚無人時點(diǎn)著蠟燭來的，白天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人來?！?/p>
念雙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破門了？”
檀羽道：“如果時常有人出入，那機(jī)關(guān)倒不應(yīng)在這門上。不過，這窗戶雖被木板釘住，于你應(yīng)該是攔不住的吧？我倒覺得打破一扇窗戶進(jìn)去更好些，至少從外面還看不出有何異常?！?/p>
念雙笑道：“看不出來，阿羽你做賊都這么在行?！碧从鹨残α耍骸八宰鲂酞z的人，就最怕高智力的罪犯啊。”念雙道聲“好吧”，便轉(zhuǎn)到祠堂側(cè)面，選了處獨(dú)立的小窗輕輕搖動幾下，然后手上內(nèi)勁一震，窗上的鐵釘就全數(shù)彈了出來，窗戶也應(yīng)聲而開。
念雙正要跳進(jìn)去，檀羽連聲提醒著：“小心有機(jī)關(guān)?！蹦铍p點(diǎn)點(diǎn)頭，使動縱云梯輕功，飄身而入，體內(nèi)真氣全聚在眼中，極盡全力觀察房中動靜。然而，他們顯然多慮了。這房中陳設(shè)極其簡單，除四壁上一些名人字畫，就只中間供著一方神龕，此外再無他物。
羽、英二人也跟著跳窗而入，再將窗戶悄悄掩上，點(diǎn)起火折來照明。
檀羽問道：“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了嗎？”念雙此時正圍著中央的神龕打轉(zhuǎn)。那神龕放置在一個鋼制的底座上，裝飾并不復(fù)雜，實(shí)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赡铍p卻道：“秘密應(yīng)該就在這下面?！?/p>
檀羽“喔”了一聲：“你怎么知道？”
念雙指著神龕底座的后面，笑道：“你看這里有一個凹槽，顯然是用來給人抬的嘛?！?/p>
檀羽順著他手看過去，果然，在底座的最下面，有一個巴掌大小的槽，看上去確實(shí)剛好夠兩個手托著將底座往上抬。
念雙過去試了試，可用力之下，底座卻紋絲不動，他又加大了力，并將全身內(nèi)力用上，仍然難動分毫。念雙大奇：“這么個鐵疙瘩，怎么今天卻難動它，莫非下面連著什么機(jī)關(guān)？”檀羽道：“你平時最多能舉多重？”念雙道：“少說幾百斤的東西還是很輕易的吧？”檀羽道：“那就對了。如果這只是個普通鋼座，你或許能舉起來，可如果里面灌滿了鉛，那就有幾千斤，絕不是你一個人之力就能抬起來的?！蹦铍p奇道：“里面灌了鉛？那連我都抬不起來，天下恐怕再難有人能撼動它吧。剛才聽你說，這里時常有人來，難不成他們每次來都要叫上十幾個壯漢一起使力？”
兩人正自好奇，旁邊蘭英突然發(fā)問道：“羽弟，你說這么重的東西，當(dāng)初是怎么運(yùn)到這里來的？是靠大量人力抬過來的嗎？”
檀羽聞言，心中大動，忙道：“對啊，英姊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這種秘密場所的修筑，當(dāng)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如果沒有阿雙這樣的武林高手幫忙，僅靠普通民夫，少說也要二三十人才能抬得動。這么多人，怎可能不引起大的動靜?！?/p>
蘭英道：“羽弟你的意思是？”
檀羽輕輕敲了敲那底座，忽然笑了起來：“解釋只有一種，這東西必定一開始是個空殼，被一兩個人抬到這里，然后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里面塞鉛塊，最后再將頂蓋燒接而成?！?/p>
他對念雙道：“整個你抬不動，可這上面的頂蓋必是后接的，強(qiáng)度必然有限，以你的功力，應(yīng)該不難吧？”
念雙道：“讓我試試?！北銓⑸颀愋⌒囊崎_，然后扎穩(wěn)馬步，將全身氣力凝于手臂，只奮力一舉，那頂蓋就真的這樣顯出了一絲紋縫。三人見狀，無不大喜。念雙則再度用力，將那縫隙越拉越寬，直到十幾次后，那頂蓋終于“轟”地一聲開了，現(xiàn)出里面密密放著的數(shù)十根鉛條來。
三人忙一齊動手，將里面鉛條一根根取出。底座被掏空，其自身重量便不足為奇，念雙稍一使力，就將其移到一邊。在它下面，一條幽深的石梯也暴露了出來。
?
第二十一回 貫朽
檀羽拿火折向那石梯下晃了晃，前方深不可測，一股刺鼻的腐爛氣味撲面而來，讓他連退了幾步。
蘭英有些擔(dān)憂地問：“這下面會有什么？感覺有些怕人。”
檀羽道：“這是絲帛腐爛的氣味，沒有尸臭，下面應(yīng)該是個倉庫，英姊別擔(dān)心?！?/p>
過了片刻，待氣味略微消散，念雙率先走了下去，檀羽則拉著蘭英緊緊跟上。
順著石梯往下走，不多時，就進(jìn)入了一條一人寬的長長甬道。又走了約一刻鐘，甬道終于到了盡頭，前方出現(xiàn)一個大洞。三人走進(jìn)洞，剛一抬眼，當(dāng)即被眼前景象震驚。原來這洞就是一個儲物倉庫，而其中所堆放的，竟全是金銀首飾和珠寶銅錢。那財寶是如此之多，已經(jīng)堆成了幾座小山。粗看下來，其所價值的，怕是比朝廷的錢倉也不遑多讓。而在外面聞到的腐敗氣味，竟是來自串銅錢的繩子。
蘭英嘖嘖稱奇：“原來他們把各縣收來的財寶全都藏在了這里?！?/p>
檀羽則彎腰下去，撿起一枚銅錢來把玩，須臾，他不無感慨地道：“我以前只以為‘貫朽粟陳’是形容國庫充盈、國家富強(qiáng)。眼前的景象終于讓我明白了，有些人，情愿讓這串繩斷裂、糧食陳爛，也要一刻不停地盤剝百姓。我不知道這些人的心理是什么，但我知道，這樣的虛假富強(qiáng)，要來也是無用?！?/p>
“何處來的黃口小兒，說起話來這般老氣橫秋。”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沙啞聲音，讓羽、英二人嚇了一大跳，連連往后退。
念雙畢竟六識敏銳，當(dāng)即聽出聲音來的方向，轉(zhuǎn)頭看過去，原來在洞的一側(cè)石壁上，還有一個小狗洞，其大小恰能過人。他低聲喝道：“什么人，請現(xiàn)身相見！”手上則早已備好飛刀，以防不測。
不多時，從狗洞中爬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須發(fā)皆已斑白，隨意地散亂者，臉上皺紋遍布，像是一個七旬的老人。那人出得狗洞，直接往金山銀堆上慵懶地一躺，反道：“我倒沒問你們是誰，你們倒先問了?！?/p>
檀羽見出來這樣一個老者，小聲問念雙道：“他的武功如何？”念雙道：“聽他腳步沉重、鼻息凌亂，似乎不會武？”檀羽大奇，轉(zhuǎn)頭向老者一抱拳，道：“前輩想必是這里的守衛(wèi)？冒昧打擾，還望恕罪?！崩险邊s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小兒眼神比我老頭還差。你見過這般落魄的守衛(wèi)？”
檀羽見他膚色慘白，如同鬼魅，再加衣衫襤褸、全身骯臟，時不時還能聞到他身上飄過來的酸臭氣，的確不似守衛(wèi)，便問：“這么說來，前輩是被人關(guān)在這里的？”老者也不否認(rèn)，只是略微揚(yáng)了一下眉。
檀羽見他雖被羈押多時，心態(tài)倒是不錯，不禁心生敬意，拉著蘭英也找了個地方坐下，這才說道：“前輩在此怕有不少時日了吧，不知前輩高姓大名？”
老者想了又想，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似的，只得道：“忘了，都忘了。在這里我都有好久好久沒說過話，名字又有什么用處?！?/p>
檀羽為之動容，歉然道：“是我失禮了，我不該這么問。”
老者眼中卻突然閃過一陣精光，“既然你來陪我說話，不如聽聽我的故事吧？”
檀羽忙道：“晚輩洗耳恭聽?！?/p>
“我來自一個你們都不知道的國度，那里的人可以造很高的房子，坐在一個鐵盒子里就能跑很快，甚至能像鳥一樣在天上自由地飛。”老者開始幽幽地講了起來。
檀羽自然一聽就明白，眼前之人原來也是一名穿越者。旁邊蘭英則道：“羽弟，光子也說起過這樣的地方，它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原來前輩就是那里來的？”檀羽向她溫柔一笑，道：“看起來，那個地方并不怎么好，不然前輩何必要到這南朝來呢?！碧m英點(diǎn)頭道：“我想也是。住得高不高，跑得快不快，又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還是要看身邊的人你喜不喜歡。如果讓我離開羽弟一個人去那，那我寧愿死掉好了?！?/p>
這邊小聲說著，老者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檀羽明白他的意思，臉露微笑以作回應(yīng)。老者道：“沒想到年輕人你也知道我來的地方，這可真是有緣啊?！?/p>
檀羽則半帶神秘地說了句：“那是因?yàn)椋铱赡芤彩谴┰降??！?/p>
檀羽說這話，是因?yàn)榕Ｅ未赫f他和林兒是從幾百年前的秦國穿越而來。不過，他的言外之意，是想把自己和那些自命不凡的穿越者區(qū)分開來。當(dāng)年在趙郡，許多自命不凡的穿越者為了追求一時的刺激，不僅讓趙郡遭遇大難，其自身也沒逃過悲慘的收場。從那以后，檀羽就從心里接受了“匡正中原亂局、治愈崩壞人心”的任務(wù)。此后，他潛心苦讀，悟透了一個又一個深刻的道理，對人生亦有了全面的體悟。于是他開始造訪這個世界，并結(jié)識了林兒、高長恭、陳慶之和眾多朋友。可以看出來，經(jīng)過多年的大浪淘沙，那些把穿越當(dāng)游戲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現(xiàn)在還留在這里的，個個都有過人的本領(lǐng)。他們適應(yīng)了這里，再也難和當(dāng)今之人區(qū)分開來，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擁有著和當(dāng)今之人不太一樣的知識背景。
是這樣嗎？檀羽在午夜夢回時常常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如果穿越者和普通人真的全無差別，那他們存在的價值又在哪里呢？人是趨于死亡的存在，所以人的價值在于死的畏懼中體驗(yàn)出存在的意義。也許正是因?yàn)橛邢薜纳?，才使得穿越者們開始了學(xué)習(xí)和融入，并潛移默化地改變著這個世界。
檀羽的意識被老者的話拉了回來。“年輕人你說得對啊，這也許就是我這一生失敗的原因吧。當(dāng)初我來到南朝，就是想要當(dāng)一個真正的英雄。所以我想盡辦法投靠到當(dāng)時如日中天的劉義康麾下，并很快成為他的重要幕僚。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劉義康未來一旦掌握大權(quán)，我就將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時我率領(lǐng)一支大軍，過長江、踏淮水、飲馬黃河，天下皆在我的腳下，那是何等的豪氣。誰知我的夢還沒醒過來，一瓢冷水就澆在我頭上，劉義康竟然無端將我趕走，不再任用我?！?/p>
“當(dāng)時這事讓我險些崩潰，我每天都只能借酒來打發(fā)時間。后來是我的亡妻拯救了我，她用她的生命告訴我，作為一個男人，就應(yīng)該在逆境中依舊屹立不倒。于是我重新出山，幫助始興王治理內(nèi)政、訓(xùn)練兵勇、收服江湖異士。一時間，始興王的實(shí)力陡增，足可與劉義康分庭抗禮。只要時機(jī)成熟，我們依舊能奪取天下，而我的英雄夢也將指日可待?！?/p>
“然而，天下間想做英雄的又何止我一個。多年前，太子劉劭突然崛起，不僅他自己掌握了朝廷的權(quán)柄，他手下人也占據(jù)了南朝各個領(lǐng)域，風(fēng)頭一時無兩。那時始興王遠(yuǎn)在湘州，很難在朝中插上話，為了能制衡劉劭，我就假扮三皇子劉駿的遠(yuǎn)房親戚，到他身邊做了謀士，并很快幫助他獲得了權(quán)力。”
檀羽聽到這里，忽地恍然大悟，打斷他道：“原來前輩就是蕭承之？”
?
第二十二回 血書
老者再露驚訝之情，“你怎么識得我？”
檀羽忙將自己和劉駿的關(guān)系、以及他兒子蕭道成是自己學(xué)子的事略說了一遍，又道：“柳元景說他們找了你多時卻不見蹤影，只道你已經(jīng)遇害了，竟沒想到原來你被關(guān)在了這里。”
老者一陣苦笑，“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不必多講了。說來好笑，我當(dāng)初只以為自己的見識比旁人遠(yuǎn)博、理念比旁人先進(jìn)，還掌握著超越這個時代的技術(shù)，要想成就一番大業(yè)簡直是舉手之勞?？蓻]想到，對手就一個小小的騙局就讓我著了道。這若是上了戰(zhàn)場，恐怕早就被殺得尸骨無存了?！闭f罷，他連連搖著頭，臉上寫滿了灰心的字樣。
檀羽安慰道：“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我們這就出去吧？興許你還有和劉劭一決雌雄的機(jī)會。”
老者仍是搖頭，“你知道劉劭為何不殺我嗎？因?yàn)槭寂d王的妥協(xié)。始興王知道我落入劉劭手里，主動找他求和，將手上的人財物盡讓劉劭使用，這才保住了我的一條命。你說，我還有臉面出去嗎？”
此時，老者忽然起身，又爬回了狗洞，過不多時，帶著一大卷的布匹鉆了出來。那布匹上布滿了烏黑的血跡，像是他寫的血書。
老者道：“被關(guān)在這里這么久，反而讓我認(rèn)清了許多事。要在一個社會中生存，光有才能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你還需要盡可能地去了解它。所以我把這些年在朝中摸爬滾打的事情全記錄下來，這其中多的是大宋朝廷的秘辛，甚至還包括他們和大魏、北涼的許多不為人知的核心秘密。拿到這東西，未來你就能在朝中翻云弄雨，任意施展拳腳，想不成功恐怕都難了。”
“我在這里苦苦等候一個有緣人來接下這東西，好將我的奮斗傳延下去。年輕人，你們能找到這里來，說明你是有真本事的。我今天就把這東西送給你，希望有一天能幫助你成就不世的功名?！?/p>
誰知檀羽卻不肯接那血書，“前輩可能誤會了，小子志向短淺，實(shí)在沒有爭霸天下的雄心?！?/p>
老者聞言，怒道：“你知道這些血書費(fèi)了我多少鮮血嗎？”說著他將自己的手?jǐn)傇谔从鹈媲?。檀羽一看，又是一驚，原來他的雙手十指，因?yàn)楸灰频拇螖?shù)太多，竟然已經(jīng)變了形，就像長了十個小肉瘤在上，看來頗為猙獰。
旁邊蘭英看得有些怕，勸道：“羽弟，前輩一番心意，你就拿著吧？”
檀羽想了想，終于耐不過對老者的同情，只得將這些血書收下。老者這才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檀羽又勸老者同他們離開，老者道：“為了寫這些東西，我早已是油盡燈枯，就讓我安靜地離開吧。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兒子。不過他既然已經(jīng)做了你的學(xué)子，那我也沒什么顧慮了。只愿他以后能在你的麾下略盡一份力，我也就心滿意足。”
檀羽明白他說的是真心話。從年齡上判斷，老者應(yīng)該不過四十來歲，可蒼老的模樣卻像是七十高齡，可見他的生命力已經(jīng)很弱，強(qiáng)行讓他出去未必是對他好，不如讓他在此孤老。檀羽又是一陣悵然，這才告別老者，與蘭英、念雙離開秘洞。
三人回到地上，重又將底座放回原處，鉛條和神龕歸位，至少粗看之下，并沒有人動過的痕跡。檀羽道：“看來每天來此之人，應(yīng)該是給前輩送飯的。希望這個人比較粗心，不會及時發(fā)現(xiàn)這里被動過手腳吧?！?/p>
說話時，三人已離了祠堂，回到神特院。這邊花展業(yè)已布置完，黃龍正焦急地等著他們。待三人回來，兩邊也不說話，徑直出門上了馬車。
回到家中，檀羽讓念雙在外守衛(wèi)，自己則和英、龍二女進(jìn)屋，這才將老者的血書拿出來放在桌上。
黃龍好奇無比，拿起血書仔細(xì)觀看。乍看之下就張大了嘴，道：“師父，這是什么啊？怎么還有皇后養(yǎng)幾個男寵的事？”
檀羽一陣無奈地抓狂“以前的武林高手，往往在意外闖入一個山洞后，總能得到絕世的秘笈?？晌以趺淳偷玫竭@樣一個不倫不類的物什呢？”
蘭英笑道：“那這東西應(yīng)該如何處理？”
檀羽道：“要不先抄一份下來吧，原件找個地方埋了，這血淋淋的著實(shí)讓人可怖。不過林兒去探查隱藏在中原的奸細(xì)，或許用得著，等有機(jī)會的時候送去給她?！?/p>
三人也不耽擱，各自拿了一部分血書來謄抄。蘭英剛要動筆，卻問道：“這好歹也是我們意外收獲，羽弟你給起個名吧？”
“嗯，就叫‘蕭氏血書’吧?！?/p>
當(dāng)夜，三人就將這蕭氏血書謄抄完畢，再將原件交與念雙，讓他去找地方埋掉。這血書也算是蕭承之的遺作，這一埋，就權(quán)當(dāng)是為他立的衣冠冢。蘭英又問此事要不要告訴蕭道成和劉駿。檀羽想了想，道：“蕭承之既已決定一個人孤獨(dú)終老，就是不想再讓人知道他的存在。我們還是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吧。蕭道成與我有師生之誼，未來自當(dāng)對他多加照顧?！?/p>
第二天一早，劉駿身著盛裝來到檀家。原來檀羽之前已經(jīng)知會了他，今天要辦賞花大會，南郡王很可能會出現(xiàn)，讓他早做準(zhǔn)備，所以他這才早早地過來。
眾人收拾停當(dāng)，剛要出門，卻見劉秉飛奔著跑了過來。檀羽忙問：“劉兄這是來給我們助陣的嗎？”劉秉卻遞過來一封信，道：“為儀先看這個，剛剛有人送來的?！碧从鹈Υ蜷_信，只見上書：
“去告訴姓檀那小子，除了他那小公主的園藝功夫我還看得上眼，其他人根本不值一顧。我知道他是想借機(jī)替劉駿那豎子求情，我也知道他有三寸不爛之舌，能把活人說死，我也不打算去聽他那許多話。我只一句，要想娶楚江，讓劉駿只身一人去武當(dāng)山，如果他能打敗魯爽，楚江的事我就不管了?！?/p>
檀羽看完，忙將信轉(zhuǎn)給劉駿，旋又問劉秉：“這魯爽的武藝與劉兄相比如何？”
劉秉道：“魯爽他從小勤于練武，心無旁騖，未來武當(dāng)山的嫡系傳承非他莫屬，武藝自然是在我之上?！?/p>
檀羽一聽，心中惶惑，回頭看向劉駿。
劉駿剛讀完信，正抬頭看著二人。只見他眼神中充滿了懼意，怯怯地道：“南郡王位列四大武魂，他的傳人哪是好惹的。我要是去了，還能活著回來嗎？”言外之意，他心里已經(jīng)慫了。
?
第二十三回 愚蠢
劉秉一聽，勃然大怒：“你平素不是號稱自己乃天下第一勇將嗎？這時你的勇氣都哪去了！你要是沒這膽量，當(dāng)初為什么要糟蹋小妹？！”為了楚江，他也顧不得對方尊貴的身份，直接罵將起來。
劉駿已知劉秉是何等身手，不敢捋他的虎須，只得向檀羽求救：“檀公子，你足智多謀，再想辦法勸勸南郡王吧？這結(jié)親娶婦是喜事，怎么能動刀兵呢？”
誰知檀羽卻半帶央求地道：“南郡王提出比武之道，說明他心中已經(jīng)做出了妥協(xié)。殿下此時正應(yīng)該抓住這機(jī)會，去武當(dāng)山向南郡王好好說說情啊。”
劉駿想了又想，終究還是搖搖頭道：“為了一個女人，還要低聲下氣去求人，這多沒面子啊？我聽說武當(dāng)山是個去了就出不來的地方，萬一去了再把命搭上，我怎么能做這樣的蠢事呢？”
檀羽聞言，仰天一聲長嘆：“天哪！殿下既然不肯，檀羽再無能力相幫，你我的緣分就只能到此為止了！殿下請回吧。”
劉駿哪想到他忽地如此決絕，一時沒了主意。再轉(zhuǎn)頭看向眾人，卻見大家無不怒目相視，心中納悶不已，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直到他見劉秉快要忍不住想對他動手時，這才悻悻地離開。
黃龍看著劉駿的背影，氣得將嘴嘟得老高，恨恨地道：“這個蠢皇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真是氣死人了。劉叔，你剛才就該一掌拍死他，給你小妹解恨?！眲傉f完，就被蘭英拉住了，原來在她身后，一直藏在門后偷聽的智容，正呆呆地看著他們。
劉秉走到智容身邊，說道：“你要記住大舅的話，這個人從此以后再不是你的父親，他害了你母親，害得你們母女無所依靠，他是我們最大的仇人。我現(xiàn)在就帶你回武當(dāng)山，不管義父同不同意，你都是我們武當(dāng)山的人?？傆幸惶欤覀円貋碚覄ⅡE算賬的。”說著，他也不和眾人告辭，徑直帶了智容縱躍而去。檀羽高聲叫著：“劉兄等等?！笨墒沁@話卻再也傳不到他的耳中。
檀羽緊閉住雙眼，心中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仇恨，仇恨的種子一旦種下，那就會可怕地一代又一代傳下去，再難彌合。而陷入仇恨的人，也將不會再有快樂，有的只是無窮盡的折磨。他本可以阻止這些的，可他還是失敗了。這個塵世再次站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嘲諷了他。
直到蘭英輕輕地問道：“羽弟，接下來怎么辦？”檀羽這才緩緩睜開眼來，道：“先去把賞花大會辦好吧。等做完這些，我再去親自去一趟武當(dāng)山，一定要把劉兄心中的仇恨化解開來?！碧m英見他受此打擊，還能作如此想，忙過去扶住他，給他堅(jiān)強(qiáng)的力量。
四人乘著馬車來到洞玄觀。下得車來，卻并沒見到想像中人頭攢動的景像。黃龍奇道：“怪哉，為什么前天來拜師的人那么多，今天卻一個人都沒有？這個鮑照，不是自己的事情就不上心嘛?！?/p>
檀羽卻異常地警惕，道：“連南郡王都知道了賞花大會的事，怎會沒有旁人知道。這里有問題，大家小心?！?/p>
說著話，四人已緩步走向神特院。剛一進(jìn)院，四人立時大驚，院中所有已布置好的花盆竟全部碎了，草葉泥土散落一地，院中早已是一片狼藉。
檀羽還來不及心痛，就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慌忙叫道：“大事不好，趕緊回去?！闭邥r，卻見前面走出來一群人，為首的竟是廷尉府授課那天見過的袁粲。
袁粲笑盈盈地走上來，寒暄一聲：“檀公子好?！碧从鹕形椿卦?，黃龍急道：“是你們把花盆打破的嗎？你們憑什么這么做？”袁粲聳聳肩，略帶無奈地道：“是你們先打破了這觀中的一扇窗和一個神龕，這觀中的道士只好以牙還牙。我也沒辦法?！碧从鹦闹幸粍C，原來他們這么快就知道了祠堂的事，自己終究還是大意了。
黃龍卻對那些花被破壞心痛難當(dāng)，她眼中噙著淚花續(xù)道：“就算我們打破了東西，你們也不該破壞這么漂亮的花草吧。你們這些人，真是太野蠻了?！?/p>
那袁粲一臉的歉意，道：“其實(shí)我也覺得他們這樣做不對。可這畢竟是你們兩家的事，我這個外人也不便插言，還望你們理解。”
檀羽感覺他的話有些奇怪，忙問：“袁督郵來此應(yīng)該有別的事吧？”
袁粲道：“接到洞玄觀的報案，說他們觀中失竊，懷疑檀公子就是那個盜賊，所以只好來請?zhí)垂尤ガ樞翱ぱ瞄T走一趟了?！?/p>
檀羽道：“失竊？他們丟了什么？懷疑我又有什么憑據(jù)？”
袁粲道：“檀公子恕我直言，這都是編的罪名，他們就是想請你去我們衙門里坐坐。明天是江湛觀主的生辰，觀中有許多活動，他們怕檀公子你礙事，這才想出了這么一招。檀公子如果信得過在下，就和我去一趟衙門吧，下官正好還想向你討教些探案的手段?！?/p>
檀羽卻道：“承蒙袁督郵以誠相待，檀某不勝感激。袁督郵想探討任何問題，我都隨時奉陪。不過既然罪名是編的，那就恕我不能相從了?！?/p>
袁粲竟苦苦哀求起來：“檀公子何苦這么執(zhí)拗呢。在下這樣好言相勸，真的是為公子好。說是抓你去衙門，那也就是給別人看的，實(shí)際在下已經(jīng)在衙門中備下酒菜，專請公子。只要你這兩天不出門，這差事在下就算是交待了。檀公子到時該干嗎干嗎，在下絕不相留?！?/p>
檀羽道：“袁督郵也聽過檀某的課。刑獄一道最忌諱的就是無憑無據(jù)隨意抓人，輕易是不可出此下策的。我聽說陛下最近已下了嚴(yán)旨，禁止一切這樣的行為。既是如此，我又怎能違背我自己所講的呢?！?/p>
袁粲急道：“檀公子所說的都是至理名言，在下一直謹(jǐn)記在心?？蛇@朝中的事，絕不光是刑獄這么簡單。陛下這幾天的日子怕是也并不好過，哪還管得了抓人這檔子事。既然檀公子不聽勸，在下只好動些粗了，還望公子諒解?！闭f罷他將手一揮，一群參軍便一擁而上，將檀羽四人圍在當(dāng)中。
這邊念雙見兩下言語不通，立時承影劍出鞘，橫在胸口，虎目圓睜看著眾參軍。參軍們被他眼神一懾，無不打了個激靈，沒人再敢上前一步。
袁粲語氣急切之極，“檀公子何故要拒捕??？”
檀羽道：“你們無憑無據(jù)抓人，這是有悖律法的。為官者知法犯法，我自然可以正當(dāng)防衛(wèi)?！?/p>
“好一個正當(dāng)防衛(wèi)，不愧是舌戰(zhàn)高手。不過你這般敬酒不吃吃罰酒，也就怪不得我了。”一陣陰沉的聲音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道人，頭戴混元巾，身著絳色道衣，看樣貌不過四十歲年紀(jì)，眼神中卻充滿了暴戾之氣。
與之相應(yīng)的，是小院四周又出現(xiàn)了數(shù)十個身著各色錦衣的江湖中人，個個手持武器，將整個小院圍將起來。
袁粲見到來人，先是對檀羽一番搖頭嘆氣，這才深深地向來人鞠一個躬，道聲：“江觀主?！?/p>
來人正是洞玄觀觀主江湛。
?
第二十四回 傷痕
江湛用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和你說了你這樣是不行的吧。你以為你是在幫他嗎？你錯了，你們都太低估眼前這人的能力。他這般拒絕你的美意，必是有所憑借的。我在北涼時就吃了他妹不少的虧，他們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做出讓你難料的舉動，對付他們這樣的人，絕不可心慈手軟，否則只會害了你自己的性命。”袁粲忙低頭哈腰，連聲稱“是”。
江湛走到檀羽面前，仔細(xì)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睛一大一小，看人時就像有一只眼始終閉著，讓人越加的不寒而栗。只聽他道：“徐老三這人還是太文氣，他怎么會留你活到現(xiàn)在？不來對付你，卻拿你的手下出氣，真是沒出息。對付閣下，就應(yīng)該這樣面對面單挑，這才算對得起閣下的盛名嘛?！?/p>
檀羽聽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陰毒和不屑，仿佛在他眼中自己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心中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仿佛全身魂魄都被他吸去了一般，只能干巴巴地問道：“我的手下？不知道觀主說的是何人？”
誰知江湛卻不理他，只是繼續(xù)冷聲道：“明天是不才在下的四十歲生辰，我這個人有個習(xí)慣，過生日總要見血，這才能讓我興奮。前些日子我去涼州走了一趟，被你那可愛的小妹弄得很不愉快，所以只好發(fā)泄在你身上。我聽徐老三說，你在南朝鬧的動靜也不小，他快要壓不住了。正好，今天就送你下黃泉，你有天大的本事，還是去和閻王招呼吧?！?/p>
他說得不冷不熱，卻有一股戾氣直撲到檀羽身上。檀羽不自覺地打個寒戰(zhàn)，向后連退幾步，靠在了蘭英身上，再也說不出話來。蘭英亦已感到了無盡的恐懼，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檀羽。
當(dāng)此時，四周的眾多高手齊齊聚攏過來，凝結(jié)成烏云壓頂?shù)臍鈩?。念雙見狀，忙閃身上前，將檀羽三人護(hù)在身后，胸中真氣聚于掌心，他知道，惡戰(zhàn)一觸即發(fā)。眼前的人絕不是善與之輩，今天能不能逃脫，就憑他的戰(zhàn)力了。
誰知江湛那陰毒的聲音再度響起：“李熙？麥積山玄高和尚最得意的弟子。麥積山近年勢微，你被同門寄予中興的厚望，玄高更是將平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沒想到你卻和自己的師侄女亂搞，玄高一氣之下將你趕下山來，從此江湖上就再沒了你的蹤跡。原來你竟?jié)摬卦诹四铣?。?/p>
他的每一個字都是用顫抖的喉音講出來，在這命懸一線的關(guān)口，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檀羽這才明白，這個江湛原來是舌戰(zhàn)中的絕頂高手，他是用他那奇怪的聲音，讓對手感到恐怖的威壓，從而一擊致敵。檀羽雖舌戰(zhàn)之力極強(qiáng)，面對這樣運(yùn)用聲音本體來傷人的陰險技巧，他顯然無力對抗，只能任由對方嘲諷侮滅。沒想到，眼前之人實(shí)力竟已如此強(qiáng)橫，遠(yuǎn)非覺賢之流可比，看來這回真的再難扳回敗亡的命運(yùn)了。他握住蘭英的手也變得軟弱無力起來。
倒是黃龍，似乎天生對這樣的怪音威壓有抗性，聽完江湛的話，她沒有害怕，反而贊道：“原來師叔這么厲害啊，你那個師侄一定很漂亮吧？”在她心中，也許從來沒有過“害怕”二字，所以才能臨危不懼。或許，這正是破解江湛這一怪異奇招的最有效法門？檀羽似乎有所領(lǐng)悟。
黃龍還只有十幾歲年紀(jì)，聲音清脆而甜美，在此大敵當(dāng)前的緊要關(guān)頭，讓人聞之如甘飴。念雙似乎也被她的聲音解救出來，一反平時對她的冷漠，笑著道：“她比你年長幾歲，漂不漂亮且不論，但肯定沒黃龍你調(diào)皮。以后見了她，記得要叫師姊哦?！?/p>
黃龍則調(diào)皮一笑，道：“好啊，我又多了個師姊，以后闖了禍也有人照應(yīng)了?！眱扇艘粏栆淮?，言語中充滿了溫馨的幸福。
江湛見此情狀，心中頗為震驚。他這一招怪音制敵，乃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他曾用這一招對付過眾多頂尖高手，可今天卻似乎對眼前的一個小女毫無效力？他有些納悶，不過仍是用一聲陰冷的笑打破了短暫的安寧：“哈，我真佩服你們，死到臨頭還有空說這些。玄高的弟子，有趣得很啊。”說著他轉(zhuǎn)頭對周圍眾武士道：“聽說你們曾經(jīng)都以打敗四大武魂為終生的目標(biāo)?，F(xiàn)在好了，眼前這人就是武魂玄高的最得力弟子，曾經(jīng)的麥積山掌門繼承人。他的手中是先秦名劍承影，你們誰擊敗了他，今天可就一戰(zhàn)成名了?！?/p>
如此這般一激勵，那幫亡命之徒哪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全都紅著雙眼沖向念雙。念雙雖武力強(qiáng)橫、寶劍鋒利，可被這幾十個入了魔道的年輕高手輪番沖擊，立時便陷入了疲態(tài)?？磥恚裉煺娴闹荒苊鼏十?dāng)場了。
蘭英大急，說道：“羽弟，怎么辦，阿雙快不行了?！?/p>
檀羽適才被江湛的怪音擊潰，心中的防線尚未恢復(fù)，哪還有力氣思考如何挽回頹勢，似乎在他心中，已經(jīng)快要放棄了。
正此關(guān)鍵時刻，一聲輕嘯傳來：“蘭英小女慌什么，有我在！”
說話之人竟是木蘭！
隨著人聲，果見一男一女從院外飄然而至，那正是木蘭和韓均夫婦。只見木蘭幾個縱躍就到了念雙身邊，與他并肩作戰(zhàn)。
蘭英一見來人，興奮地幾乎要迸發(fā)出來：“二郎、木蘭阿姊，你們怎么來了？”
韓均來到眾人身邊，笑道：“和很多人一起來的?！?/p>
果然，他話音剛落，院中又出現(xiàn)了十幾個人，為首的竟是陳慶之！他身后還有司馬靈壽。
檀羽甫見來人，尚未反應(yīng)，蘭英已經(jīng)興奮地高聲尖叫起來：“陳公子也來了，我們有救了！”
那邊韓均卻在奇怪：“這個阿雙是誰啊？以前從來沒見過，好像武功比小君還好？”
蘭英早已輕笑出聲了：“我們的小伙伴你都不認(rèn)識了？他是小熙啊?！?/p>
韓均這才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即大叫道：“小君，那個人是小熙！這鼻子這眼睛，那年我們一起爬樹時擦破的傷痕都還在，我說這小子怎么這么眼熟呢?！?/p>
木蘭尚未答話，念雙先道：“小癟猴，你該叫老子熙兄，沒大沒小?！?/p>
韓均突然一陣傻笑起來：“嘿嘿，你先打，打贏了我再叫。”兩人這般好整以暇地一問一答，童年的情誼已顯露無遺。
同時，陳慶之則一面指揮著身后一干武士上前與江湛之人對戰(zhàn)，一面牽著身邊一個絕美少婦來到檀羽面前，笑道：“檀兄，關(guān)鍵時刻還是要靠兄長我吧？”
檀羽本已迷離的眼神，這才看清來人正是陳慶之。上次見他已是上邽圍城之前，算算時間，已經(jīng)一年半了。陳慶之臉上的少年英氣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貫穿右半張臉的長長傷疤和那成熟男人才有的穩(wěn)重氣質(zhì)。檀羽一時竟失去了控制的理智，直接上去給了陳慶之一個熊抱，眼中淚水則瞬間涌了出來。
陳慶之一時不解檀羽的行為，推開了他，笑道：“傻小子，怎么哭起來了？你兄長我都成熟了，你怎么還是這般沒長大？你家英姊可不盡責(zé)啊。”
蘭英也不明白檀羽為何如此，不過剛才被江湛的壓制，她也是親身經(jīng)歷，想必檀羽所受之苦遠(yuǎn)勝自己，于是她道：“這個江湛用奇怪的聲音舌戰(zhàn)，剛剛羽弟險些遭了他的道，恐怕一時半會很難恢復(fù)，陳公子恕罪?！?/p>
陳慶之回頭看看江湛，點(diǎn)頭道：“江湛，我們還在猜他去了哪呢，原來是回了南朝。此人我們在北涼時和他交過手，他外號叫攝魂音，位列王玄謨四大弟子之末。我們在北涼時幾次三番都是差點(diǎn)著他的道，的確不太容易對付。”
蘭英道：“剛剛他說他和林兒打過交道，原來是這樣。此人已經(jīng)這般厲害，那他師父王玄謨該是何等道行啊？”
陳慶之道：“是啊，我們中也只有陶兄的音樂能略為震懾住他的魔音?？磥硪谀铣惺拢€非得把陶兄叫過來才行?！?/p>
這邊敘著舊情，那邊則交戰(zhàn)正酣。陳慶之帶來的人武藝明顯在江湛等人之上，不出幾招就已有人撲地。陳慶之道：“他們都是伊吾城的頂尖高手，對付幾個無膽鼠輩，自然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
說話時，司馬靈壽也過來和檀羽等人見了面，黃龍則向各位師叔輩的人重新認(rèn)識。蘭英又問陳慶之身邊的少婦是誰。陳慶之笑道：“她可是你夫君的救命恩人，怎的忘了？”
蘭英恍然大悟：“三少主！”
陳慶之在三少主臉頰上輕吻一下，笑道：“她已是我的姬妾，不過大家都仍愿意喚她三少主，你們也這么叫吧?！?/p>
蘭英道：“恭喜二位有情人終成眷屬啊?！?/p>
陳慶之道：“其實(shí)還要感謝諸位朋友的幫忙。自從娶了娥兒，我才知道為何檀兄到哪都要帶上他的英姊呢?！闭f著他又給了三少主一吻。兩人自從進(jìn)到院中，牽著的手就沒分開過，恩愛之情一見可知。
蘭英又問他們?yōu)楹蝸淼萌绱酥?。陳慶之道：“尋陽公主不知疲倦地跑到北涼去報信，說你們將有大難。主母哪里還坐得住，當(dāng)即派了我們幾個來此援手。我們可是一路不停，奔襲千余里趕過來的，自然是及時雨下了?！碧m英這才了然，檀羽的先見之明終究是救了他們自己。
正說著，那江湛已知今日終難取檀羽性命，忙揮手收攏手下，向檀羽道聲：“今天這一場算是咱們的見面禮，天高路長，檀賢弟可要好自為之。走！”說罷便讓眾武士擁著退出神特院。這邊陳慶之也不去追，帶領(lǐng)眾人離開洞玄觀，揚(yáng)長而去。
走了很遠(yuǎn)，檀羽終于從剛才的敗戰(zhàn)中緩緩恢復(fù)過來。他抬起頭，對著上天朗聲說道：“江湛，洞玄觀，天師道……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呢。”
（第十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