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一點線索也沒有嗎？”第二天早飯時，從爺爺口中得知警察也暫時束手無策，欣靈不禁難過起來，“這可不是我們從前見到的那樣，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

““可是，就算你著急，你又能做些什么呢？”爺爺不緊不慢地將面條送入口中，一邊細細地咀嚼一邊說，“若是無法找到引發(fā)這一切的原因，再多的努力都只能是無用功。而作為外人，我們能做的就更微乎其微?！边@是欣靈的一個非常大的缺點，在面對某些事情時無法保持理性。譬如這次，感性告訴她應該立即調查，這種強烈的感觸完全壓制了理性。

“別著急，欣靈姐，警察會有辦法的?！蹦袄煲矂袼潇o些。天氣寒冷，三個人的面條碗里不斷地向外冒著熱氣。若是不盡快吃完的話，等面條的熱量全部逸散，整碗面就會粘連在一起無法分開。欣靈現(xiàn)在的心情大概就像這碗面條的處境，如果繼續(xù)等下去，或許她最后的心情就會像一團亂麻，再怎樣恐怕也無法解開她的心結。

“我想協(xié)助警方調查，”吃完飯，欣靈站起來說，“陌漓，你要和我一起去嗎？”這個已經來到這里四五個月的少年，已經是少女眼中的好搭檔。爺爺腿腳不便，因此她才想讓陌漓來幫忙。不過出乎意料地，陌漓拒絕了。

“抱歉，欣靈姐，”陌漓帶著歉意回答，“我還是覺得……應該再等一等。警察那邊一定會找到原因的?！笔纳袂樗查g滑過欣靈的臉頰，但她也明白，調查的事情不能強求。

“唉，”最后她只是長嘆一口氣，“那我就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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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調查的地方是她和陌漓發(fā)現(xiàn)遺體的那間小屋。警察已經將尸體從繩套上取下，原本就顯得空空蕩蕩的房子因為無人居住和沒有亮光而透著詭異的氛圍。不過由于從房間里搜不到證物，警方已經放棄了對這里的取證，因此欣靈才能在這里自由進出。既然能夠排除他殺的可能，那自殺就沒必要再調查物證，因此警方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調查她的人際關系上。欣靈的想法也是一樣的，不過相比于警方的地毯式排查，她更希望從和她關系親近的人入手。但是從她收到的那封信的內容來看，她似乎獨自一人住在這里。那她的父母呢？其他的親人呢？他們又在哪里？附近的鄰居呢？他們對這個孩子有印象嗎？雖然想法很美好，但是結合小屋的位置，她便發(fā)現(xiàn)自己所想的方向和能夠調查的方向偏差太大：房子的位置不算偏僻，但附近的幾間小屋都是老人在住，而且他們冬天的時候隨兒女去其他地方住，所以沒有人能給出印象；警方搜查了房間里的所有物品，卻沒有一點關于父母的記錄，所以調查父母也不行。調查本應該就這樣陷入瓶頸的，但……似乎還有什么細節(jié)被漏掉了。

其他的房間。欣靈的腦海中立刻跳出這樣一個詞。出于某些原因，她的父母并沒有生活在這里。假定他們是在外面工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后為什么對其不聞不問？如果說消息閉塞，這樣的理由未免有些牽強。忘憂鎮(zhèn)距離附近比較大的城市不遠，最遠的也不過四個小時的車程。也可能，是警方封鎖了消息源，避免其進一步傳播。

臥室的隔壁是一間書房。在書房里，欣靈終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線索——一封信紙顏色已經有些泛黃的信。忘憂鎮(zhèn)雖然離大城市近，但一直沒有引進汽車、手機這些先進的設備，若是在鎮(zhèn)子里見到有人用移動電話，那一定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打開信紙，里面的字跡已經略有磨損，但上面的字跡依舊可辨。點亮一只蠟燭，欣靈逐字逐句地念著上面的字：“致親愛的凌，很抱歉，爸爸媽媽又要離開你去工作了。從這以后，或許聚少離多就是我們以后的常態(tài)吧？總覺得，我們虧欠了你太多。想要給你的溫暖和愛，卻被這一條長長的公路和一張小小的車票所阻隔。莫說是十三歲，就是十八歲，二十八歲，在父母面前也終究是孩子呀。如果你想我們了，就給我們寫封信，我們收到之后一定會盡快回復你的。等爸爸媽媽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就把你接過去彌補你曾經缺失的幸福。愛你的爸爸?！边@封信是三四年前寫的，似乎凌和父母的通信并不是很多，所以這封信才會被她保存起來。欣靈明白，如果警方覺得這里會有什么其他的線索，一定會再回來搜查的。而若是妨礙他們，這樣的責任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承擔的。不過，就在她將要把信放回原處之前，她瞥見了寄信的地址——曲水市，忘憂鎮(zhèn)附近的一座城市，大概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城市。曲水曲水離這里剛好四個小時的車程，信中會提到車票也就不難理解了。欣靈將信放回原位，將這些發(fā)現(xiàn)記在記事本上，準備前往曲水。也許這一行最后會毫無收獲，但若是能夠在這里找到凌的父母，那她將注定不虛此行。

在欣靈模糊的記憶中，曲水這個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和爺爺相遇之前，在她僅存的一點幼時的記憶中，這個名字她曾經聽那對連相貌和聲音都已經不記得的、拋棄自己的人說過很多次。附近村鎮(zhèn)的人們?yōu)榱烁叩男劫Y來到這里，在工廠，在超市，在餐廳，在無數(shù)個不曾目及的角落，那是這些為了生活不斷努力的人們所在的地方。朝九晚五離他們太過于遙遠，因為做的工越多，收入也越高，如果不是身體的反饋告訴自己必須要休息，別說八個小時，就是半天，一天，兩天，甚至永不停歇都好。他們希望孩子能夠離開鎮(zhèn)子，仿佛在這片土壤中扎根的蒲公英，希望自己的種子能夠飄向高遠的天空，飄向那些自己不曾到達的地方。至于自己，就在這片土地上凋謝、干枯、腐爛，這樣也好。

但是，少女對這里人生地不熟，對于尋人，她毫無頭緒。凌的父母在哪里，還在不在這里，她一概不知，也找不到認識他們的人。有些迷茫的她將手放進衣服的兜里，想讓它們保持溫暖。城市里不像小鎮(zhèn)那么冷，但一陣風吹來也會讓她微微發(fā)抖。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相貌，不知道住處，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究竟在不在這里，這樣的尋人就像海底撈針。欣靈知道希望渺茫，但由凌的死喚起的來自內心的強烈共鳴告訴她，這是她必須要做的事。若是不能為這件事畫上圓滿的句號，她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這位姑娘，請問你在找什么東西嗎？”困惑時，一位脖子上圍著棕色圍巾的先生來到她的身邊。他看上去四十歲上下，臉上略帶些皺紋，感覺像是個經歷過不少起落的人。

“……請問，您認識一個叫凌的女孩子嗎？”雖然希望渺茫，但欣靈還是鼓起勇氣問道。

“凌，嗎……”對方的語氣忽然變得失落。不過，似乎是不想讓欣靈失望，他又向少女展露出笑容。“啊，抱歉，這個名字和我認識的一個叫凌的女孩子是同一個名字?！?/p>

“那……您和她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呢？”欣靈追問。

“我是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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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用這樣對我的，真的……”在一家看上去比較貴的咖啡館里，兩杯尚且冒著熱氣的咖啡被擺在兩人面前的桌上。少女實在是不理解，明明就并不富裕的他，為什么要請自己到這么昂貴的店里，還要點這么貴的咖啡。總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這么貴重的禮遇。

“沒關系的，就算是我請客吧，”男子啜飲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說，“你一定是從忘憂鎮(zhèn)來的吧？你是她的同學嗎？還是她交到的朋友？”不，我只是發(fā)現(xiàn)您女兒遺體的目擊者，欣靈真想就這樣回答他，但是看到他臉上的滄桑，也大概能猜到他心里會是什么樣的滋味?！八懔税桑幙椧粋€善意的謊言，我想他不會怪罪我的?！彼谛睦镞@樣想著。而事實上，就年齡來說，欣靈要比她大一歲，雖然出事的時候她已經休學了，但嚴格來說，將自己算作是她的同學倒也沒錯?！拔沂撬耐瑢W?！毙漓`如是介紹自己。

“同學嗎……”男人的臉上劃過一絲喜悅，“那，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凌在學校的生活過得怎么樣？和同學一起開心嗎？有交到幾個好朋友嗎？是不是已經融入了新的集體呢？”沒有，她不僅不合群沒有朋友，還被班里的其他人欺負，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欣靈想這樣說。但是，無情地擊碎一位父親的幻想，恐怕對她來說還是做不到。曾有一段時間，她非常討厭那些有父母的孩子，她在想憑什么自己沒有爸爸媽媽，憑什么只能和爺爺在一起。她也和凌一樣不合群，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如此。被凌的父親這樣問的時候，她真的覺得自己愧對于他。他又怎么會知道正在他面前的少女不是他女兒的同學，而是一個和她有著同樣心境的孩子呢？

“她……和同學們相處得很好?！贝丝蹋漓`不得不在這個男人面前強顏歡笑。愧疚，自責，失落，難過，擔憂，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一齊縈繞在她的心頭，似乎只差一個契機，她就會瞬間淚如泉涌。若是她編造的謊言被戳穿，恐怕他會對自己恨之入骨吧？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而他心心念念的女兒已經與他天人永隔……理性告訴欣靈她必須控制好情緒，若是她現(xiàn)在就哭出來，一切就全完了。

“……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蹦腥颂痤^，露出釋懷的笑容，“謝謝你，姑娘?！?/p>

“不……不客氣?！钡玫搅丝洫劊漓`的臉上卻被愧疚寫滿。她低下頭，不去看他的眼睛。

桌上咖啡的熱氣已經散去，但男子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相反，他還邀請欣靈去他的家：“在這里相遇也是緣分，到我家里坐坐吧。”欣靈也不好意思拒絕他，只好連連點頭答應。起身離開時，眾人驚異的目光始終沒能從他們身上移開。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居然和一個花季少女在一起，會產生奇怪的想法倒也并不奇怪。

如欣靈推測的那樣，這是一個很典型的務工人的家。大概三四十平的小屋里整齊地擺著有些舊了的沙發(fā)電視，距離“客廳”不出十步的位置則是狹小得僅能容納一人的廚房，里面則是一個一人間的臥室，但卻擺了兩個枕頭，相當于有兩個人擠在這樣一張狹小的床上。但是……為什么，這間屋子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人住呢？當欣靈看到臥室的時候，眼前物品的擺放讓她很是好奇。但還沒等她開口，男子卻自己先說了起來，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黑白的照片。

“這房子，是我和阿姨一起租的，”他的臉上仍然露著笑容，但聲音卻愈發(fā)哽咽，“四年前我給她留下信，和阿姨一起來這里打工。雖然很苦，但是想到凌還在鎮(zhèn)子里，我們就有動力繼續(xù)工作。但是有一天在做工的時候，阿姨突然昏倒了。去醫(yī)院一看，是急癥，可是有沒有錢治療。那是兩年前吧，凌上學還要學費，平時生活也需要生活費，阿姨思女心切，始終不肯動錢做手術，只是自己買點藥吃。沒撐過兩個月，阿姨就走了……”他緊緊地攥住那張照片，那是他最愛的人留下的最后的肖像，“我沒有錢辦葬禮，也沒法讓凌看到知道，最后是我偷偷回去把阿姨的骨灰埋在鎮(zhèn)子的公墓里，甚至連個體面的骨灰盒都沒有……”多堅強的父親啊，欣靈忍不住在心里感嘆?？墒?，這樣的家庭在忘憂鎮(zhèn)并不是個例。鎮(zhèn)子里大概有四成人過著貧困的生活，而像爺爺那樣的生活條件，在鎮(zhèn)子里就已經算很不錯了。即便如此，還是免不了遭城里人嫌棄。這樣的父親，她就更不忍心傷害了。

“我也想過給凌寫封信，不過一想到她相當期盼著媽媽回來，幾次提筆最后都被迫放棄。我想，就和她說爸爸媽媽很忙回不去就好了吧，這樣她就不會難過了。雖然我說，如想我們了就給我們寫信，但她終究是一封信也沒寄來。凌……她也變得堅強了呢?！辈皇堑?，她只是不想讓你們擔心，不想把自己的苦告訴你們而已。欣靈真的好想這樣說。面前的這位父親正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他已經失去了妻子，若是知道也失去了女兒，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家，恐怕就再也不存在了。“那樣，或許也算是一種解脫吧。”欣靈想。

男子忽然激動地站起來，雙手緊緊握住欣靈的手。那雙手很粗糙，似乎還有點和他的年齡不太相稱，但面前的這個人用這雙手撐起了一個家，她對此十分敬佩：“謝謝你，姑娘，為我?guī)砹肆璧南ⅰＵ埬戕D告她，等爸爸媽媽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就一定接她過來，讓我們三個人，一起過幸福的生活……”說著說著，聲音便哽咽了。多么美好的愿望啊，可惜，它將再也無法被實現(xiàn)。面前的這個人幾乎失去了一切，但他依舊在為目標努力著。少女看著面前的男人哭泣，明明心里也很痛苦，明明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還會面無表情地站在這里呢？待男人平復了情緒，她便和他作別，乘火車回到忘憂鎮(zhèn)。

進門迎接她的是陌漓。面對她，少年只是搖了搖頭。雖然對宅邸進行了又一輪的搜查，卻還是沒能發(fā)現(xiàn)有用的證據。而那封被欣靈放回原位的信，并沒有引起警方的注意。得到這樣的消息，欣靈長舒一口氣。若是，當真相被公之于眾，或許那位父親也不會選擇繼續(xù)活下去吧？那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能夠感受到來自家庭的、最后的溫暖。

“欣靈姐，你有想過愛和被愛，是什么樣的感覺嗎？”陌漓一邊讀著爺爺寫的信，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總感覺，‘愛’這個字眼，已經很久沒有在信中見過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