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上吹著強烈的風(fēng)。少年背對著二人，抬起頭仰望著天空。 那毫無疑問就是奧特姆本人。倫納德抽刀出鞘，黑鳥則緊緊握著手中的匕首，恨意在眼中風(fēng)起云涌。 似乎察覺到二人走近，少年并未釋放他的紅色藤蔓，而是冷不丁來了一句：“真是渾濁的天空。” 倫納德道：“你還有什么想說的，現(xiàn)在就先說了吧?！?聞言，少年聳聳肩冷笑一聲，朝二人轉(zhuǎn)過臉。他的臉上凝固著紅棕色的血液，那雙赤紅的瞳眸卻像兩汪永不干涸的新鮮血池，折射著陽光、閃動發(fā)亮。 “在我小的時候，天空可比現(xiàn)在干凈多了。”奧特姆說著，伸開了雙臂，仿佛要拖住頭頂?shù)奶祚?，“人類污染了天空和大地，又趕走了神明，現(xiàn)在是他們得到報應(yīng)的時候了?！痹谒砗螅菬熝U裊升起。對森林的侵略和燃燒已經(jīng)接近尾聲，幽遠(yuǎn)村已成為寸草不生的荒原。 “你有本事直接搞垮現(xiàn)在國內(nèi)的教團(tuán)和政權(quán)，欺負(fù)弱者算什么本事！”黑鳥怒吼道。 “我不是說了嗎？”奧特姆輕蔑地笑著，風(fēng)吹起他銀白色的發(fā)絲，“都一樣?！眲x那間千萬條藤蔓從他身后涌起，鋪天蓋地地朝二人而來。 這個數(shù)量根本沒法躲。倫納德架起被火焰包裹的刀正面迎上，不斷揮刀砍斷飛來的藤蔓。黑鳥則是展開盾牌抵擋，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奧特姆面前撐不了多久。 “黑鳥，掩護(hù)交給你了！” 倫納德沖黑鳥大喊，一邊以閃電般的速度揮刀將那些涌來的藤蔓砍成碎片，一邊向奧特姆的方向跑去。幾團(tuán)火焰圍繞在他身邊，替他抵擋周圍的藤蔓。 “明白！”黑鳥獸化出翅膀騰空而起，用念力凝結(jié)出數(shù)十把長槍投向奧特姆。從天而降的長槍將新一波藤蔓攔腰斬斷，而倫納德借機(jī)伏低身子從鋪滿上空的藤蔓雨下方滑過，旋身又砍斷幾根，就來到了奧特姆面前。 刀刃上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倫納德毫不猶豫地一刀砍下——果不其然，刀刃被藤蔓扯住、動彈不得。倫納德干脆地脫手，武士刀迅速被火焰吞噬，連帶著藤蔓也一起燒起來。他渾身都被火焰包裹，手中彈出一把銀色的短刀——那是他一直揣在懷里的最后武器。 與此同時空中的黑鳥躲過幾根朝他而來的藤蔓，發(fā)動了第二波攻擊。念力化為漫天箭雨而下，大部分的藤蔓都下意識地在奧特姆頭頂上糾結(jié)了成盾牌抵擋。此時奧特姆懷中露出空檔，倫納德便一刀刺來。 念力的箭雨紛紛落到周圍的地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如同一場爆炸。煙塵四起，倫納德感覺手上的刀刃的確有穿透肉體的觸感，他沒有松開刀柄，抬頭看到奧特姆臉上詫異的神情。少年凝視著他的臉兩秒，吐出一口血。 “得手了？”黑鳥落到地上，朝這邊趕來。 倫納德心下了然。松開手，奧特姆向后倒去，胸口插著匕首倒在地上。倫納德則跨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握住匕首，張口緩緩唱起來。 那是黑鳥教給他的，把安魂曲倒過來唱的散魂曲。才剛唱出一個音節(jié)，他便看見奧特姆臉上閃過了驚恐。這個辦法果然有用，南茜沒有騙人。 可是下一秒，少年臉上的神色便轉(zhuǎn)為了一貫輕蔑的冷笑。 “愚蠢。”少年嘲笑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殺的了我？” 話音剛落，倫納德便感覺到地面開始震顫，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野獸在地下蠢蠢欲動，“這是？！” “可別忘了藤蔓也是植物?！眾W特姆慢條斯理地說道，“只要有土地的地方，哪里都有植物。” 四面八方的顫抖都開始朝一個方向涌去，那不是他和奧特姆，而是更后些的地方。 “黑鳥！”倫納德猛然反應(yīng)過來，地下力量涌動的目標(biāo)是黑鳥。后者被冷不丁喊了名字，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 倫納德不得不放開匕首，不顧一切地朝黑鳥的方向撲去，想把黑鳥推開。可是來不及了，赤紅的藤蔓破土而出，巨大的沖擊力把黑鳥彈飛了出去，他的一條腿也被藤蔓從小腿處斬斷，鮮血噴涌而出。 “黑鳥……黑鳥！”倫納德只感覺頭腦中一片空白，耳旁回蕩著青年撕心裂肺的慘叫，鮮血在地上開出妖異的紅花。 他的身體先思考一步奔向黑鳥，一邊脫下自己的上衣。倫納德把衣服撕成布條給黑鳥捆在斷腿的上方位置，試圖用這種方法暫時止血?？赡樕钒椎那嗄暌呀?jīng)因為疼痛失去了意識，倫納德拼命呼喊著他的名字，黑鳥卻依舊一動不動。 “該死……該死！”頭腦中已經(jīng)一團(tuán)亂麻，各種令人恐懼的可能性像煮沸的開水冒出的氣泡一樣此起彼伏。倫納德從懷中掏出裝藥粉的瓶子，卻因為顫抖得厲害的雙手幾次差點把瓶子打翻。他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同僚負(fù)傷，也參與過把傷員護(hù)送回營地的任務(wù)。那些時候的他都能有條不紊、冷靜地完成，可現(xiàn)在卻慌亂得不能自已，只感覺冷汗不斷順著額頭流下。 “咳！”黑鳥的身體突然猛一顫，他咳出一口血，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 “黑鳥，你怎么樣？！” 青年沒有回答，而是臉上露出無限驚恐的神情。倫納德一愣，才發(fā)現(xiàn)他眼睛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后逐漸逼近的巨大陰影。 他回頭一看，奧特姆顫抖著雙肩笑得近乎發(fā)狂的模樣映入眼簾。地面接二連三地裂開，每一條裂縫中都在瘋長出藤蔓。 漫天的猩紅藤蔓正朝毫無防備的二人涌來。 眼前依稀看到了白色的羽毛飛舞。輕柔的羽毛悠然落下，輕輕掠過倫納德的鼻尖。 是到天堂了嗎？倫納德有些恍惚地想。自己剛才在最后一刻護(hù)住了黑鳥，所以大概黑鳥不用和自己一起死了吧。不過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之前他被奧特姆的藤蔓貫穿的時候可是非常痛的。 “倫尼……” 好熟悉的聲音。是誰呢？是從自己身后傳來的，不應(yīng)該屬于死后世界的聲音。帶著疑慮，倫納德回過了頭。 臉上感覺到溫?zé)岬囊后w。是血，血飛濺到了他的臉上。一滴，兩滴，然后鋪天蓋地的血雨紛然而下。倫納德周身都沐浴在這陣血雨中，視野中那些白色的羽毛也被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不對，那不僅是羽毛。那是無數(shù)羽毛組成的盾牌。那是

鳥類的翅膀。

確切來說，是天鵝的翅膀。那雙翅膀被藤蔓刺得千瘡百孔，卻牢牢地圍繞著倫納德和黑鳥，成了一面堅固的盾牌。 “凱爾！——” 仿佛要撕裂肺腑的喊叫，倫納德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嘶喊過了。有那么兩秒他拒絕著周圍的一切，拒絕著猩紅的羽毛和護(hù)住他的摯友，只是拼命地叫喊著，想用喉嚨中涌起的血腥味覆蓋一切。 青年臉上帶著微笑。那種笑容十分滿足而寧靜，就像以前倫納德偶爾在凱爾家留宿的時候，兩人在閣樓里看星星聊天到很晚，凱爾困了的時候靠在他身邊睡去時露出的表情。他朝倫納德的方向倒下，處于巨大的震驚和痛苦之中的倫納德卻無力抬起雙臂接住他。凱爾的身體靠在倫納德身上，身后的翅膀化作散落一地的羽毛。 “凱爾……”倫納德顫抖著叫了親友的名字，這一聲好像只是為了把自己喚回現(xiàn)實。他總算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出手臂，像在對待一件珍貴的玻璃器皿一樣，環(huán)住了親友的身體。 沒錯，那的確是凱爾·懷特。他正在不斷失血，溫暖的血液流到倫納德身上。倫納德剛才已經(jīng)脫了上衣，所以能用肌膚直接地感覺到鮮血的溫度。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晰地提醒著他，是凱爾替他擋下的剛才的攻擊。 “倫尼……”凱爾的頭靠在倫納德肩上，所以倫納德能清楚地聽到他在說什么，“活下去……”說完，他吐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倫納德感受到的凱爾身體微弱的起伏，終于在此刻靜止了。 倫納德依然緊緊抱著凱爾的身體。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這一切都和凱爾無關(guān)，死的應(yīng)該是倫納德才對。他能聽到自己刺耳的喘息聲，每一次仿佛都要耗盡肺中的空氣。強烈的悲痛和無盡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對半撕開，是的，他無法想象。哪怕遠(yuǎn)離了凱爾在另一片土地上生活了那么久，他都無法想象

沒有了凱爾的未來。

那種陌生感和如墜深淵的黑暗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他膽怯了，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任何東西膽怯。但是此刻，意識到命運和在命運面前多么無力的自己，倫納德·多卡米被強烈的情緒壓迫著脊梁，恐懼而軟弱地戰(zhàn)栗。他緊緊抱著凱爾，瞪大著雙眼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可就在此時，肩膀上突然傳來很輕的觸感。倫納德回過頭，發(fā)現(xiàn)黑鳥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起來，正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就在意識到這點的瞬間，眼淚從倫納德的眼眶中泉涌而出。他徹底地丟盔棄甲，卸下了所有防備，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出聲。那仿佛是從胸腔深處爆發(fā)出的哭喊聲回蕩在天臺上，強烈的風(fēng)聲此時好像也在嗚咽。 奧特姆并沒有急于采取下一步行動。他只是面無表情，態(tài)度平靜地注視著抱著親友尸體痛哭的青年。 他對倫納德·多卡米并不熟悉，只不過因為對方是南茜的下屬，有可能打過幾次照面而已。這次的計劃也并沒有打算把他牽扯進(jìn)來，又或者說牽扯了也無所謂，就是這么個存在。倫納德是公民，理論上也和自己主要的復(fù)仇對象關(guān)系不大。說到底，奧特姆并沒有設(shè)計讓倫納德失去一切。這樣的痛哭流涕，他本想的是在黑鳥身上看到的。 所以此刻奧特姆注視著青年哭泣的樣子，感覺到有些似曾相識。似乎在很久之前，自己的家園和親友被那場大火吞噬的時候，自己也曾抱著他們的尸首這么無助地哭泣過。 這種聯(lián)想讓奧特姆感覺到一絲荒謬。命運可真是會戲弄人啊，陰差陽錯，竟然生出這么多不必要的枝節(jié)。想到這里，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