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更多挫敗的第二步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充滿了提線木偶一般的生命的綜合研究大廳的背景，變成了持續(xù)移動著的漫天星光。

以全息投影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廳首席的夜闌盤腿，閉目，模仿著幾乎失傳的打坐姿勢，一副對外界不聞不問的樣子。

忽的一陣香風飄過，穿著染血的白大褂的倩影湊近夜闌的耳邊，咬著她的耳朵問道：“喂，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小夜闌？”

“你在想什么無聊的東西？以為給勞資整點耳搔就能讓我分心？”夜闌狠狠地撇了米娜一眼，“這副全息形象說到底就是我的意識還沒脫離人類的本質(zhì)，為了讓我習慣才模擬出的形象。也就是說，我現(xiàn)在還是意識完全潛沉在網(wǎng)絡上，對外界的刺激一點感知都沒有的狀態(tài)，所以你還是省點心吧，別整這些沒用的了?！?/p>

“噗噗噗。”米娜掩嘴輕笑，“但你還是理我了呀。拋下手頭正在忙活的事情不管，反而來和我斗嘴了呀。還是說，咱比你正在忙活的事情更有吸引力呢？”

“那在令人作嘔的意義上說還是你更有意思一點?！币龟@說道，“你好歹每次都會整點新花樣折騰勞資，而勞資剛剛破解完的12450個安全密鑰全TM是靠巨量的隨機堆量的。有意思么？”

“當然有啦。至少它們都在好好地起著自己的效果，讓你仍被束縛在‘剝奪四肢的概念’之中呢?！?/p>

“……嘖?！币龟@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誠如米娜所言，盡管夜闌嘗試了不知多少次，但只要那數(shù)量多得像神經(jīng)病一樣安全密鑰擋在網(wǎng)絡的各個片區(qū)里，那么夜闌就絕無可能暢游在網(wǎng)絡上，進而對研究大廳以外的區(qū)域施加影響。

就像籠子里的小鳥一樣，只能在對他人無害的地方蹦跶著，發(fā)泄著可愛的怒氣。

夜闌往研究大廳的窗戶邊上瞥了一眼，看著那由藍色變成紅色，進而消失在研究大廳尾部的星光：“多普樂效應……我記得這個研究大廳是被固定在阿特拉斯星上吧？也就是說，你們現(xiàn)在正在開動這顆星球?！?/p>

“對哦?！泵啄日f道，“是行星發(fā)動機呢！可惜了，你在這里根本看不到那如同世界最高峰一般龐大的發(fā)動機組對著天空噴射通天徹地的，上千萬米的湛藍尾焰的模樣。可壯觀了，我跟你說！”

“哦，是嗎？”夜闌瞇起眼睛，“您老要不拿個儲存裝置把我的意識拷出去，讓我長長見識？”

“被花花草草砸到該怎么辦??？你都只能活在網(wǎng)絡上了，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米娜用楚楚可憐的，閃著光的眼睛迎了回去。

“行了行了，不想讓我出去就直說?！币龟@扶額，轉(zhuǎn)過頭去。

——但她的話至少說明，她完全不想讓我接觸到外部網(wǎng)絡，哪怕有一丁點的可能性都不允許。

——也就是說，在外面，或許存在著翻盤的希望？

——……或者只是她惡趣味地想要引誘我前往外頭，但不管怎么說……

夜闌想著，再度沉潛到研究大廳的網(wǎng)絡深處。這一次，她的目標，是試著和那些如同提線木偶一般，只能按照中央蜂巢意識的意志運動的，類似于過去的研究人員的生命體們。

——我只能繼續(xù)前進了。

——如果我不想銹死在這個研究大廳的方寸之間里的話。

當夜闌的意識回到位于研究大廳的，儲存主要意識的儲存器里的時候，研究大廳的窗戶之外的景象讓她不禁有些瞠目結舌。

現(xiàn)在，她的大半視野都被暗沉的，毫無生氣的殷紅光芒所占據(jù)。而散發(fā)著這般光芒的，如巨人一般的恒星上，卻沒有多少構成它的氣體應有的，狂暴的波動。

這顆龐大的恒星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死物一樣，靜靜地懸浮在宇宙中。

夜闌不知道的時候，阿特拉斯星?？吭诹艘活w紅巨星邊上。

“嘿嘿嘿，小夜闌，聽得到嗎？”令人厭惡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喚回了夜闌的意識。

“你丫的聲音當然聽得到。”夜闌說道，“但我們是什么時候……”

“說——謊——”米娜調(diào)皮地點了點夜闌的鼻子，“我都叫了你千百遍了，才喚回你迷失在外的靈魂呢。只有你自己的網(wǎng)絡真的比現(xiàn)實都好玩嗎？”

夜闌沉默了片刻。雖然她作為研究人員，戰(zhàn)斗素養(yǎng)確實不高。但她用一顆二極管都想得出來……別說前一陣她沉潛在網(wǎng)絡上的時候了，米娜本來就可以隨意拿捏她的性命，只不過她出于某種玩心，饒自己不死而已。

所以夜闌決定拋棄雜念，無視沒用的問題，轉(zhuǎn)而專注于自己應當關注的東西上——

“我們是什么時候?？吭谶@里的？?？吭诩t巨星邊上又是為了做什么？”

“說來也是慚愧呢?！泵啄刃Φ?，“行星發(fā)動機果然還是有自己的極限的啊?！?/p>

“用巖石的重核聚變產(chǎn)生動力，所以要把星球上的山脈全部挖平，對吧？”夜闌輕描淡寫地說著，“別說你的那些資料了，我們也提出過類似的假說……只不過，嘛，我們的資料也只能停留在理論上了，并不能付諸于實踐中?！?/p>

“小夜闌你們星球的人腦子也挺活絡的嘛，啪嘰啪嘰?！?/p>

米娜真的在非常認真地給夜闌鼓掌。

而這只是讓夜闌感到越發(fā)厭煩，無奈地別過頭去。

她可不覺得，僅僅只是提出“設想”是什么值得稱贊的事。只要還無法付諸于實踐，停留在紙面上的就不過是空想而已。

不過，被米娜這么一打岔，夜闌也注意到了——

在紅巨星的邊上，有點點移動著的光斑在一顆巖石星球和阿特拉斯星之間來回穿梭，就像勤勞的螞蟻一樣，從那顆巖石星球上搬運著什么回來……

“在拆解星球獲得燃料嗎……”夜闌瞇起了眼睛。

“是哦，完全利用一顆行星上的資源可是某個宇宙里1級文明的標志哦！雖然這種程度啊，對咱們來說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對吧？”

“這算什么，流浪阿斯特拉星？”夜闌冷笑了一聲，“而且還是漫無目的，走到哪算哪的旅行？”

“這讓你感到很不爽對不對？小夜闌？”

夜闌沉默了下來。雖然很讓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米娜對夜闌的心理把握是相當?shù)臏蚀_。

她現(xiàn)在，的確苦惱于“看不出讓阿特拉斯星在宇宙間航行”的目的所在。完全看不出，已經(jīng)可以靠復制人做燃料自給自足的，當前的阿特拉斯星社會又在追求著什么。

夜闌睜大眼睛，望向研究大廳里。

研究大廳里的眾人和往常一樣，投身在看不到盡頭的，繁忙的工作中。

仔細看去的話，很多人依然是那時的模樣，不曾改變。

但是，在宇宙的時間跨度上，每個人的生命都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現(xiàn)在于此活動著的他們，到底是第幾代復制人了呢？

一股恐怖的感覺從夜闌的心頭涌起，讓構成她的數(shù)據(jù)短暫地出現(xiàn)了紊亂。

她不相信玄學，但現(xiàn)在，她頭一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來自過去的，毫無歸宿的幽靈。

——而且唯一同樣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事全都記得的，是一個隨意玩弄她的混蛋。

“啊呀，小夜闌死機了?！泵啄缺奶@到了夜闌的中央儲存器后邊，“死機了的程序，就要——”

“你tm重啟一個給勞資看看?！币龟@冷冷地說道，“qnmd?！?/p>

她很清楚，米娜如果真的想重啟夜闌的意識的話，完全可以靠什么“xx法典第xx條第xx項”實現(xiàn)。現(xiàn)在她親手做這種事，只不過是給夜闌找一個斗嘴的理由而已。

畢竟，無論過多久，這個如神明般的家伙的玩心一直不變……她仿佛永遠喜歡看著夜闌在囚籠中掙扎的模樣。

“別這么一驚一乍的嘛，對我對你自己的身體都不好的呢。”米娜微笑。

“和數(shù)據(jù)體談健康狀態(tài)，你也是有夠幽默的?！?/p>

“是呢，我當然很擔心你的哦！”米娜說道，“我都覺得你可能有健忘癥了呢！比如說——”

夜闌狠狠地白了米娜一眼。

她清楚米娜想說什么——無外乎就是夜闌在網(wǎng)絡上搞的小動作，試圖黑入各種數(shù)據(jù)終端、破解“截斷夜闌四肢”的數(shù)據(jù)鎖的行為。

全部失敗。

幾十億次，利用了天文數(shù)字一般的數(shù)據(jù)之后才做出的嘗試，全部失敗。

夜闌都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在毫無反抗能力的情況下，到底在努力著什么。

但她總覺得，如果連這種毫無意義的努力都放棄了的話，她恐怕就再也無法站在這個玩心大發(fā)的神明面前了吧。

不知不覺間，紅巨星開始遠去，消失在了無垠的黑暗中。

孤獨的阿特拉斯星，再度開啟了自己的，不知終點的旅途……

不知從何時起，夜闌覺醒了一個新的愛好——記錄研究大廳里，復制人替換的世代數(shù)，以里頭的所有人換一茬為一代。

她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愛好，姑且?guī)退S持住了一定的時間觀念。

而當夜闌數(shù)到上億代之后，她注意到，黑暗的宇宙背景中出現(xiàn)了點點流星。

曾經(jīng)如天鵝絨幕布一般的，黑暗的宇宙中出現(xiàn)的這道道軌跡，就像玻璃上的劃痕一樣，在夜闌看來是分外的不和諧音。原因很簡單——

“這是怎么回事？”夜闌喃喃道。

“你想知道嗎？小夜闌?！泵啄葢暢霈F(xiàn)。

她身上唯一的一件帶血的白大褂和只穿了一邊的條紋襪子就像不朽的一樣，和不知多少萬億年前見到她的時候的情況一模一樣。

“從你這邊得知這個信息的話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夜闌問道。

米娜伸出雙臂，笑嘻嘻地看著夜闌：“抱我！”

“去死?！币龟@決定不再理這個家伙，丫肯定又是想玩弄自己了。

“唔——”米娜似乎很生氣地跺了跺腳，瞪著夜闌看了好一會后，突然在臉上又綻放出笑顏。

“小夜闌似乎對我還是有著很強的敵意呢，那咱也不能強求咯。”

“勞資的記憶存儲設備可沒壞。”夜闌白了米娜一眼，“別指望勞資會忘掉曾經(jīng)你做過的那些。”

米娜對夜闌的惡言惡語充耳不聞，只是閉上雙眼，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做出祈禱的動作。

要不是因為知道這貨的個性有多惡劣，夜闌恐怕都覺得米娜是在真心實意地祈禱著了。

“不過呢，寬宏大量的米娜是不會在意小夜闌的這點小情緒的?！?/p>

夜闌偏過頭去，她已經(jīng)不想吐槽這個比了。

吐槽了不知多少萬億年，還有著一點人類的心的她，也該吐槽累了。

“小夜闌想知道的話，咱就讓她知道吧?！?/p>

“修正航線，目標，J751597.87-1919.81號恒星，注意該恒星在3億5000萬年前已變成褐矮星，注意星圖的定位?！?/p>

“同時，通知J751597.87的1號行星，前往同一坐標進行匯合?！?/p>

夜闌皺起了眉頭。

聽起來又是一顆流浪的行星。

但是，行星的駕駛員是——？

曾經(jīng)的殷紅巨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萎縮得就像微塵一樣渺小——相對于它之前的尺寸來說。

這就是恒星的歸宿，完全燒盡自己的燃料之后，化成的褐矮星。

——當然，夜闌是不關注這些的。

她只是看著在探測器的窗口中出現(xiàn)的，遠在幾十萬公里之外的另一顆行星——從宇宙尺度上說，這確實已經(jīng)靠在一起了。

那顆行星已經(jīng)看不出行星的樣子，因為其上布滿了各種各樣的，直入大氣層，乃至散逸層的摩天大廈與散發(fā)著藍色光焰的行星發(fā)動機。

而在摩天大廈間，最令人矚目的，莫過于最高的大廈頂層處，一顆仿佛暴力插入大廈中的圓盤狀建筑。

夜闌認得這個建筑——和她現(xiàn)在所處的研究大廳的外觀一模一樣。

鏡頭進一步拉近——不知不覺中，探測器的發(fā)展也到了一個嚇人的高度。即便是宇宙尺度，也可以精準地捕捉到個人的圖像。

對，夜闌清楚地看到了研究大廳里的，每個人的樣貌。

和她現(xiàn)在所處的研究大廳中的人們的外觀，一模一樣。

“……復制人占領全宇宙，哈？”夜闌說道，“之前在這顆行星上挖礦的時候，也留了一點復制人的種子，是吧？”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呢？”米娜微笑著看著夜闌，“這可是能在宇宙空間中生存的復制人哦，比你們曾經(jīng)脆弱的身體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呢?！?/p>

夜闌很想把曾經(jīng)的質(zhì)問再拋出來一遍，但她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沉默。

將人類作為毫無價值的薪柴燃燒，這是夜闌所無法接受的。

但是，在這樣做了之后，在順著米娜傳遞過來的資料發(fā)展科技之后，現(xiàn)在的阿特拉斯星及其相關文明，又做到了什么呢？

宇宙際的航行。

從零開始在星球上創(chuàng)造生物，而且是足以獨立在宇宙中生存的生物。

將高端的文明，散播到宇宙的各個角落……

——以上，在曾經(jīng)的阿特拉斯文明中，都是只存在于理論中的概念。

他們只能借助蟲洞進行有限的宇宙際航行。

他們完全做不到造物主的事情。

他們只能讓各個文明順著自己的軌跡發(fā)展，而無從干涉。

“……”

夜闌的數(shù)據(jù)體出現(xiàn)了劇烈的波動，無法遏制的思維從意識裝置中浮現(xiàn)，進而污染了構成她的所有數(shù)據(jù)——

到底，誰才是文明發(fā)展應該有的軌跡？

到底，誰才能代表更加優(yōu)秀的生產(chǎn)能力？

到底，誰才應當是主宰這個宇宙的存在？

答案顯而易見。

但夜闌不愿承認，不想承認，完全不想，為什么那種不把人當人看的能走到這一步？為什么他們可以走得這么遠？為什么阿特斯星文明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模樣？到底是誰的錯？不對，明明是自己，當初如果自己不發(fā)送信號的話……但是不發(fā)送信號的話真理無法探明我要真理我要見證真理是否能應用到更廣的地方我想要不對我不想錯的是我我沒有錯錯的是錯的是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啪嘰?！?/p>

夜闌的意識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

米娜把手指從關機鍵上挪開，拿起小巧的，承載著夜闌的意識的儲存裝置。

雖然科技發(fā)展到現(xiàn)在，夜闌已經(jīng)可以搭載在納米芯片上。但她仍然堅持把自己的意識留在這種“笨重”的，類似于一個平板的設備上。

“小夜闌真的死機了呢。”米娜說道，“別想這么多，說不定就能一切安然無憂了呢，對吧？”

當然，現(xiàn)在夜闌是看不到米娜的表情的。

如果她能看到的話，即便是數(shù)據(jù)體的她，也一定會被驚掉下巴。

米娜，頭一次卸掉了微笑的面具。

現(xiàn)在，她的眉頭蹙起，櫻唇小張著嘆息著，顯得分外惆悵。

“但是……”

米娜撇了撇嘴，依然皺著眉頭，露出了一個分外難看的苦笑。

“是你的話，一定不會放棄思考，堅持到最后的吧?！?/p>

她的手指放到了開機鍵上。

很快，夜闌的意識又要回到充滿無盡的束縛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帶著先前留在心中的，無止境的自我懷疑。

“是你這樣，不屈的人類的話……一定能讓我看到好東西吧?！?/p>

“所以，不好意思啦。苦難可還沒有到終點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