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公
“安樂公,頗思蜀否?” 阿斗耳邊傳來了司馬昭的聲音,帶著嘲諷。 明明離開成都不過數(shù)日,他卻似乎將蜀地遺忘的一干二凈了。 順著司馬昭的問題,他努力回想著蜀地是否還有他可以思念的地方,如果直接說不思念,好像太過絕情,那明明是他生活了半生的地方。 于是他想啊想,突然想起了投降前,侍衛(wèi)來報,北地王一家自戕與先帝廟前。 他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劉湛死諫的畫面。 他的弘仁跪在殿下勸他堅守先帝基業(yè),萬不可開城投降。 弘仁說的大義凜然,說的慷慨激昂,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年輕時的父皇??墒呛肴拾?,你抬頭看看這滿朝官員,他們誰還肯拼死一戰(zhàn)?你看看這成都的兵馬糧草誰可去調動?你可知近年來蜀中百姓過的怎樣的生活? 他很驕傲,驕傲弘仁有著炙熱的心,有著大義,有著堅守。 他又有些生氣,有些不屑。為什么偏偏要為這些虛無的名義賠上自己? 沒有命,有理想又能如何?百年后的名聲真的就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么? 他又想起了思遠,他曾寄予厚望的孩子,與弘仁一般,殉國于綿竹。 雖然思遠是相父的兒子,可他阿斗才是相父一手教導長大。 思遠剛出生不久,相父便領兵北伐,自此甚少回蜀。 思遠甚至沒有怎么見到過相父,他虧欠思遠太多。每每想到此處,他總對思遠嘆息道,如果他們能換換就好了。 思遠長的像極了相父,他覺得思遠將來肯定也能和相父一樣,幫他打理國家。 所以相父走后,他想再撐一撐,相父留下的人還在,他應該給給思遠一個成長的環(huán)境,給大家一個喘息的機會。 黃姐姐隨之逝世后,思遠獨自住在丞相府。他給思遠賜了很多人,可是思遠都拒絕了。 思遠說母親不喜家中太過吵鬧,他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他偷偷跑去丞相府想給黃姐姐守靈時,看到了思遠跪在偌大的靈堂眼神空洞的發(fā)呆。 像極了從白帝城回來時坐在空蕩蕩大殿椅子之上的他。不,那時他還有相父,還有趙叔,還有黃姐姐,而思遠,真的誰也沒有了。 他走過去跪在了思遠的旁邊,思遠看到他后慌忙起身給他行禮。 思遠瘦小的身軀蜷成一團,跪在地上。 恍惚間他看到了病重的相父,也是如此給他行禮。 他想說相父不必如此,卻每次都哽在喉說不出口。相父總是在禮節(jié)上不肯逾越,明明父皇在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 他不能左右相父的想法,思遠又何至于此?他喚起了思遠,并告訴他以后見他不必行如此大禮。 思遠卻又以母親之命婉拒。 “謝陛下厚恩,然家母在世時曾多次叮囑瞻,不可任性妄為而給父皇添亂,瞻不想違背母命,故而時時約束自己,不敢擅廢禮儀?!? 不過剛剛過八歲生辰的思遠,先后失去了父母的思遠,跪在丞相府的中堂門口,告訴他因為不能給父親添亂,所以即便有他親口準許也不敢隨性而為,即便這是思遠母親的靈堂,思遠也要先守君臣之禮。 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每一個字都扎在他的心上。 他說沒關系。 沒關系,相父不會怪罪你的。 沒關系,黃姐姐不是那么墨守成規(guī)的人。 思遠答到:“陛下,瞻不敢廢禮?!? 好吧,好吧。 “陛下!” 他們沉默了許久后,思遠突然喚了他一聲,他頓了頓,“何事?” “陛下,我,我想問您,父親,父親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思遠奶生奶氣的聲音重新在耳邊回放。 相父??? 亮亮是個很古板的人,黃姐姐這么說過。 丞相是值得信任的人,趙叔曾這么說過。 丞相是可以拯救這個國家的人,父皇在白帝城這么說過。 軍師是值得敬重的人,二叔曾說過。 而對他來說,相父是對阿斗最好的人,比父皇還好。 可對著思遠,在黃姐姐的靈堂上,這話太過殘忍。 “相父,他大概是一個為興復漢室而生的人吧。”相父為了這個國家,為了相父自己和父皇的理想,勞累了一生,說是為這個理想而在或許更能描述相父吧。 思遠再沒有說話,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上了一柱香后,便起身離開了丞相府。 這個他曾無比熟悉的府邸,失去原有色彩的府邸。 他很煩躁,因為他知道真的再沒有會真心斥責他指正他的人了,也沒有他可以依靠的人了,而他要成為別人的依靠。 之前的他,總還有黃姐姐可以一起胡鬧,還有黃姐姐可以帶他一起散心。 黃夫人總讓他叫姐姐,說那樣顯得她年輕,相父總打趣她小孩子心性,她就會跟相父斗嘴說這是女生的天性。 黃姐姐是他見過最有活力的人,她總是笑意盈盈,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黃姐姐也是他見過最懶惰的人,往往日上三竿才打著哈欠起床。 她總會講很多他沒有聽說過的故事,會拿出好吃的點心, 可是自思遠出生后,她有些變了,她不再喜歡游逛,而是呆在府內閉門不出。 她待人更加得體,卻與他日漸疏離。 自相父走后,她更是一病不起,到底還是跟著相父去了。 而如今思遠也步上了相父的后塵,他后來常想如果他沒有在八歲的時候給思遠這一個念想,會不會思遠現(xiàn)在會和他一起坐在魏國的宮殿看著蜀地舞姬跳舞? 可是他又很慶幸,慶幸相父的兒子不像他一樣沒骨氣。 只是他不知道黃姐姐會不會怪他,還是讓思遠走了相父的路,甚至逼著思遠承擔本該是他的責任。 在荊州的時候,黃姐姐總是告訴他,要及時行樂,要得過且過,不要像相父一樣為了虛無縹緲的大義而奉獻自己的所有,她說那樣顯得很傻。 相父說她思想有問題,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婦人之仁。 相父讓他不要跟黃姐姐學,可是黃姐姐說的有什么不對呢? 為了興復漢室,父皇和相父付出了多少代價,可結果呢?他們辛苦了一輩子,為的一個虛無的理想,真的值得么?他不知道。 可他仍記得黃姐姐教給他的戰(zhàn)爭的危害。 黃姐姐喜歡上了漂亮衣服,相父也總由著她。 于是黃姐姐包下了一些桑樹,說自己做比較開心,不喜歡了還能賣了換錢。 明明相父已位居人臣,是父皇最敬重的官員,又是朝中老臣,他不明白黃姐姐何苦自己做這些活計來節(jié)儉。 黃姐姐告訴他是因為相父的錢已經被她拿來買吃的了。 也是,黃姐姐每次都會做好多好吃的,肯定花了不少錢。 后來他被父皇訓斥不思進取,跟黃姐姐抱怨的時候,又被黃姐姐帶去了一個山村。 山村里多是面黃肌瘦的老婦人。黃姐姐到后,輕車熟路的走到村子中央,而周圍已聚集了很多婦人。 而她們見到黃姐姐旁邊的他后,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懼,彼時他剛十余歲,因常年跟隨趙叔鍛煉,長得硬實。 她們許久不曾見過外男,多少有些局促。 黃姐姐和她們解釋說我是她弟弟,今天帶過來拿東西的,她們才漸漸放松下來。 黃姐姐將帶來的絨布鋪展在地上,開始挨個接過她們手里的布包,又讓他將另一邊的包裹分給她們。 他只得照做,雖不解其意。 回來的時候,他們二人又去了糧店,交了許多銀錢,拿了一些米糧。 黃姐姐問他現(xiàn)在可知道了為什么她要種桑,他說是為了好吃的。 黃姐姐恨鐵不成鋼的打了他一拳,不疼,但他還是伸手揉了揉。 “你是不是傻?沒看到那個村子全是沒有行動力的婦女么?我不種桑給她們織,她們該怎么在這里生存下去??!”黃姐姐將帶回來的大包裹打開,又拆開里面的小包裹,他才知道今天拿回來的一包包都是織好的綢緞,而分的應該是蠶絲。 “那他們村的男的呢?怎么不去種地養(yǎng)家?”他漫不經心的問道。 “都死沒了,之前全都戰(zhàn)死了?!秉S姐姐的語氣低落了下來?!盀槭裁匆蛘棠??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多好??!該死的戰(zhàn)亂年代啊!” 黃姐姐的喃喃,他聽的真切,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是啊,為什么偏要打仗呢?為什么會有人叛亂呢?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共處呢? 是啊,打仗是要死人的,所以黃姐姐,這一仗他不想打了。 可是黃姐姐沒有告訴過他,即便他不打了,也還是會死人的。 好吧,好吧。 這其實不是他第一次被黃姐姐帶著見識戰(zhàn)爭的殘酷,在荊州的時候,他就被拉去軍營,幫受傷的士兵療傷。 尤其是剛打完仗,斷臂殘肢幾乎遍地都是,打仗時沒有人顧得上他們,他們能做的就是等。戰(zhàn)事完了之后,還有一口氣的,才會被拖到一塊兒粗略包扎一下,指著命硬挺過來。 他就是當時跟著黃姐姐去給他們包扎,見到過血淋漓的人體,嶄白的人骨,士兵的哀嚎。 他被嚇到了,他不懂平日弱不禁風的黃姐姐為什么能那么鎮(zhèn)定的處理傷口,還可以吃的下飯。 黃姐姐告訴他,他們是為了國家而戰(zhàn),為什么要害怕?如果不是他們,這些傷就要落在你我身上。 他懵懵懂懂,但那次回來后他又生了場大病,黃姐姐就再沒帶他去過。 黃姐姐又帶他見識了戰(zhàn)爭的另一種殘酷,不是刺骨之痛,而是錐心之傷。 一個死于戰(zhàn)場的人,不單單是他自己生命的消亡,更是一個家庭的毀滅。 黃姐姐告訴他身為一國儲君應當要讓自己的子民免于戰(zhàn)亂,至少要讓他們能靠自己吃飽飯。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黃姐姐的鍋巴太香,以至于他滿腦子自剩下了鍋巴的味道。 他許久不曾吃到黃姐姐的鍋巴了。 自相父決定南征時,黃姐姐總是不開心,即便他給拿了她最愛的新衣服,她也沒了興趣。 她總是在嘆氣。 他不懂,相父只是去收復南方而已,以相父之才,黃姐姐何須如此擔心?雖然他也不想相父親征。 可是相父決定的事,有誰能改變呢?大概也只有父皇了吧。 可是父皇不在了。 沒關系的,黃姐姐。相父會平安回來的!相父知道這個國家需要他!他如此安慰黃姐姐,也催眠自己。 黃姐姐摸了摸他的頭,望著他嘆氣般的笑了笑,沒有說話。 相父出發(fā)的那天,他遞給了相父一個包裹,是黃姐姐托他轉交的,里面是各種吃食。 相父沒說什么,只是接包裹的動作有些遲疑。 但他看的分明,相父將包裹帶在了身邊,沒有交給侍從。 相父與黃姐姐,總是如此相互賭氣,他總要來當信鴿的。 黃姐姐的鍋巴大概可以是他思念的原因。 可是黃姐姐的鍋巴,從皇叔去世至今他也再沒吃到過,鍋巴的味道停留在了荊州。 好吧,好吧。 父皇,他仍在成都,或許這可以是他思念蜀地的原因。 于是他想起了九歲的時候,他的父皇將他和黃姐姐接來了成都,父皇進位漢中王,而他被封為世子。 他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皇,或者說第一次認清了他的面容。 其實并沒有很真切,父皇站在臺上,隔著冕旒,不怒自威。 他有些害怕,便拼命往相父身后躲。 儀式結束后,父皇便把他單獨叫了過去。他有些不安,扭扭捏捏賴在房間不肯過去,只叫宮女推脫說他已睡下。 可又怎能真的躲的過去呢?父皇好像很生氣,說要廢了他這個世子,說他如此懦弱怎能成大事。 的確,他成不了大事,父皇看人一向很準。 相父在一旁替他開脫,“世子第一次到陌生的地方,難免局促,又是很少見到大王,以后亮自會好好教導,還請陛下息怒。”父皇果真怒氣消了大半,還是相父對他最好。 他便時時去相父府上找黃姐姐,而父皇只認為他去學習,甚是欣慰。 黃姐姐護著他,也覺得學那些古書最是無用,她說書本的知識再好,不喜歡看強塞進去也沒用,很明顯,他就是那種不喜歡看的。 相父無奈,只說基本的書還是要讀的,但也妥協(xié)不再強求他背誦了。 那段時間是他在蜀地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對大家來說都是。 只是這份快樂太過短暫,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他編出來這么一段時光來安慰自己。 不過一年不到,二叔水淹七軍攻打樊城,請求支援,幾日,便又傳來二叔戰(zhàn)敗,被東吳奪了城池,敗走麥城,父子二人俱損于此。 他的二叔,是關云長啊!關云長怎么會輕易被人打?。克遣恍诺?。可是,他信不信有什么用?朝中震驚,父皇昏厥,白紙黑字的戰(zhàn)報不會因為他不相信就不復存在。 二叔,曾答應過他要教他使偃月刀的!二叔說等他長大了讓關平來輔佐他的! 二叔還說想吃鍋巴來著!他來荊州前還去看過二叔,他的二叔明明那么威武,怎么會被人打敗呢? 他不相信,他的父皇更不相信。 二叔的尸首甚至無法回家,被東吳獻給了曹操,東吳為何如此卑鄙?明明他們兩家是盟友?。∷軞鈶?,他很迷茫。 然而比他更氣憤的,是他的父皇。他的父皇自得知消息后,榻上病了許久。相父代為辦了很隆重的葬禮,卻又只能成衣冠冢。靈堂上,父皇拖著病軀跪在靈位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皇作為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父皇本來只是跪著,直到見到關興后,他抱著關興哭了好久。 所有人都被父皇感染到了,一個個摸起了眼淚。 他沒有,他仍筆直的跪在父皇身后,不曾落下半滴眼淚。然而大家也沒空管他,不然一個薄情的名聲肯定是少不得了。 他也不理解眾人,為什么要哭呢?二叔真的不在了么? 他仍不愿意相信二叔已經去了的消息。這肯定是相父的什么計策,所有人都在表演罷了!是覺得他笨才不告訴他的!肯定是的! 他覺得自己聰明極了,自己輕而易舉就看破了相父的計策,后來三叔的死才讓他明白自己有多蠢。 二叔“詐死”的第二年,曹丕篡漢,相父勸父皇進位皇帝。 進而他也跟著被封為了太子,而張小妹做了他的太子妃。雖然是娃娃親,但卻是所有流程都要走。 他很喜歡張小妹,可是她原是不喜歡他的,在荊州的時候他就知道。 他不希望因為父皇的旨意而耽誤小妹的一生,便求父皇想撤回旨意。 父皇問他為什么,他說不希望耽誤人家。 父皇罵他荒唐,婚姻大事應尊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又豈能因自己覺得耽誤而悔婚?更何況現(xiàn)在如果撤回才是真的耽誤人家。 他很憂愁,便去求助黃姐姐。黃姐姐去問了張小妹,說她并不惱怒,讓他不必放在心上。 好吧,好吧。 張小妹進了太子府,而父皇在他成婚后,便下旨伐吳。 看吧!他就說二叔肯定是“詐死”,相父布這么大的局肯定是要取東吳找的借口,二叔怎么可能被人害了呢?取了東吳,二叔肯定就會完好無損的出現(xiàn)了! 為什么相父要阻止父皇東行呢???!肯定是他們二人合伙演戲,來安定朝中官員的! 父皇和相父向來同心,又怎么會鬧不愉快呢?肯定是他們相互演給大家看的!趙叔也一起演呢! 父皇還是力排眾議,決定伐吳。 三叔自他成婚之日也回來了,要跟著父皇一起伐吳,還有一些說是從荊州逃回來的人。之前三叔都沒來參加二叔的葬禮,看來他的猜測肯定是對的!他如是想著。 而他正在和黃姐姐得意洋洋的說著他的猜想的時候,父皇整軍待發(fā)的時候,三叔卻出事了。 三叔同二叔一樣,身首異處。 因三叔素日愛喝酒,喝完酒后又愛鞭打手下將士,此次將士趁他酒后熟睡便一刀將他… 他的三叔,太子妃的父親,數(shù)次征戰(zhàn)疆場的戰(zhàn)士,死在了出征前夕,死在了酒上。 他依然不想相信,想騙自己這和二叔一樣,肯定是假的。 可是,三叔的棺槨被運回了成都,他再如何騙自己?而三叔的死卻恰恰也向他證明了二叔真的不在了。 他的三叔停在二叔之前的靈堂里,他卻不敢過去。他想給自己再留一絲幻想,哪怕事實早已擺在面前。 他的三叔啊! 其實對三叔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嗓門很大和愛喝酒這點上。三叔和趙叔不同,趙叔總會在身后默默跟著他護著他,而三叔則會一把抓他上馬然后飛奔。三叔的馬總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和三叔一樣,黑黝黝的,但煞是好看!三叔見他喜歡,曾說等這匹馬配種后給他生一個小馬駒送他。 他一直記得,如今他的小馬駒還不曾得到,他的三叔卻先不在了。 聽趙叔說,三叔最愛喝酒,在荊州的時候三叔甚少喝酒,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軍營中,偶爾會帶他一起去城內亂逛。所以他本來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的,直到后來三叔指使他去偷黃姐姐的佳釀,他才確定這件事的可信度。 黃姐姐不但擅長做好吃的,更是釀的一手好酒。不過能嘗到她手藝的人,卻并不多。 黃姐姐一直不大喜歡父皇,好像是因為父皇請相父出山的事,順帶也不大喜歡二叔三叔。 然而他還是小孩子,有特權的! 又是沒了娘親在身旁,趙叔有軍務在身也不便時時照顧他,相父便將他交給了黃姐姐照顧一段時日。 他也因此是為數(shù)不多能經常吃到黃姐姐所做的零食的人,另一個是趙叔。 不過趙叔只是因為他偶爾省下那么一些分給他罷了,他有心再省些也給二叔三叔嘗嘗,可當他想起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所剩不多了,只能再全給趙叔當封口費。 誰知相父竟出賣他,當著二叔的面問趙叔鍋巴好吃不好吃,以至于他被二叔抓過去問了一早上為什么不給他留,獨給趙叔。 他的好二叔??!您老天天在處理政務,咱倆五天也見不了一面,而趙叔天天都要去相父府上接他回家,您說這留給趙叔合理還是留給您合理呢? 二叔不管,只說他偏心趙叔,已然不記得還有二叔這個人在了。說完便站在一邊,只看著他,他頂不住壓力,只好答應下次一定全給二叔留著,二叔才放他回去。 威震華夏的二叔還有如此一面,若非親眼所見,他肯定也不信。 其實二叔三叔和黃姐姐的關系并不是惡劣,只是黃姐姐最不喜歡打仗,也害怕上場廝殺的人,她曾告訴他因為她怕極了,怕下一次戰(zhàn)打完,他們再也回不來。所以黃姐姐就簡單粗暴的切斷這些聯(lián)系,掩耳盜鈴般欺騙自己。 本來二叔三叔和黃姐姐也不該有所接觸,可惜黃姐姐的個性向來跳脫,而相父也總在二叔三叔面前炫耀黃姐姐,使得二人雖未見其人,早已聽其名。 其實,如果是沒有打仗而勝利的戰(zhàn)爭,黃姐姐會在府上掌勺單獨給二叔三叔趙叔相父他們幾人做一桌佳肴,順便拿出她的佳釀,犒勞一下他們,趙叔告訴他說。 然而后來兵不血刃的勝利很少,也就很少再嘗到那特殊的慶功宴了。 而三叔自喝過黃姐姐的佳釀后,便念念不忘,期待什么時候黃姐姐能給他喝個痛快。 黃姐姐每次拿出來的不過一小壇,還要五六個人分,三叔總覺得不過癮,然鵝黃姐姐只給相父這么一壇,相父也從不插手黃姐姐的決定,說是一壇,便只是一壇。 三叔饞了許久,想著什么時候再有個太守什么望風投降就好了,可惜父皇去西川阻抗張魯,荊州并無戰(zhàn)事。三叔沒得辦法,也不知誰給出了個損主意,讓他去偷黃姐姐的酒。 這是一個將軍該干出的事么?好吧,這是他三叔干出的事,讓一個七歲的孩子去偷軍師夫人的酒。 他有些好奇酒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喝,以至于三叔惦念了那么久。他看黃姐姐明明是一直喝樹葉泡的水,有些苦,又有些甜,味道很復雜,他覺得還不如白水好喝。 既然是三叔的請求,那他覺得應該要幫一幫,畢竟三叔沒跟他要求要鍋巴。他本來還擔心三叔也要鍋巴怎么辦,他已經答應了二叔下次全留給他,如果三叔也要,那他就有兩次吃不到了!雖然黃姐姐隔兩三天會做一次,因為相父愛吃。 不過偷東西是不對的!他覺得直接跟黃姐姐要比較安全,畢竟黃姐姐的機關還都是挺唬人的。 黃姐姐聽說他要喝酒,甚是驚訝,說他太小,喝酒對身體不好。他原以為要不到了,誰知黃姐姐話鋒一轉,說跟著這幫打仗的將士不會喝酒還是個麻煩,確實應該從小鍛煉一下。便給了他一個小酒壇,雖三叔說是小酒壇,卻也比他小不了多少。 “也不知翼德的那壇酒有沒有喝完?!秉S姐姐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旁。 他沒有說話,仍坐在父皇給三叔留的府邸門口,三叔甚至還沒有來這里住過一日。 這里是他和太子妃一起選給三叔的,三叔最喜歡喝酒,旁對面就有兩個酒家,離他的太子府也不過一個街道的距離。 三叔上次回來的時候來看過,說他挺喜歡的。只是他回來后去了二叔府上,和父皇一起,這里現(xiàn)在不過是一座空府罷了。 “走吧,我們去看看你三叔?!秉S姐姐一把薅起了他,把他帶到了三叔的靈堂。 靈堂里父皇,趙叔,相父都在,張苞關興也在。他們好像在說什么,他記不清了,只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好悲傷,壓抑的讓他想逃回荊州,可是荊州已經不是他能回去的了。 黃姐姐自顧帶他走了進去,他看到了父皇,只有一雙失望的眼神和垂老的面龐,父皇的病并沒有好全,一直需要斷斷續(xù)續(xù)的喝藥,相父勸父皇不要太過悲傷,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句空話。 父皇將他和關興張苞拉到了一起,說讓他們要想父皇一輩一樣,永結同心。他木訥的點著頭,而關興張苞在請戰(zhàn)為父報仇。 黃姐姐只往靈臺上放了一小壺酒,便直接離開了。 他想說那一小壺不夠三叔喝的!太少了!要一個比三叔還大的酒壇才夠! 那壇酒其實還在,還埋在荊州的一顆果樹下。 他剛將酒拿回去給三叔時,三叔就己經接到軍令要和相父一起去幫父皇了。三叔說等他先到了西川,他要堂堂正正再跟相父要一壇比他還大的酒壇,要裝的滿滿一壇才夠! 這壇先存著,等他們平定天下回來的時候,再和他一起嘗嘗。 三叔便把那壇酒埋在了荊州城外的一顆樹下,他和那棵樹,那壇酒在荊州等了三叔一年又一年,等來了父皇接他入川,等來了父皇進位皇帝,等到了他也當上了皇帝,也沒等到三叔和他一起喝那壇酒。 那壇酒,大概還在樹下吧?;蛟S三叔已經嘗到了,只剩下他最后也不知黃姐姐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父皇還是走了,帶著關興張苞打東吳去了。又只留下他,相父和趙叔在成都,只是這次沒有二叔三叔。 相父那段時日總是皺著眉頭,黃姐姐倒是沒什么變化,每日照常做一些好吃的給相父帶著上朝。 相父不太希望打東吳,至少不希望如此興師動眾的打東吳,因為北面還有曹操。 可是如果不打,他尚且忍受不了,又何況父皇呢?二叔之仇未報,又添三叔之傷,誰還能阻止父皇呢? 相父說法孝直可以,可法孝直真的可以么?他覺得如果黃姐姐想勸的話,大概是可以的。 黃姐姐在說利害的時候總能一針見血,扎到痛處。 何況黃姐姐說父皇在相父出山時,曾答應過可以由她決定一件關乎國家的事情。然而黃姐姐和父皇一樣,并不打算忍受東吳的背信棄義。 大概這也是相父和她賭氣的原因吧,也讓他吃到了所有黃姐姐做給相父的飯菜,只是鍋巴相父自己留下了。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父皇伐吳挺順利的,然而和二叔一樣,明明捷報頻傳,卻一夜之間被火燒了個干凈,大軍潰散,父皇退至白帝城。 好吧,好吧。 他想起父皇出征的前一晚,獨自來到了他的房間,跟他說了一宿的話。 他只記得父皇讓他好好照看相父,讓他努力學習治理國家,父皇說相父那個人從來不會考慮自己,如果以后父皇不在了,要懂得為相父分擔。 父皇一向看人很準,相父果真不會太考慮自己。 他當時覺得父皇啰嗦的不行,父皇打東吳又不是打不贏,何苦像交代后事一樣呢?可是噩耗往往總是這么突然,白帝城是這樣,五丈原也是。 那時他突然明白了黃姐姐的擔憂,上戰(zhàn)場的人,真的可能下一次就見不到了。 他隨相父去往白帝城之前,黃姐姐給了他一袋糖果,讓他分給父皇一半,給相父一半。 他拿著糖并沒能交出去,父皇自他們到來只匆匆見了他一面,相父也因為要清點損傷,忙的不可開交。 他只能待在館驛,每天盯著那袋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劉永劉理來找他一起去看望父皇,他本想一起去的,可到了父皇住處他又退縮了。 直到父皇病情愈發(fā)嚴重,彌留之際終于還是將他和相父趙叔一起召見。 相父勸父皇保重龍體,父皇說他命不久矣,希望相父多多保重。 而他就像個傻子站在一邊。父皇說他不可輔,相父可自取之的時候,他很想說,父皇孩兒不可輔,您找別人吧! 他不想挑起這個擔子,可父皇還是將它重重的放在了他的肩上。父皇您自己曾說過他不能成大事的啊! 他手里握著那袋糖,想遞給父皇,可父皇略過了他,把趙叔喊到了跟前,讓趙叔多多照顧他和劉永劉理。 劉永劉理趴在父皇床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他仍站在相父身后,猶豫著怎么將糖拿出來。 父皇突然喊了聲阿斗,相父將他拉到了父皇的眼前。他看著父皇已經渾濁的眼睛,陌生的臉龐,怔住了。 父皇讓他以父侍丞相,丞相變成了他的相父。 如果丞相變成了他的相父,那他該叫黃姐姐什么呢?莫名他的腦海里冒出了這個問題,然而顯然這個場面不適合想這個問題。 他剛拜過相父,轉身想將糖果遞給父皇時,發(fā)現(xiàn)父皇正環(huán)抱著劉永劉理,慢慢拍著他們的背給他們順氣。 他看到了父皇眼里的不舍,那是父皇對他時沒有的感情。 所有人都說他的父皇最喜愛的就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也是他,所以他應該挑起興復漢室的責任,要實現(xiàn)先帝的遺愿。 可是父皇,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思遠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也問過相父同樣的問題。 父皇還是愛他的吧,只是在他成長的路上,父皇的身影太少了,少到甚至他回憶不起一張完整的父皇的面容。 他嫉妒劉永劉理,他們一出生就有父皇母后,而他自有記憶起,只有二叔三叔趙叔還有相父黃姐姐而已。 他不禁想,父皇把這個重擔放在他身上,是真的覺得他應該在這個位置,還是父皇早察覺這個位置太苦,不忍心劉永劉理來坐? 他覺得這個想法太荒唐,誰會覺得當皇帝苦呢對吧?父皇還給他留下了相父在,又怎么會不愛他呢? 只是對于劉永劉理,父皇多了一些父子親情。對他劉禪,多了一些君臣之禮。沒關系,他還有相父。 那袋糖果終究還是還給了黃姐姐,相父也好,父皇也好,他都沒有給出手。 黃姐姐看著原封不動的糖果,重重嘆了口氣,直說這就是命吧,這就是他們兄弟三人的命! 他想問黃姐姐三叔入川后的那壇酒,相父有沒有兌現(xiàn)給他? 正當他想開口時,耳邊又響起了司馬昭的聲音,“安樂公?安樂公?” “嗯?”眼前的黃姐姐逐漸模糊,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魏國宮殿,司馬昭還在問他,“安樂公,頗思蜀否???哈哈哈” 他也笑了笑,“此間樂,不思蜀也!” 如果可以,他寧可這一輩子都在荊州,從未入川。 那樣至少他還有相父,還有很多人會陪在他身。 他其實從來都不喜歡蜀地,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