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只小蜘蛛，和夜晚騷擾她的蚊子一樣大小。玉蘭把手抬高，蜘蛛就從她的食指垂落下來。她看不見細(xì)絲，其實(shí)她也看不清蜘蛛。她只能大約感知到它，感知到它在她的皮膚上爬動。

　　這只蜘蛛是從醫(yī)院花園里帶來的，就在她女兒上次來看她的時候。她觀察蜘蛛，并不是因?yàn)樗龑λ信d趣。對于她這種年齡段的人來說，她早就不知興趣為何物了。她也觀察樹葉、花瓣和鵝卵石。幾乎每樣?xùn)|西，都在她的細(xì)細(xì)審視下，顯出了復(fù)雜無盡的一面。每個東西都能把她放倒，放進(jìn)去，藏起來。但隨著病情的加重，她不能出去尋找這些東西了。樹葉被她撕碎了，花瓣被她咬爛了，鵝卵石被她丟到床底下了。她曾經(jīng)垂下頭，觀察床底下。那里有好多細(xì)小的東西?；覊m似一層沙子平鋪在那里。她掉落的頭發(fā)就夾在灰塵中。

　　由于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因此她觀察最多的地方，是病房的墻壁。她可以一整天地看著墻壁上的裂紋。那上面有無窮的變化，但其實(shí)什么也沒變，墻上的裂紋從來沒有動過?？伤拇_在上面看到了無窮的東西。她在上面看到了云朵，看到了南遷的候鳥，看到了水里的游魚。但她在上面最?？吹降?，是一個卷縮的男人。那男人低著頭，用手捂著眼睛，仿佛面前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似的。

　　她之所以觀察外物，是因?yàn)樗履X子不按她的意圖去思想。如果那樣的話，她就會陷入往事回憶的沼澤地。當(dāng)她轉(zhuǎn)身回顧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總會陷入一段痛苦的回憶之中。她的過去，只不過是累積的一層層的痛苦。

　　實(shí)際上，就是眼下的事，她也不敢面對。她不敢用耳朵去聽醫(yī)生到來的腳步聲。那是一種與地面有規(guī)律的摩擦聲，其中蘊(yùn)含了幾種變化。如果步伐急切，就代表了好消息；如果步伐遲慢，就代表了壞消息；如果走走停停，就代表一切正常，一切皆按照人們的設(shè)想進(jìn)行。其實(shí)最慢的腳步聲已經(jīng)來過了。醫(yī)生告訴她，她得的是皮膚癌。這就是她周身潰爛的原因。“我還能活多久？”她吃力地問醫(yī)生。醫(yī)生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停頓了一下說：“大約半年吧，我也不太確定，這要看你的病情進(jìn)展情況?！?/p>

　　她也不敢照鏡子。在病房右側(cè)的墻壁上掛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那白晃晃的鏡面上鐫刻著幾株被風(fēng)刮彎的竹子。幾片長長的落葉在半空中舞動，還有幾只小鳥，繞著竹子飛動，若仔細(xì)看，還能發(fā)現(xiàn)幾只蟲子，就爬在竹子上。這鏡面上巋然不動的圖畫并沒有使她害怕，使她害怕的是那變幻莫測的鏡子里的圖像。那鏡子里的圖像會隨著一天陽光的變化而變化。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里面的事物本質(zhì)上是不變的。那里面有一間白色的病房，有一扇巨大的窗戶，一個床頭桌，幾把凳子，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老人，在老人的手臂上，有無數(shù)的紅斑，它們?nèi)缫欢涠湫∫盎?，爬滿了老人的身體。鏡子中的老人就是玉蘭自己。她自己才是使她害怕的東西。

　　使玉蘭不敢面對的事情，還有那些藥丸。十幾種藥，每種都有一個古怪的名字，都有一個長長的說明，都有一個嚴(yán)格的要求。她也厭惡醫(yī)院里面的氣味。醫(yī)院里處處彌漫著一股濃郁而又陰沉的藥味和消毒水味。這是一種病懨懨的氣味，直通死亡的氣息。玉蘭的鼻子已經(jīng)嗅不到藥味了，這是個標(biāo)志，說明她已經(jīng)住院好久了，身體漸漸對醫(yī)院適應(yīng)了，并且是賓至如歸的適應(yīng)。她中途曾回過一次家。剛打開家門，她就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腥味，就像家里剛游過一群海魚一般。她以前從來沒有嗅到過這種氣味，可能這個家開始和她陌生起來了吧。

　　床頭桌子上臃腫地擺著各種水果，上面已經(jīng)放不下其他東西了。這是她的女兒和兒子送來的。他們來的匆忙，待的也匆忙，去的也匆忙，只是寒暄般地問候幾句，把該說的關(guān)心的話語都說完，然后讓沉默拉長時間，仿佛他們陪伴媽媽好久?！澳莻€，媽，夢云一會兒就下學(xué)了，我得去接她，我先走了?！薄澳莻€，媽，我公司要我出差，我這幾天就看不了你了?！庇裉m只能答應(yīng)，還能做什么呢？畢竟她的生活早就結(jié)束了，而他們卻處在生活的高峰。她沒有權(quán)利為了自己而去阻礙他們的生活。

　　她總是一個人。偶爾會有醫(yī)生和護(hù)士過來。醫(yī)生過來時，她就需要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掀開，讓他看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遮蓋的價值了。她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全身都是紅斑，都是鱗片，都是流著膿的氣泡。“你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贬t(yī)生在看完之后，會立刻告訴她疾病的進(jìn)展情況。她理解醫(yī)生的意思，那是要告訴她，他之所以看她的身體，是為了看病。護(hù)士過來時，會為她量體溫，測量身體的各種指數(shù)。“不要動，你只要躺著就行?！彼雷o(hù)士是為她好，不過這樣，弄的她完全像個廢物似的。也許她已經(jīng)是個廢物了，一個人們不得不拯救的廢物。

　　當(dāng)身上的痂皮和脫屑愈來愈多的時候，她反而找到一種樂趣。她摳自己身上的瘡口，微微的疼痛給她帶來微妙的快感，也許這是疾病給她帶來的唯一的好處。

　　沒有人能夠真正管住自己的頭腦，當(dāng)然玉蘭也不例外，所以往事還是常常給她一次重?fù)簟Ｓ幸淮?，一個病人家屬給隔壁病人送飯，用的是一個黃色保溫飯盒，這讓她想起了往事。她以前常用這種飯盒給丈夫送飯。不管是他工作時，還是他后來瘋了住進(jìn)醫(yī)院之后。

　　她的丈夫是十年前死的，死在一所精神病院。是從樓梯摔下來的。目擊者事后告訴她，她丈夫嘴里一直喊叫：不要過來，不要咬我，不要吸我的血。精神病醫(yī)生給她講解過她丈夫的病情。那是一種妄想迫害癥，就是時時刻刻感到有人要害他。她曾經(jīng)問過一位算命先生，他的解釋是：你丈夫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看見了臟東西。她四處求醫(yī)，并不是想知道丈夫犯病的原因，而是想讓他好起來。她知道丈夫病的原因。

　　那時她會每天準(zhǔn)時給丈夫送飯。丈夫大多時候都是瘋瘋癲癲的?！安灰拷?，不要害我?！闭煞蛞豢匆娝蜁裆o張。當(dāng)她坐到丈夫的床邊的時候，他情緒常常失控，眼淚和鼻涕堆在臉上。“我以后不會再打你了，都是我的錯，我的錯?！闭煞蛳蛩龖曰?，仿佛自己真做了天大的對不起她的事情。她在每次看完丈夫之后，都會躲到廁所偷偷哭泣一次。

　　只有一次，丈夫看起來比較正常。他對她說：“孩子們，還好嗎？”她聽到這個問題之后，全身一震，顫聲說到：“都好，他們都長大了。你是不是想見他們？”“不，我是想對你說，你以后不用來看我了?！闭煞蛘f完這些話，就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了。

　　之后第二天她的丈夫就死了。

　　二

　　小蜘蛛在一個狂風(fēng)肆虐的夜晚飛走了。風(fēng)從窗戶跳進(jìn)來，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把一切東西都弄亂了。鎖著小蜘蛛的瓶子被刮到地上，骨碌碌滾動，撞倒墻上，瓶蓋開了。小蜘蛛爬了出來，吐出絲，沿著風(fēng)舞動的路徑飛到了窗外。

　　玉蘭在猶豫，是否喊護(hù)士幫忙把窗戶關(guān)上。臨著窗的是一株巨大的梧桐樹，枝繁葉茂，肥肥的大葉子上傳來了滴滴答答的聲音，看來是下雨了。她沒有喊護(hù)士，那是因?yàn)閲W啦啦的雨吸引了她。雨也許就是老天的眼淚吧，雨聲就是老天的哭聲吧。

　　她模模糊糊睡著了。當(dāng)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床頭立著一個人。也許是護(hù)士，她想到。但當(dāng)她朝四周看了一圈之后，發(fā)現(xiàn)四周是如此的漆黑，現(xiàn)在還是深夜，不應(yīng)該是護(hù)士。那么這個人是誰呢？

　　窗外雨停了。她看不清來者的面孔，模糊看去，只是一大團(tuán)黑色的東西。

　　“你原諒我了嗎？”那是從一個男孩子口中發(fā)出的聲音，稚嫩而清澈。

　　她聽到這個問題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漸漸記憶就劃開了一道缺口。

　　她第一次遇見這個男孩，是在四十多年前，是在她的媽媽走了三年以后。她的媽媽和別人私奔了，留下爸爸和她。她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么？難道媽媽不愛爸爸了嗎？以后，她家的事就成了街坊鄰居談?wù)摰脑掝}?！翱?，那就是她閨女。”“的確有幾分相似。”“不知道以后長大會不會和她媽一樣?！彼刂鴫Ω?，直視前方，急急走著，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她感覺每個人都在看著她，這些人的目光能直刺她的內(nèi)心。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說話了。也許是從家里開始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總是蹲在門檻上抽煙。她和父親沒什么好說的。一天的交流大多被習(xí)慣代替了。她不會說話，是老師告訴她的?！澳阍趺蠢鲜遣换卮饐栴}呢？都這么大了，難道不會說話嗎？”老師生氣質(zhì)問她。她害怕極了，但還是說不出來。

　　她也不會玩了，同學(xué)們覺得和她待在一起特沒勁。有一次，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學(xué)生說：“玉蘭是個啞巴，玉蘭是個啞巴?！彼皇菃“停褪钦f不出來，因?yàn)檫@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使她感覺安全的地方了。

　　她想有個新的開始，躲離開過去的折磨。去一所陌生的學(xué)校，沒有一個熟悉面孔的地方。這樣的話，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丑事”了。但她漸漸發(fā)現(xiàn)，她在新同學(xué)和新老師面前，也改變不了。有一次，人們在她的桌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蛤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只蛤蟆死了，而蛤蟆的稱呼就淪落到她的頭上了。沒有人喜歡跟蛤蟆待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去廁所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她也很少洗頭發(fā)了，她也不洗澡了，有時臉也不洗。

　　她在老師辦公室門外聽見過一次談話。“你們班劉玉蘭真是個怪人，成天臉也不洗，你看這次英語成績只靠22分?！彼⒄Z老師說?！拔乙材盟龥]辦法，這個孩子太怪了。問她什么問題，她也不回答，只是瞪你?！彼嘀魅螣o可奈何說。

　　她的確成了個怪人。

　　三

　　月亮出來了，天瞬間晴了起來。借著月光，她大致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長圓形的臉。

　　“你還是一點(diǎn)沒變，還是少年的模樣?！彼詭м揶韱柕馈?/p>

　　“是的，我一點(diǎn)沒變，而你卻變老了，變的不能看了?！彼涑暗?。

　　她第一次看清這張臉，也是在月光底下。那天她的父親醉醺醺回家。她躺在床上，聽到父親踉踉蹌蹌打開家門，跌跌撞撞走到她的房間，打開燈。燈光閃耀，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看到父親趴在門框上，手里拿著酒瓶，眼睛直瞪著她。“海蘭，你回來了？”父親喊著她母親的名字。她的母親早在三年前就和另一個男人私奔了，這害的父親一輩子抬不起頭。父親向她走來，雙腳沒站穩(wěn)，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她趕忙攙扶起父親?！昂Ｌm，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難道對你不好嗎？”父親失控了，臉上鼻涕眼淚弄成一鍋粥。她看到父親這樣，眼里淚花點(diǎn)點(diǎn)。“海蘭，自從你走后，我每天都跟丟了魂似的，這下可好了，你終于回來了?！备赣H的雙手落在她的臂膀上，深情地看著她?！拔也皇菋寢專沂怯裉m呀。你清醒一下好嗎？”她掙脫父親的雙手，準(zhǔn)備給他端些水，讓他清醒一下。“海蘭，難道你又要走嗎？我這次是不會讓你走的?！备赣H抱緊她，把嘴伸到她的脖頸上。

　　“放開我，我不是媽媽，我是玉蘭，你的女兒呀。”她嘶吼著。

　　這一點(diǎn)用都沒有。她只好拿起床頭的剪刀在父親的手臂上狠狠地劃了一道。

　　“海蘭，你難道要?dú)⑽覇?？”父親驚恐地盯著她。憤怒沖上父親的頭頂。

　　“好，今天，我們就同歸于盡?！备赣H說完，就向她撲來。

　　她奪命跑出家門，跑了好久，才停下來。沒有地方可去，她就去了田野里。剛收過麥子，麥垛看起來就像一幢房子。夜晚天上的月光如水。她躺進(jìn)一個麥垛里，就沉沉地睡著了。當(dāng)她醒來時，聽到一種奇怪的獸的吼叫，她害怕極了，就哭了起來。從遠(yuǎn)處走來一個人，她想，是不是父親過來找我了。當(dāng)那個人過來時，她借著月光就看到了他，現(xiàn)在立在她病床邊的男孩。

　　四

　　她把頭扭了過來，背對著男孩說：“我已經(jīng)老成這樣了，你還過來干嗎？”

　　“我想知道你到底原諒我了沒有？”

　　“原諒你什么？”

　　“難道你都忘了嗎？”

　　“我已經(jīng)老了，腦袋不管用了。想不起來了?！彼f道，但腦子里過去的往事涌上心頭。

　　她怎么能忘呢，就是他把她的生活完全徹底給毀了，就是他把她的丈夫嚇瘋的。

　　那是她和丈夫結(jié)婚第五年的一個日子里發(fā)生的。她的丈夫本來是一個保安。在與她結(jié)婚之后，就貸款買了一輛大貨車。可是就在他跑一趟貨時，他的車與其他的車撞在了一起。他的雙腳受傷了。醫(yī)生告訴他，你以后再也不能開車了。于是丈夫開始在家消沉。就算病好之后，他也沒有重新振作的打算。整天就是喝酒。喝完酒之后，還毆打她。

　　她實(shí)在想不到丈夫會變成這樣。在一次丈夫酒后回來，她就躲了起來。丈夫發(fā)瘋似的找她。玉蘭，你在哪里？他在喊叫幾聲之后，沒人答應(yīng)，就怒不可遏。他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桌子翻了，凳子倒了，鍋碗瓢盆也碎了。他發(fā)瘋似地尋找玉蘭。

　　他在柜子里找到了玉蘭，于是就拽著玉蘭的頭發(fā)，把她拖了出來。正準(zhǔn)備拿刀剁她的手的時候，他的拿刀的手停在了半空，被另一只手?jǐn)r了下來。那是一雙光滑的手，你根本想不到那只手會有這么大的力氣。玉蘭抬起頭，看到來人就是他，現(xiàn)在立在她床頭的男孩，一個吸血鬼。她害怕極了。丈夫在酒精的作用下，拿刀砍吸血鬼，但拿刀的手也被拽住了。

　　吸血鬼男孩露出了嘴里的尖牙，單手把她丈夫舉了起來。丈夫的酒意被眼前怪譎的景象嚇沒了。他雙腳顫抖起來。不一會兒，尿水就從他的褲管流了出來。

　　玉蘭意識到吸血鬼男孩的意圖：他要?dú)⒘怂煞?，把丈夫的血吸盡。這時她大喊：“不要，不要傷害他?！蔽砟泻⑹掌鹆搜例X，放下了她丈夫。

　　“你走吧?！彼淠f道。

　　“我保護(hù)你，可你卻讓我走，這到底是為什么？”吸血鬼男孩質(zhì)問她。

　　她只是低下頭，一聲不吭。

　　丈夫酒醒之后，就瘋了，住進(jìn)了瘋?cè)嗽骸?/p>

　　五

　　“看來，你已經(jīng)原諒我了。”男孩說道，“那么，我的第二個問題是，你還想不想活下去？”

　　“你說的是變成吸血鬼，和你一樣，變成一個吸血的惡魔?！彼f道。

　　曾經(jīng)有一次，玉蘭的確陪吸血鬼男孩吸過一次血。

　　“你喜歡喝血嗎？”這是他向她說得第一句話。

　　她輕快地答道：“喜歡。”

　　于是等他們下次見面的時候，他手里抱著一只雞。他給她做示范。他咬在雞脖子上，咕嚕嚕吸開了血。她看到了他的長牙，沒想到這么長。他吸了幾口之后，就把雞遞了過來，血順著雞的翅膀滴到了土地上。她也學(xué)他的模樣吸了起來。但由于吸的過猛，她嗆到了自己。他呵呵笑了起來。

　　他是個怪人，她這樣認(rèn)為，而且有充分的理由。他和她都是個怪人，她一想到這點(diǎn)，就感到安慰。

　　他們成了好朋友。在學(xué)校里的侮辱和虐打，和家里面的虐待，慢慢變得可以忍受了。她不在乎，她越來越喜歡和他在一起了。

　　六

　　“看來你一點(diǎn)也沒忘?！彼f，“我給你三天考慮時間，希望你仔細(xì)考慮一下?！痹谡f完這些話之后，他就從窗戶上跳了出去。

　　天也漸漸亮了起來。護(hù)士過來，看到房間亂糟糟的。由于窗戶沒關(guān)的緣故，一些樹枝和樹葉就被刮進(jìn)了屋里面。

　　看來你一點(diǎn)沒忘，吸血鬼男孩的話一直在她的腦子里回響。她的確一點(diǎn)沒忘。就是他救她的那件事逼得她遠(yuǎn)走她鄉(xiāng)的。

　　同學(xué)們對她的虐待，開始于一次相撞。她把一個男同學(xué)的飯碗撞翻了。于是那個男同學(xué)就拿缺了腿的板凳朝她的后背砸了一下。她沒有反抗，也沒有哭泣，她只是默然忍受著。之后學(xué)生們就開始朝她吐吐沫，扔?xùn)|西，這是他們的游戲，表現(xiàn)勇敢的游戲，當(dāng)然還需要升級。于是他們就開始薅她的頭發(fā)，拿腳踹她。更嚴(yán)重的一次是，他們竟然給她用了酷刑，用板凳腿按壓她的手。她的叫聲不是啊啊的，而是嗚嗚的。

　　有一次周末放學(xué)，她被一群男孩子圍住。他們把她弄到一片樹林里。這驚動了樹林里的一群麻雀呼啦啦地飛走了。他們挨個拿腳踹她。她只是默默忍受著，折磨不會持續(xù)太久的，他們還需要回家吃飯呢。但折磨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他們把她捆到一顆粗壯的樹上。接著每個人開始對她撒尿。她的衣服都被尿濕了。一個學(xué)生，手里捧著土，往她嘴里塞。這時，她的頭暈呼呼的，就暈厥過去了。

　　等她再次醒來時，她的周圍擠滿了人，有學(xué)校的老師，有學(xué)生的家長，還有幾個穿警服的人。那些家長們過來圍著她，用指頭指著她，嘴里罵著她。警察把他們勸到一邊，開始問她問題。她聽不清，仿佛那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的聲音。等她出院之后，她才真正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些折磨她的學(xué)生被一種野獸殺死了。他們的脖子上都是傷口，身體里面的血大多被吸干了。有的學(xué)生的尸體不是完整的，缺了一只胳膊，或者少了一條腿。警察初步推測，這是某種野獸的行徑，因?yàn)樗麄冊谑w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些褐色毛發(fā)。除了她活下去之外，還有一個學(xué)生活了下來。他說：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野獸，那是一個嘴里面長滿尖牙的人。他的話沒有受到警察的重視，因?yàn)樗麄冋J(rèn)為他精神不正常。的確之后，他就住進(jìn)了精神病院。

　　這件事之后，她就在家鄉(xiāng)待不下去，于是一個人就外出打工了。

　　七

　　吸血鬼男孩第二次來了。

　　“你為什么一直纏著我不放？”玉蘭憤怒說，的確這個吸血鬼男孩一直纏著她不放。

　　一次，她被工廠開除了，流落街頭。那是秋天，冷風(fēng)呼呼吹著。她的行李就放在臺階上，一個人孤獨(dú)地坐著。這時向她走來一個人，那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燙著頭發(fā)，穿著皮草，摸著口紅。

　　“小妹妹，在這里干什么，難道沒有地方住了嗎？”

　　她一聲不啃，那眼睛觀察著這個女人，聽著她說話。

　　“你和我走吧，去我們酒店工作怎么樣？”

　　她點(diǎn)頭同意，畢竟她沒得選。那女人向車示意一下，就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幫她把行李抬到車上。于是她進(jìn)了一家酒店當(dāng)起了清潔工。她有好久沒有見到吸血鬼男孩了。大約兩三年之后，她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變美麗了，每個人看到她都會心頭一顫。她的皮膚不是白色的，而是古銅色，她的五官像專門鏤刻上去的，顯得無比精致。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酒店里的工作了。

　　她每天都要清掃垃圾。日子過的很平靜，可有一天，當(dāng)她去包間清理垃圾的時候，被客人拉住了手，他們不肯放她走。老板娘給他們說了好多話也不管用?！按蟾?，她可不是陪酒的，她是我們這的清潔工?！薄吧俳o我說廢話?！焙鹊淖砗艉舻目腿私o玉蘭倒了一杯酒，非得讓她喝下去，才放她走。老板娘向她使了個眼色，那是給她下了命令。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之后她就當(dāng)起了招待小姐，每天她都泡在酒精里。

　　在她從一個客人住處回來時，她在酒店門前的花壇里吐了。忽然有個人向她伸出了手絹，她一把拿了過來，開始擦起了嘴角。等她抬頭的時候，就看到了吸血鬼男孩。她一看到吸血鬼男孩，就想到了過去的那些事，那些使她抬不起頭的事，那些屈辱的童年，那個只會使她痛苦的家，那個她不想回去的家鄉(xiāng)?！澳汩L大了，我還是老樣子。如果我也能長大就好啦。”他說道。她忽然發(fā)現(xiàn)的確是這樣，男孩一點(diǎn)也沒變。而她卻發(fā)生了巨變?！拔艺夷阏业暮每?，原來你跑到這里了?！蔽砟泻⒁恢闭f著，而她卻一言不語。她只是想盡快地離開。

　　八

　　“因?yàn)槲覑勰恪！蔽砟泻⒄f。

　　“愛一個老太婆，愛一個人全身潰爛的老太婆?！庇裉m大笑起來。但漸漸她又哭泣起來。

　　“你想好了沒有？”吸血鬼男孩停了一會兒問道。

　　“我想好了，我決定死去?！庇裉m冷靜說。

　　“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吸血鬼男孩問。

　　“因?yàn)槲蚁霐[脫你，”

　　“擺脫我什么？”

　　“擺脫你的一切。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玉蘭冷酷說。

　　“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蔽砟泻⒄f道。

　　的確玉蘭曾經(jīng)說過好多次這樣的話。在她快要與她的丈夫結(jié)婚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玉蘭，你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保安一直看你嗎？”玉蘭的同事說道。玉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的確門口的保安一直看著她?！坝裉m，你覺得這人怎么樣？”玉蘭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盯著那個保安看。那個保安身上穿著一身藍(lán)色制服，全身繃緊站在涼亭下面，他的頭左右搖擺，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又看看有沒有客人來。“玉蘭，你還沒有男朋友吧？”她的女伴發(fā)現(xiàn)玉蘭還在盯著保安，就說道，“玉蘭，實(shí)話告訴你吧，那個保安想讓我問你，你覺得他怎么樣？他在追你呢！”玉蘭聽到這些話，感到心頭一顫，說道：“是嗎？”

　　玉蘭和保安相戀了。她有些說不清自己到底愛不愛這個人，反正這個人在她看來是個挺不錯的一個人。吸血鬼男孩知道這件事之后，心里非常的惱火。他向玉蘭發(fā)脾氣，就像個孩子?！拔也粶?zhǔn)你和他再見面了，你聽清了沒有？”吸血鬼男孩憤怒說道。她心里有些害怕，但她表面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她與保安的關(guān)系愈來愈親密。吸血鬼男孩看到自己無法阻止玉蘭，就大哭大鬧。

　　有一次，吸血鬼男孩又鬧騰起來，把屋子里的東西都砸了。玉蘭使勁才抱住他?！昂?，我答應(yīng)你，以后不和他交往了，你滿意了嗎？”吸血鬼男孩聽到這些話之后，就沉靜了下來。但等他安靜下來之后，玉蘭就對他冷靜說道：“你走吧，我想要我的生活?！彼呀?jīng)決定和那個保安結(jié)婚了。

　　婚禮是在她丈夫的老家舉行的。她陪著丈夫一桌桌酒席之間敬酒。就在她剛喝完一位朋友的敬酒，垂下頭稍微休息的時候，她似乎瞥見了吸血鬼男孩。但當(dāng)她再看去時，他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九

　　“我理解你了，你還是那個被人欺負(fù)的小女孩。你根本就沒有真正走出‘過去’。你還為那些過去的事耿耿于懷。那些吐到你身上的吐沫根本就沒被抹去，那些辱罵譏笑你的話還在你的耳邊響動，那些對你的拳打腳踢的傷口根本就沒愈合，那些…”吸血鬼男孩情緒失控說道。

　　“不要再講了！”玉蘭大叫了一聲，頭感到暈乎乎的，像被壓到冷水里似的。

　　吸血鬼男孩看到她的樣子，不忍心再講下去，就走了。

　　現(xiàn)在她的身上插滿了管子，她不能說話了，也不能動了。只有眼睛可以睜開和閉上。醫(yī)生和護(hù)士在她的病床前談?wù)撍牟∏?。她只能聽見一些嗡嗡的聲音?/p>

　　她時刻在想著吸血鬼男孩的話。難道她真的不敢面對過去的事情嗎？面對那些羞辱，那些折磨，那些譏笑。

　　是的，的確是這樣，他說的對，我的確不敢面對過去。她在心里“承認(rèn)”了一些東西，也就放下了一些東西，這使她全身的疼痛消失不見了。

　　心律測量儀發(fā)出的嘀嘀聲忽然消失不見了。她把身上的管子一根根拔出，又用一把刀子劃破自己的手臂，血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冰涼光滑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