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山(1873－1962年)，威海劉公島人，在鎮(zhèn)北艦上當水手。他因家住劉公島，從小與北洋艦隊水手接觸，故對水師的情況極熟。他本人還親自參加了威海海戰(zhàn)。這篇口述是筆者根據(jù)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的訪問記錄整理而成。

　 我是劉公島人，住東疃西街，下海打過魚，也干過雜工。光緒二十年七月初四日上的船。當時仗已經(jīng)打起來，水師需要人，我在西局子練勇營住了四天就上船實習。總共干了七個多月，頭個月拿四兩銀子；第二個月拿四兩半銀子；第五個月轉為正式水手，拿七兩銀子；第七個月升二等水手，就拿八兩銀子了?！　?因為我家住劉公島，從小就和水手們混得很熟，所以對北洋水師各船的情況知道得很詳細。最初船上是用菜油燈照明，有專人專門管點燈。各船都沒有汽燈，就是大船有兩盞電照燈，設在垛樓上。光的圓徑約一尺，能照十幾里遠。到甲午戰(zhàn)爭時，大船都用上汽燈了。北洋水師各船當中，威遠來得最早，是從上海開來的，水手們都叫他“二十號”。威遠有三根桅，四條橫桿，所以又叫他“三支香”。定遠、鎮(zhèn)遠都是兩根桅，只是前桅有一道橫桿。廣甲、廣乙、廣丙都是新船，式樣和威遠差不許多，是中國自己造的。丁統(tǒng)領是安徽人，下面的管帶差不多都是福建人。船上還有一些洋員，英國人、德國人、美國人都有。定遠劉管帶不買洋員的賬，洋員最恨他，老是背后說他的壞話?！　?我一上船就在鎮(zhèn)北上，船主是呂大胡子(按：即呂文經(jīng))。鎮(zhèn)北船很老，船里幫的鐵板都生了銹，一放炮鐵銹簌簌往下掉。鎮(zhèn)北船上共有七桿炮：船頭一桿大的，船尾兩桿小的；船左幫前一桿是十個響，后一桿是一個響，船右?guī)颓耙粭U是四個響，后一桿也是一個響。船頭的大炮有來復線，一邊有專人管藥，一邊有專人管炮子。放時，先裝好炮子再裝藥。船兩幫的炮用的炮子不一樣，都帶銅殼，但大小不一：十個響的跟步槍子彈相似，四個響的象重機槍子彈，一個響的炮子還要大，有兩三寸長。船后桅上掛船主旗，黃白兩色，二寸多寬，一丈多長，旗尾有叉?！　?水手都穿藍褲褂，褲子前面打折，腰間系藍帶，頭上扎青包頭，腳下穿抓地虎靴。冬天棉褲棉襖外罩藍褲褂。假日上岸另換服裝：夏天白衣褲，冬天藍呢衣褲。操練都用英國式，喊操也用英語。官兵級別不同，袖飾也不一樣：三等水手一道杠；二等水手二道杠，一等水手三道杠。水手頭腰里不系藍帶，袖飾因正副有區(qū)別：副水手頭一口紅色錨；正水手頭兩口錨。掌舵的級別相當于正水手頭，帶兩口錨。幫舵相當于副水手頭，帶一口錨，也有時用一等水手充任，帶三道杠。搞油的級別和正水手頭相當，也帶兩口錨，但餉銀略高些，每月能拿十四兩半銀子。炮手以上都是官，夏天戴草帽，冬天戴瓜皮帽。水手們背地稱當官的是“草帽兒”。當官的都穿青紗馬褂，邊上帶云字，級別以袖口上分：炮手是一條金色龍，管帶、大副、二副都是二龍戲珠，但珠子顏色不同，管帶的珠子是紅色的，大副的珠子是藍色的，二副的珠子是金色的?！　?大東溝打仗，我沒參加。只知道鎮(zhèn)遠從旅順開回來，進北口子船底擦了一條縫，船主林泰曾人很要好，覺得自己有責任，一氣自殺了。靖遠在大東溝船幫裂了兩三寸寬的口子，后來在威海作戰(zhàn)時中雷沉的(按：此處記憶有誤。靖遠是中炮擱淺，后來自己炸沉的)。威海打仗期間，我一直在鎮(zhèn)北上。船主呂大胡子(按：即呂文經(jīng))在中法戰(zhàn)爭時管四煙筒的船，因為船打沉了充軍到黑龍江，甲午戰(zhàn)爭發(fā)生后調到北洋水師帶鎮(zhèn)北。正月初五，日軍打南幫炮臺時，我們的船隨丁統(tǒng)領開到楊家灘海面，炮擊日本陸軍，幫助鞏軍突圍，打死不少日本兵?！　?英國提督的差船叫“拉格兌”，三根桅，是我去領進港的。正月初十下午，鎮(zhèn)北先到黃島邊上停下，我又坐小舢板到北山后去領“拉格兌”，兩點多鐘進了港。進港時，兩下里都吹號站隊。我們吹的是迎接號，跟早晨八點號一樣，也是“滴滴滴嗒嗒……”。“拉格兌”停在鐵碼頭前，英國提督上了岸，就去提督衙門見丁統(tǒng)領。原來英國提督進港，是為日本人效勞的。日軍占領劉公島后，“拉格兌”又來了，可受日本人歡迎啦。老百姓都說英國人和日本人穿連襠褲，后來還流傳幾句話：“狗(按：指日本侵略者)扒地，鷹(按：指英國帝國主義)吃食，老毛子(按：指沙俄帝國主義)，干生氣?！薄　?“拉格兌”離港的當天夜里，月亮快落時，日本魚雷艇就來偷襲。當時，來遠、鎮(zhèn)西、鎮(zhèn)北停在日島附近，成三角形，擔任警戒。有個水手發(fā)現(xiàn)海面有幾個可疑的黑點，向當官的報告。那個當官的也不查清楚，反把這個水手臭罵一頓，說他大驚小怪，無事生非，擾亂軍心。日本魚雷艇見沒有被發(fā)現(xiàn)，膽子越發(fā)大了，就繞到金線頂再向東拐，對定遠放了魚雷。定遠中雷后，開到劉公島東疃海面擱淺，后來自己炸沉了。第二天夜里，日本魚雷艇又進來偷襲，來遠也中雷了。差船寶筏和來遠停在一起，也被炸翻了。鎮(zhèn)北兄弟們警惕性高，見日本魚雷艇放雷，連忙開車，魚雷恰恰從船邊擦過，沒有中。這樣一來，弟兄們都火了，槍炮齊鳴，結果俘虜了兩條日本魚雷艇，艇上的日本兵都打死了。以后，鎮(zhèn)北就在楊家灘海面上看守這兩條日本魚雷艇。　　 正月十三日早上，魚雷艇管帶王平帶著福龍、左一等十幾條魚雷艇，從北口私自逃跑，多半被日本軍艦打沉。福龍船長穆晉書(按：此處記憶有誤，福龍管帶為蔡廷干。穆晉書是濟遠艦的魚雷大副，是跟王平一起策劃逃跑的)，是個怕死鬼，一出港就投降了日本人。還有一條魚雷艇，在威海西面的小石島擱淺，艇上官兵逃上岸，被日本人全部捉住，押到西澇臺村殺了。只有王平坐的左一，速度快，僥幸逃到了煙臺。　　 當時劉公島上有奸細活動，護軍統(tǒng)領張文宣派人去搜，抓了七個日本奸細，在正營門前的大灣旁殺了。日本奸細的尸首陳列在灣邊上，弟兄們沒有不恨的，打那兒路過時總要踢上幾腳解恨。我去看過，也踢了好幾腳。張統(tǒng)領倒是個硬漢子，想守到底，后來實在不行了，就在西疃的王家服毒死了。劉公島吃緊時，島上紳士王汝蘭領著一幫商人勸丁統(tǒng)領投降，丁統(tǒng)領說什么不答應，還把他們訓了一頓?！　?領頭投降的是牛提調(按：指牛昶昞)，當時派鎮(zhèn)北去接洽，我也在船上。受降地點在皂埠東海面上。我們船靠近日本船時，只聽日本人用中國話呵斥：“叫你們拋錨啦！”弟兄們都低下頭，心里很難受。去接洽投降的中國官有五六個。結果港里十條軍艦都歸了日本，只留下康濟運送丁統(tǒng)領等人的靈柩。島里的官兵都由鎮(zhèn)北裝出島外，由日本兵押解到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