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斯回憶錄?第三章：深淵之沿

??

??

??曾幾何時，當(dāng)我面對送上獵物的奧爾菲斯抵死不從，他對我說過：“你會后悔的。”

???????我那時回答：“我已經(jīng)在后悔了。”我后悔變成吸血鬼了，因為我難以承受命運，卻沒有結(jié)束一切的勇氣。

???????可是直到自己失控咬傷愛麗絲的時刻，我真正地像他說的那樣悔不當(dāng)初：如果不是這幾年我堅決依靠動物血為生，那么這個可憐的小女孩雖然失去了母親，但是保留了理智的我可以將她送到那些沒有孩子的體面人家去，如此可愛乖巧的她一定會被視若珍寶，在陽光下幸福地度過自己美好又溫暖的一生。

?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能與我蜷縮在暗無天日的棺材里。

???????這幾年在更換居住地的行程中，我為自己爭取到了獨立的棺材，愛麗絲的血族新生也來得突然，誰都沒有準備孩子的棺材，于是她要與我這個“媽媽”睡在一起，就像她以前那樣。

???????我也覺得有必要時時刻刻關(guān)心她，因為愛麗絲是一張白紙，完全落在奧爾菲斯手里的后果令我不寒而栗，因此天沒亮，我就趕緊將她抱進了棺材，然后自己也躺進去，將“一家之主”關(guān)在外面。

???????我盡可能地摸索如何養(yǎng)好孩子：“媽媽給你講睡前故事吧？”

???????愛麗絲很高興，她一頭長長的金發(fā)在黑暗里似乎也閃閃發(fā)亮，讓我不由自主地撫摸它們，然后講起了一個與長發(fā)有關(guān)的童話：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懷孕的準媽媽被鄰居院子里種的萵苣深深吸引，而鄰居是個巫婆，她說，想吃萵苣，就必須把生下來的孩子給她……”

???????“就這樣，女孩被巫婆關(guān)在高塔上，她那長長的頭發(fā)成了與外界唯一的橋梁……”

???????“……女孩終于離開高塔獲得自由，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p>

???????萵苣姑娘的故事由格林兄弟整理、并在十九世紀出版（現(xiàn)在還沒到那時候），自然使愛麗絲覺得新奇有趣。她興致勃勃地聽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說：“我就像是獲得幸福的萵苣姑娘，雖然沒有遇到王子，但有了媽媽和奧菲?！?/p>

???????“那接下來我們來聽白雪公主的故事……”

???????一夜之間我便闖入了作為母親的生活，我想要彌補愛麗絲過去的不幸，更想彌補她被奪走的人生，奧爾菲斯顯然清楚我對孩子的愧疚心理，于是他有的是辦法分走孩子的教育權(quán)。

???????“你忍心看著女兒挨餓？素食主義者不給孩子吃肉，都要算作虐待！”

??????他如此將我一通恐嚇，便把愛麗絲抱出了這個詭異的“家”，搜尋著活人的氣息而去。

???????————如果過去不諳世事，就不會有絲毫的恐懼。

???????愛麗絲以天才般的速度學(xué)習(xí)奧爾菲斯的嗜好，她的人類生命太過短暫，以至于無法讓她產(chǎn)生任何人性困擾；而我，也終究放下了對人血的抗拒，屈從于吸血鬼的本能，因為根據(jù)萬有引力定律，殺一次人便能帶來另一次。

???????但是我永遠都能快就快，不讓獵物有任何痛苦，不像是奧爾菲斯那樣誘騙獵物迷戀自己，或者像愛麗絲這般吸引懷著善意的人們。

???????在白天，“女兒”永遠依偎在我的身旁，而入夜后她就與奧爾菲斯一樣得心應(yīng)手，面對死亡的微笑比親生父女還要相似。

???????不過，愛麗絲從來沒將他稱呼為父親，我問過一次為什么，她第一回顯露出沉湎的憂郁神情：

???????“我沒有爸爸，媽媽……以前的媽媽說，他在我出生前就離開了?！?/p>

???????我就不敢問了，因而也更加疼愛她：在“一家三口”搬到更為繁華的沿海城市后，我開始聯(lián)絡(luò)精通兒童時裝的裁縫，把愛麗絲打扮成無比動人的洋娃娃，用目不暇接的華麗衣裝使她永遠光彩奪目；并且，我開始置辦書房。

???????奧爾菲斯畢竟是個作家，我知道他一直有不少藏書，但過去的我總是逃避閱讀，因為我怕讀到他用馬甲出版的作品————我怕在某一本中讀到自己：他把我引入黑暗的血腥世界，不正是為了書寫我的人生嗎？

???????但現(xiàn)在，我得為愛麗絲做出改變了。

???????孩子需要認識世界、學(xué)會思考，而這座繁榮的城市云集了各方來客，一個亞裔女人在烏鴉歸巢的暮色里走街串巷，是不會引人側(cè)目的；我搜尋了各種各樣的詩集、小說、科普讀物還有哲學(xué)書：我要給她超越時代的啟蒙教育，與她一起思考永生的意義；奧爾菲斯只覺得我無病呻吟，但作家的女兒顯然不能目不識丁，于是他不做干涉。

???????使我感到快樂的是，愛麗絲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地沉醉于書中的內(nèi)容，靜靜地聽我給她講解基礎(chǔ)。她是那樣的安靜，靜得使人心動，當(dāng)她自己用纖巧的小手翻動紙頁時，我就會在燈光下凝視著她，感覺到了母親的欣慰。

???????————在生活上，愛麗絲與我建立了這樣的默契，但到了狩獵的時刻，她的共鳴屬于奧爾菲斯：于是某種意義上，她真的像是我與奧爾菲斯的女兒，三人之間也的確產(chǎn)生了一家人的錯覺，就像是對外人表演的那樣。

???????我們開始一起去劇院看戲，坐在家庭包廂里面，并且經(jīng)過熟悉時裝的愛麗絲的請求，奧爾菲斯將白西服換成了潮流的黑色禮服，而我也穿上了束腰和大泡泡袖，把自己的異域面孔藏在寬檐帽的陰影下。

???????每當(dāng)這時，奧爾菲斯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舞臺上的劇目多半出自大師之手，愛與死是其常見的主題，當(dāng)他幽深的雙眼為人類文化的精髓而目不轉(zhuǎn)睛時，那個對死亡微笑的吸血鬼仿佛不存在，坐在我與愛麗絲身旁的似乎只是個純粹的執(zhí)筆者。

???????他會用饒有興致的態(tài)度與我交流，往日挖苦的刻薄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類的固有一死成了藝術(shù)源泉，區(qū)別在于為什么而死。當(dāng)我還在倫敦的時候，我便已經(jīng)深諳英國文學(xué)中‘為榮耀而死’的底蘊。”

???????“你是英國人？”我問，他從來沒提過遇見我之前的事情。

???????“曾經(jīng)是。”奧爾菲斯把話題一揭而過，“法國文學(xué)則信奉‘為愛而死’，書中的癡男怨女始于愛也終于愛。”

???????“而這里，這個地方的書中，很多‘為自由而死’。”生長在美國的愛麗絲接了話，“美國就是為自由而建?！?/p>

???????我也起了興趣：“往東邊去，你們會發(fā)現(xiàn)俄國人在漫長嚴冬中寫下‘我會死’，還有一個比中國更靠東的日本國（這時候日本還未開放），那里的人覺得‘我想死’?！?/p>

???????“你看?！眾W爾菲斯笑道，“死亡是人類永恒的主旋律，我們?yōu)楹尾荒軐λ劳鑫⑿Γ俊?/p>

???????“……”我別過臉去：“可是奧爾菲斯，中國文學(xué)是‘活著’?！?/p>

???????雖然與他的看法互不認同，但共同的話題還是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這以前，我與奧爾菲斯的生活雖然是靜悄悄的（排除他的挖苦與我的固執(zhí)），但內(nèi)心洶涌著反抗帶來的激流：那陣子哪怕睡在一個棺材里，彼此的距離也異常遙遠。

???????……至少比現(xiàn)在遠，雖然目前也不太近就是了。

???????我認為改變是愛麗絲帶來的：孩子的存在讓虛假的家庭有了真實的幻覺。

???????誠然，她使我感到久違的快樂：我愛她，她也愛我，每天我們聽著彼此的心跳聲醒來，她會先親吻我，這是奧爾菲斯得不到的待遇，使我產(chǎn)生洋洋自得的成就感，然后我會為她梳頭，起先只能簡單束發(fā)，但我逐漸能巧妙地為她編織各種發(fā)型，接下來還幫她將絲帶系好。不去游玩或者看戲的話，我們?nèi)齻€通常不一起行動，一般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而愛麗絲會在天亮前和奧爾菲斯一起歸家，并給我入睡前的親吻。

???????還有一個改變就是活下去的意義：過去我總是祈求熟悉的未來早日降臨，這樣我可以跨越兩百多年的歲月，再次見到自己思念的故人……這種打算幾乎成了精神支柱————有了愛麗絲后，我感覺活在當(dāng)下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誰知某一天，愛麗絲忽然問我：“媽媽，你真的是奧菲的妻子嗎？”

???????我為她的問題感覺到莫名其妙：“難道不是嗎？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還能是什么關(guān)系？”

???????“可是……”她蜂蜜色的大眼睛看向我的牽著她的手，“夫人們不都會戴上婚戒嗎？”

???????她這一說，我才想起自己從來都是在接受奧爾菲斯的設(shè)定罷了，我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也只是他同化愛麗絲造成的，說到底一切都像是他寫就的劇本。

???????這種想法要我怔神片刻，才想了個解釋：“婚戒只是西方傳統(tǒng)，我來自東方啊?！?/p>

???????愛麗絲點點頭表示她明白了，但是第二天，奧爾菲斯私下找到我：

???????“戴好?！?/p>

???????我錯愕地看著被套上手指的鉆戒，即使是吸血鬼也會覺得金屬質(zhì)感很冰涼。

???????“哪來的？愛麗絲跟你說了什么嗎？”

???????他回以一如既往的漫不經(jīng)心：“我碰巧聽到了，正好又剛殺了個有錢的女人。”

??

??（TBC）

??

??（備注：三人關(guān)于各國文學(xué)特色的討論來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