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在朝鮮戰(zhàn)場的日子里

●李伶

?抗美援朝戰(zhàn)爭期間，著名文學家巴金曾兩度親赴 朝鮮前線，風塵仆仆體驗和采寫志愿軍官兵的戰(zhàn)斗生活。巴金一行人的足跡遍及平壤、開城中立區(qū)和前沿陣 地的潮濕坑道，會見采訪了上至彭德懷司令員下至鋼鐵戰(zhàn)士張渭良等許多英雄人物。巴金記錄了大量珍貴 的第一手材料。那些時日，英雄們的事跡和精神，血與火的戰(zhàn)斗場面，強烈地震撼著巴金的心，也催動著他寫下了多篇激情如火的通訊報道。在朝鮮期間和回國后，他寫出了中篇小說《團圓》,后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 還寫下了《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等一批廣為人知 的優(yōu)秀作品。

“黃道吉日”走訪某高地

1952年6月的一個上午，志愿軍第六十三軍軍長傅崇碧直接打電話給第五六六團政委展化南：“國內(nèi)派 來幾位文人，要到你團體驗生活，你要保證絕對安全?！?隔了約兩個小時，蔡長元師長又打電話說：“總政派來 3位作家，要到你團駐地，你要保證安全。”展化南立即命令從一營騰出一個班的屯兵洞，內(nèi)有土炕，找來了桌子、煤油燈等待他們的到來。當天下午2時左右，巴金等人來到駐地。展化南親自接待了他們,進行了簡短的談話后，安排休息。

巴金他們到此團陣地來，一是因為防御陣地緊靠開城板門店談判會場，對保障談判正常進行，起著重 要作用。二是比較安全，因其是中立區(qū)，敵人不敢輕舉妄動。三是陣地構(gòu)筑好。連隊有7防（防空、防炮、防毒、 防雨、防潮、防火、防寒），坑道內(nèi)有儲水池、廁所、倉庫、洗澡堂、彈藥庫、糧食庫、救護所、觀測所、指揮所, 可謂一應(yīng)俱全。四是當時出現(xiàn)了2個比較突出的典型：一個是一等功臣排雷英雄姚顯儒，另一個是123.9高地英雄班。

巴金等人來后，展化南約在下午見面并將其帶至一營駐地，一營駐地在150高地，板門店東北側(cè)。巴金謙遜地自我介紹道：“我是巴金，今年49歲?！弊髑彝?莘和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李蕤也相繼作了介紹。展化南同巴金等人在一起談話，并叫了一營教導員和營長來。展化南交待在洞口設(shè)個門崗，要巴金等人平時不要到外邊去,如出去需有人帶領(lǐng)。

住下的第三天，巴金就找到一營教導員，要在一營召開一個新戰(zhàn)士座談會。座談對象主要是第五次戰(zhàn)役后補充的四川新兵。巴金首先作了自我介紹，說我是四川人，我們是老鄉(xiāng)，今天開一個座談會，內(nèi)容主要是： “你們?yōu)槭裁幢尘x鄉(xiāng)千里迢迢來到朝鮮戰(zhàn)場？來了之后有什么感想？陣地生活習不習慣？ ”座談完畢后，他主動與每個戰(zhàn)士握手，并口稱老鄉(xiāng)，使戰(zhàn)士深受鼓舞。大家覺得這么大的作家一點架子都沒有，如此平易近人, 頓時倍感親切。

后來巴金主動找到展化南，要求到陣地上去，看看 連隊的野戰(zhàn)工事。展化南說：“你不能去?！卑徒饐枺骸盀槭裁赐舯爻伤玖顔T可以到陣地上轉(zhuǎn)？而我卻不能去？” 展化南告訴他：“你和他不一樣，因為他是軍人?！碑敃r 展化南非常感動，作為一個知名文人，年近“知天命” 之齡，卻不顧危險來到朝鮮前線，收集寶貴的戰(zhàn)地資 料，不由地涌起對他敬佩之情。巴金又提出要到123.9 高地英雄班去看一看，展化南說今天不行。巴金聽后很不高興。展化南向他解釋：“等選好日期，我親自帶你去。”

巴金疑惑地問：“這還要選日期嗎？ ”

展化南開玩笑道：“是??！這也要選個黃道吉日?！?/span>

巴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有一天天空烏云密布，還 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展化南知道時機到了。憑他多年 從軍的經(jīng)驗，這種天氣，敵人一般不打炮，飛機不出動，相對安全些,就找到巴金一同前往高地。

路上展化南向巴金講述了一些軍事上的小知 識，他很感興趣。展化南還給他舉了一個小例子，在牛鼻山，防守時戰(zhàn)死過3名戰(zhàn)士，衣服都被扯成布 條，而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尸體發(fā)軟。展化南問為什么會這樣呢？

巴金略加思索地說：“既然這個洞是直的，飛機一 轟炸，兩頭沒有空氣了，產(chǎn)生振動后，衣服自然會被扯成布條，而且沒有外傷,應(yīng)該是沖擊傷。”展化南不禁由衷地佩服巴金的博學多才。

到了陣地，展化南向他介紹道:“這位是李滿,特等功功臣，獲‘二等戰(zhàn)斗英雄’稱號；這位是張國，這位是左士才，都是一等功功臣。英雄班一共11人，張國、左士才、張福榮立過一等功，戰(zhàn)士們亦都記功?！?/span>

巴金高興地與大家交談起來，并不時地在本子上 認真記錄。

7月6日22時,美陸軍第一師第七團第一營，偷襲我八班陣地。敵人一次次的沖擊，都被八班的英雄們打垮，給敵以重創(chuàng)，經(jīng)3個多小時激戰(zhàn)，敵遺尸遍野，倉皇潰逃。我軍繳獲重機槍3挺、輕機槍7挺。

志愿軍第一、第二營高地對面美軍的一個連，經(jīng)常散布煙霧破壞中立區(qū)，上級命令一營要殲滅該連，攻占此陣地。為了打好這次戰(zhàn)斗，軍首長親自前來督戰(zhàn)。展化南主動到一營指揮戰(zhàn)斗。營長見展化南也來了，親自帶領(lǐng)突擊隊，立即向敵人展開進攻。敵人第一 道防線突破后，展化南命令，集中火力、兵力，猛攻敵 人核心工事，將敵人全殲。戰(zhàn)斗中敵人逃跑12人，俘虜4人。

從捉到的4個俘虜身上搜到其攜帶的信件，因不懂英文便拿至巴金等人處請教。3人中只有巴金懂外語，巴金邊翻譯，李蕤邊記錄。展化南見信底有兩道紅印，有些不解，便問道：“為何外國人的印章只有兩道印？ ”巴金說道：“那不是印章，是口紅印?！闭够弦患毧?，果真是兩瓣紅紅的唇印。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李蕤將此事記錄整理后發(fā)至《人民日報》?！度嗣袢請蟆凡痪每鲇嘘P(guān)報道，文章名字就叫《四個美國鬼子的狼狽相》。

7月下旬，巴金等人要離開該團陣地了。離別前，巴金等人準備了兩個精美的袖珍日記本，并分別寫下“團長張光友同志留念”和“政委展化南同志留念” 相送。

體驗“一口炒面一口雪”

在朝鮮戰(zhàn)場的日子里，巴金同創(chuàng)作組成員黃谷柳、白朗、逮斐、魏巍等被許多英雄事跡所感動。他們的身影 穿梭在彌漫的硝煙中，僅在志愿軍某團六連所在的部隊就生活了兩個多月，體驗了鉆防空洞的險境和“一口炒面一口雪”的艱苦生活。

敵機的轟炸和地面部隊的進攻，常常使他們處于危險之中。有一次去采訪，由于敵機轟炸，汽車只能關(guān)著燈晚上出發(fā)，在盤山公路錯車時，避讓不及，巴金他們的車翻入路旁的溝里，所幸沒傷著，車卻摔壞了，滿身泥水的巴金等人只得冒雨跋涉前行。巴金和魏巍趕 到連隊，連長拿出剛繳獲的“吉士”香煙招待他們，又生上火盆為他們烤衣服。

巴金有一次來到愛民模范連隊。當時軍部就下了命令，巴金作為著名作家，應(yīng)按照首長的待遇來接待。 連隊專門為巴金開了個小灶，可第一天就被巴金給撤了，小灶做的飯他不吃，而是拿著飯盆來到食堂和普通戰(zhàn)士一樣，排隊打起了飯。巴金說：“我就是一名普通戰(zhàn)士，看我們穿的軍服不是一樣的嗎？不應(yīng)該把我和戰(zhàn)士們區(qū)別對待嘛?！辈㈤_玩笑的對連長說：“你哪里是給我開小灶，分明就是對我的不公平待遇嘛,這樣子我是絕對不干的喲！ ”在大家的笑聲中，巴金的小灶撤了，他也和戰(zhàn)士們一起吃起了大食堂。而且從那以后，巴金的衣食住行都是普通戰(zhàn)士的待遇了，他也成為了連隊僅有的“平民首長”。

巴金還以老大哥的姿態(tài)對待其他戰(zhàn)士，當時架設(shè)班三班長李奎，一米八的個頭，長得五大三粗，還真像 個“李逵”。人們還在吃飯的時候,李奎三兩下就吃完了 要走，巴金叫住他：“小伙子，我的飯吃不完，給你一點 吧！ ”沒等李寶反應(yīng)過來，巴金就把半碗飯撥到了李至 的碗里。自從那次起，巴金每次打完飯,就找到李奎把飯分他一半，真像哥哥對弟弟一樣。

李奎一直以來總想報答巴金，但苦于找不到機 會。有一次巴金到前沿陣地采訪李奎所在軍的英雄事跡，連長正好派李奎陪同巴金去采訪，總算滿足了李奎的愿望。到前沿陣地，要通過一條冰冷的沙河。水深沒過了膝蓋，當時已是10月下旬，初冬的水很涼。這時候李奎成了 “李逵”，二話沒說背起巴金過了河，哪管巴金的反抗呀。盡管巴金拒絕，但返程時又把他背過了河。

“李奎，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卑徒鸶屑さ卣f。不善言辭的李奎道出了心里的話：“因為你是我的好大哥，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卑徒鸹氐阶鎳?，用 《巴金在65軍愛民模范連里》記錄下他那段難忘的 經(jīng)歷。

出國前，《文藝報》總編輯馮雪峰曾希望巴金以最 快的速度給予稿件支持，巴金答應(yīng)了這個要求。巴金寫好文章后，便通過新華社電臺用電報發(fā)回國內(nèi)。他先后撰寫了《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英雄的故事》、《朝鮮戰(zhàn)地的夜》等34篇戰(zhàn)地通訊、報告文學，在國內(nèi)各大報刊上發(fā)表后，引起了強烈反響。1952年《人民文學》6月號上，還發(fā)表過巴金寫前線的短文《平壤，英雄的城市》。

巴金一行在朝鮮與戰(zhàn)士們摸爬滾打了8個月，10月13日回國。臨行前，有一位兵團政委對巴金說：“你不要忘記你是這個兵團的人啊?！卑徒鸶械郊雀吲d又溫暖，當他重新跨過鴨綠江回國時，回望朝鮮江山，一時感慨萬千。

"我這次來的目的，就是向英雄學習的。"

1953年7月27日，巴金聽到朝鮮停戰(zhàn)協(xié)議在板門 店簽字。為進一步補充素材，他再一次主動要求入朝，連即將召開的第二次文代會也無心參加，就揮手告別了剛剛團聚9個月的家人，匆匆搭乘軍郵車趕到志愿軍西線部隊，又在那里單獨采訪了5個多月。

這次出行，既不需要像上次那樣做 緊張的長時間的準備工作，又沒有大張旗鼓的宣傳和組成人數(shù)眾多的創(chuàng)作組。 巴金輕車熟路很順利地來到了朝鮮。到達部隊機關(guān)時，看到將軍們都是熟人，感到非常親切。

此時，巴金準備創(chuàng)作中、長篇小 說的設(shè)想逐漸在心中形成。巴金在信 中告訴妻子蕭珊：“要寫出一部像樣 的作品，我得吃很多苦，下很多功夫 ……我還想在上海仔細地讀兩本蘇聯(lián) 戰(zhàn)爭小說，看別人怎樣寫戰(zhàn)爭，好好學習一下。我從事創(chuàng)作是因為我心中有許多感情，我非寫出一部像樣的東西來才不白活，否則死也不會瞑目……”

這次入朝，巴金明顯感覺到氣氛與上一次大不相同了，似乎要輕松得多，部隊機關(guān)里常有歌舞文娛活動。黃宗江正率領(lǐng)越劇團來到朝鮮前線慰問演出。巴金連續(xù)觀看了《梁?！贰ⅰ段鲙洝返葎∧?，還看了其他 京劇、歌舞。巴金去觀看了外國戰(zhàn)俘營情況，也去觀看了我軍歸俘情況，還到敵人接收區(qū)觀看敵方接收戰(zhàn)俘，也見到志愿軍被俘人員歸來。不久，巴金繼續(xù)深入前線，與團營連排干部廣泛接觸，訪問戰(zhàn)士，采訪英雄事跡，了解某些攻打高地的戰(zhàn)斗情況和幾次大的戰(zhàn)役。有一次觀看戰(zhàn)士們修建坑道，剛剛爆炸打通，他就爬過挖穿的洞眼從另一個口子出去了。有一天晚上， 他竟然看到敵營里燈火輝煌和飆升空中的信號彈，聽見敵區(qū)戰(zhàn)俘營中因為停戰(zhàn)而傳出的喧天鼓聲。平時，戰(zhàn)士們擦槍、做木工、搭炕燒炕、打草簾、燒水洗衣、包餃子……巴金總和他們高高興興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幫個小忙。

這次赴朝鮮僅在志愿軍某團六連所駐地就生活了近一個月，體驗生活。戰(zhàn)士們講述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更是讓他們難忘。

這個連在開城保衛(wèi)戰(zhàn)中曾擔任堅守六七高地戰(zhàn)斗任務(wù)，副指導員趙先友在副連長、指導員犧牲后，挺身而出指揮全連堅守陣地。美軍在重型坦克掩護下沖上了六連陣地，戰(zhàn)士們與敵人展開了殊死搏斗，最后只剩下趙先友和通訊員劉順武兩人了。盡管數(shù)倍于他們的 敵人已經(jīng)挺著刀槍從山坡下沖了上來，可是趙先友和劉順武仍然拼命抵抗。他們一邊射擊，一邊用報話 機向團長報告敵人已沖上我軍陣地，請求炮兵直接向六連陣地轟擊，趙先友大聲喊道：“敵人已經(jīng)上來了，還有20米，10米，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最后，陣地被奪回來了，但趙先友和劉順武卻壯烈犧牲。

每天晚上，巴金都在燭光下看書、寫作。他有意識地看了不少戰(zhàn)爭小說，包括蘇聯(lián)西蒙諾夫的《日日 夜夜》，但他并不滿意，他覺得美國作家法斯特的小說更讓人感動。雖說是在戰(zhàn)地，因山溝里長滿了漂亮的紅葉樹，景色秀美，常使他心曠神怡。此時他在感情上的更多沖動是想把志愿軍的崇高精神通過自己的筆表達出來。這一期間，巴金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了一些散文隨筆。

巴金在采訪時常說：“我這次來的目的，就是向英雄學習，為改造自己的世界觀而來的。功臣的名字太多啦。我所聽所看所寫的英雄人物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還有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和烈士的光輝事跡，使我難以忘懷。每當想起這些壯烈犧牲的戰(zhàn)友，我就深深地感到他們的豐功偉績永遠值得我們學習?！睘榇耍徒鹂偸遣恢＞氲乇M可能多地下連隊采訪。他生活在戰(zhàn)士們中間，進行了大量的英雄人物訪談和戰(zhàn)地采訪，寫下了不少出色的報告文學和軍旅文學作品。

12月，巴金離開朝鮮回國。巴金回國后，很快把 在朝鮮采寫的那些通訊匯編成第三本散文集《保衛(wèi)和平的人們》。1961年6月，巴金在杭州花港招待所 休養(yǎng)并寫作訪日散文時，應(yīng)《上海文學》雜志社約稿，決定以小說的形式反映經(jīng)過了七八年沉淀的朝鮮戰(zhàn)事。一連串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可歌可泣的故事涌向他的筆端。7月20日，一部3萬字的中篇小說《團圓》 創(chuàng)作完成了，終于了卻了巴金的一樁心愿。這部作品寫的是王成、王芳兄妹英勇戰(zhàn)斗及與父親王復標在朝鮮戰(zhàn)場團圓的故事。這篇作品很快在1961年第8 期《上海文學》上發(fā)表了,并改編了電影《英雄兒女》，《團圓》成為新中國成立后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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