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沒寫過信了？

在遙遠的新疆喀什，郵政局門口，兩位老人搬起小馬扎坐在郵筒旁，一個說，一個寫。說的人滿面笑容，寫的人則將信紙擱在膝上，埋頭書寫。

代寫老翁，直到今天都依舊存在。這是份古老的行當(dāng)，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識字寫字的人也少，催生出了代寫的職業(yè)。古時候，多是老人靠此營生，只是如今，老行當(dāng)里來了位新成員。

00后女孩周周，寫得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字里行間也有文筆功夫。她依托快手，為素未謀面的網(wǎng)友們代寫書信，三年來竟寫了一千多封信。

有人寫信是為了告白、有人寫信訴說思念、有人想用書信喚醒年邁癡呆的奶奶的記憶、也有人寫給去世多年的父親，將信寄往天堂。

周周沒想到，在社交媒體與速食感情蓬勃發(fā)展的年代，原來還有這么多人需要寫信。而在傾聽他人的故事時，年紀(jì)尚輕的她也懂得了友情的珍貴、愛情的浪漫，乃至親情的永恒。

過去三年，那些一字一句寫信的日子從不是白過，是數(shù)千封沉甸甸的信件托舉著她，在文字中找到了自我。

為陌生人代寫書信? ???

都2023年了，還有人在寫信嗎？

答案是有，而且非常多。在代寫書信這一行，甚至也有淡旺季之分。

每年的5月至9月是旺季，不僅有“5·20”這樣的日子供情侶玩浪漫，還臨近畢業(yè)季，學(xué)生們會互相寫信送祝福。周周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代寫私信的請求。

最近，一個24歲的男孩想為即將過生日的陌生網(wǎng)友寫封生日祝福。他和女孩打游戲認(rèn)識，得知她年僅19歲，就有很嚴(yán)重的抑郁癥。自殺過一次，被救了回來。他寫下一封表白信，請周周幫自己代寫。

找周周寫信的網(wǎng)友大多有一種含蓄的浪漫，比起網(wǎng)絡(luò)交流，更偏愛落在紙面上的書信往來。只是字寫得“拿不出手”，這才找她代筆。

寫信三年，周周依舊記得那封寫于疫情期間的情書。那是2022年6月，周周給一位內(nèi)蒙古網(wǎng)友代寫的書信。

致奮戰(zhàn)在抗疫一線的愛人：

我想，生活即便復(fù)雜，也不應(yīng)沖淡應(yīng)有的浪漫，所以我要為你寫信，用關(guān)心和愛為我們的浪漫注解。

請務(wù)必保護好自己，工作空閑時多想我和兒子，希望我們爺倆的牽掛能溫暖你的心！

彼時，內(nèi)蒙古疫情嚴(yán)重，男人的妻子在醫(yī)院里做抗疫護士，其他東西都送不進去，只有書信能寄到醫(yī)院門口，讓妻子讀完信再進診室。

周周見多了年輕男孩給女孩告白，但她還是第一次幫已婚人士寫情書，經(jīng)過這次，她開始相信，“原來結(jié)婚多年也是有愛情的?！?br>

代寫工作總能讓周周窺見許多人不為人知的那一面。大學(xué)生，是代寫的主要客源。讓她驚訝的是，不少看似內(nèi)斂的學(xué)生寫起信來其實非常勇敢，會在生如夏花的年紀(jì)熱烈表達感情。

一位剛考上大學(xué)的男孩來找周周寫信，寄給自己暗戀了高中三年的女孩。

故事里，男孩坐在最后一排，永遠仰望著坐在前面的女孩，羞于和她說話。高考后，兩個人去了不同的城市讀大學(xué)。男孩在信里對女孩表白后說，如果你也愿意像我一樣勇敢，就給我回一封信。

周周代寫完情書后替男孩把匿名信寄了出去。過不久，女孩找到她，來問是誰寫的信，周周講了來龍去脈。之后再看到男孩女孩的微信，他們已經(jīng)用上了情侶頭像。

她見證過一段感情的美好，也遇到過人性的卑劣。一個年輕男孩曾找她寫三封信，分別寄給自己三個不同的女朋友。寫到第二封信時，周周覺得不對勁，最后拒絕了這個男孩，“我說，這份錢我不想賺，你找別人吧?！?/p>

寫信三年，這是她極少數(shù)拒絕別人的時刻。代寫雖然掙錢不多，但她有自己的原則。

也是進入代寫圈后，周周才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個靠情懷支撐的職業(yè)。古時的代寫人憑著一手好字賣字換錢，現(xiàn)在的周周也不例外。寫一封信，其他人按1個字1塊錢收費，在周周這里，每200字才收費12元，信封信紙也由她提供，代寫家書更是免費，所以賺不了多少錢。

但回到三年前，還未成為代寫博主的她，其實只是個在為專升本苦惱的普通學(xué)生。那是2019年，周周在培訓(xùn)學(xué)校上課，她壓力很大，因為從中專讀到大專的幾年一直沒有接受系統(tǒng)學(xué)習(xí)的訓(xùn)練，覺得自己比不過一群參加過高考的學(xué)生。

壓力一大，她就下了課，晚上八九點鐘去空教室里開直播嘮嗑，與未曾謀面的網(wǎng)友們聊起自己的生活。光聊天，又有點愧疚，她帶上作業(yè)本，邊直播邊寫作業(yè)，被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她寫得一手娟秀又灑脫的鋼筆字，都要看她寫字。

大家都以為她的硬筆書法是拜老師所學(xué)，但周周只是小時候練過字帖，一筆一畫地堅持這么寫，長大后就練成了如今的字體。

給網(wǎng)友無償寫了一段時間明信片后，周周開始覺得，可以嘗試著代寫書信掙點錢了，就當(dāng)給自己專升本攢學(xué)費。沒想到，快手上竟有這么多人需要代寫，“原來許多人喜歡這種原始的方式，希望把情感從鍵盤搬到信紙上?！?br>

無論現(xiàn)實里的情感表達多么含蓄，當(dāng)文字在信紙上紛飛，那些壓抑在心的話就能得到釋放。而周周就像寫信人與收信人之間的搬運工，用行云流水的字跡讓每一個見信之人展信舒顏。

她逐漸發(fā)現(xiàn)，年輕學(xué)生往往勇敢，而年紀(jì)漸長，每個人似乎都越長大越羞澀，面對心愛之人，許多話卻很難說出口。

愛無難事?? ?? ? ? ?

周周自己便是如此。

今年22歲的她家住青島，自己在德州上大學(xué)，平時并沒有太多機會回家。而這幾乎是過去五年的常態(tài)。從17歲讀中專開始，她每個寒暑假都會外出打工，做過青島啤酒節(jié)的服務(wù)員、去電子廠和空調(diào)廠當(dāng)過“廠妹”、去輔導(dǎo)班做家教……從沒有在家超過1個月時間。

而代寫三年，她忽然意識到，幫那么多人寫了信，卻還沒給自己的爸爸媽媽寫過信，“不知道怎么下筆，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問候?！?/p>

她說不清那種有點羞澀，又有點無措的感覺。她和媽媽三天打一次視頻電話，聊些生活瑣碎，但和爸爸卻很少視頻，偶爾微信聊天，她說起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爸爸就忍不住給她上教育課。想到這些，“寫信也就沒什么好說的?！?/p>

直到今年冬天，由于疫情，大學(xué)放假很早，周周難得在家待了三個月，多了很多時間陪爸媽。在春節(jié)前半個月，看到許多人因為各自的事業(yè)、因為疫情阻隔無法回家過年，周周便與快手一同發(fā)起了“為不能回家的你代寫家書”的活動。這一次，她化身為了特殊的信使。

活動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十五，周周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兩三封書信的請求，在活動期間免費代寫的70多封家書中，有二十來封信都是幫中老年人寫的。

和這些與自己父母年齡相當(dāng)?shù)拈L輩溝通時，周周有些心酸，“他們其實說不出什么訴求，只是看見代寫書信很火，孩子喜歡，所以才來趕這個潮流。而且，他們也想用寫信的方式，回到自己那個年代看一看?！?/p>

不少中年父母都不善言辭，說起話來磕磕絆絆，這時，周周就像個心理輔導(dǎo)師一樣，陪他們打電話聊天，一步步問出他們與兒女之間的故事。

一位阿姨來找周周給女兒寫家書。為了供女兒讀私立高中，她和老公都在外省的廠里打工，兩人今年沒法回老家山東，只能留女兒獨自在家過年。

打電話時，阿姨雖有滿腔的話，卻不知如何表達，周周便一字一句地引導(dǎo)她，“今天吃的什么飯菜呀？女兒多大了，談戀愛了嗎？小時候讀書調(diào)不調(diào)皮呀？”聽來的每一句回答，都能寫進家書，化作對女兒的牽掛。得知女兒成績不太好，周周便在信里寫，“媽媽希望你讀書的時候可以快樂一點?！?/p>

家書寫完，阿姨非常滿意，那些為生計打拼的無奈，難以言表的思念，此刻都化為了具體的文字，串起了女兒與她之間的溫情。

每寫一封家書，都是在替父母們講出心聲。寫得多了，周周似乎也能理解父母曾經(jīng)的艱辛。

她替一位卡車司機寫信給女兒時，司機在信里說，爸爸這次跑貨又給你帶了好吃的。她寫著寫著就哭了，想起自己也做過司機的爸爸。

小時候，周周的爸爸開大卡車，即使家就住在省道邊，他也只能在路過省道時回家看一眼，立刻又上車?yán)?，三過家門而不入。等他幾天后再回來，卻給周周帶回一大箱美食，周村燒餅，德州扒雞，各地特色小吃都買一份，當(dāng)做給她的驚喜。那時，她總是期盼爸爸早點回家，“那位卡車司機的家里，小朋友應(yīng)該也和我有一樣的心情吧。”寫下這封信，就仿佛在寫給小時候的自己。

家書的情感是共通的，無非是愛、思念、責(zé)任與傳承。曾經(jīng)代寫情書，周周只當(dāng)自己是過客，因為并不是所有愛情都浪漫，但一寫到家書，她卻無法置身事外，“我們都有爸爸媽媽，所以都會為這些故事感動?！?/p>

給一個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奶奶寫信時，奶奶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的孫女，但孫女希望周周能寫一封樂觀幽默的信。她想起自己生病三年去世的奶奶，寫下笑中帶淚的家書。

幫忙碌在一線的醫(yī)護人員寫信，有實習(xí)護士跟家人說，剛踏上工作崗位，想好好表現(xiàn)，今年就不回家過年了；也有工作多年的護士自愿留下來值班，希望多關(guān)照新來的實習(xí)護士。

替一位年輕的護林員寫信，他想告訴從護林員崗位退休的爸爸，自己不回家過年，是要和他一樣，在護林隊堅守崗位。如今，他也成了年輕時的爸爸。

代寫家書的人來自各行各業(yè)，有外賣騎手、高空作業(yè)者、醫(yī)生、地質(zhì)勘測員……縱是有再多責(zé)任，人們終究還是掛念家里的親人。有人在和周周聊天時一度哽咽，她的情緒也隨著這些陌生人而沉浮。

除夕夜，在央視新聞的除夕特別直播節(jié)目中，主持人向全國觀眾念了周周代寫的兩封家書。那晚，周周本來在手機上看直播，后來爸爸知道了，投屏到電視上讓全家一起看。

雖然表面不說，但周周能感覺到爸爸很開心。他知道女兒在為人代寫書信，原本以為只是小打小鬧，沒想到真的能上電視，還是央視。

對周周來說，這就像2023年的第一份禮物，也是對她過去三年的一次莫大鼓勵。畢竟，曾經(jīng)的她也對前途迷茫不定，但誰能想到，代寫家書有一天能上電視呢？

“我也不知道堅持三年之后，會有這樣的機會。無論做什么事，善始善終都是好的?！?/p>

過年的酒桌上，周周無意中聽見爸爸對著全家親戚夸自己，“他說，以前最自豪的事就是把我養(yǎng)大，直到這次我上電視，才能讓他以后老了，想起這個還會高興地喝上兩瓶?！卑职纸?jīng)常醉酒之后夸周周，但自己并不知情。

這或許也是寫信的意義之一。在看盡他人命運之后，周周更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

爸爸是個不擅長和小孩交流的人，尤其不擅長和自己的孩子交流，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給孩子買好吃的。而現(xiàn)在，周周覺得，自己終于長成了無需爸爸低頭，也能與之平等交流的真正的大人。

文字的力量 ? ? ? ??

周周從沒想過，三年來代寫書信的影響會延續(xù)至今。

上過央視直播后，媒體采訪接踵而至，直到最近，她還被邀請上了山東電視臺的節(jié)目，講述自己代寫書信的故事。

盡管這件事并沒有帶來什么收益——按照周周的超低定價，三年來她只賺了不到一萬元，但金錢之外的力量卻是持久的。

在她最難熬的低谷時期，是替別人代寫書信讓她走出了眼前的陰影，帶給她莫大的鼓勵。

2020年5月，周周的專升本考試成績出來了，最終分?jǐn)?shù)比她的預(yù)期低了30分。出成績那天，她以實習(xí)老師的身份第一次在輔導(dǎo)機構(gòu)上公開課，受到成績的影響，在講臺上也心神不定，授課表現(xiàn)很糟糕。

學(xué)業(yè)與工作雙雙遇阻，剛?cè)ド习嗪屯乱膊皇?，她只能獨自排解郁悶，每天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下班。她甚至在思考，這個大學(xué)還有沒有必要去讀？

那時，她依舊會收到很多代寫書信的請求。正值五月，許多高三學(xué)生對即將到來的高考斗志昂揚，在信里互相加油打氣，“明年此日青云去，卻笑人間舉子忙?！?/p>

周周起初覺得有些諷刺，明明自己身在低谷，卻要幫志得意滿的人書寫希望。直到寫多了祝福，在積極樂觀的言語之間，作為搬運工的她竟也感覺被鼓勵，最后仍選擇去讀大學(xué)。

為陌生人代寫一封信，就像傾聽來自遠方的聲音。周周發(fā)現(xiàn)，“哪怕我現(xiàn)在的生活沒有很開心，很無聊甚至很枯燥，但遠方有人的生活就像我期待的那樣，每天充滿陽光，非常開心，讓我知道世界上其實是有這種快樂存在的?！?/p>

人生這段長長的旅途，眾人皆不過是在歡喜與愁苦之間沉浮。她想起來，當(dāng)自己非常幸福的時候，也會給許多失落之人代寫書信。大家因為考試，工作，疾病而痛苦纏身，她在信里寫“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為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送去慰藉。

如此堅持，便是三年。為了寫出更好的信，周周平時需要大量看書積累，寫信時才會下筆如有神。為此，她讀了很多三毛、村上春樹與劉震云的書，三毛也是她最喜歡的作家。周周之所以會起“不直三毛”的網(wǎng)名，是因為三毛曾經(jīng)說自己的文字不值三毛錢。

如今，她也成了與偶像一樣的人，以文字為生，用文字為他人帶去慰藉和希望。

更重要的是，堅持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2022年春節(jié)，周周生了場病，前庭功能障礙，一時間走不了路，掌握不了身體平衡，看太陽就發(fā)暈。在家修養(yǎng)時，她又一次打開直播和網(wǎng)友嘮嗑。幾年來，直播間里一直都是那二三十個眼熟的網(wǎng)友。

一個女孩在直播間告訴周周，她讀高中時寫不好作文，所以總是從周周寫的書信里找靈感。從高二起就看她寫信，現(xiàn)在都讀了大一。周周有些想哭，“這就是自媒體的力量吧，”普通如她，也能給素不相識的人帶來能量。

今年6月，周周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雖是理工科專業(yè)，但她果斷選擇進入新媒體行業(yè)，成為了一名主播，是快手讓她看到了普通人的力量。

而在未來，她還會繼續(xù)代寫書信。

這份古老職業(yè)仍有它的意義，數(shù)千封沉甸甸的信件托舉著周周在文字中發(fā)現(xiàn)了自我，而她，也要讓中國人這份含蓄的浪漫落到紙面，傳送到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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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鴿

編輯：丑橘

圖片：不直三毛（快手ID：bzsm5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