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jié) 朋友

　　回溯這個事件必須從郭靖和黃蓉去圖書館說起。

　　汴大的圖書館造型很特別。特別這個詞在汴大里的意義和在其他地方的意思不同。汴大里面多的就是牛人，牛人就必須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人多了，要想顯得特別就很不容易。比如說汴大里冬天喜歡穿背心，夏天喜歡穿毛衣并不算特別，若是冬天穿了短褲唱《紅色娘子軍》，夏天穿毛衣則立馬改唱《打虎上山》的，也只算是有點特別。惟有當(dāng)這么做的是一個漂亮女生，那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特別。

　　汴大圖書館的特別，在于它有哥特式樣的門洞，古希臘式樣的凹面圓柱，瑪雅文化特有的階梯狀金字塔構(gòu)造，當(dāng)然它上面還有個鋁合金的純中國式雕檐飛拱。

　　按照校長獨孤求敗的話說：“我們這個圖書館建起來，欲求一敗也很困難了?！?/p>

　　按照令狐沖的話說：“有以打敗北道街上的垃圾箱為人生目標(biāo)的么……”

　　郭靖挽著黃蓉的胳膊，讓她一跳一跳地走進圖書館的時候，周圍頗是有一片火辣辣的目光。黃蓉那天上身穿了件貼身的無袖小背心，用一條李維斯的緊身牛仔褲把打了石膏的腳腕遮起來，同時也包起了自己翹翹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光腳穿了一雙細帶的高跟皮涼鞋。而郭靖一件粗布短褲，身上披掛著汴大的典型裝束——前面有“汴京大學(xué)”四個大藍字的圓領(lǐng)衫。

　　基本上說，如果大家可以設(shè)想李逵挽著李師師走進圖書館，那么大家也可以設(shè)想當(dāng)時郭靖和黃蓉的樣子了。

　　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側(cè)過眼來，讓目光從書本旁邊溜出去看黃蓉，這樣一對人物的出現(xiàn)甚至直接摧毀了很多人的價值觀和邏輯，很多四五百度的深度眼鏡都岌岌可危。

　　沒有座位了。

　　按照汴大的習(xí)慣，大家都是天南海北的牛人，誰也不要干擾誰，所以兩個人之間必然要空一個座位。圖書館早就半數(shù)客滿而沒有兩個并在一起的座位剩下。

　　“人滿了?！惫概ゎ^看黃蓉。

　　黃蓉扁了扁小嘴，扯了扯郭靖的胳膊說：“先別走，我去商量一下。”

　　黃蓉松開郭靖，一跳一跳地到一個男生身邊說：“對不起，同學(xué)，你身邊可以坐人么？”

　　大家可以想象當(dāng)時如果不是愛惜他明天要交的作業(yè)，那個兄弟鼻血都快流了一桌子了。美女直接要求和他坐一起，他除了點頭還能干什么？不過好在汴大的學(xué)生們修養(yǎng)都還不錯，就是比較拽，那個男生不露聲色地把自己的書本往旁邊掃了掃，只是對黃蓉露齒微笑。

　　于是黃蓉把自己的書包放在了那個男生旁邊。

　　她立刻跑到圖書館另一邊，選了其中看起來最順眼的男生，湊上去很淑女地問：“同學(xué)，我在那邊有個位子，我們換個座位可不可以？那邊空調(diào)太涼，我覺得冷……”

　　那個男生抬起頭來看著黃蓉上身薄薄的白色小背心，心里說：“喲，妹妹，你穿這樣能不冷么？”

　　在黃蓉燦爛的笑容下，他矜持地點點頭，收拾起了自己的書包。

　　于是黃蓉微笑著把他引到剛才的男生身邊坐下，然后拉起郭靖的手，和他肩并肩的坐在了空出來的兩個位置上。

　　兩個男生靜靜地看著彼此，過了一會他們一起低聲說：“太牛了！”

　　于是生平第一次，郭靖和一個女生一起自習(xí)。郭靖在看他的物理化學(xué)，黃蓉則心不在焉地讀一本叫《眾神之車》的閑書，也心不在焉地吸引著周圍的眼神。惟一一雙絲毫不亂的眼睛是郭靖的，這種絲毫不亂根本不能用“平靜”來形容，而是絕對的——“遲鈍”。

　　郭靖根本沒有想到黃蓉是希望他會和她說說話，黃蓉并不假設(shè)郭靖會很浪漫地拉拉她的手，不過她沒有想到郭靖在賊膽極度不足之余，賊心也是很有限的。即使在蒙古大草原，郭靖這樣的也實在是百年一見的遲鈍人物。事實上令狐沖就很懷疑過，說即使路邊忽然沖出個漂亮女生抱著鮮花擁吻郭靖，郭靖也只會飛快地爬上樹去，然后很小心地報上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政治背景，最后認(rèn)真地說同學(xué)你認(rèn)錯人了吧。

　　好在這個時候，一個真正的人物恰好也在圖書館自習(xí)，那就是喬峰。

　　喬峰并非只是新生報到那天國政系臨時抽調(diào)的一個幫工。在汴大這種藏龍臥虎的地方，一般的人物扔在人堆里都顯不出來。而喬峰的名字卻從他進汴大的第一年開始就遠播系內(nèi)外了。

　　他不但是國際政治系學(xué)生會主席，而且籃球打得漂亮，和計算機系的慕容復(fù)一時瑜亮。慕容復(fù)和喬峰一樣是籃球體育加分進來的，三分球的造詣稱霸一方，一對一盯人的時候十投也有三四中。而根據(jù)慕容復(fù)的評論，喬峰在場上跑動起來的沖勁仿佛一頭野豬，就是對手是只老虎也得閃著他。加助跑起跳后喬峰堪稱汴大灌籃之王，誰也攔不住。事實上一旦喬峰得到機會起跳扣籃了，對手往往就徹底放棄防守轉(zhuǎn)而準(zhǔn)備下一輪進攻——閑著沒事誰會跟一頭猛到家的野豬拼命呢？

　　那幾年東倭那邊有一部《灌籃高手》的動畫片在汴大流傳，四處都是盜版盤，很是風(fēng)靡了一陣。最后連女生也喳喳呼呼的跑去玩籃球，男生個子稍微高點都在練灌籃，矮的也經(jīng)常摸一個球練三分，很有點全民大練兵的味道。

　　當(dāng)時金國很是派了些留學(xué)生來大宋，一邊留學(xué)，一邊收集點大宋的資料。金國留學(xué)生一看汴大上下都在籃球場上熱火練得朝天，先是大驚，繼而大喜，立即密報金帝說宋朝國力已衰，我們經(jīng)?？匆娿甏罂盏刂惺畟€學(xué)生為了一只破皮球爭得大汗淋漓，可見宋朝教育經(jīng)費少到了球也買不起的地步，其他物資必然也匱乏到了極點，正是揮軍南下一統(tǒng)中原的大好機會云云。

　　喬峰和慕容復(fù)這樣的高手在運動大潮下當(dāng)然不甘寂寞，兩人各自在本系拉起了隊伍天天苦練，其間也有過幾場很刺激的比賽。喬峰的扣籃和慕容復(fù)的三分球剛好打成平手，喬峰隊里的虛竹白世鏡他們也和慕容復(fù)那撥的鄧百川包不同旗鼓相當(dāng)，每每是場上兩系女生喊破了喉嚨，最后僅以一兩分的差距結(jié)束戰(zhàn)斗。喬峰和慕容復(fù)兩人就此成為一方偶像，連打飯的時候都有認(rèn)識的女生上來搭幾句話。汴大所謂“北喬峰，南慕容”由此而來。

　　喬峰總是冷眼看著慕容復(fù)，覺得慕容復(fù)和流川楓那種小白臉有點像，招惹一大堆女生捧場，煩得很。喬峰覺得男人應(yīng)該比較生猛，而且他一直往這個方向努力著。

　　最初進校的時候，喬峰經(jīng)常大汗淋漓地轉(zhuǎn)著個球跑回宿舍，氣喘吁吁地歪歪嘴巴說：“靠，剛才打球，我們四對五，物理系的小子還犯規(guī)，真他媽沒勁?！?/p>

　　這時候喬峰的哥們就會問：“輸啦？”

　　“才贏了二十分，”這時候喬峰就會一邊脫背心，一邊用很不滿的口氣表示自己這次贏得太少了。

　　那時他的哥們毫無疑問地會贊嘆：“這么猛？”

　　于是喬峰就很高興。

　　兩年后喬峰已經(jīng)發(fā)展到平時打球不言勝負的境界，偶爾問起來他也總是聳聳肩說：“隨便玩玩，沒算分?！贝藭r如果再追問他比賽勝負，似乎都有點蔑視他的感覺了。鑒于場上只有他一個人得分的比賽實在無聊，他后來就改參加國政乒乓球隊的活動了。

　　郭靖和喬峰很熟，卻不是因為報到時候認(rèn)識的原因。喬峰的副業(yè)是在校園里搗騰零件組裝計算機，而郭靖他們宿舍的機器就是喬峰幫著拼起來的。郭靖當(dāng)初覺得鼠標(biāo)都充滿了神秘感，于是喬峰調(diào)試機器的時候天天跟在他身邊轉(zhuǎn)悠著看，喬峰看了想笑，就把自己以前一大堆的計算機書也扔給郭靖，說：“隨便看，看完了再給低年級的?！?/p>

　　郭靖趕快點頭：“謝謝，謝謝?！?/p>

　　“高年級帶低年級的，都是這么過來的。”喬峰很氣派地揮了揮手。

　　從此郭靖和喬峰就是朋友了。

第八節(jié) 圖書館

　　郭靖忽然感到一片巨大的黑云遮在他頭頂，他抬起頭，看見了喬峰剃成板寸的腦袋。本來喬峰以一個很有壓迫力的造型出現(xiàn)在郭靖的面前，可是他咧開大嘴嘿嘿地笑著，徹底破壞了他此時很有點黑道老大風(fēng)范的造型。喬峰剛剛背了三百個單詞，本來正枕著一本紅寶書打磕睡，忽然看見郭靖領(lǐng)著黃蓉進來了，心里一樂就跑上來說話，也不管旁邊一堆人在悄無聲息的看書或者看黃蓉。

　　“哈哈哈哈，小子，行??！”喬峰很豪爽地拍了拍郭靖的肩膀，然后不由分說把郭靖往里面一擠，直接坐在了郭靖旁邊。

　　這樣一來，黃蓉只好往里面挪動一個位子，不得不和另一個男生貼著坐。被旁邊那股汗味一熏，黃蓉立刻對喬峰極為不滿，不過喬峰接下來的話馬上令黃蓉沒時間不滿了。

　　“女朋友漂亮嘛！”喬峰很贊賞郭靖的眼光，“什么時候請客？”

　　郭靖剛要分辨，喬峰卻已經(jīng)隔著郭靖探過身子對黃蓉說：“我們郭靖人可好，找到他錯不了，請客請客……師妹哪個系的？”

　　黃蓉臉上一紅，心里亂亂的，也忘記反駁喬峰，只是低聲說：“物理系?！?/p>

　　“物理系？魯有腳和你熟么？”喬峰馬上顯出交游廣泛來，“他球打得不錯?！?/p>

　　“不認(rèn)識?！?/p>

　　“以后有什么麻煩找他，想要以前的卷子和答案就管他要，”喬峰大有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架勢，“沒錯的，我好久沒見他了，見到他叫他出來打球?！?/p>

　　喬峰揚了揚手里的紅寶書說：“背單詞是背單詞，那孫子想考GRE去西域混飯，可別連球都不玩了?！?/p>

　　黃蓉本來也是個見過場面的人，可是現(xiàn)在被喬峰的氣勢給震了，只好呆呆地點頭。

　　“你小子，”喬峰又使勁敲打了郭靖一下，“帶女朋友上這兒來自習(xí)還不如去看電影呢，我那兒有盤泰坦尼克，煽情煽情，女生都喜歡看，我一會兒回去塞你們宿舍里，別忘記找令狐沖拿。用金山影霸放效果還可以，帶女朋友看看，也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郭靖說：“我……”

　　喬峰一巴掌把他推得靠到了黃蓉肩膀上，咧嘴又笑：“別那么多廢話，記得請客，請客啊?！?/p>

　　說完，喬峰施施然站了起來，以一個運動健將特有的豪邁步伐——就是有點外八字還有點像螃蟹，走出了圖書館。

　　郭靖回過頭來正好對上黃蓉的眼睛，黃蓉眼睛漂亮，也很亮，就是忽然有點不自然。

　　郭靖說：“喬峰……喬峰，國政的，玩笑開慣了……對不起啊?！?/p>

　　有點尷尬，黃蓉推了推郭靖說：“我自己去找本書?！?/p>

　　看著黃蓉微微有點跛地走到書架背后去了，郭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黃蓉的腳腕快好了。

　　黃蓉沒翻書，她就是躲到書架后面去了。靠在汴大那些搖搖欲墜的鐵書架上，她覺得心里有點亂。好像從小到大，她就沒在乎過什么人，這一次在乎的還不是一個人——純粹是塊石頭。

　　很多情景在黃蓉的小腦袋里閃來閃去，比如郭靖第一次穿著蒙古袍子，咧嘴一笑兩排挺夸張的大白牙；再比如郭靖拿著那件咸菜一樣的大汗衫嘿嘿笑著跑到自己面前；要不然是他打了紅燒土豆和炒白菜，不安地對自己笑著。郭靖似乎總是在笑，而且笑得很實在。

　　跳跳跳跳，好像那些情景都是在跳的。只有郭靖一臉實在的笑容始終不變。

　　黃蓉微微蹙起眉毛，抬頭默默地看著頭頂?shù)娜展鉄艄埽瑝牧说臒艄芤婚W一閃。

　　黃蓉嘟嘟嘴說：“笨！”

　　黃蓉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隨便抽了一本書回到郭靖身邊坐下。

　　郭靖說：“你喜歡阿拉伯語么？”

　　“不喜歡?！秉S蓉有點賭氣地看著他。

　　“那你為什么拿阿拉伯語的教材？”

　　黃蓉只好對郭靖笑了笑并且暗地里狠不得拿那本阿拉伯語狠狠地砸他腦門一下，然后繼續(xù)看那本叫《眾神之車》的偽科學(xué)。

　　看著看著，一點心思又泛了上來。黃蓉搖了搖頭，一點點失落的感覺老是搖不掉，這讓她有點煩躁，卻又沒有心情發(fā)火。黃蓉就枕著自己的胳膊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直到這個時候，郭靖才終于敢扭過頭去仔細看她。

　　郭靖不是傻瓜，郭靖知道黃蓉的腳腕就要好了，然后他就再也不用也沒什么理由跑到黃蓉她們宿舍去了。一件事情一旦被習(xí)慣了，人往往就不愿意改變，比如郭靖小時候家住動物園旁邊，里面獅子老虎晚上爬出來練嗓子，后來郭靖搬走了，就很不習(xí)慣沒有老虎叫的夜晚。一旦熟悉了天天可以看見黃蓉的日子，郭靖也一樣不樂意改變。

　　何況，黃蓉還是很漂亮的。至少在看見黃蓉襪子上的黑貓警長的時候，郭靖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確實覺得黃蓉裙子下小腿的弧線也很好看。只不過郭靖臉色比較黑，所以臉紅不容易看出來。至于郭靖到底是注意黑貓警長多一些，還是黃蓉的小腿多一些，郭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至少他以前是從不分割一個女生來看的，他定義女生的單位永遠是不可分割的“一個”，也就是說有點像古典的原子理論，女生代表一個抽象的不可分割的概念。

　　從科學(xué)史的角度，當(dāng)年了解了原子的進一步結(jié)構(gòu)，科學(xué)家因此拓寬了對物質(zhì)結(jié)構(gòu)的研究。而從郭靖的愛情史來看，開始注意黃蓉的頭發(fā)眼睛或者小腿，郭靖才拓寬了對女生的認(rèn)識。黃蓉在他心里再也不是一個符號性質(zhì)的東西，而是真正活蹦亂跳的黃蓉——雖然那時候黃蓉還沒有機會蹦給郭靖看。

　　就像第一次看見黃蓉的時候，她柔軟的黑色頭發(fā)里有幾縷挑染成金色，郭靖低頭看著婉約的黑發(fā)在黃蓉雪白的脖子上，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挑染成金色確實是很好看的。也是第一次，他開始留戀一種美麗。

　　遲疑了很久，郭靖偷偷用手背碰了碰黃蓉的頭發(fā)。

　　黃蓉的眼睛偷偷睜開，她聽見郭靖竟然破天荒地嘆了口氣。

　　走廊外的喬峰也看見了郭靖很賊地碰了碰黃蓉的頭發(fā)，這一次他沒有喳喳呼呼的闖進去拍郭靖的肩膀，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小步走進去。他手里拿著三杯蘋果芬達，給郭靖和黃蓉各一杯后，喬峰搖搖手讓郭靖不要說話打攪黃蓉睡覺。

　　然后，喬峰悄悄拾起自己的書包，吸著最后一杯芬達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