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魔女與圣女（3）

在昏暗的地下河間，一個生物踏著水，從黑暗中緩緩浮現。

這個生物姑且像普通的人類一樣，有著正常的四肢、身軀與腦袋。

但是，他的四肢和軀干卻顯得不自然地纖長，手指指甲更是變成了易于抓住巖壁的勾爪。他的皮膚異常地慘白，青色的血管在皮下分明地暴露著，一跳一跳地。他的眼睛也是過分地膨大、突出，甚至有的時候都不看著同一個方向，簡直就像兩個有自我意識的活物一樣。

與其說他是人類，不如說更像是適應了地穴生活的野獸。

但是，他也不是自愿接受這樣的生活的。他也絕不會忘卻，當自己作為一個畸形的，沾染上混沌的嬰兒誕生時，被遺棄到的地坑是多么的寒冷……

以及，之后接到自己的，同樣畸形不似人的手是多么地溫暖。

來自秩序世界的他已經死去，現在的他只會接受來自同類的名字——“提科里（Tikeli）”。

所以，現在的他，甘當同類的馬前卒，前往地下河流域中傳來過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的區(qū)域，探明這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不過，雖然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但是當他漸漸接近這個區(qū)域，嗅著空氣中彌漫著的硝煙味的時候，還是不自然地繃緊了身子。

他擔心著未知的危險，害怕著在他們之間口口相傳的噩夢，公理騎士團的煞星……

“呃？”提科里雙眼看向了同一處。

在那里，些許食腐的蚊蟲圍繞著一片什么也沒有的空地，似乎有些失落地轉悠著。

提科里盯著那里，沉思良久。

他確信，自己這雙適應了地下河的黑暗的眼睛確實什么也沒看到。

但是，作為染上混沌的生物的直覺，卻讓他本能地感到了與自己相似的氣息——同類的氣息。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一點點地朝著那里，伸出手去……

亞特蘭蒂斯是萬物皆數的世界。

不僅自然界中的一切都可以被譜寫成優(yōu)美的數字的集合，每個生靈的誕生，也被天賦了某個有意義的數字。

但是，數字也有能否被他人接受之分。容易理解，易于接受的數字，便是美好的。而不可理解，不易被接受，混沌的數字，便是丑惡的，難看的……

就像存在本身便是矛盾的我一樣。

根據概率的理論，很容易便能想到，誕生出“美好的數字”和“混沌的數字”的比例，是對半開的。

事實上，亞特蘭蒂斯里也確實活躍著大量危害一方的，帶著“混沌的數字”的魔獸。

來自秩序世界的生靈，被賦予了“美好的數字”的人類，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將這些魔獸擊退，進而建立起了屬于他們的秩序世界，展開了美好的生活……

——以上，是雖然我未曾親眼見證，但從不斷縈繞在耳邊的，金戈鐵馬的圣歌之中聽聞的歷史。

阿貝倫的圣女與修道院，自古以來，便一直為了亞特蘭蒂斯的秩序而祈禱，并以贊頌美好，厭棄混沌的圣詩，記錄下他們一直以來做過的一切。

可惜，在這么團結一致的神職先生之間，卻誕生了我這樣一個異類，沾染著混沌的，不應存在的生命。

更可悲的是，他們?yōu)榱瞬辉僦氐父厕H，并沒有讓我自然消亡，而是試圖將混沌封印，困住……

將我這個亞特蘭蒂斯的秩序中的錯誤，強行容納在秩序的框架下。這簡直就像雞蛋上多了一條縫一樣。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所以阿貝倫這個國家，自然也終于迎來了，成群結隊的“蒼蠅”們的襲擊。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聽不到那鏗鏘的圣歌了。

那金碧輝煌的教會風琴，如今卻是倒在地上，灰頭土臉。

潔白的圣堂坍塌，染上大量的塵灰。而潔白的外墻被剝下之后，所露出的巖石墻體卻是灰暗的，毫無光彩的。

一直圍繞著我的，屬于神職先生們的鬼影，不知什么時候也消失了。

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畢竟我的五感被牢牢地限制在了這副不能動彈的軀殼中。而我的數字視野卻在告訴我，即便外界被摧毀至此……卻也依然美麗，依然可以被秩序的數字所描述。

在崩壞的世界中，污穢而丑陋的，依然只有我。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久未謀面的老人闖進了我的視野中。被美麗的數字描述著的鮮紅，不斷地從他全身上下涌出，沁染著地面與他的身軀。

——主祭先生。

他捂著腹部，顫抖著走到我的面前。緊接著，就像突然坍塌的一座山一樣，倒在了我的身上。

他死死地抓著我的肩膀，讓我感到那邊似乎越發(fā)瀕臨崩潰，天知道他哪來的這么大的力氣。

“舒尼婭……是你……是你的存在，才招來了如此之多的，混沌的魔獸……”

“無數人被混沌的魔獸所傷害……更有不知凡幾的人沾染上了混沌，變成了秩序世界的敵人……！”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誕生……都是因為……我們，為了不再重蹈覆轍，而選擇隱瞞，封印這個錯誤……”

主祭先生那捏著我的肩膀的手掌漸漸松開了。

他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大部分的體重壓到了我的身上。

我能感到，來自他體內的，美麗的數字接觸到我，就像泥牛入海一樣迅速地化為無形。畢竟“無”的化身是無法容納任何東西的，任何進入“無”的事物都將變成“無”的一部分。

“圣女傳承的制度……怎么可能是完美的啊……終有一天……會從中誕生混沌的魔女……”

“明明這樣的事終會發(fā)生……但是我們……我們……為什么……要把這樣的錯誤……讓一個受盡一切刑罰的少女為容器……為什么要讓單單一人的她來承擔這一切……為什么……為什么……”

“真是丑陋啊……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永遠和平的夢的人們……”

“舒尼婭……你……去吧……自由了……”

描述著主祭先生的數字，突然歸于平息，并盡數歸于原點。

主祭先生，在我的身上，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我觀察了很久，也不明白，主祭先生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從今往后，再也不會有來自神職先生們的辱罵與嘲弄，再也不會有為了凈化我而奏響的圣詩……束縛著我的阿貝倫的一切，不復存在。

……然后呢？

……我不知道。

……自從誕生開始，我便被賦予了“混沌的魔女”、“災厄的化身”、“無的封印”等一系列的印象。我的生命也被鎖閉在了一副喪失五感，動彈不得的軀殼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告訴我“自由了”，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呢。

……套在我身上的重重枷鎖，已經成了我與生俱來的，不可分離的烙印，化為了讓我的生命存續(xù)的，“最初的印象與記憶”。

……“無”的化身，只能活在他人的視線中，活在別人的印象和記憶里，

……如果沒有另一種觀察方式，改變了關于我現有的印象與記憶的話，我的未來，恐怕……

我的數字視野中，突兀地出現了嶄新的，前所未見的事物。

如同淤泥一般不定形，不斷地崩解又復原著的，混沌的數字出現在了一個站立著的人身上。

我從未料想過，能在他人的身上，看到和我的本質相似的東西。

這個被混沌纏身的人一步步地走了過來，扒開倒在我身上的主祭先生，把他隨便地丟到一邊。

然后，他在我面前，對著身為“混沌的魔女”的我跪了下來。

“……為我祈禱吧……圣女大人……”

“我感到……很痛苦……被混沌魔獸的血液粘上之后……我就長出了這些……你看……”

“這些蠕動的血肉里的眼睛……讓我不安……而瘋長的這些肉壓迫了我的右臂，擠壓著我的內臟……我感覺，我就要死了……”

“圣女大人……可否為我祈禱，解除這來自混沌的詛咒……”

……那個時候，我只意識到了一件事。

……有人不把我當做“混沌的魔女”，而是“阿貝倫的圣女”——本應屬于我的，自我誕生之初便賦予給我的角色。

……這就夠了。

……既然有人愿意這樣看待我……既然有人期待著來自我的祝?！俏?，就做符合這個角色的事吧。

提科里瞪大了眼睛。

從什么都沒有的空地上，突兀地探出了一只手來，如同心有靈犀一般地迎上了提科里的手掌。

那是一只帶著有金色刺繡文案的白手套的手掌，撫過提科里的粗糙手掌，讓他感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舒適柔滑感。

很快地，一個純白的人形，在河邊浮現。以提科里貧瘠的語言，根本無法描述這個人有多么地干凈和純潔。

提科里只確定，這個人絕不應該出現在如此陰暗狹隘的地下河之中。

而這個人卻是含著笑，睜開如磨砂玻璃一般的眼睛，看向對方。

“沾染了混沌的生靈喲，靜聽我的祈禱，為你獻上祝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