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亂時候,窮時候 》:歷史總會在縫隙處滲出光來
當我們討論歷史時,不免停留于所謂的“大論述”,哪怕是一些從“細節(jié)”入手的史學名著比如《叫魂》、《公主之死》等,也總是熱衷于強調(diào)“以小見大”,意圖通過某些歷史細節(jié)窺視時代的脈絡(luò)與結(jié)構(gòu)。
正如王明珂老師所言:
在一個夏夜的塘邊,有許多不同品種的大小青蛙爭鳴。不同的蛙鳴,都代表它們宣稱自己的存在。然而經(jīng)常不久我們被一個聲音吸引;那是一個較規(guī)律的聲音,較宏亮的聲音,它讓我們忽略其他蛙鳴。這就是典范歷史。典范歷史合理化核心主體之優(yōu)勢地位,或也合理化社會邊緣群體在誤導意識下(false consciousness)所認知的自身劣勢地位;無論如何,它都支持社會核心與邊緣關(guān)系此一社會本相(reality),被忽略的蛙鳴便是邊緣歷史。然而社會邊緣人群并非是完全沉默無聲,他們以各種形式的“語言”宣稱我存在。
而今天這本書,便是“邊緣的蛙鳴”。作者姜奶奶六十歲前是文盲,六十歲開始學寫字,七十六歲時發(fā)表處女作《亂時候,窮時候》。在我看來,她絕對是被時代耽誤的“文學天才”:她對于“故事”和“文字”的敏感似乎是天生的。文字樸實卻不拙劣,布局精巧但不刻意,故事波瀾又不矯情。她的視野是歷史的、是底層的、是人性的……
她是時代縫隙處的窺探者,是繼“官方史”和“文人史”外的“第三史學”。
單從技巧上來“解剖”本書,未免太過冷峻。因為這本書中所迸發(fā)出的,并不是那么蓬勃熱烈的情感,沒有多么強烈的喜惡或關(guān)乎是非的判斷,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娓娓道來。而看似波瀾不驚的“講故事的語調(diào)”中,每一處沉淀歷史的細節(jié),都噴涌出“來自底層民眾的旺盛生命力”。
繼齊邦媛先生的《巨流河》之后,這本書更讓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長久以來,在傳統(tǒng)的歷史敘述中,底層民眾永遠是“失聲”的狀態(tài)。他們被歷史噠潮流所裹挾,被有意無意的“符號化”、“概念化”。他們就此成為了時代的背景,成為了時代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抹底色。而這抹底色看起來是又是如此的可有可無,以致于讓著史者無視,讓讀史者忽視。
很長一段時間,我讀的歷史都是沒有人的,有的只是一個個的“符號”。而姜奶奶則用自己的筆,將這些隱藏在底色中的個人從“符號和概念”中剝離了開來。
比如姜奶奶寫自己的母親,在《家里人·俺娘》一章里,十六歲的母親嫁給了十二歲的父親,一心一意地照顧自己的婆婆,為自己的小丈夫在家族中出頭,最關(guān)鍵的是:在姜奶奶的筆下,“地主”這一角色不再是“大歷史”中“落后腐朽貪婪”的符號。而是一個善良卻不軟弱、要強但不刻薄的形象。
因此在解放后,面對氣勢洶洶的各項政治運動,農(nóng)民會會長和婦女會會長相繼跑到姜奶奶家給母親“通風報信”,讓她趕緊把家里的物件處理一下。底層之間發(fā)自內(nèi)心的相互照應,有力地回擊了上層政治風潮。而被意識形態(tài)所符號化的“地主群體”,被斗爭哲學所擴大化的“階級矛盾”,因宣傳需要被戲劇化的“敵我斗爭”,就這樣在這位老奶奶的娓娓道來中“轟然倒塌,蕩然無存”。
歷史絕不會被強權(quán)肆意的涂抹篡改,即便被有意修飾遮掩,也總會有縫隙滲出真正的光來。
姜奶奶用文字記錄下了自己母親去世時的場景,其中有一句話讓我只覺潸然淚下:娘小時候叫香,嫁給爹以后就沒名了,在家譜里,她是姜馮氏。
馮香,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她是十六歲嫁入姜家的少女,為自己的丈夫出頭,一心一意照顧著自己生病的婆婆,從不吝嗇的周濟同村的窮人,為鄰里間的矛盾斡旋調(diào)和。她或許并沒有讀過什么書,甚至于并不認字,只是在“善良本能”的驅(qū)動下,做著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她既是時代浪潮中隨波逐流的一介草民,卻也是千千萬萬湮滅在歷史浪潮中的“農(nóng)村婦女”的代表。她本該同樣變成一抔黃土,成為家譜上一個沒有溫度的名字——但卻因為自己女兒的文字,她成了一個“不朽的人”。
本書寫的最多的也是寫的最好的,正是女人。
附上書中摘錄的部分段落作為論證:
1.馬一營的兵進屯子了,老百姓以為胡子進來了,大閨女、小媳婦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逗庸ゴ虬贂r屯》
2.半夜,四嫂聽見有人跳墻,把大門打開了,四個中央軍踢門進來。床底下的二妮兒讓他們找到拉到西屋床上,糧食囤里的三妮兒給拉到東屋床上,孫媳婦給拉到南屋床上,二兒媳給拽到廚房里。四嫂跪在地上磕頭告饒,不知說啥好:“老總,俺有媳婦,別動俺閨女!老總,俺有媳婦,別動俺閨女!”當兵的根本不管她,那四個人都被強奸了。大兒媳婦歲數(shù)稍大,孫女瘦小長得像孩子,躲過這一劫?!独彙?/span>
3.隔了一天,小蘭說:“那個女共黨讓爹那幫人活埋了,爹也說可惜,太可惜了。到了坑邊,副隊長說:‘小妹妹長得這么好,活埋太可惜了。隊長說了,只要你同意給他當二太太,現(xiàn)在也不晚,你還能活著回去。’女共黨罵他龜孫王八蛋,她自己跳進坑里。她還把褂子一脫,蒙到臉上等死,露出兩個沒發(fā)育好的小乳房?!薄杜颤h》
4.一九四八年,啞巴家又用糧食給兒子換來個媳婦,這女孩是章縫集上的,十三歲。家里爹傻,娘死了,奶奶把她和姐姐拉巴大,姐姐也讓家里換糧食了。啞巴娶這個媳婦,俺也去看熱鬧了。這個新媳婦不哭,一看就聰明伶俐,模樣也好?!秵“拖眿D》
5.在俺老家,守寡難,改嫁也難。寡婦改嫁不能在白天,只能在天黑以后。不能從家走,說是從誰家走“妨”誰家。大多數(shù)寡婦天黑以后從地里走,也有的在廟上等?!^去,寡婦守寡守得干凈,到哪兒別人都高看一眼,娘家人也臉面有光。一旦改嫁,娘家嫌丟人,兄弟都不搭理,比偷人還孬?!陡募蕖?/span>
6.六十七歲那年,老頭看上一個要飯的十七歲的小閨女。……聽說,那個老頭活到八十多歲,這樣算起來,小金盆兒奶奶三十多歲就守寡了?!缎〗鹋鑳骸?/span>
7.“張富春?!苯兴臅r候,俺還不知道他是誰?!敖缑贰!苯邪车臅r候,俺就知道他是俺的了。個子不高,有點兒駝背,金魚眼,大嘴叉,就是這個人了。登完記,俺臉上笑呵的,這就是俺的命,不孬也不好?!兜怯洝?/span>
8.俺沒哭,俺都想好了,回家就抱孩子跳到澆地井里,跳到吃水井人家害怕。那時的女人過不下去就得死,離婚丟娘家人。——《挨餓那兩年》
9.鬧騰了四年,大娘一看實在沒法活了,要去死。這回她娘沒攔著,說:“你去吧,孩子俺給你管著。”大娘拿條繩子,到了大爺住的廟上就上吊了。大爺從外面回來,看見大娘在上邊吊著,他抬腿就走,怕娘家人看見了打他。——《本家大娘》
10.仔細看閨女就知道她不是自殺,她從娘家穿來的緞子面新棉鞋鞋面磨破了,她的手指也讓人抓破了??伤锢蠈?,又沒有哥哥弟弟,那時候說,“屈死不告狀,餓死不做賊”,閨女屈死,娘家也認了,就要求婆家好好發(fā)送閨女?!抖┑牡芟薄?/span>
作者姜奶奶以大量的篇幅,描繪了那個時代的女人所遭遇的壓迫與不幸,跳脫了學者的“批判視角”和文人的“矯情思維”,作為當事人的她,所描寫女人的痛苦既有著“哀而不傷”的內(nèi)斂,卻也有著“透入骨髓”的深刻。在姜奶奶筆下,“死”是當時的女人們對抗“命運”的唯一出路,因而“求死”也就成了她們對抗命運的唯一手段。以致于讀這本書時候始終只有一個感覺:那個時代,女人的性命為何如此卑賤?隨隨便便地就死了,隨隨便便就埋了。
在《守寡》一篇中,姜奶奶大道至簡,用三句話就說清了女人的不幸及根源:
早些年,俺那兒去個生人,都在門外問:“家里有人嗎?”
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沒人。”
男人不把女人當人,女人也不把自己當人。
苦難,是姜奶奶筆下一切故事的基調(diào),然而苦難這一基調(diào)亦有著屬于自己的底色,在我看來,那便是:倔強而旺盛的生命力。
苦中作樂也好,咬牙堅持也罷,一切的淚與笑、一切的苦與甜、一切的是與非……剝?nèi)ヒ庾R形態(tài)的外衣后,露出的最坦蕩真誠的核心,只有兩個字——活著。
這本書,用文字將那個被太多外物掩蓋粉飾的時代敲開了一道縫隙:以致讓歷史無視時光的塵埃和強權(quán)的粉飾,從縫隙處滲出真正的光來。
宋之問說:自古皆死,不朽者文。
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