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壽山:不滅的星(1957)
本文錄自1957年《紅旗飄飄》叢書第四集慶祝十月革命40周年特刊,由參加過蘇俄內(nèi)戰(zhàn)的旅俄華工季壽山同志所作。
季壽山同志是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活躍于我國東北地區(qū)和俄羅斯遠東東部,對東北地區(qū)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做出突出貢獻。他于1897年出生在山東平度,1982年在京逝世,享年85歲,著有《高加索的烽火》一書。



戰(zhàn)友彼得洛夫
1916年,我跟隨招收“華工”的俄國人,到了俄國北部的摩爾曼斯克修筑鐵路。來到這里,像走進了冰雪的世界,一年四季都是陰慘慘的。到了冬季,一連幾個月,根本見不到太陽。許多人吃了當?shù)氐挠卸镜乃?,被毒死了。那里沒有新鮮的蔬菜,只能吃到干菜,有的人牙齒都吃壞了。后來,我們這批“華工”又被轉(zhuǎn)移到外高加索的亞美尼亞去挖水溝,氣候是好多了,可是干了三個月,只拿到五十多個戈比,大部分工錢都叫工頭克扣去了。1917年4月,我失業(yè)了,為了生活,我參加了臨時政府紅十字會組織的救護隊,開到土耳其前線。
在救護隊里,我認識了彼得洛夫。他是個少尉獸醫(yī),平常做什么事情,我們都在一起,真是形影不離。在臨時政府時期,俄國的舊軍官還享受這特殊待遇;我們這些兵士都擠在一起住著,可是彼得洛夫卻能一個人占有一個小房間。彼得洛夫身上沒有那些舊軍官習氣。他待人很謙遜,很溫和,經(jīng)常找我到他那里去玩,拿出點心來請我吃——在艱苦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能夠吃到糧食是多么困難呵!更不用說餅干、面包了。一有空閑的時間,他還教我識字、畫畫,那時候,當兵的在前線每月關(guān)四十塊錢的餉,他不讓我亂花錢,又怕我把錢弄丟了,就替我把錢保存起來。我們之間的感情,真像親兄弟一樣。
有一天,我到彼得洛夫的房間里去。他正在看一本小冊子,見我來了,很高興地讓我坐下,然后拿出一包被壓碎了的餅干,放在我的面前,“吃吧!”他笑著說,挨著我坐在床上。
沉默了一會,他輕聲地說:“俄國起革命了,咱們也回去參加革命吧!”
“革命”這兩個字我還是初次聽說,到底革命是怎么回事,我一點也不懂。彼得洛夫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慢慢地解釋給我聽:“革命,就是窮人大翻身,大家都平等,都自由,工廠歸工人,土地歸農(nóng)民。要把白軍的老官都取消,肩牌(軍銜)也拿掉,成立我們自己的軍隊。......”我聽得很有興趣,也不吃餅干了,靜靜地聽他說下去:“這軍隊就是干革命的,專為咱們窮人打天下。要過好日子,咱們就要去干革命?!边@時候,我還不知道有共產(chǎn)黨,彼得洛夫從來也不提這件事。
土耳其戰(zhàn)線上開始發(fā)生混亂。士兵們聽說國內(nèi)已經(jīng)爆發(fā)了革命,大家都急著要回國。軍官們看見這種情況,也有點害怕,都不愿意多管閑事。天天都有很多逃兵。11月間,這些亂糟糟的軍隊被調(diào)回俄國,我們救護隊也回到第比利斯,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解散了。
“彼得洛夫,我們怎么辦?”我心里很焦急,可是彼得洛夫卻滿不在乎,手里拿個紙條,灑上煙葉,慢慢地卷起煙卷來了。
我走到他跟前,說:“總得找個活干,不能等著挨餓?!?/p>
他還是不吱聲,遞給我一張紙片,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煙葉,倒在我的手心里。我心里急得要命,哪有閑情卷紙煙?我忍耐著,等他開口,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彼得洛夫抽著煙,終于說道:“哪兒能找到工作?我看,只有找革命軍隊去?!?/p>
革命的軍隊在哪兒呢?彼得洛夫也不知道。他說:“往北走,早晚總可以打聽到消息?!?/p>
我們決定干革命去,彼得洛夫和我又約了幾個士兵,背上簡單的行裝,離開第比利斯,向北方走去。一路上,我們不斷地打聽消息,有些人也跟著我們走。走到弗拉季高加索(現(xiàn)名佳烏吉考)附近時,我們已逐漸匯集到一百多人??墒沁€找不到軍隊,大家又累又失望。彼得洛夫就說:“我們自己有了槍,不就是......”大家商議了一陣,我們就成立了赤色游擊隊。1918年3月底,赤色游擊隊和白匪軍打了第一仗,本來打得很順手,由于德國干涉軍趕來,結(jié)果我們吃了敗仗,退到山林中。
八月的一天,在弗拉季高加索的廣場上,赤色游擊隊和白匪軍展開了陣地戰(zhàn),戰(zhàn)斗打得十分激烈,白匪軍的兵力多,武器好,還有鐵甲車和大炮。游擊隊傷亡不少,十二個中國人,犧牲了兩個。我向兩邊看看,沒看到彼得洛夫。堅持到天黑,游擊隊開始撤退了。我隱蔽在大樹下,正準備撤退,另一個中國戰(zhàn)士老李對我說:“等一下,過去打兩槍再走。”
說著,他離開大樹,這時槍聲很密,我見他跑了不遠,身子一晃,倒在戰(zhàn)壕旁。我眼紅了,幾步竄到戰(zhàn)壕里,挺起身子,對準敵群狠狠地甩過去幾顆手榴彈,扭身躍出戰(zhàn)壕,跑到廣場盡頭,翻過墻去,一直跑到一塊墳地里,才找到了游擊隊。在這兒仍然沒有看到彼得洛夫,我實在太累、太渴了,也顧不上找他,躺在墳地上就不想動彈了。
深夜,我們分散的隊伍又匯合起來,第二天黎明,我們重整隊伍,一鼓勁打回廣場上,把白匪軍壓下去了。這時,才看到彼得洛夫穿著大衣,靜靜地躺在戰(zhàn)壕旁邊。我伏下身子,看見彼得洛夫的脖子被白匪軍用刀砍了一寸多深,他的眼睛微微地閉著。流出的血,已滲入翻起的泥土中,大衣上的血已經(jīng)變成黑色。.......我緊緊地抱著我的好兄弟,心里又悲痛、又氣憤,只覺得渾身的熱血直向上涌。淚水滴在彼得洛夫的臉上。游擊隊員們慢慢地除下帽子,沉痛地默立在我和彼得洛夫的周圍。我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悼念我的朋友,救護兵們立在一旁,等著把他抬下火線。這時,白匪軍噼噼啪啪地放著槍,又沖上來了。我輕輕地放下彼得洛夫,跳進戰(zhàn)壕,狠狠地射擊敵人。我忘記了一切,一心一意要消滅敵人,每擊倒一個白匪軍,我心里就稍微輕松一些。一直打到中午,游擊隊的鐵甲車趕到了,我和游擊隊員們躍出戰(zhàn)壕,一陣痛擊,粉碎了白匪軍的進攻,并把他們趕出弗拉季高加索。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我趕到救護隊去。但是,我的戰(zhàn)友彼得洛夫同志已經(jīng)被埋葬了。
1924年,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偉大的領(lǐng)袖和導師列寧同志逝世以后,在一個嚴寒的晚上,由黨委書記舒米列爾、職工會主席伊林、隊長西米諾夫三位同志的介紹,我加入了偉大的聯(lián)共(布爾什維克)黨。當我領(lǐng)到黨證的時候,我心里非常激動。這時,彼得洛夫的面影,我們并肩作戰(zhàn)的情景,卻不時地涌現(xiàn)在我的腦際。是他,指引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是我今天能夠獻身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加入了共產(chǎn)黨的行列中。
親愛的蘇聯(lián)朋友,彼得洛夫同志,安息吧!
季卡洛夫游擊隊
1919年1月,我得了傷寒病,住在山林中的游擊隊醫(yī)院里。不幸,醫(yī)院被白匪軍包圍,我們一些走不動的傷員,都被捉去押在監(jiān)獄里。
白匪押著我們和一些農(nóng)民不分日夜地去修筑鐵路。一天夜里,天色昏黑,我們十三個人躲過白匪軍的監(jiān)視,連跑帶爬地逃到了山林里。
敵人封鎖、搜查得很厲害,我們躲在山林里,根本不能到村子里去。沒有糧食吃,就挖野菜、摘野果來充饑。有人吃不下苦,動搖了,打算到村子里去作零工,混飯吃。我想起了彼得洛夫,想到革命隊伍對我的教育和鍛煉,就下定決心:再苦,也要干革命,也要找到游擊隊和紅軍。
這天晚上,我們摸黑下山,走到一個村子,忽然下起雨來了。我們又冷、又餓、又累,沒有地方避雨,實在忍無可忍,大家就決定闖進去再說。我們看準一座房子里還有亮光,不顧一切,一起涌了進去。進房一看,墻上掛著武器,我們吃了一驚,知道壞了事,扭頭就往外走。主人趕快拉住我們,說:“不要緊,坐下吃飯吧?!闭f的很誠懇,很客氣,似乎像我們這樣的不速之客,在他們是司空見慣的了。我們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饑餓,大家就圍著桌子坐下了。主人殷勤地端出冒著熱氣的土豆招待我們。停了會,他說:“你們吃吧,別客氣,我去找村長來?!遍_始我們有些懷疑,但見他為人忠厚,想來不會陷害我們,只好隨他去了。我們一面吃著土豆,一面也作好了準備,要是情況發(fā)生變化,也好應付。
不一會兒,村長來了。打過招呼,他就對我們說:“村子里現(xiàn)在男人很少,很需要工人。要是你們愿意留下來,不但有了吃穿,以后還可以給你們在這兒成個家?!?/p>
我和我的同伴們都不愿意留下。村長卻再三地勸留我們,我們說得唇敝舌焦也沒有用,大家急了,只好直率地告訴他:“村長,我們不能留下,我們是要找游擊隊的?!?/p>
村長猛聽到這句,也吃了一驚,他盯著我們說:“白軍上校有命令,凡有外地人來到村里,一律要給團長送去。你們是留下呢?還是......”
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我心想:你要是敢去報告白匪軍,我們就先把你干掉,再離開村子。
沉默了一會兒。這是最難忍受的一刻。村長見我們態(tài)度堅決,他沉思了一會,像下了決心似地說:“好吧,既然留不下你們,我們也不送你們了。你們自己到山溝里去找游擊隊去吧?!蹦┝耍盅a充了一句:“聽說游擊隊就在東邊。要是路上碰到白軍,”可千萬別說是從我們這兒出去的!
出了村子,我們簡單商議了一下:村長既放我們走,白匪軍又沒有來追我們,看來,他不一定是壞人。我們就決定繼續(xù)向東走。
深夜,我們走到一座山口,碰見一個小孩子。原來他就是游擊隊的小哨兵。小孩盤問了幾句,就領(lǐng)我們走進山口,找到了游擊隊的營地。這里的地名叫維支諾,原先是白軍的一個兵營。我們的游擊隊長是季卡洛夫。全隊有四百五十人,其中有一百多人沒有武器。
季卡洛夫聽我們講了監(jiān)獄和路途的情況以后,就決定發(fā)動一次進攻。過了幾天,他先派人到格羅茲尼監(jiān)獄去,給看守伊萬——游擊隊的地下工作者送去一盒香煙,在一支煙卷里夾著一個小紙條:“你們立即準備,x月x日我們的部隊要來解放大獄?!?/p>
那時我的病還沒好,季卡洛夫就派了三十名游擊隊員由梅杰率領(lǐng)著出發(fā)了。他們按照計劃,攻開大獄。不幸剛跑出來五十多個犯人,白匪軍趕來了。游擊隊員只好倉促撤退。有些犯人,又被敵人捉回監(jiān)獄。這時有一個無恥的叛徒向敵人告密,我們的伊萬同志就被敵人捉去,吊死在電線桿上。這個叛徒也知道游擊隊的營地。1920年1月31日,他帶著六千名白匪軍向維支諾偷襲。先殺掉我們設(shè)在山口的哨兵,然后就向山上撲來。
那天早上五點來鐘,我還正在睡覺,突然,山谷里喊聲震天,槍聲大作。我們急忙奔出房間,伏在地上迎擊敵人。敵人來勢洶洶,我們僅有的一門小炮,“嗵嗵嗵!”三炮過后,就再也不能使用了。游擊隊傷亡很大,為了避免被敵人包圍,季卡洛夫隊長一邊迎擊敵人,一邊下令向山后撤退。我們邊撤邊打,直到晚上,才擺脫了敵人。這次戰(zhàn)役我們犧牲了五十多名英勇的游擊隊員。
兩個多月以后,南方戰(zhàn)線上的紅軍發(fā)動了總反攻,季卡洛夫游擊隊也打出山溝,先后解放了弗拉季高加索、格羅茲尼和奇奧里斯基三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