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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部落】初戀六十歲

2022-09-01 08:05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一梔稍年輕時，有一次在超市擺醬油，沒能把臨期的醬油揀選出來，擺到貨架的最前排。后來廠家業(yè)務(wù)員來巡視，發(fā)現(xiàn)了，扣款五十。
一梔向女兒桃子抱怨，“不仔細看，很難注意到吧？”
“我只看了生抽和老抽，以為醬油也是一樣的?！?/div>
沒想到，生抽和老抽的保質(zhì)期是24個月，但醬油是18個月。
看上去差不多的東西，為什么有的保質(zhì)期比較短？
一梔常常想起這件事。
她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醬油。
原本以為自己的婚姻，會和那些看上去連作息都跟自己差不多的人一樣，用到見底。沒想到，保質(zhì)期提前到了。
丈夫秋明離家出走了。
六月的晚上，一梔從超市下晚班，手拎特價絲瓜，想著“現(xiàn)在去‘陶家?guī)X’會不會太晚”，冷不防發(fā)現(xiàn)一張丈夫秋明留下的字條。
防盜門上有個小窗，天熱，小窗開著透氣，從早到晚。
字條就貼在小窗的防蚊紗布上。
字條是以給女兒桃子的口吻寫的，可桃子已經(jīng)搬出去好幾年，偶爾周末才回家。
接到一梔的電話時，桃子正在工作，剪一條婚禮現(xiàn)場的視頻。平常都是轉(zhuǎn)兩趟地鐵回家，那天坐了出租車。
接過字條時，桃子又看見一梔大指甲蓋上那條淡淡的黑線。字跡像沿著那條黑線寫下來的一樣。上一次看到爸爸寫給自己的筆跡，好像還是小學(xué)，在課本上，“已讀五遍”，爸爸的字寫得很好，每次展示家長簽字時，桃子都很出風(fēng)頭。
“桃，老實跟你說，爸去一個阿姨那邊了。
“如果可以，你就搬回來?！?/div>
這種字都寫得那么好，桃子覺得諷刺。
幾乎可以看到爸爸的表情。
“老實跟你說?！?/div>
爸爸的口頭禪。
“這種事為什么要老實說，說自己自殺了不好嗎……”桃子抱怨，轉(zhuǎn)頭又對一梔說，“一定是沒臉跟你說，才寫給我?！?/div>
羞于啟齒的事，通過轉(zhuǎn)述，會難度減半，但讓人接受的程度加倍，因為有中間那個人。爸爸知道桃子一定會安慰媽媽才這么寫的吧。
其實是逃避責(zé)任。
桃子一直是“中間那個人”。
前不久，秋明和一梔因為過年走親戚的舊事吵起來，幾天過去，氣氛緩和，桃子組織一家三口出門逛逛，最后去了商場買衣服。
一梔對桃子說，“你讓他試試這件?！?/div>
桃子轉(zhuǎn)頭對秋明說，“你試試這件?！?/div>
秋明對桃子說，“顏色不喜歡。”
桃子又轉(zhuǎn)頭對一梔說，“顏色不喜歡?！?/div>
桃子感覺在做一梔常做的那種頸椎操。
夫妻關(guān)系好時，彼此的能見度是100%，一吵架，彼此就消失了。那天，在桃子的“轉(zhuǎn)動”下，給秋明選了一件靛藍色的POLO衫。
桃子走進主臥，打開衣柜門，POLO衫還在。爸爸一件衣服都沒帶，只帶走了診斷出關(guān)節(jié)炎的病歷本。
“那邊”的生活，已經(jīng)完整到不需要帶衣服嗎？
桃子生氣又沮喪。
“寫了24個字，沒一個字提到我?！币粭d拉開抽屜，往嘴里剝了一塊奶糖。家里很久沒有買過糖，這一袋已經(jīng)忘了是誰的喜糖，因為放的時間太久，有一小半粘在袋子上。
“讓我搬回來，應(yīng)該就是讓我陪陪你”，桃子指指兩行字之間寬大的縫隙，“你在行間距里?！?/div>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賴著不離婚的女人嗎？”
“是爸看起來像不會處理離婚的男人?！?/div>
但桃子后來和健身教練說，“我爸看起來其實是懶得處理離婚的男人。他在家吃飯速度很快，從來不吃盤子里的最后一口菜，也從不最后一個吃完，因為懶得收碗。明明指揮一句，‘桃子，把碗收了’也可以，但他連指揮也懶得。女人最容易被那種‘需要照顧’的氣質(zhì)吸引吧？我媽也一樣。其實是‘懶惰的人’對上了‘想彰顯勤勞的人’?！?/div>
“不過，敢于從婚姻里出走的人，還不勤勞嗎？”教練說。
一梔那天晚上很沉默，這幾年智能手機普及，她閑暇時間除了睡覺，熱衷于打視頻電話。有時桃子沒接到她的視頻電話，回撥回去，基本上都會顯示“對方正在忙”，給親戚打電話搞得比戀愛還忙。
“原本也不會提到爸爸。這之后，都會變成好像要特意回避這個人吧?！碧易訉∩斫叹氄f。
秋明離家出走后的那個周末，桃子搬回了家。
“搞什么哦，本來我爸不說，我也會搬回家的，現(xiàn)在好像變成他安排的了，顯得很善解人意一樣?！碧易舆厭鄦♀忂呎f。
辦卡的健身房是全國連鎖的，搬回家后，把剩余的課轉(zhuǎn)到了附近的健身房，健身房沒變，只是聊天的教練換了。
“不可能像我的肌肉線條那么清晰的，家里的事。這個時候，就需要化悲痛為運動。帶你媽過來練，一對二有優(yōu)惠?！苯叹殥嗥鹆穗哦^肌。
即使就站在跟前，教練還是習(xí)慣對著鏡子里的學(xué)員說話。
“她好像也…沒那么悲痛。第二天，照常去超市賣米了?！?/div>
桃子從小就有點話癆，愿意和人分享心事。因為從小爸爸告訴她，“遇到接受不了的事，就分出去。每個人講一點，事就變小了?！?/div>
但長大后，常常在說話的時候，捕捉到對方一閃而過的疲憊神情啊……因此，桃子后來只對付費提供服務(wù)的人話癆。
秋明自己這么說，在家卻沉默寡言。因為把心事都分發(fā)外面的女人了，才這么招女人喜歡吧？一梔則正好相反，她心里的疙瘩一遍一遍在家里抻平。
“在一個家庭里，宣泄的總量可能固定的，如果一個人宣泄得太多，其他人就沒有空間了。”桃子對教練講了她的結(jié)論。
“不知道和什么樣的女人在一起了?！碧易诱f。
“為了進步的話，舉完五公斤的啞鈴，肯定就想舉十公斤的。放縱一下的話，舉完五公斤的，肯定就想舉兩公斤的?！苯叹氄f。
“他的年紀，應(yīng)該不舉了吧?！碧易诱f，“不過，如果不是追求那個話……就是真的感情了吧？”
一包泰國香米的重量是五公斤。香米的名字叫“乍侖旺”，很拗口，雖然賣了兩年這個米，但一梔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好像是一個音譯過來的泰國地名。為此翻了一下泰國地圖，沒找到。她從緊鄰貨架的庫房搬出三袋“乍侖旺”。“乍侖旺”是超市最貴的大米，一周只能賣出兩三袋。
兩年前，一梔從調(diào)料區(qū)被調(diào)到糧油區(qū)，桃子說她“每天搬來搬去，像是換到了健身房工作”。年輕的導(dǎo)購更愿意選輕松的品類，年長的只好被調(diào)劑到糧油區(qū)。一梔從前還能賣點果凍、咖喱那樣活潑的東西，后來能賣的東西也變沉重了。
去年八月，一梔年滿六十。
因為吃得少，但飽腹感長，剩下的時日也不多，壞米飽肚不如好米飽肚，超市的貴米大多是年老的人在買。雖然還沒吃過“乍侖旺”，但一梔家里的米也比起年輕時也好了不少。
“年輕人體力好才應(yīng)該去搬大米呀。說我老了，地鐵上不是老年人先坐嗎？”一梔這樣向店長抱怨過。
“哎呀，長幼有序這種事，在工作機會上是倒過來的?！钡觊L說。
嘴上抱怨，但該做的事都做了。臺面上的袋裝米，比接手時碼得高出好幾袋，生產(chǎn)日期更早的米，也都搬到最上面了。因為擔(dān)心客人無法看米的成色，一梔子還往袋裝米堆上放了幾碗散裝樣米。
抱怨的聲音最大，做的事最多，一梔是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性格。
在家也是一樣。
為了省錢，廚房沒有裝空調(diào)，熱也只能熱到她。一梔辛辛苦苦買菜、摘菜、洗菜、炒菜，堅持到底。偏偏擺到桌子上那一下像摔，前功盡棄。
盤子撞擊到玻璃桌上是一聲沉悶的“咚”，桃子在家時，三個菜，三聲“咚”后吃飯，桃子不在時，兩個菜，兩聲“咚”后吃飯。
“哎喲…吃飯搞得像是罪過?！鼻锩鞑粷M。
他后來索性買了一張軟墊鋪在桌面上，聲音消失了，但時間長了，軟墊上凹進去一個又一個淺淺的疊落交錯的圓，是盤底的圓。
桃子想起小時候在街邊玩的套圈圈，玩具琳瑯滿目擺在地上，但她從來沒有中過獎。
秋明走后，軟墊上的圓，再也沒增加過。
原來怨氣確實是一種氣，哈氣，不是空氣。只要秋明不在家吃飯就消散了。
電梯下28樓，走出小區(qū)，進到連通地鐵的地下通道，入口處左側(cè)一面藍色的卷簾，門上掛紅底白字LED燈牌匾，門右下方立一塊黃底綠字的塑料牌，牌上寫著：
員工服務(wù)宗旨
凡事有交代，
件件有著落，
事事有回應(yīng)。
這里就是一梔工作的超市。
一連兩個月，晚上九點半，桃子都去超市接一梔下班。到的時候，一位顧客正在問一梔要贈品。
“這么貴的米，要是沒有贈品，我就再考慮考慮?！?/div>
“有有。唉……但下次買的時候，就沒有了哦！”一梔一邊討價還價，一邊趁機把米放進顧客的購物車。
“你等一下哦！”一梔說。
她繞過兩列貨架，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蹲下，在貨架最底層深處掏出一瓶贈品生抽，揣進工作圍裙前的口袋，小跑回來。
“喏，我們這一區(qū)沒贈品的，拿別人的，不要聲張哦。”一梔壓低聲音。
“拿得出去嗎？”
“哎喲，收銀員分不清哪一區(qū)是哪一區(qū)的?！?/div>
“不是快過期的吧？”顧客滿瓶子看日期。
“哎呀，看看，今年產(chǎn)的，保質(zhì)期兩年，我最清楚不過啦。以前因為記錯保質(zhì)期還被罰過錢呢?！币粭d指著醬油瓶。
招攬顧客時，一梔信奉“只要靈活一點，總能成”。
這種時候，桃子覺得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一梔的生活好像沒受到什么影響，早上六點自然醒，煮雞蛋、蕎麥粥，精神抖擻，牙齒像磨。測血糖，吃兩種控制血糖的藥，吞咽有力。到超市后，選好新鮮蔬菜，放到庫房。中午十二點回家做飯。晚上九點左右，蔬菜最后一次降價，把早晨放到庫房的蔬菜拿去稱重。干勁十足地推銷大米，偶爾還要為了爭顧客和其他導(dǎo)購吵架。九點半回家，洗完澡，手洗衣服，涮衣服的最后一道水存進塑料桶里，用來沖廁所。每周一天的休息日，白天在公園放風(fēng)箏，晚上在湖邊健步如飛。
“羨慕啊… …這種作息。好像他們這一代是這樣，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什么日子都過得干勁十足。我媽常說，‘硬柴一劈就斷，軟柴一劈就彈’，他們這一輩人是軟柴?！碧易舆@次是對一位黝黑的信用卡推銷員話癆。
“我們這一代不一樣？”
“一天到晚嚷嚷著‘反正怎樣都得活下去啊，活得舒服點，對自己寬容點吧！’我是這樣。小時候，老師說大家是朝陽，但我這種朝陽，保質(zhì)期太短，好像升到二十歲就暮氣沉沉了。我覺得自己，啊…活著活著好像就活成了一種典型，不追求戀愛，不追求婚姻，不追求買房，不追求職場上升，不追求價格更高的衣服，不追求品質(zhì)更高的家具，就像是生活狀態(tài)和時間停滯了，不追求邁向下一個階段。唯一想保持的就是健康，為了保持健康一周健身兩次，但這好像也不是什么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只是因為生病太難受，而我想舒服點。我三十三歲，感覺自己已經(jīng)當(dāng)了十三年夕陽了。”
拿到信用卡的時候，桃子喜歡摩挲卡背面上凹進去的卡號。
活著活著，凹進去了啊……
兩個月，一梔和桃子都沒有提起關(guān)于秋明的任何事情。
一梔摘下圍裙，放進貨架下方的柜子里。經(jīng)過臨近收銀臺的散稱大米區(qū)，一梔習(xí)慣性地把手伸進大米，把米堆往上攏攏。米的弧線由柔緩的丘陵變成陡峭的山峰。等一梔的時候，桃子也本能地把手埋進米堆，米在手背上流動。
以為會像以前一樣沉默著走回家。
一梔突然問：“你一共談過多少次戀愛？”
“為什么問？”
“三個是撒謊的吧？對誰都是說三個。”
“老實說……十幾個是有的?！辈唤昧税职值目陬^禪。
“這么多？”
“奧…算多的。”
“現(xiàn)在為什么不談了？”
“覺得累?！?/div>
“年紀輕輕，這也累那也累?！?/div>
“我好像總是被同一種方式傷害。每次分手都覺得，啊……這次好又長進了一些。但下一次，還是會被同一種方式傷到……”桃子說，“談戀愛的時候，明知道自己很傻，但又忍不住犯傻。清醒地知道自己很傻仍然犯傻的感覺太差了，會出現(xiàn)一個自己在一旁指責(zé)另一個自己。朋友們說，‘哎呀，斗不過男人’，應(yīng)該是……自己斗不過自己才對……男人才不和我斗呢，他們看上去好輕松。爸不是也一樣嗎？我認輸了?！?/div>
一瞬間的沉默。
“你怎么知道？”桃子問。
“什么？”
“我不談戀愛了?！?/div>
“你好久沒對著手機露出那種表情了?！?/div>
“哪種？”
“你爸那種，講不清楚，有點像……吃飽的金毛。你以前常露出狗的表情?！?/div>
“啊……”
“他在離家出走前，臉上常掛著那種表情。忍不住的吧？
“表情也好，過去那個人那邊也好。忍不住的吧？
“出軌，和出走是不一樣的?！?/div>
“他和那個人，是戀愛了嗎？”
“那就是戀愛的表情嗎？”
“怎么能……在有老婆的情況下……戀愛?！碧易忧忧拥卣f。
幾年前，桃子曾與已婚男人有過一段糾葛。那人提出分手是因為——日記。
那人的女兒快到寫日記的年齡了，女孩一旦到會寫日記的年齡，嗅覺就會靈敏異常，不想因為出軌被女兒寫進日記。
“也有不寫日記的啊……”
“沒有不寫日記的女人。”
“多的是啊……”
“沒寫在紙上，就寫在心里?！?/div>
“忍得住嗎？”一梔說。
“什么？”
“你說的……‘犯傻’?”
桃子不說話。
“我沒談過戀愛”，一梔說。
桃子吃了一驚，“和爸也沒談過？”
“相處了一陣子，條件合適就結(jié)婚了?！币粭d說，“結(jié)婚像結(jié)拜，出走像絕交。”
“原來即使結(jié)了婚有了小孩，也可能是母胎solo……”
“指甲……不知不覺已經(jīng)這么厚了，人的指甲會越來越厚。”一梔抬抬提著生菜袋子的手，“還有這個呢。”她朝大拇指指蓋上的黑線努努嘴，糖尿病人的指甲上會有一條淡淡的黑線?！捌婀职?，指甲上反映著身體的糖分。”
“很酷啊，像竇靖童的下巴?！?/div>
桃子把橙色的指甲揣進口袋。橙色的指甲，在鍵盤上敲擊的時候像爆破。
“有時也想那樣試一下，可以犯傻嗎？可以臉上掛著那樣的表情嗎？”
“可以。爸可以，你也可以！”桃子忿忿。
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桃子用力跺腳，聲控?zé)袅亮耍瑪Q鑰匙的時候發(fā)現(xiàn)，防盜門上的小窗關(guān)著。爸爸走后，小窗再也沒打開過。透過小窗，可以窺見房子里所有的物品。會有一點害怕吧？原來關(guān)上的小窗，就是家里唯一的男性離開的感覺。
兩個月來，打通過幾次爸爸的電話。
桃子總是用叫他回家吃飯一樣平常地語氣問：“什么時候回家。”
“不回去了。收不了場?！?/div>
懶得收場。
想起爸爸年輕的時候常說，活到60歲，應(yīng)該見不到什么新鮮事了，那時候就去跳江。沒想到到了60歲，縱身躍入的是女人的溫柔鄉(xiāng)。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哦！”桃子沖在廁所洗澡的一梔喊。
“干嘛?！?/div>
“省一間屋子的空調(diào)錢嘍。”
那天晚上，一梔是背對著桃子睡的，桃子看見一梔雪白的后頸窩。
爸爸的后頸窩，有一顆小指甲蓋大的褐色肉痣，桃子小時候喜歡用中性筆沿著肉痣的邊緣畫圈，說是“圍欄”，這樣痣就不會長大了。
“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剛知道的時候，覺得無法接受，最多的時候在想，憑什么，憑什么想走就走。后來就會想為什么，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再后來又想，明明是男人的錯，但總莫名其妙開始反思自己的，就是女人吧？”一梔說。
女人心里的日記啊……
“沒有不記日記的女人”，想起那男人篤定的語氣。
桃子摸了摸自己的后頸窩。
“人和人的相處原來會失敗……不知不覺，變成‘硬柴’了。一旦有了婚姻，得到了這個結(jié)論，喪氣程度是雙倍?！?/div>
“三倍吧?！睂μ易觼碚f，婚姻是兩個選擇錯誤的人，制造了一個無法選擇的人。
后頸窩好像是人最容易疏忽、最容易曬黑的地方。
“你爸沒走之前，我每天去超市的時候，都會看見那塊牌子，上面寫著‘凡事有交代，件件有著落，事事有回應(yīng)’，我想，我時時刻刻都在為這話受苦。他走了之后我才想，唉？他該不會……一直也在為這話苦撐？”一梔說。
“家庭破碎，要比偽裝家庭完整給子女壓力小哦。好多父母……理解反了?！碧易诱f。
媽媽的后頸窩，是雪白的。是頸椎不好，夏天也穿著高領(lǐng)衣服的緣故。
桃子把枕頭挪得離媽媽更近一點。
?枕頭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所謂夫妻，就是關(guān)系好時枕頭離得近，關(guān)系差時枕頭離得遠的人吧…我和你爸，很多年……枕頭沒有離得這么近了?！?/div>
“媽?！?/div>
“嗯？”
“這里，米的顏色?！?/div>
“什么？”
“沒什么?！?/div>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有人該摩挲她雪白的后頸窩。
“你爸走了以后，我隱隱感到了一種輕松，一種‘啊…終于結(jié)束了’的感覺，還會忍不住想，是不是至少看起來，我是受害的一方，責(zé)任不在我。我以前總覺得你爸是個懶惰又不負責(zé)任的人，但現(xiàn)在……心里隱隱覺得，他走了，反倒是像對我盡了最后一次責(zé)一樣?！币粭d的聲音漸小了。
無論如何，能抱怨出聲的事，就是能跨越過的事吧。
“媽……”
“嗯？”
“你也去談戀愛吧?！?/div>
“嗯……”的聲音含糊不清，她的回答趨近于打了一聲鼾。
一梔睡著了。
空調(diào)輕柔的聲軌上，疊加了一梔的有力的鼾聲，第一聲軌的聲音是持續(xù)不斷的，第二聲軌像心電圖，桃子犯職業(yè)病了。
“活到心事無法影響睡眠的熟練程度，六十歲……很了不起呀……”
桃子起身，踮腳輕聲走到廁所，坐上馬桶圈。
一屁股水。
是媽媽用盆子裝著涮衣服的最后一道水……沖馬桶時灑下的。
轉(zhuǎn)頭看左手邊的卷紙，為了節(jié)省，媽媽從不按照機器壓好的壓線來撕，而是按照自己的用量來揪，揪剩的半截，皺在一起，需要抻平才能用。
想起餐桌軟墊上的圓。
有時打擾爸爸的，不是媽媽本人，而是媽媽的痕跡。
關(guān)上燈，一瞬間，在滿布的黑暗中，只剩下家用電器亮著的小小燈光，紅的、黃的、綠的，毛毛的邊，在黑暗的深處、淺處，靜靜地、永恒地亮著。睡前講的最后一句話，懸浮著。夜晚的房間，或許就是宇宙最小的天體。人，在夜晚，是不是一種特別簡單的存在？話會變得很多，但渴望的東西會變得很少。也許，人所有渴望的東西，僅僅只是“一個表情”而已。
新郎和新娘中間，倒映出一張臉，是一梔。
“你這種工作，也不用非得去公司干吧？”一梔指著桃子的電腦屏幕。
這是周五的晚上，桃子在家里加班，趕制一支婚禮紀錄片。
“人聚集在公司，工作效率會不知不覺變高?！?/div>
“好像杏子堆在一起也熟得更快。”
“為了提升效率，公司最近還換了那種瓦數(shù)很大很亮的燈管，亮得頭頂好像有佛祖顯靈”，桃子指指自己的鼻梁，兩側(cè)有兩塊小小的紅色橢圓形印記，“我最近在公司都戴墨鏡”。
“聽起來，寫字樓是大棚，你們是作物?！?/div>
桃子轉(zhuǎn)頭按了播放鍵，被暫停的新郎終于吻到了新娘。
“明天跟我去個銀行?！泵畹恼Z氣。
“干嘛？”
“你辦個新卡，把家里的錢轉(zhuǎn)到卡上。密碼別讓我知道。明天我把房本也給你。”
“??？”桃子不解。
“我這兩天，裝了那個?！?/div>
“什么？”
“最近很流行的，超市好幾個人一起裝的，還送了雞蛋?！?/div>
一梔掏出手機，滑動到最后一頁，有一個名為“中老年學(xué)習(xí)交友”的粉色圖標(biāo)。
“是‘學(xué)習(xí)、交友’；還是‘學(xué)習(xí)交友’？”
“是‘交友’?！?/div>
“怪前衛(wèi)的嘛?！碧易诱f，“你們六十歲的人，”想說“move on”，話到嘴邊，改成了“前進”，“你們六十歲的人，’前進’起來都這么快嗎？”
“總之，還是要謹慎一點，萬一被騙錢就不好了?！?/div>
一梔是鼓起被騙光家財?shù)挠職馊賽鄣摹?/div>
桃子來了興致，“讓我看看?！?/div>
“才注冊的。”
桃子點進去，主頁面只有頭像，名字和消息三欄，但屏幕占得滿滿的，因為字很大。
一梔的網(wǎng)名叫“是春”。
“為什么叫‘是春’？”
“因為……花店?！币粭d說。
“什么？”
“你舅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們姊妹三個一起包了個紅包，這么多年來，三姊妹名字寫在一起，我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出來是什么。你小姨是‘菊’，你大姨是‘玫’，我是‘梔’。那天，我想起家里很多親戚的名字。終于想起來……女人們的名字……放在一起，像花店?！?/div>
“也沒什么不好呀？”
“我不要做花，我要做春天。”
媽媽也有小姑娘的一面。
消息從手機最上方彈出來，“冷酷的云”說：“你好可以認識你嗎做朋友！”
因為字大，氣勢很足。
“哦？竟然是第三遍了?！碧易涌达@示時間，早中晚各一遍，“對著一個頭像都還沒有的人，這么踴躍。”
“可能是以為我沒收到？”
“你們比我們對人更有信心，更有耐力。”
“你們軟件上不這樣？”
“誰先說話就輸了，我們是這樣。如果先說話了，對方不回復(fù)，就解除配對，一刀兩斷。”桃子對著屏幕上的剪輯軟件，比了一個剪刀的手勢，“而且……你看他……每一句結(jié)尾都是感嘆號?！?/div>
“那怎么？”
“我們對話，省略號比較多。遇到連省略都懶得省略的人，就發(fā)三個句號”。
向下滑動時，彈出一個特價蔬菜網(wǎng)站的廣告。
“這個，你們也有？”一梔說。
“沒有唉，不過，大家好像都在扮演進口超市的昂貴蔬菜?！?/div>
桃子退出軟件，要把手機還回去時，發(fā)現(xiàn)手機桌面上的圖標(biāo)十分凌亂。剪輯軌道上的視頻素材，緊密整齊地貼合在一起時，才是完工的樣子。職業(yè)病犯了。媽媽還是沒能熟練使用智能手機啊，她長按住一個圖標(biāo)，兩秒后，所有圖標(biāo)的左上角都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齊齊抖動起來。桃子像整理視頻素材一樣，把圖標(biāo)整整齊齊擺好。
“你干嘛呀。”一梔驚呼。
“這樣看著不是整齊很多嘛?！?/div>
“可這樣就擋住你的臉了呀?！币粭d指手機壁紙上桃子的臉。
手機壁紙是母女倆幾年前在省博物館門口的合影。那是冬天，一梔穿一件棕色羽絨服，桃子穿一件黑色大衣，身后是用紅色假花拼成的“新春快樂”幾個大字。
桃子滑動了幾頁屏幕，擺放整齊的圖標(biāo)，把母女倆笑著的臉擋得嚴嚴實實。
原來是因為不想擋住桃子的臉，才把圖標(biāo)擺成這樣。
桃子把擋在臉上的圖標(biāo)重新挪到空白處。想了想，又把“中老年學(xué)習(xí)交友”抖動著的圖標(biāo)挪到自己臉上。
“談戀愛的時候，就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吧?！?/div>
還想說點什么鼓勵的話，又覺得肉麻，網(wǎng)絡(luò)用語就是這點好，在表達一種明明肉麻的情感時，肉麻程度會減半。
“沖！”桃子喊道。
“你好！”一梔回復(fù)“冷酷的云”。
“我最近常剪婚禮紀錄片，婚禮紀錄片，看著很唯美吧？上一支視頻是三分鐘，素材時長28小時。剪片子時我想，這個攝影師工作真輕松，把相機當(dāng)成監(jiān)控器，安在會場的最后排就行了吧。剪輯師和攝像師經(jīng)常吵架，剪輯師常說‘啊，你這么拍，我會好累，有選擇性地拍一拍呀’?；槎Y還可以‘有選擇性地拍一拍’，那人生呢？相比好累，我常常覺得‘乏味’更多一點，是說那些扔掉的‘乏味’。”
桃子話癆時，也常常遇到那種只點頭但不說話的人。對方不搭話，雖然有點尷尬，但因為以后再也不會見到，或者說即使再見到也不會記得，這尷尬就是隱藏軌道上的文件，不要緊的吧。
發(fā)型師換在桃子的后腦勺揮剪刀。
“在素材軌道上的視頻，長長短短，被剪了數(shù)不清多少刀，貼在一起，嚴絲合縫。軌道上，留下的是婚禮上的‘唯美瞬間’、‘感動瞬間’，剪掉的，有差不多樣子進入會場的人、差不多勸酒的人、差不多哭泣的人。唉？也不能說都是差不多的吧？去參加別人的婚禮，多半還是要拿出高出正常水平的打扮去吧？即使這樣……還是被剪掉了！”
發(fā)型師配合似的點點頭。
“好像那些被剪掉的無聊、冗長的部分，才是真實的生活?；赝簧袔讉€精彩的鏡頭已經(jīng)很不錯了。說實話，我爸走了，我媽決定去戀愛。我心里隱隱覺得高興，生活里……好像有一點刺激了……”
剪刀快速咔嚓咔嚓，發(fā)型師沉默著加快進度，后面還排著幾個人，看上去和進來前的桃子發(fā)型差不多。
自從開始見人，一梔在外面吃飯的機會變多了。在家掌勺的人一旦下館子，就會變成廚藝進修。桃子發(fā)現(xiàn)，最近家里菜的樣式變多了，甚至還會有“劈腿茄子”這種意有所指的網(wǎng)紅菜。
手里拎著特價蔬菜尼龍袋的一梔，偶爾會變成皮包里裝著小梳子、鏡子、口紅的一梔。這是一梔也很少見的一梔。包里的口紅，是去年生日時，桃子買的。一梔平時不化妝，本以為要在桃子婚禮上才能用得上，沒想到她年紀輕輕，就抱著削發(fā)為尼的態(tài)度生活了。
一梔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對比年輕時候，也像是被師太削過一半似的，薄薄一層，貼在頭皮上，發(fā)質(zhì)也不像年輕時那樣硬挺了，寫著用量一次的染發(fā)劑，她可以染兩次，如果頭發(fā)再短一點，可以染三次。
幾年前，坐地鐵去郊區(qū)的弟弟家時，看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頂著涂好染發(fā)劑、包著保鮮膜的頭發(fā)上了地鐵。閉目養(yǎng)神15站后，靠耳朵在“陶家?guī)X”站下了車。地鐵兩分鐘一站，時間精準(zhǔn)，正好染發(fā)30分鐘。
能這樣無視他人目光，頭裹著保鮮膜出門。
那女人，很幸福吧？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不注意形象，但一梔認為這是幸福。
和腿上長出老年斑是差不多時間，一梔的白發(fā)由一根一根，變成一茬一茬。白發(fā)多到無法接受的程度，她也開始染發(fā)。每次涂上染發(fā)劑，時間到時，她都忍不住想：“陶家?guī)X”到了。
幾年間，陶家?guī)X到了一次又一次。
如果是在自己家染的發(fā)，是要去誰家洗掉呢？
像鹵菜攤上驅(qū)趕蒼蠅的旋轉(zhuǎn)布條一樣，問題在心里打轉(zhuǎn)。
至今沒有想明白。
“腦子里總想這些有的沒的，才在自己的事情上不開竅”，還沒嫁人的時候，媽媽常這么說她。
也許不是不開竅，干嘛非在戀愛上開竅才算開竅。
奇怪，媽媽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偶爾還在心里和她頂嘴，這就是羈絆嗎。
對面的男人，偶爾語氣也很像媽媽??！
“我看你簡介上寫著，你是要找初戀？”
“是啊?！?/div>
“六十歲，都沒談過戀愛嗎？”
“科技在進步，總有一天人可以活到兩百歲，那時候，二三十歲戀愛，都要判刑的?！币粭d一邊晃動燙碗的開水，一邊信口開河。
“但六十歲…”
“六十歲怎么了哦…，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管‘六十歲生日’叫‘六十大壽’了吧。”一梔說。
男人撓撓頭。
“那個，頭發(fā)是染的嗎？”一梔比著自己的發(fā)根說。
“奧，不是，我這個是假的?！?/div>
“你倒是蠻大方的。”
男人受到了鼓舞，“四十多歲的時候，中間的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那時候定制了假發(fā)片，去專門的假發(fā)機構(gòu)，店員在我頭頂貼一張保鮮膜，用黑色記號筆把禿的部分畫出來，按面積算錢，問我要什么材質(zhì)，尼龍還是真發(fā)。我想起鋪地板。那時房貸剛剛還清，這算是又在頭頂上買了個單間。發(fā)片貼了幾年，需要買的房間面積變大了，地皮也常常發(fā)紅。于是，就干脆買了一套豪宅?！彼隽藗€罩住的動作。
“五室八廳?！碧易由焓直葦?shù)。
“還能常換戶型?！蹦腥苏f。
沒能看出是假發(fā)，是因為眉毛太顯眼。男人的眉毛中間，有兩道深深的是川字紋，眉毛像兩個倒過來的耐克商標(biāo)，掛在皺紋上。
說不出什么是想要的，但知道什么是不想要的。
即使活到六十歲，也還是常常有這種感覺。
遇到過認真的男人。
“我是認真找老伴的?！?/div>
“嗯…”
“不是玩票的?！?/div>
“嗯…”
“你呢？”
“可能在你看來，是玩票……”
“怎么說？”
“我不結(jié)婚的哦。我是網(wǎng)上說的那種‘不婚主義’”
“婚你不都結(jié)過嗎？有什么資格呀？”
“正因為有經(jīng)驗，才做出這種選擇。”
“奇怪……”
“我現(xiàn)在只想戀愛?！?/div>
“那你付飯錢?！?/div>
還遇到過爽約的男人。
“你好！你家是在哪?。　崩嫌?17971發(fā)來消息。
“沌陽大道這里啊！”是春回。
“你那附近是不是有個密接??！”老友817971發(fā)來消息。
再無下文。
“和‘乍侖旺’的廠家業(yè)務(wù)員一樣，長了張麻利臉，實際上是個慢性子?！币粭d說，“交友軟件，看上去很高效，實際上效率很低啊….”
但業(yè)務(wù)，好像并不是一無是處。
一梔后來問他“‘乍侖旺’在泰國的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
“不是地名嗎？乍侖旺?！?/div>
“啊，這個呀，好像是泰語‘繁茂、昌盛’的意思?！?/div>
原來不知道意思的某個詞語，突然就變成了鼓勵。
會有出其不意的壞事，就會有出其不意的好事吧。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一梔戀愛了。
對方是個退休的小學(xué)語文老師，是一梔在公園的中老年風(fēng)箏隊認識的。
“如果天上有想看的東西，就會一直抬著頭。”幾年前，因為頸椎不好，一梔開始放風(fēng)箏。她把放風(fēng)箏當(dāng)成頸椎牽引。
“也會一直忍不抬頭看周老師。”
“請教人家怎么收線，是故意的吧？”
“‘收線要在左右兩旁均勻地搖動，在同一邊收線，輪盤上的線容易高低不均勻’?！币粭d說，“他總結(jié)得那么好，退休了，也得有機會站上講臺吧。”
媽媽戀愛起來，原來是這種類型。
“說是初戀……但你很像個情場老手嘛?！?/div>
“我變勤勞了啊……”
“啊？”
“變勤勞了……和男人說話……結(jié)婚以后，世界上的男人就消失了。最近又重新出現(xiàn)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一睜眼，已經(jīng)無法看見年輕男人了……桃子，你還可以看見年輕男人吧？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可惜你不戀愛了。”
“周老師要我把交友軟件卸了?！?/div>
“什么年紀都要走一樣的流程啊……”
“卸載，他送我雞蛋?！?/div>
手機屏幕上，又可以看見桃子的臉了。
“買回兩件一起才打五折的外套，不需要考慮死前能不能穿完。指紋還沒長平，勉強能呲開塑料袋。如果出去租房子，應(yīng)該還有人愿意租給我。跟人打了六十年交道，有一些經(jīng)驗?！?/div>
一梔說：“六十歲是個正適合戀愛的年紀?！?/div>
只是小臂上的老年斑……好像年齡的種子，越播越多。
“那么我也可以說，某天突然就懂得了怎么拒絕別人的請求，突然就懂得了當(dāng)面吵架的珍貴，突然就喝懂了湯。和跟人相處了三十三年，已經(jīng)完全不在乎經(jīng)驗。”
桃子說，“三十三歲是個正合適戀愛的年紀?！?/div>
好像是戀愛后，年齡變得正合適了。而不是某個年齡，正合適戀愛。
“四十多歲的時候，在超市擺醬油，沒能把臨期的醬油擺到最前面。廠家業(yè)務(wù)員嘆著氣對我說，‘唉，你都四十多歲的人了’。但要我穿著粉裙子促銷，跳那種把胯送出去很遠的舞時，就不說’你都四十多歲的人了’?！?/div>
“年齡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div>
“我媽說，她從來沒有擁抱過別人，她說，她也不明白，擁抱是比把手埋進米堆更高級的事嗎？不知道為什么就那樣回避了?！碧易訉﹄娫捘穷^的人話癆。
“媽媽真不容易呢。女士，您點擊一下我們發(fā)到您手機短信的鏈接，就可以申請快遞的理賠了。”
“嗯?！?/div>
“女士，您點擊了鏈接嗎？”
“我知道哦。你們在騙我。幾年前，我被騙過哦。跟上一個男朋友分手后，有一陣子瘋狂加班麻痹自己，那時我每天都覺得好累，身體好像已經(jīng)無法負擔(dān)任何東西。乳貼貼在胸上，好重，睡覺時把手放在肚子上，好重。睡覺也不像是睡覺，而是為了第二天運作身體，被迫暫停使用。就在那種時候，接到一個電話，他說，你在做什么？我說，在加班。他說，那你一定很辛苦吧？我就相信了他后面所有的話?！?/div>
電話斷了。
風(fēng)箏隊下午的活動結(jié)束時，一梔和周老師偶爾會去彼此家里吃飯。
遇到周老師來吃飯，桃子就出門去商場吃飯，謊稱是和同事吃飯。
但那天，突然想看看媽媽的男朋友。
好像有什么反過來了，想看周老師時，有了那種長輩審視晚輩的心情?；蛟S，母女之間，本來就不存在一種絕對的關(guān)系。誰更讓人擔(dān)心時，誰就是女兒。
春天的傍晚，一梔和周老師在廚房做飯。廚房狹長，桃子透過玻璃門看，周老師在水池邊洗菜，一梔在切菜，小心翼翼。
人上了年紀，做飯越來越像做化學(xué)實驗，講究配比，油、鹽也都按劑量放。
再狂野的戀人，最后都會變成一起做飯。桃子回想了一下，從前……和各式各樣的人做過飯。人生總體乏味，但每個人具體的口味都有所不同啊…
家里廚房好久沒有進去過兩個人了。
周老師端湯出來。
“有桌墊嗎？”
“直接放就行?！碧易咏舆^湯。
“別燙壞了?！?/div>
周老師摸摸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攤開放在桌上。
湯擱在周老師的本子上。
桃子進了廚房。
她關(guān)上玻璃門，打開抽油煙機。像個母親似的，把一梔拉到窗邊，“看著不錯?！?/div>
猶豫了一下，“該不會是有老婆的吧？我爸這會兒……說不定……也為了表現(xiàn)自己……給女人打下手呢。”
“哎喲，我托你劉阿姨打聽過了，沒結(jié)過婚的。”
“六十歲沒結(jié)過婚的，是不是比有老婆的還夸張？”
“你來涮鍋?！?/div>
“問過了嗎？為什么沒結(jié)婚？”
桃子和一梔換了個位置，桃子往鍋里擠了一滴洗潔精。
“你不是也不想結(jié)婚嗎。如果你六十歲不結(jié)婚，我也巴不得有人跟你談戀愛?！?/div>
“原來是用我在打比方?！?/div>
“把好多事里的人，換成你去想的話，好像就能理解很多?！?/div>
“人家說的菩薩心，簡單說來是不是就是把世界當(dāng)女兒？”
桃子又變回了女兒。
四個菜，紅燒鯽魚、炒豇豆、煎排骨、番茄雞蛋湯。
一梔從廚房端出兩碗米飯，走到桃子和周老師中間，一碗擱在桃子面前，一碗擱在周老師面前。
“我不吃米飯了，糖分高。”一梔說。
周老師的碗，正好擱在軟墊上的一個圓的正中間。
圈圈，套中了。
“中獎了……”
一梔和周老師看桃子。
“沒什么……”
“吃菜，吃菜?！币粭d招呼。
秋明在家的時候，做三個菜。
周老師來，四個菜。
多一個菜。
對周老師的感情，多一個菜。
不過，是戀人的多一個菜，還是客人的多一個菜呢？桃子想。
也許要取決于這個菜多多久。
周老師夾一塊排骨給桃子。
“周叔叔的指甲……也有這個嗎……”桃子比了比周老師指甲上的黑線。
“奧，我這個是畫的?！敝芾蠋熡悬c不好意思。
“唔……”
“吃菜吃菜。”一梔也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我是高血壓，和你媽媽是看同一個科室?！?/div>
“唉？”
“內(nèi)分泌科。”
“不知道這種事，是好事?！币粭d說。
“爸以前，是骨科？”
“老了不能看到同一個科室，就是沒有緣分?！币粭d信口開河。
“……”
“年紀大的人一起去醫(yī)院，和年輕人一起去電影院差不多的吧?！敝芾蠋熣f。
“差不多。網(wǎng)上預(yù)約，到場取號，對號入座……醫(yī)院的……情侶座？”
“現(xiàn)在都是間隔就座。”
一梔從紙抽里抽出一張餐巾紙，沿中間揪成兩半，紙皺在一起，展平后給周老師一半。
“人生的場景還是挺有限的。”周老師接過紙巾。
“嗯…”
“前不久，醫(yī)院的叫號的電子屏幕換成了那種大塊的。叫到號時，名字顯得好小。醫(yī)院很擠，但屏幕……啊……好空曠……最近，你媽的名字緊隨其后了。沒那么孤單了……”
桃子埋頭扒鯽魚上的刺。
“老了一起出現(xiàn)在醫(yī)院屏幕的名字，要比年輕時一起出現(xiàn)在酒店喜宴屏幕上的名字，顯得更yes,i do一點？”
“怎么這么膩……加淀粉勾芡了嗎……”桃子舀湯。
11號 156/89 ? ?6.3
13號 140/78 ? ?5.6
14號 145/92 ? ?6.7
15號 122/74 ? 4.9
19號 141/77 ? 6.5
20號 132/75 ?6.3
21號 131/73 ? 7.1
24號 148/93 ?7.3
27號 134/80 ?6.4
……
端起碗，把最后一點湯倒進自己碗里的時候，桃子看見本子上有一串?dāng)?shù)字。
是周老師的血壓和一梔的血糖。
“教書的時候，登分數(shù)登慣了……”周老師有點不好意思。
“教練，有兩個人一起放過風(fēng)箏嗎？”高抬腿的時候，沒來由氣喘吁吁問教練。
“兩人一起放飛風(fēng)箏，拿風(fēng)箏的人要面朝風(fēng)的方向，握住風(fēng)箏的背面。像這樣?！碧易油Ｏ聛恚攘藗€動作。
教練點點頭。
“像并排的時候，攬住了身邊的人。”
周老師會這樣攬住媽媽的后頸窩吧。
桃子想起許多事。想起曾經(jīng)有人和她像動物一樣依偎在一起。想起曾經(jīng)有人給她掏過耳朵，可以把耳朵放心地交給戀人，就是戀愛的感覺吧。
想起吃飽的金毛犬的表情。
想起只要坐上有滾輪的椅子，就會忍不住前后滑動。只要遇上米堆，就想把手埋進去。擁抱也好，戀愛也好，是本能吧。
有那么一點，想戀愛了，至少，不回避戀愛。
“桃子，下次和你媽媽一起到我家吃飯吧。”
一梔把碗端進廚房。
“陶家?guī)X站，到了！”聲音在腦子里響。
如果是在自己家染的發(fā)，是要去誰家洗掉呢？
不知道為什么，問題又在心里旋轉(zhuǎn)。
好像，如果把另一個地方也當(dāng)作是家，就可以做到。
那女人，很幸福吧？
不過，假使要走那么長的路——

那女人，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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