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露伴夢女/志怪)斷骨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那個聲音又來了。在寂靜得連灰塵與地面的摩擦聲都能被聽得清清楚楚的夜里,像一根長長的銀針,刺破禪房的紙拉門毫不留情地入侵。那是十分刺耳的摩擦聲,好像無數(shù)又輕又硬的東西在互相擦刮。如果硬要我聯(lián)想一個實體的話……那大概是骨頭的摩擦聲。
我無法克制地發(fā)起抖來,剛剃度沒多久的光頭上也滲出汗水。我不敢回頭看,甚至連動也不能動一下。只敢用余光瞥向旁邊的師父。
師父巋然不動,依舊保持著他剛?cè)攵〞r的姿勢,眼睛半睜、呼吸均勻。他難道沒有聽到那聲音嗎?不,他一定聽到了,也知道那個聲音在逐漸接近。可他還是不為所動。
“釋覺?!碧仆坏兀瑤煾附辛宋业姆?。如洪鐘般低沉而擲地有聲的聲音,讓我的肩膀微微一顫。
“不要聽那些雜音?!睅煾溉绱苏f道,“不好?!?/p>
我便知道,師父也能聽見那個聲音,證明那是真實的,并不是以往長時間打坐時容易聽到的幻覺。可是他不害怕,為什么?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聲音還在接近,宛如無數(shù)只千足蟲在我耳道里爬行。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腦中警鈴大作。我該逃跑嗎?可又能逃到哪去?
我用余光看向師父,他卻依然一動不動,宛如一塊漆黑的磐石。
咔嚓。聲音停下了。在非常近的地方。確切來說,是在一門之隔的位置。
嘎——響起紙拉門被某種東西拉開的聲音。
“原來如此。這就是日本的禪寺?。≌娴姆浅*毺?,和教堂完全不一樣呢?!?/p>
用還有些生澀的日語發(fā)出感嘆的少女有一頭濃密的紫色卷發(fā),宛如石膏像般俊美的歐洲人面孔上嵌著一雙藍色眼睛。她的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鬢邊的太陽花發(fā)卡隨著她昂起頭的動作暫時與太陽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少女名為克莉瑪·卡魯索,是水玉在spw一次派遣至那不勒斯的任務中認識的。在與當?shù)刈畲蟮暮谑贮h幫派“熱情”打交道的時候,就是她將水玉介紹給了幫派新上任的教父喬魯諾·喬巴納,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朋友。
這次克莉瑪?shù)饺毡緛矶燃偈鞘芩竦难?,她本人也很喜歡杜王町這個親近自然的小城。于是在此落腳后,她便順道參觀了附近的一座寺廟。這座寺廟不大,也不算香火很旺的類型,但是對于平靜的杜王町來說剛好。
水玉拿著兩個冰淇淋回來,是這座寺廟限定的豆腐紅豆口味。在把其中一個交給克莉瑪之后,兩人坐在正殿一旁的花園里暫且休息。
“說起來,岸邊老師怎么沒來?”
“在工作……露伴老師總是習慣先把工作做完再到處采風?!?/p>
“那……你作為助手跑出來陪我可以嗎?”
水玉一口舔掉冰淇淋的尖尖,“其實以露伴老師的工作效率根本不需要助手,這種時候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別打擾他?!?/p>
“這樣啊?!笨死颥斏炝藗€讓人聯(lián)想到貓的長長懶腰,突然好像余光暼到了什么東西,有點尷尬地把手臂放下來。
水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就在不遠處,正殿的偏門位置吧——有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僧人,看上去約摸五十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他就在那里了,一向敏銳的兩人直到剛才都沒有察覺到他。
僧人朝她們遠遠地行了一禮,態(tài)度十分自然,面相也很平和,每一條皺紋似乎都安于它們待在的地方。
“沒想到蔽寺居然還會有異鄉(xiāng)來的施主。真是……貴客臨門,有失遠迎?!?/p>
此時寺廟里也沒有別的客人,僧人于是把二人請進會客室,并為她們倒上了清茶。算不上什么名貴茶葉,但是拿起杯子來聞一聞也有沁人心脾的香味。
“是這樣……從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來的啊。漂洋過海,相當遙遠呢。”
克莉瑪當然沒有告訴眼前這位自稱是寺廟住持的人自己的真實身份——黑幫,而是自我介紹為來日本游學的學生。
“不瞞您說,我對東洋文化其實很感興趣……能不能請您大概介紹一些禪學方面的東西給我呢?”
“這個嘛……禪這門學問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如果真的要把貧僧目前為止所學的都講給您,恐怕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那……就解釋一些基本知識吧??梢詥??”
克莉瑪仍然興致勃勃,住持也欣然應允。水玉則是與宗教和神學完全無緣的人,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他們聊天、時不時把克莉瑪聽不懂的地方用意大利語翻譯過去,一邊環(huán)視室內(nèi)。
這是一間簡潔的會客室,角落的花瓶里甚至沒有任何植物裝點。唯一能稱得上裝飾的,恐怕只有掛在三面墻上的三幅水墨畫。
順著左邊、后面、右邊的順序看過去,這三幅畫似乎能夠連貫起來。第一幅是一個農(nóng)夫打扮的人走在河邊的楊柳樹下,低著頭好像在尋找什么。第二幅圖則好像是那名農(nóng)夫往前走了一段,在地上發(fā)現(xiàn)幾個規(guī)律排列的凹槽——應該是什么大型動物的足跡吧。
而第三幅印證了水玉的猜測。農(nóng)夫在一棵柳樹的后面發(fā)現(xiàn)了他要找的東西——一頭悠閑地站在那好像在反芻的牛,于是流露出高興的情緒。不過因為是簡筆畫,水玉實際上也看不出來他是否為找到丟失的牛而高興。
“這是《十牛圖》。”
她被住持的聲音從猜測中拉出。這位僧人的嗓音十分有特點,低沉而響亮,或許聲如洪鐘這個詞就是形容他這樣的吧。
“顧名思義,其實有十幅。這里是最前面的三幅,還有一些分散在各處?!?/p>
“但是這個人已經(jīng)把牛找到了吧?”水玉直率地問出了心中的疑問,“之后還有七幅是什么內(nèi)容呢?”——難道是把牛帶回去解剖,之后做成牛肉火鍋嗎?不過這種話說出來,在動物保護組織工作的克莉瑪會不會感到反感呢。
“實際上,剩下的七幅分別是:得牛、牧牛、騎牛歸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這幅只是一張白紙,什么都沒有畫——和返本逐源、入廛垂手,總共十幅。”
說著,僧人將手中的茶碗放下,站起身來,“兩位如果感興趣,請隨貧僧去看其他七幅吧?”

“其實我覺得……十牛圖這個東西,和替身是不是也有點像?”
從最后一間掛著水墨畫的房間出來,克莉瑪突然發(fā)話了。
“替身?”被她的話勾起興趣,水玉望著她的臉。
“實際上,替身不就是本體的精神能量嗎?雖然也有像’耳畔余音’這樣從小就和我——和本體相伴的替身,但是也有一些人的替身是在本體追求某種’極致’的時候出現(xiàn)的。比如岸邊老師,和那個開意大利餐館的廚師先生。如果把’替身’比作’?!脑挕?/p>
“尋找極致,得到替身,馴服它并且將它與本體進一步統(tǒng)一……的確好像可以對應前幾幅畫?!彼袢粲兴嫉攸c頭,“但是之后呢?忘記作為’?!奶嫔?,甚至忘記本體,最后回到某種源頭、再將這種經(jīng)驗傳達給世人……是這樣嗎?怎么感覺解釋不通呢……”
“我也不太能想得明白。但是,在見識到’黃金鎮(zhèn)魂曲’的能力以后,我覺得多多少少能理解……歸根結(jié)底替身與本體本為一體,也許不要過多地強調(diào)二者之間的差距,而是身心合一地繼續(xù)追求某種東西,才能真正悟道吧?……”
“那按照你的說法,喬魯諾先生已經(jīng)悟道了?”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笨死颥敒殡y地笑著抓了抓濃密的長發(fā)。突然目光好像又被什么吸引,朝一個方向看去。
水玉也看過去。兩人剛才聊著天,不知不覺就逛到了禪房跟前。而一個站在禪房門口的小和尚似乎被她們的話吸引,正停下手里的掃把盯著她們看。他很年輕,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眼中的青澀還沒褪去。
不……仔細一看其實他看的方向并不是她們。而是她們的腳下。
水玉低下頭,發(fā)現(xiàn)腳邊草叢中掩映的某種痕跡。那是互相平行、一前一后地往某個方向延伸的兩股劃痕。每一股都由五根筆直的劃痕組成,但是仔細看可以發(fā)現(xiàn)五根痕跡長短不一,從左往右分別是最短、長、最長、短、更短。是的,如果硬要比喻的話——那像是某個人在草叢中爬行,十指深深摳進泥地里留下的痕跡。
“果然……”不遠處的小和尚開口了。他還沒到變聲期,所以聲音聽上去十分稚嫩,“二位施主也看得到。那并不是我的幻覺……”
克莉瑪和水玉對望一眼,前者往后退了一步,讓幾乎踩到那些痕跡的腳尖移開,很明顯她也發(fā)現(xiàn)了。
“你是說……”水玉垂下目光示意地上的痕跡,“這個?”順著雜草叢生的庭院看去,那些痕跡的盡頭正是禪房。
“這是……爬行的痕跡?!笨死颥?shù)难壑辛髀冻鱿哪抗猓路鹨活w淺藍色的鉆石折射光澤,“恐怕……只有直立行走的生物爬行的時候才會留下這種痕跡?!?/p>
她們繞過那些印痕來到小和尚所在的空地上,那里正對著禪房窗戶的位置,從里面可以看到和式房間里的景象——有兩名僧人整一動不動地背對這邊打坐??此麄兊臉幼樱坪跻呀?jīng)進入入定狀態(tài),聽不見窗外的對話。
“你看到了什么?”水玉單刀直入地問了,少年的臉色微微泛白,但她裝作沒看見,“你一定知道那些痕跡的來歷吧。到底是什么在爬?”
“我……”小和尚猶豫著,咬緊因為恐懼而顫抖的雙唇,“師父說那些是魔障,可是……魔障難道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東西嗎?……”
——所謂魔障,就是僧人在入定狀態(tài)下,因為長時間保持一種狀態(tài)給身體和精神帶來負擔從而產(chǎn)生的幻覺。有的僧人會看到惡鬼羅剎來索命,有的會看到極樂天國、諸佛降世。然而這些并不是真正的開悟,反而是擋在開悟跟前最大的阻礙,也就是所謂的障眼法。能不能看到任何幻覺都保持不為所動、不聽不看的堅定意志,是對打坐時僧人最大的考驗。
但是……幻覺再怎么說都只能作用在人自己身上。絕對不會在現(xiàn)實世界留下痕跡。
“這不是幻覺……”水玉下結(jié)論。她躲在高個子的克莉瑪后面、趁小和尚不注意用手機偷偷拍下了那叢亂草間的爪印。
“它們……是什么時候留下的?”
下意識地,小和尚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
“每天晚上?!?/p>
“什么?”對他說出的話,水玉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困惑。
“釋覺。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和尚好像還想說什么,卻被一個洪鐘般的聲音打斷。對方叫的大概是他的名字,聽到的時候他渾身肉眼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僵直了。
從建筑物側(cè)面現(xiàn)身的赫然是住持。這個男人隱藏氣息的本事一流,所以水玉并不確定他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那里的,也不確定他們之間的對話他聽到多少。
“釋覺,交代你的打掃任務做完沒有?”
“我……”
住持神色如常,而臉色煞白的少年則愧疚地低下了頭,抓著掃把的手也抖個不停。
“之前告誡過你,做事情的時候要專心致志,不要想別的。你難道忘了嗎?”
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讓人無來由地被壓迫感縛住。若是普通人,大概早在這樣的氣勢面前屈服了吧。
“是我們向這孩子搭話的。”然而克莉瑪面不改色地打斷了他,上前與年老的僧人對峙。淺藍色的雙瞳盯住僧人面孔上那雙藏在皺紋里、如潭水般平靜的烏黑眼珠,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請不要責怪他。”
而水玉則一言不發(fā)、在旁邊觀察著二人無聲的交鋒。作為黑幫教父的保鏢、過著刀口舔血生活的克莉瑪絕非普通人,然而面對她那副鋒芒畢露的氣勢,這位小寺廟住持卻也絲毫不懼。他仿佛看著面前高挑的少女,又似乎透過她的軀殼在看著別的地方。這種審視與其說是令人不快……倒不如說是讓人喪失了爭斗的欲望。
“原來如此?!弊罱K,這位僧人退卻了,態(tài)度卻依然不卑不亢、并不像失敗者,“不過,蔽寺的晚課就要開始了,請讓貧僧送各位離開吧?”
“十三年前的剪報?”
岸邊露伴將面向窗戶的轉(zhuǎn)椅轉(zhuǎn)過來、與站在門口的蛇目水玉目光交接。就在剛才他把剛畫好的原稿寄了出去,正在享受工作結(jié)束的短暫清閑時光,因此心情很好。就是趁著這個機會,水玉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作為漫畫家的岸邊露伴總是在不斷尋找新的題材,因此搜集剪報也成了他的習慣。在工作方面持有強迫觀念的露伴總是習慣把剪報整理得井井有條,外人別說看了,連剪報冊的邊他都不會讓你碰。作為助手的水玉雖然幫他整理過幾次,但是想要看到也不容易。
“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要找哪方面的?”
“最好是意外事件。比如棄嬰或者殺人事件……像那種滿門抄斬的事件,有就更好了。”
——釋覺是我十三年前撿回來的孩子。
關于那個小和尚,無論克莉瑪和水玉怎么向住持詢問,得到的回答也只有這一句。
“撿”這個詞聽上去非常曖昧,究竟是釋覺被拋棄,然后住持出于好心收留了他,還是有什么別的隱情呢?拐賣人口……不是沒考慮過這樣的可能,但是僧侶會因為什么原因去涉及人口買賣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那座寺廟不大,但似乎并不缺人手,不像是會為了勞力或者繼承權(quán)的問題去做這么危險的事情。那么……
“讓你找也不是不行。但是蛇目,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青年正用單手摩挲著下巴,青色的眼眸中射出鋒利如鋼筆筆尖的目光,“如果是一個無聊到讓我覺得拿出剪報冊都是一種浪費的理由的話,那你就別想了?!?/p>
于是水玉把在寺廟里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露伴,還給他看了手機里的圖片。在仔細打量那些被偷拍下來的照片后,青年從鼻子里發(fā)出不屑的哼聲。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不是在和我開惡劣玩笑嗎?——不,就算我用’天堂之門’查看你的記憶,萬一這背后只有一個非常無聊的原因呢?我不想浪費時間?!?/p>
雖然話是這么說,露伴還是起身從書架上找出了剪報冊,輕輕放在水玉面前。
“給你。別浪費太多我的時間。接下來我還要安排取材——”
“不。如果我的預感成真的話,露伴老師,你不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題材嗎?”
“那也要是真的才行?!?/p>
于是,水玉小心翼翼地翻開了岸邊露伴的剪報冊。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來了。是那個聲音。當它們出現(xiàn)的時候,連蟲鳴都屏息凝神。只有那些被折斷的雜草發(fā)出微弱的哀嚎聲,然后被碾碎并裹進泥土。
我知道它們也要把我和那些雜草一樣碾碎、蹂進泥土,我的斷面也會和草葉折斷的莖一樣滲出汁液,一樣是溫暖而甜的。我不想變成雜草,雜草沒有在胸膛里狂跳的心和奔涌的血液。因此我拼命跑拼命跑,而那聲音依舊在窮追不舍。
腳踝處傳來劇痛,一股極大的力道把我扯到地上、摔了個嘴啃泥,冰冷的泥土和血腥味一起磕進口中。是那些東西的手。老虎鉗般冰冷的、緊緊抓住我腳踝的手上沒有皮肉,只有白森森的骨頭。我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不是人類的手。
我拼命地向前爬去,指甲深深摳進地里。然而那些東西還是緊抓著我不放,五根冰冷的骨頭咔嚓刺穿我的皮肉,在皮開肉綻的劇痛中敲打在我的骨頭上。它們的力氣太大了,我知道如果我再繼續(xù)往前爬,我一定會脫臼乃至失去這條腿。
但是我沒有猶豫。比起我的性命,一條腿根本不算什么。我不敢回頭,汗如雨下濕透了身上的衣服,我能聽到我的膝關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的小腿或許就要與我的身體生生分離了吧。無數(shù)筋骨皮肉在挽留著它,然而除了給我?guī)砀渝F心刺骨的痛楚以外根本無濟于事。
十指滲出鮮血、被大地吸收。我感到有微弱的光芒灑在我的頭頂,于是抬起頭看——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爬到了禪房門口。那光芒是從禪房窗口透出來的、油燈的燈光,里面有人。
我的喉嚨中發(fā)出不成人形的慘叫。我想要求救,可是已經(jīng)因為恐懼和疼痛喪失了組織語言的能力。與此同時我聽到那些東西發(fā)出憤怒的尖叫聲,根根分明的骨手沿著我的腿攀附而來,那力道之大讓我錯覺我的腿已經(jīng)被捏碎了。
禪房的門打開了。里面的人估計是被我的慘叫聲吸引了吧,看到狼狽的我露出驚恐和困惑的神色。我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但仍然盡力一撲向前。誰都好,救救我吧!
在我聽到因為剛才的動作導致的骨頭脫臼“咔嚓”一聲的同時,腿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身后的那些東西發(fā)出意味不明的嘶聲,像是風吹過干枯的骨架發(fā)出的聲音。但是那些聲音越來越遠——它們退卻了。
因為疼痛而昏迷之前,我鼓足畢生的勇氣朝后面看去。我想看看那些追我的究竟是什么。
映入眼簾的是我那條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的斷腿,和不斷后撤的白色物體。那分明是人形而非人之物,是絕不可能有自我意識并且追逐目標的東西。
那些是骷髏。幾副慘白的骷髏匍匐在黑暗中,那些頭骨上黑洞洞的兩個眼眶里沒有眼球,卻分明是望著我的。
是魔障。耳旁響起了師父的聲音。你看到的都是魔障,是佛祖給你的考驗。只有摒去雜念,才能真正入定。
不是的。我想,師父錯了,那不是幻覺?;糜X不會拖斷人的腿,那是名副其實地從地獄來的惡鬼羅剎。
“怎么樣?找到?jīng)]有?”
杯子里的咖啡見了底。并不是關心水玉查找的內(nèi)容而是單純地想續(xù)杯咖啡,露伴向低頭翻閱剪報冊的少女投出疑問。
“沒有……很抱歉。”
岸邊露伴的剪報冊里的確包含了很多內(nèi)容,其中有部分連環(huán)殺人案件也在之后確定是已經(jīng)死亡的杜王町殺人魔吉良吉影所為。但是水玉大致找了一通,沒有發(fā)現(xiàn)與自己猜測契合的案子。
她于是把剪報冊還給露伴,去給他泡新的咖啡。泡好咖啡、把糖漿和奶精也一并拿回來之后,她卻發(fā)現(xiàn)露伴已經(jīng)打開電腦、似乎在檢索什么。
把咖啡放在青年手邊,青年只是瞥了一眼表示他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并沒有道謝。水玉于是繞到書桌后面看他的電腦屏幕,是一個版式有點老的論壇。
“這是?”
“這個論壇是以討論惡性犯罪案件為主的……近三十年的全日本惡性案件幾乎都有記載。我偶爾也會在上面找找有沒有可以作為題材的內(nèi)容……你笑什么?”
“沒……沒什么?!彼衽e起她的替身——那個像蛇卻有四肢的奇怪玩偶擋住半邊臉,卻沒擋住因為笑意而彎起的眼角,“謝了,露伴老師?!?/p>
“你要是再笑成那樣,我現(xiàn)在就把電腦關了?!?/p>
“別!千萬不要!我錯了還不行嗎老師!”
青年哼了一聲,從轉(zhuǎn)椅上站起來出去了。水玉則坐到他剛才坐的椅子上,瀏覽那個被打開的論壇。論壇上的帖子根據(jù)時間地點細分了許多板塊,找起來非常方便。但——
(那些不過是我的猜測而已。如果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jù),這樣找起來也是大海撈針。)
將鼠標拖到想要查找的范圍內(nèi)點擊,然后迅速瀏覽頁面。水玉的閱讀能力非常強,對她來說略看整一頁的內(nèi)容也只需要幾秒的時間。
如果釋覺真的是十三年前被那位住持撿回來的孩子,那么就一定存在“丟棄”他的人。近年來全日本的棄嬰率一直居高不下,甚至誕生了“儲物柜嬰兒”這種性質(zhì)惡劣的專有名詞。光只有棄嬰一條線索當然遠遠不夠,如果他真的只是個被丟棄的不幸孩童,那么水玉根本不至于大費周章地找岸邊露伴幫忙。
(那些劃痕……雖然那孩子沒說清楚,但是他似乎并不只是看見了而已。)
每天晚上。那少年只說了這一個詞就被打斷了。難道指的是每天晚上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爬行痕跡嗎?那些痕跡的盡頭很明顯是禪房,負責打掃那一帶的釋覺不知是有意無意,沒有清理那些痕跡。
大概他一直在等……等有人來確認自己的想法。
水玉另外開了個窗口,是方才前往的寺廟的官方網(wǎng)站。寺廟雖小,但仍有面向香客的佛法講學和禪修課程,這些在她游覽的過程中就注意到了。那么,也就是說寺廟的時間表至少應該是可以查到的。為了防止香客的課程打擾到僧眾的生活起居,必須有一個相互對照的日程表。
果然。在每天晚上的六點到十一點是晚課,而八點鐘開始是僧眾的坐禪時間,那段時間禪房應該是不會有香客去參觀的。在這段時間,禪房里一定有包括釋覺在內(nèi)的僧人們,而他口中會在地上留下駭人痕跡的那些東西,則會做出什么讓他恐懼的事情。
那不是幻覺——耳旁仿佛又響起少年因為恐懼而顫抖的聲音。水玉想,除了親自去確認,估計沒有別的辦法了。

那是魔障。
我第一次告訴師父這件事情的時候,師父只是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了這么一句。魔障,開悟前的最大阻礙,入定時必須與之抗衡的對手。因此,我也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直到那天晚上,明明不是打坐的時間卻也聽到了那種聲音。那些森森的白骨從地獄而來,把我的一條腿近乎扯斷。但是也是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了能擺脫那些東西糾纏的最好辦法。正如那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師父……又來了……”
耳旁響起那孩子顫抖的聲音。他的恐懼和當年的我一模一樣。而我并沒有回頭,我知道那些東西過不來。哪怕已經(jīng)拉開了禪房的門,它們也只能遠遠望著我們而已。
所以我像當年師父對我說一般,給了他同樣的回答。
——是魔障,不要去聽。不要去看。不好。
但是那孩子依舊顫抖個不停。我知道,他比我當年聰明多了,大概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不對了吧。正是因為如此,更加不能讓他回頭看到那些東西。
我知道,那孩子全心全意地依賴我和信任我。只要我不回頭,他也絕不會回頭。所以我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蒲團上,面向空無一物的墻壁。于是他也沒有動,盡管腮邊已經(jīng)滿是汗水。
可今天似乎與以往不同。噔,噔。響起兩下擲地有聲的腳步聲。那是只有人類的腳踩在木臺階上才會發(fā)出的聲音。
然后咔嚓一聲——拉門被拉開了。不是它們以往那種用手緩緩扒開一條縫、再往兩邊推開的樣子,而是刷一下猛然拉開。
“果然如此,是兩個人,所以才會弄錯?!?/p>
是人類的聲音。確切來說,是年輕的男性的聲音。它們不會說人話,所以今晚來的不是地獄的使者,而是肉體凡胎嗎?
“那些東西沒有視覺呢……雖然我也搞不清楚,但是它們應該是用嗅覺來判斷目標的。”
第二個聲音響起了,是個年輕的女聲,說日語的時候有種奇怪的卷舌音,應該不是日本人吧。這個聲音我并不陌生,今天早上才剛聽到過。
“五十嵐?覺,十三年前T市一家四口滅門慘案的兇手……沒想到你跑得這么遠,到幾百公里外的杜王町這邊來了。”
第三個聲音。是稚嫩的少女聲線,月光般輕飄飄地落下來。她說的那個名字讓我感到熟悉,但因為太久沒聽過了,第一時間還是有種冰冷的陌生感,仿佛在懷中摸到鐵板。
那孩子終于無法忍耐了,雙肩下垂、因為脫力而癱倒下來。而我依然沒有改變坐姿,哪怕三股目光正緊緊粘在我背上。拼命集中于所謂正念、自我催眠那些聲音是魔障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但我知道,不動、不看、不聽,一直都是最好的辦法。
“看樣子你不打算申辯呢……也對。哪怕你換了身份整了容,它們依然記得你,而且也不會放過你。”
白骨們蟄伏在黑暗中。充斥小小禪房的復雜氣息讓它們不敢輕舉妄動。之所以沒有一擁而上對所有人無差別攻擊,大概是這其中有它們絕對不想誤傷的存在吧。
年老的僧人如一口放在地上的銅鐘,面向因為年代久遠而墻皮剝落的墻面而坐,依舊是一言不發(fā)、紋絲不動。
“其實我本來可以直接用’天堂之門’讓那邊那位少年離開,這樣它們就不會找錯目標了。但是我認為他也有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而你則有讓他知道的義務。說吧?!?/p>
露伴的聲音如同兩顆落在地上、相互碰撞的玻璃珠,在被月光浸染的禪房地板上滾動。
“十三年前?!比绾殓姲愕统炼挥写┩噶Φ穆曇繇懫?,“我殺死了一家四口,搶走了他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我和他們之間并沒有仇……只是因為當時我沉迷賭博、散盡家財,把自己逼進了走投無路的死胡同。
但是……其實那是一家五口。報紙記載的是四人死亡一人失蹤對吧?在我聽到這孩子的哭泣之前,我也沒注意到還有第五個人?!?/p>
僧人模樣的銅鐘動了。向左邊——向那個癱坐在地的小和尚的方向轉(zhuǎn)過頭去。因為驚恐而臉色煞白的少年似乎并沒有意識到故事的鋒芒正對準自己,不知所措地與自己的恩師目光相接。
“一開始我本來想把這孩子也殺死。甚至已經(jīng)舉起枕頭捂到了他臉上,只要稍微用力他就會窒息而死的程度……”
哭聲越來越微弱。那根刺在耳中的銀鉤卻依然鋒利,刺穿皮肉和聽小骨,越扎越深。有些恍惚的男人突然想到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沒有離自己而去的最小弟弟——他沒法離開,因為他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和面前這個嬰兒一樣。
“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那個枕頭扔了。這孩子沒死,但是他已經(jīng)看到我的臉,我只有把他帶走。
那件事情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我只有逃跑。我把弟弟送到了孤兒院,自己帶著這孩子逃離了故鄉(xiāng)。在當時只有出家才不會被嚴格審查身份,于是我打算帶著這孩子遁入佛門。我自稱是為情所傷,這孩子是我前妻拋下的孩子……而實際上要出家并不容易。一方面是為了從警察的追捕下逃脫,一方面是因為許多寺廟不愿意收留我們,我覺得跑得越遠越好……就到了這里。
但是到了這里之后,那些東西還是沒有消失。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不。我知道的。四副骨頭,兩個大人兩個小孩,我再熟悉不過了。說實話,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它們殺了,最嚴重的一次,我差點沒了一條腿。但是也是那次……這孩子注意到我的求救,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那些東西全部都離開了。”
僧人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答案已經(jīng)被在場的所有人了然于心。那種沒有視覺的妖怪依然記得自己骨肉至親的氣味,卻無法分辨混在一起的兩股氣味的具體位置,擔心誤傷到親人,因此不會對仇人下手。它們大概也不會想到,當年的親人已經(jīng)把仇人當成自己恩重如山的師父并全心全意信賴了。因此抱著種種困惑,白骨們只能徘徊在禪房之外。
“那是狂骨?!鄙吣克耢o靜地接話,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死者的怨念以骷髏的模樣回到人間復仇,是這樣一種妖怪。五十嵐先生,您已經(jīng)躲了十四年,如今……還準備再躲下去嗎?”——再過一年,刑事案件的追溯期就過了,人間的法律再也無法審判他的罪行。一開始決定藏匿在寺廟中時,五十嵐覺應該就已經(jīng)想到了這個辦法。
僧人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身旁的少年——那個被自己欺騙十三年、還被當做擋箭牌承受無盡恐懼和痛苦的可憐孩子。少年臉上的驚懼神情僵硬著,顫抖地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師父……”
“抱歉,釋覺。為師騙了你……魔障根本不是那些啊?!?/p>
深墨色的銅鐘從地上站起,長袍的下擺與地面摩擦出輕微的聲響。僧人邁著一貫節(jié)奏的步調(diào),對守在入口處的兩位少女和漫畫家視若無睹般走進了夜色中。
“師父!”
少年的哭喊聲與白骨們瘋狂的尖叫聲一同爆發(fā),仿佛一團篝火“撲”地噴出更旺盛的烈焰。白骨們抓住五十嵐覺的四肢、鋒利的十指剖開他的腹腔、扯出光滑的內(nèi)臟。它們將他的皮膚如撕紙般輕松地扯破,血肉則塞入口中咀嚼。一股股鮮血像噴泉般在夜色中揚起,僧人被痛苦扭曲的臉上卻依稀能看見一絲笑意。
“這十三年……我一直……”
響起血肉被撕裂、骨頭折斷的聲音。一只骷髏的上下腭骨狠狠夾住五十嵐的脖頸。將它彎折成兩半。水玉辨認出那是那個成年男性的骷髏——他的頭骨上有一個肉眼可見的大洞,應該是被鈍器砸穿的,那也成了他的死因和水玉確鑿猜想的證據(jù)。
鮮血從五十嵐頸部的傷口泉涌而出,淋漓灌入他身下的土地。非人們分食他的血肉、將他的骨骼四分五裂,在柔和月光的照耀下,扭曲的影子們仿佛在詭異地起舞。

“真可惜……不過至少,這間寺廟的冰淇淋還蠻好吃的。”
環(huán)抱雙臂、站在寺廟門口做出如此結(jié)論的是克莉瑪·卡魯索。而在她旁邊舔著紅豆豆腐味冰淇淋的蛇目水玉頗為認同地點點頭。
五十嵐覺在一夜之間仿佛人間蒸發(fā)般消失了,不留任何痕跡,讓警方也一籌莫展。真正知道真相的除了水玉一行人,就只有離開此處去別的寺廟掛單的釋覺了吧。從今往后那個少年該怎么活下去呢?是活在對曾經(jīng)恩師的仇恨之中,還是干脆拋棄過去、重新來過?或許尋找的“?!币呀?jīng)牽在他手中,之后要如何馴服并且?guī)Щ?,就得靠他自己了?/p>
“我聽說杜王町不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嗎……怎么會有兩個殺人犯潛伏???……”
“嗯……”水玉沉吟著。除了目前已知的那些替身使者,這個城鎮(zhèn)里還有殺人犯,地縛靈,妖怪和外星人。但即使如此,杜王町的天空依舊湛藍而清澈,風里總是送來草木清香。
“這大概就是杜王町的特色吧。”最終她下了如此結(jié)論。在涌動的暗流之上保持的平靜,有時候卻并不是易碎的。
“說起來,克莉瑪小姐你餓了嗎,我們?nèi)ネ心嵯壬牟宛^吃飯吧?”
“不要啦……雖然那位先生做的意大利菜也很好吃,但是好不容易來日本,就是想嘗嘗日本料理的??!”
“那好吧。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過去?”
兩人交談著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倏然,水玉感覺好像和某個熟悉的身影擦肩而過。
“山岸小姐……”
仿佛若有所思般微低著頭走向與她們相反方向的高挑少女有一頭標志性的濃密長卷發(fā),那正是山岸由花子。她似乎沒注意到水玉的招呼,自顧自地往前走去。水玉不由得停下來望著她的背影。
“是你的熟人嗎?”克莉瑪問。
“嗯……山岸小姐也是替身使者之一。但是……感覺她好像有哪里不對。”雖然不算是親密朋友,但至少她和水玉也曾并肩作戰(zhàn)過,不至于無視水玉的招呼的。那么——只能猜測她有什么心事吧。
之后不如上門問問吧?,F(xiàn)在還是吃飯要緊。將這件事稍微放在腦后,蛇目水玉用輕快的步伐趕上前方等待的克莉瑪·卡魯索,和杜王町平靜的又一天。
(斷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