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見你從蕭宗主那回來時心情廷舒暢的，今天是怎么了？”

特意跑一趟給自家少主來送包裹的方垣隨意坐在圓桌旁，目光捕捉到衣桁上那個樣式奇特的香囊，見雕花隔斷后的人不回應(yīng)，他也選擇不再打攪，悄悄帶上了門，臨離去前多加一句：

“經(jīng)常用冷水洗澡對身體不好?！?/p>

方遲邑本就并未在浴桶中久泡，懨懨然地應(yīng)了一聲，繼而鞠了一捧水摔在自己臉上，就裹了衣袍走出來，而頭昏腦熱的癥狀并未因一個冷水澡消失殆盡——昨晚夢中的大起大落帶給他的又何止這些？

他越是想，就越覺得頭痛欲裂，可不知為何那些旖旎思緒還是爭先恐后地在腦子里翻涌騰飛，無時無刻不在默示這一夜有多難忘。

將方遲邑拉回現(xiàn)實的是一陣短而輕的敲門聲。

他穿好鞋打開門，見是兩個小孩，第一個想法便是跟雙親走丟了想要尋求幫助；可再不作聲息地打量一二，才發(fā)覺這倆幼童也是衍天宗弟子，總不至于在自家地盤迷了路……就這么靜默地盯著自己不說，其中一個甚或主動來拉他的手！

方遲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身體下意識地避了避，但他很快就為此隱隱生出幾絲愧意——之前似乎聽方垣提過，這個年紀的孩子應(yīng)該是特別熱衷在玩耍中建立友誼的；說是要“帶”自己玩，其實就是想要交朋友的意思。

“二位小少俠……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這對雙生子聞言便點了點頭：“我們之前就有托跟你一道來的那個哥哥帶過話……”“可是你那天似乎先跟宗主有了約，我們便想著總有機會，便另尋時候來了?！薄澳悻F(xiàn)在……有空嗎？”

這副乖乖巧巧的模樣實在讓方遲邑說不出拒絕的話，便擠出一個笑容：“稍等一會兒可以嗎？我想先把換下來的衣服洗了。”

……

胡楊是荒漠中極為亮麗的一道風(fēng)景線，相傳是一生千年而不朽之物，而四、五月正是它開花的時節(jié)。

方遲邑自小長在蓬萊，不曾見過這樣堪稱“奇異”的景象——紫紅色的花搖曳枝頭，就像是針腳細密的珠串一樣，在沙地上綻放出勃勃生機。

“你會一直留在衍天宗這兒嗎，方公子？”

他牽著繩，側(cè)過臉，那駱駝背上的一雙小人兒分明沒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還是有藏不住的期待，叫他心中瞬間涌上一股奇異的感覺。

“二位小少俠有話直說便是。”

“方公子可否帶我兄妹二人離開？”

方遲邑面上愣怔，保持著得體的微笑，按說應(yīng)是并非對他們要求的難度毫無預(yù)見，可……

“是想跟我去蓬萊游玩嗎？那也得跟家中長輩說一聲啊，不然勞他們苦作掛牽?！?/p>

“不是！不是想去蓬萊。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就想去衍天宗以外之地?！?/p>

方遲邑?zé)o端煩躁，壓根是不能理解：“為什么呀？你們既然是宗內(nèi)弟子，時機到了自然會有師門中人帶領(lǐng)外出歷練……你二人年歲尚幼，為何急于一時？”

“方公子，我想你應(yīng)當(dāng)聽說過‘凡衍天宗弟子非天道所指不得入世’一事……而我兄妹二人資質(zhì)平平，本是宗主從漠狼手里領(lǐng)回來的，不似前輩們命帶天赦，想是這輩子都得困在衍天宗了。”

方遲邑為這番話感到難過，卻又無可奈何——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逃離現(xiàn)狀才來到這里？又何來的立場對這兩個深陷悲觀情緒的孩子說安慰的話？

但他稍加斟酌，最終還是給出了建議：“或許可以去找你們宗主談一談？他不像是那種不好說話的人……不妨我去幫你們問問？”

“可我們聽說，他自己也多年沒有離開過衍天宗了啊?！?/p>

如果給方遲邑選擇的機會，他寧可掃一百次臺階，也不愿聽課——這位衍天宗大師兄在演示的什么“九字訣”要配合著符咒跟魂燈才能操作，還牽涉卜卦與法陣……

方遲邑看又看不懂，就摸出腰上掛著的傘轉(zhuǎn)了兩圈，百無聊賴得差點要靠在練手法的木樁樁上睡過去。

“等會兒就是宗主的星象課了，收拾一下這便準備起來吧?！?/p>

方遲邑聞訊沒有當(dāng)即醒了瞌睡，正揉著額上穴道閉目提神，就感應(yīng)到有什么正在靠近自己——

他緩緩張開眼，就見那只鬼精的紅毛小狐貍在低聲“嗷嗷”，她還伸出爪子，卻不撓人，反倒露出圓圓肉墊，引誘人來一同游戲似的。

“怎么選在這里入定？”

聽見蕭徹明的聲音時他整個人先是愣了愣，看見米色薄衫下的一雙黑靴，目光微微上移，看到衣擺下纖細筆直的雙腿和綴著繩結(jié)與流蘇的秀挺腰肢，而藏藍里衣似乎更襯他的膚色，制服上雖是依舊免不去繁瑣但精致的裝飾，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低調(diào)又不失氣質(zhì)。

來不及看清對方發(fā)型和面上表情，方遲邑便匆匆別過臉去垂下了頭，本來是想跟他打聲招呼的，可身體像是一下子僵硬住了，站不起來！張不開口！

一切仿若跟夢里的場景緩緩重合……

“可是身體不適？要不還是回去休息吧，遲邑？”

“無礙！倒讓世叔擔(dān)心了?！狈竭t邑當(dāng)即回應(yīng)了這人的關(guān)切，還若無其事地微笑，“就是方才在此小睡壓麻了腿，還未緩過……唔??！”

他話音未落，就被蕭徹明以一個極其優(yōu)雅的姿勢“撈”了起來。

此時廣場上的弟子們并未散完，好奇和探尋的目光從四面八方來……這下看得方遲邑抿緊嘴，匆忙瞥了一眼在人前保持高貴冷艷形象的蕭宗主，竟直接將人往外推開了。

因此打了個趔趄的蕭徹明的眼中有過一瞬迷茫，一開始似乎不認為自己做了錯事，見人皺了眉，暗道定是這些不必要的肢體接觸令這位蓬萊少主生了煩惱，便低低道了聲歉，欠身引人往教室的方向走了。

……

據(jù)傳觀測星辰是衍天宗弟子的必修課之一，而擔(dān)任教學(xué)的又是他們宗主，這課上自然少去了很多閑言碎語。

不過讓方遲邑在意的，還是坐在第一排的那個少年——他似乎一早就在那里落座了，形容沉靜，白綾縛目，可做筆記的手卻沒停過，半點不像是個有眼疾的。

“先前忘了與你介紹……蕭師弟生來重瞳，不少相術(shù)師都說這是極好的面相，不過他本人似乎有些介意這件事，就這樣打扮了?！弊谒砼缘脑赐蝗恢暎翱却蠊?，那位好歹是我們的少宗主，而且他才十三歲……你總這樣盯著人家看不太好吧？”

少宗主？方遲邑立即鎖定了關(guān)鍵詞——那這人不就是蕭徹明的繼承人？而且也姓“蕭”……

他們莫非是父子？

蕭徹明從哪里蹦出那么大一個兒子的！

他的眼神里明顯多了逃避與憂傷，桌下的手緊緊攥拳：且不論身份，就單從蕭徹明的年紀說，他是該成了家，是該有一位溫婉恬靜的夫人，也是該有一個這般大的孩兒的……

那自己現(xiàn)在是懷著一種如何詭異的心情？總不能是憤懣？總不能是嫉妒？

“少主，需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嗎？”見方遲邑神情有異，同樣是來旁聽的方垣就要帶人離開。他眉頭緊皺，更多的不是擔(dān)憂，而像是惱怒——通過這陣子的觀察，方垣得出了“方遲邑對蕭徹明有意”這樣一個荒唐的結(jié)論。

縱是海雕玉柏的死對他而言過于沉重，這人也不該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男人身上！

方垣雖是早早看破卻不去刻意挑明，也沒有厭惡男風(fēng)的意思，畢竟自己認定的伴侶也是一名男子……可方遲邑是誰？是他們蓬萊一向不耽雪月風(fēng)花的大公子，如何會變成如今這樣心事重重，不可抽身自拔？

“少主！”

“我沒事，就是有點走神……”方遲邑察覺到方垣的視線，掙脫了他的手，輕輕搖頭，再嘲弄地笑笑，像是自言自語，“繼續(xù)聽課吧，瞎想什么呢……”

至于這樣深陷焦慮的自己，簡直就是在丟整個蓬萊的臉！

下午上課本就容易讓人提不起勁，還有這位“從天而降”的少宗主，這些胡亂思緒更叫方遲邑?zé)o地自容。

……

課畢退堂的時候，方遲邑本是想隨蕭徹明離開的方向而去，見那少年走近，暗暗吃了一驚，沖方垣和袁舜倉促微笑：“或、或許我該去拜見一下宗主夫人？”

“哪門子的宗主夫人??？大公子莫不是睡糊涂了？我們宗主還沒成親呢，蕭師弟是撿唔唔——”袁舜就要笑，一句話沒說全，嘴就被方垣捂緊，整個人被他擋住：“昨天不是說了要去看狐貍崽的嗎？少主，你們聊?！?/p>

走廊上凌亂的腳步聲并沒有讓蕭楹之迷失方向，這人默默提著魂燈來到方遲邑跟前，面對這個比自己矮好幾頭的少年，他下意識地直起腰，一拱手：“蕭少宗主?！?/p>

“我能看見，就是不大清楚。”蕭楹之伸手指了指自己臉上的白綾，“這是透光的?！币姺竭t邑傻愣在原地一時語塞，他“嘻嘻”一笑，“方公子可是有什么話要跟我?guī)煾刚f？若是要緊事可不能耽擱，隨我一道去吧……”

方遲邑正要答復(fù)，在角落里“觀望”的紅狐就竄了出來，壓根來不及出言阻止，這小家伙直接蹦到了蕭楹之的頭上，又跳又蹬，甩著尾巴同他嬉戲。

“我還以為師父把綏綏放生了，沒想到是方少主你收養(yǎng)了……邊走邊聊吧，走這邊！”

方遲邑笑了笑：“啊不是約莫是因為之前抱過她……蕭世叔他說這小紅狐不怕人，所以才親近我的。”

蕭楹之看他這副模樣，抿唇輕笑，有心想逗弄兩句，就托著小狐貍雙爪放在面前，緩緩道：“傻綏綏，你不會是把方公子當(dāng)娘了吧？”

正下著臺階的方遲邑一腳踩空。

“……”

當(dāng)眾摔個屁股墩顯然是丟人的。

反應(yīng)及時的方遲邑一掌推出，以內(nèi)力反將自己彈起轉(zhuǎn)了個圈，瀟灑落地之時，飄帶因此舞動，陽光撒在絲衣之上；而他若無其事地撣了撣灰，整個人仿若流光溢彩的仙子。

蕭楹之本想拍手叫好，但在這時留意到冷著臉站在一旁的宗主大人，他的胳膊還有明顯的傾斜——顯然這位是想去攙人的，可惜沒來得及，就將手背了過去。

“師父?！薄笆捠朗??！?/p>

蕭徹明頷首致意，又看向少年：“不是準備明日入關(guān)？怎的還未去收拾行裝？”

等他將紅狐交予方遲邑后離開，蕭徹明看了這人一眼：“你似乎有話要問我?！?/p>

方遲邑將先前遇到那兩個孩子的事說了，心里頭莫名翻涌起一股酸楚：“蕭世叔，你可是認為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命中定數(shù)，無從變更？”

“是?！笔拸孛麟[隱皺眉，直覺他還該問些別的，卻只等來一陣沉默。

而后就見方遲邑的手短暫而輕微地一抖，面向自己畢恭畢敬作了一揖：“蕭世叔，我想我該回蓬萊去了，多謝你這陣子的照顧。”

“明日就走？那我為你送行吧。”

“多謝?！?/p>

腦子：什么時候澀澀再不澀澀要把人給憋壞了（大叫）（掐住脖子并威脅）

手：在敲了在敲了在敲了（新建文檔.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