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十五)| 長篇科幻連載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長篇,《天人五衰》第15話。
【前情提要】
蛋殼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歲。從23歲起,他們會在任意一個生日之夜突然死亡。
少女桑桑貓在23歲生日之夜,與七位客人進行一場特別的故事會。
寬彧的父親寬方一直忍受鄰居的對送靈人身份的歧視。在寬彧從學院畢業(yè)那天,寬方再次勸寬彧去當送靈人,卻與因為寬彧重提母親去世的舊事不歡而散。
回到那夜,異瞳男子帶寬彧走進一個號稱“蛋殼城東站”的地方,找到切走他食指的人。追逐后,寬彧走到傳說中的海堤,目睹對方在一只蒼蠅飛入口后包漿死去。他最后還是沒找回食指。
回到家,寬彧發(fā)現(xiàn)父親寬方變年輕了。

| 王克?|?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十五?加班狂想曲(一)?
全文約4000字,預計閱讀時間8分鐘。
夜已過半。外面好像又下起了雨,將可憐的窗敲得獵獵作響。眾人紛紛起身舒展筋骨,以驅(qū)趕倦意。
寬彧的杯中茶早已涼透。強哥貼心地續(xù)上熱水,寬彧卻無暇道謝。他幽幽地望向窗外,馬尾辮女孩的俏臉似乎正浮現(xiàn)其中——雨越密集,臉越清晰——她笑了,發(fā)出甜美、無聲的邀約……
一道低沉得近乎沙啞的嗓音將寬彧拽回廳內(nèi)。那是坐在他三點鐘方向的短發(fā)女孩。她正光腳盤腿坐在單人沙發(fā)上,下巴不動聲色地昂起,使她看上去高人一頭,精靈般的雙眸透著亮光,在這個令人昏昏欲睡的時辰尤為魅惑。
“小哥哥,我對你剛才說的六道之門很好奇呢!”她的語氣透著戲謔,“我在這里過了大半生,還從未去過那么有趣的地方呢——能告訴我,在哪兒嗎?”
說罷,短發(fā)女子故意向?qū)拸匠霭雮€身子,細長的脖子在燈下反著刺眼的光,晃得茶幾另一側(cè)的李威廉緊皺眉頭,很不自在。
隔著長長的茶幾,同樣盤踞單人沙發(fā)的桑桑貓,則心頭一顫。再次聽短發(fā)女子發(fā)聲,桑桑貓撥開了縈繞心頭的疑云。她緊咬嘴唇,竭力不讓內(nèi)心的震顫暴露在短發(fā)女子的視野中。然而嚅動的喉嚨、泛紅的脖子和鎖骨,早已讓對方盡收眼里。
寬彧回答得支支吾吾?!拔乙呀?jīng)說過,那一夜發(fā)生在五年前,我又受了重傷,很多細節(jié)早就記不清了——”
“既然過了那么久,那么你一定不介意讓我們看看你的右手的,對吧?”短發(fā)女子隨意得就像在便利店里買了包煙。
氣氛霎時變得尷尬又緊張。
其他人可不這么想。
雖然只是初識,但竹筱、強哥都為寬彧感到不忿,向短發(fā)女子投去責備的目光,一左一右,似乎要用無形的剪刀將她的無禮氣焰攔腰切斷。
寬彧重重地嘆口氣,緩緩脫去西裝外套,挽起右臂襯衫袖子,將右手的皮膚揪起、摘除,最后掌心朝上舉起前臂。這一幕,竹筱看得倒吸一口氣;強哥故作鎮(zhèn)定,卻也驚詫不已——青筋虬張的前臂盡頭,只剩一只暗紅、嶙峋的右手,五根幾乎不沾肌肉的手指頑強地細微作動,彰顯著死而復生的力量,在掌心和手背上,爬滿芝麻般大小的納米顆粒,忙碌有序地穿梭于毛孔間重建殘肢。
“為了當送靈人,我干脆換了只右手,可我爸的存款不夠,只能分期付,所以現(xiàn)在只做了三成,但也夠用了,”寬彧說道,“這下你滿意了嗎?”
眾人不滿地瞪著短發(fā)女子,除了桑桑貓。對這樣的局面,她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反而投去鼓動的眼神。
突然的震動打破了尷尬。沒有聲響,卻強有力地抵達所有人的耳膜。
寬彧收回右手,從西裝外套的里兜掏出送靈環(huán),輕輕擦亮,看著閃爍不止的圓心,利索地起身道:“不好意思了各位,我要去加班了。”
加班,多么鮮有的字眼。
在座的人,要不許久未聞,要不從不知曉那兩個字意為何物。在絕大多數(shù)人每日只需工作幾個小時、每星期上幾天班的蛋殼城里,“加班”二字毫無存在意義。
但如今,健壯的寬彧正吊著那只孱弱右手,穿好昂貴的西裝,去加班。
因為他是送靈人。
寬彧穿戴整齊,瞥了眼李威廉身旁的海娜,出了門。這時,剛倒了杯酒的齊立發(fā)現(xiàn),他在廳里的處境很是尷尬:茶幾另一端的短發(fā)女子獨占單人沙發(fā),在她右側(cè)的長沙發(fā)上是膩歪的李威廉和海娜;左側(cè)的長沙發(fā)上則是竹筱和強哥——兩人間留著得體的距離,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在她對面的是主人桑桑貓。
齊立看了眼桑桑貓,心儀的女孩恰好與他對視,柔和眼神中帶著鼓勵。
于是,他站立原地,一口抿下半杯酒,自言自語地聊起來……
首先,我得普及一個概念:死神不分晝夜,更沒有上下班的概念,他無須看表,不用打卡,只待穹頂?shù)牡包S主機發(fā)出指令,他便去收割臨近三十的生命——這事兒也不勞煩他親自動手——加班的送靈人會為他完成任務。
我要說的,也許算不上故事,但它確確實實因“加班”而起。
那天同樣下著冷雨。
從手術(shù)間出來,我不由地裹緊單衣。公交站的LED墻面上方顯示時間:22點27分。
一刻鐘前,我還琢磨著早點回家洗個熱水澡,喝杯熱茶。而現(xiàn)在,我不得不趕往東下營加班。在那個遙遠破落的街區(qū)里,有一只變種貓正等著我去救命,盡管如此,它的主人卻為加班費的事兒和我糾纏不休——算了,人雖可惡,貓不該死。
我還沒吃晚飯呢。
想到東下營區(qū)的夜宵,我稍感慰藉,盤算著救了貓后,趕到街角的面館,吃一碗熱騰騰的云吞面。其實,那家店的手藝著實一般,但面湯里蘊含著莫名親切的滋味兒。當初就是沖著它,我才選擇開通東下營區(qū)的業(yè)務。
雨停了,公交車遲遲不出現(xiàn)。夜風肆意捶打空蕩蕩的站臺,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谋г埂N掖蛄藗€哆嗦,干脆調(diào)出一支霹靂舞曲,在忽明忽暗的街燈下跳起舞來。
這不僅是為了御寒。
跳舞是我唯一的消遣。即便是這樣的樂子,我也許久不曾體驗。
拉繩,虎跳,擦玻璃。半支舞曲下來,寒意漸消。喘息間,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佇立著一個身影,雖看不清臉,但我感覺到,他正看著我發(fā)笑。
這個點兒出現(xiàn)在去往東下營方向的公交站,除了跟我一樣的底層加班人士,也就只有流浪漢和殺人無罪的瘋子。
我轉(zhuǎn)過身,避開他的目光,耳機里舞曲猶在,但我已沒了興致。繁重壓抑的生活讓人容易分裂,在公眾場合跳霹靂舞,被恥笑“傻X”是常態(tài),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被舉報——一旦被視作精神出了問題,除了冗長的審核,恐怕連這份收入微薄的變種獸醫(yī)工作也保不住。
然而,這人竟然繞到我面前,還走近了一點兒。他雙腿并攏,憨厚地揮著右手。
這要不是討錢的,便是神經(jīng)??!我下意識地后退兩步,不禁東張西望。然而四周冷清,除了這人,不見其他動彈之物。
懊惱間,他朝我走來,笑著說,你的舞跳得還是那么好哇,阿立。
這下我再無理由漠視他的存在。當一個陌生人認可你的小癖好、并準確叫出你的名字時,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禮貌回應。
你認識我?
此人瞇起小眼,點了點留著板寸的圓頭。他身材敦實,披著不合時令的絨大衣,里面穿著臟兮兮的連體工作服,與這身衣服極不相稱的是緊致的小麥色皮膚,尤其是臉頰,光滑得就像精心打磨的雕塑。
他在我面前停住,張開雙臂就要擁抱,我下意識地后退。頃刻間,汗酸味和諸多問題一同襲來——
他究竟是誰?
做什么工作?
我倆是如何相識……
后腦傳來一股鉆心的疼,疼得我眼冒金星。
我抱著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
起先他有點兒慌張,但很快就接受了現(xiàn)實,輕嘆口氣說,看來你真的不記得了。
他說的沒錯。對于更早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偶爾努力嘗試追憶,腦殼深處好似有鋼鐵蠕蟲作祟,最后,整個世界只剩下疼,白茫茫的疼。
年長一點兒的人說,那是傷寒的后遺癥。
在我生活的這一片區(qū)的人,無一例外都得過傷寒。關(guān)于治病的記憶,也都只剩零星碎片——模糊的臉,空洞的求救,刺鼻的酸味兒……
對這種莫名巧合的解釋,一直流言不斷,卻始終沒有定論。
有時候,我也會琢磨,住在其他地方、尤其是高端社區(qū)的人,會不會也有相似的經(jīng)歷?
然而,我甚少有機會接觸來自高端社區(qū)的人。即便遇見,也懾于他們的孤傲眼神和腳邊盡忠職守的機械犬,不敢靠近,更別說交談。
前妻總嘲笑我,因為怯弱,我只能混跡低層,服務那些甚至不愿付加班費的客戶——話雖難聽,倒也沒錯,而后來,她用行動作了定論。
想到前妻,我的腦袋更疼了。站臺發(fā)出公交車即將到達的提示。雙腿被重新注入力量,我扶墻起身,沖他擺擺手,便朝著站臺邊緣挪步。
他將我攔住。
阿立,我是瀚森,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我搖搖頭,一言不發(fā)。我以為這樣就能把他打發(fā)走。劇烈的頭痛砸碎了微弱的判斷力,此刻我只想他趕緊在我眼前消失,又或者,我在他眼前消失。
他的眼圈紅了,淚珠若隱若現(xiàn)。我瞥向一旁,公交車的前燈依稀晃蕩在馬路拐角。
他說,我的時間不多,更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只是,我想找你跳最后一場舞。
說罷,他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只透明的長方形盒子,那是外置供放喇叭,早就絕跡市面。他把喇叭放在地上,一首更古老的舞曲緩緩升起。過了第一個重拍,歌名竟在我腦中蹦跶起來——它與這夜的溫度相當貼合——《冷若冰霜》。
我沒有上那趟夜班車。
魚跳,陀螺,太空步。他跳得真不錯。我嘗試回憶,上一次近距離觀看這么迷人的霹靂舞是什么時候?
然而頭腦仍一片空白,慶幸的是,頭不再痛。也許他跳得久一點,甚至接著別的復古舞曲,再來一段兒,我可能真的會回憶起一些人和事兒,比如曾經(jīng)的舞伴,眼前富有動感的胖子……
可我們被打斷了。
刺耳的警笛從拐角傳來。悠長,不中斷,霸道地向天地宣告它的降臨。然后是久違的藍紫色射燈,從黑色轎車頂上釋放,肆意掃蕩所及之處。
他的反應很快,把喇叭和我一起帶進身后的暗巷,之后一路飛奔。我不知道為何要跑,至少在當時,我是屬于“良好市民”的范疇,但在某種本能的驅(qū)使下,我跟著那個叫瀚森的人,一并消失在暗夜。
啪!
齊立的講述被一顆冰雹打斷。它沖破窗戶,煞有介事地落在桑桑貓的腳邊。她撿起冰雹,一臉不解。在盛夏時節(jié)出現(xiàn)冰雹已經(jīng)很反常,更詭異的是,這顆冰雹呈現(xiàn)通透的猩紅,就像血液凝固而成。
天上,又怎么可能有成片的血呢?
桑桑貓一度覺得,是因為眼睛疲勞造成錯覺。寒風透過窗上破洞涌入,她清醒了,把冰雹置于茶幾中央讓眾人查看,卻得到一致的驚愕反應。
最為過分的是竹筱。她拿起冰雹,放在鼻尖聞了聞后,竟然捂臉飲泣不止。
這讓桑桑貓氣不打一處來。她掐著眉心,不耐煩地嗔怪,“竹小姐,不就下了點兒冰雹,有什么好哭的?”
竹筱擤了把鼻涕,拖長的哧溜聲叫桑桑貓直起雞皮疙瘩。“桑小姐,你沒聽說過‘下血雹必有噩兆’的傳說嘛?”竹筱反擊道。
桑桑貓一怔,眼中的怨念愈發(fā)濃烈。
還是齊立給解了圍。他踱步到桑桑貓身旁,輕拍她的肩頭,環(huán)視眾人。
“先別管這雹子是紅是綠了,請讓我說完吧……”
夜里十一點整。
我們跑了很久,直到喘著粗氣,再也挪不動腿。眼前是東下營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學校。校門極其簡約,由一長串半弧形鋼架連接組成,若身處其中,像是走進延綿不絕的銀色隧道。
瀚森幾乎把臉貼在玻璃墻前,抬頭看去,雙眸熠熠生輝。
阿立,你覺不覺得,這大門兒跟我們第十三學院的很像?
我平復呼吸,沒好氣地說,哥們兒你聽著,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什么十三院,而且我已經(jīng)好久沒碰上警車,剛才跟你這么一跑,我要是被拍到,后果很嚴重的——稍等,你剛才說時間不多,是什么意思?
如果說,腦子是一架鋼琴,那么瀚森的回答就是撥動琴弦的手指,奏響關(guān)于久遠回憶的狂想曲。
再過一小時,我就三十歲了,他說。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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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康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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