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是另一重現(xiàn)實的容器。如果兩個小時不夠，是為了創(chuàng)造更大的奇跡么？

無論是瓦格納的四聯(lián)歌劇《尼伯龍根指環(huán)》，還是美國百老匯偶爾為之的周末連演大戲，都帶著些戲迷過節(jié)的意思 。這在古代中國也是傳統(tǒng)，演足一臺全本戲需要幾天幾夜。當(dāng)代比較著名的一個案例是在1999年，旅美華人導(dǎo)演陳士爭將全本昆曲《牡丹亭》帶去紐約和巴黎，全長近二十小時，分六場，連演三天三夜。據(jù)當(dāng)年在現(xiàn)場的觀眾回憶，劇場內(nèi)有鳥雀飛舞，野鴨嬉水，臺上雕欄水榭，場外有中國城小吃攤，觀眾可自由出入，聊天瞌睡…… 如此節(jié)日盛宴，又像一種儀式。

2007年，法國祖母級前衛(wèi)劇場導(dǎo)演亞莉安·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曾帶領(lǐng)她的 “太陽劇團”，推出過一部馬拉松戲劇的典范——《浮生若夢》（又名：蜉蝣）。全劇長達七個多小時，講述法國當(dāng)代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上百個片段被細膩而巧妙地編織成“似水年華”，生死情仇在貌似黯淡平凡的日常生活的織體下暗涌。《蜉蝣》塑造了一種近在咫尺的親密和真實，觀眾與幾十個演員共度七個多小時，深入其境，達到情感共鳴。

更有甚者，2009年，英國有一出叫作《美狄亞旅館》的六小時大戲，從半夜演到天朦朦亮。觀眾置身于希臘神話《美狄亞》中，逛集市，鬧婚禮，上床，聽枕邊故事，又在凌晨三點被叫醒，成為復(fù)仇和陰謀的旁觀者，與黑暗的斗爭持續(xù)到曙光初現(xiàn)…… 這類“無政府劇場”一時間在歐洲蔚為風(fēng)尚，各種實景、流動、互動實驗，均從物理的真實著手，企圖讓觀眾徹底掉進劇場這個愛麗絲的“兔子洞”。

這類創(chuàng)作者中，大概以英國的頭暈眼花劇團(Punchdrunk)最為著名。兩年前，我無意間在紐約的一個犄角旮旯看到他們的大作《夜未眠》。一幢六層樓、近百個房間的飯店，被全部改造為劇場——栩栩如生的《麥克白》的時代。 觀眾信步其中，看到好似打亂的撲克牌一般的劇情，走完全場需要三個多小時，而一百個人則看到一百個“麥克白”。罕見的規(guī)模、汗牛充棟的真實細節(jié)、蛛網(wǎng)般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和解構(gòu)，均令人嘆為觀止。

時隔一年多，我又在倫敦慕名前往他們的新戲《溺者》。這回，劇場換成了一個好萊塢影棚，改編故事?lián)Q成了《沃伊采克》，出品方也升級成了英國國家劇院。而令人驚訝的是，當(dāng)形式的新鮮感被消除，技巧的包袱被抖開之后，我竟無法感受到這出戲的絲毫魅力。角色和情節(jié)像撲克牌一般單薄而缺乏內(nèi)涵，視覺和表演也顯出了商業(yè)復(fù)制的粗糙以及一味感官刺激的廉價感覺。途中，我被一個女演員牽住手并在臉上吻了一下，卻只讓我反感地意識到，他們把勁兒都花在討好觀眾上了，離真正動人的藝術(shù)相去甚遠。

由此又想起法國老太太的《蜉蝣》，它為什么動人呢？顯然，并非因其超長的尺度、罕見的演員規(guī)模，也不見得是巧妙的時空技巧和舞臺手段。那宛如生活本身一般的真實細膩和自然的流動，有張有弛，濾過七個多小時，沉淀為美。要知道，“太陽劇團”已有50年歷史，幾十名男女演員常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舉手起落、一言一笑間，均有默契。《蜉蝣》是長期集體創(chuàng)作的成果。當(dāng)這種精湛的關(guān)于生活的舞臺轉(zhuǎn)換長至七個多小時，便成了奇跡。

原文?亦朋 （已獲作者授權(quán)）

年度觀之無憾：法國太陽劇團《浮生若夢》

俗話說，「不到北京不知官大」，那我想要對上一句俗氣的話，作為對於這群不俗的人、不俗的作品之贊，「不看陽光不知戲好」。

很久很久，沒有看上一出這樣的戲了。Theatre du Soleil,Les Ephemeres。

既殘酷，又溫柔，在臺與臺的流動之間，這世界的一生似乎就凝鏈在這一天的這一些場景中。

下午兩點出門，晚上十一點才看完到家，但，坐在劇場中的時間，卻流逝得如此澹然又凝重，演出時間長達六小時半的戲，看完之後，眼淚掉了三四次，而心里眼里，都飽滿得如同一掬金黃色澤的Veuve Cliquot Ponsardin，杯中已經(jīng)滿溢，心底還是不斷涌出源源不絕的氣泡，那般地說不盡又舍不得。（比起來，九月看的《安徒生計畫》好像只是炫技。）

今年因為諸多因素，不管是金馬或是兩廳院的二十周年慶，都看得有一搭沒一搭的（本來就不是文青，老了更沒體力跟精神當(dāng)文青），連本來已經(jīng)到手的Pina Bausch票，都在前一刻突然心生厭煩轉(zhuǎn)讓給人；近日因諸多心緒繁雜，本來今日出門前還有點擔(dān)心長達六小時半的戲，加上是另搭帳篷、我本預(yù)期坐的不會太舒服，還很擔(dān)心會不會重演前幾日去看另外一出戲時，因為得坐在地上，結(jié)果中場就溜出來，跟同事一起躺在外邊的草皮看月亮喝啤酒的戲碼。（真的，現(xiàn)在千萬不能叫一個哈比歐巴，在下班以後還要坐在水泥地上看兩小時的文青戲啊。）

加上前一晚半夜還因為一些累死人的因素搞到三點多，結(jié)果倒頭就睡，醒來很要命的已經(jīng)快要兩點，頭發(fā)草草抓兩下就沖出門（身上還有另外一個香港朋友的票呢），到了票口，險險兩點半，本來非常擔(dān)心看著看著戲，就會睡著。

但一進去，木頭椅子的香味就讓我整個清醒過來。從法國大手筆空運過來的帳蓬與座椅，散發(fā)著一種濕冷卻清爽的香氣。是成長於自然、又回游過都市的旅行味道，一如戲中的故事流轉(zhuǎn)。

而因為險險遲到，沒有劃位，被安排坐在邊邊最高一排，本來想糟了這下子會不會看不清楚，沒想到卻是一個極佳的好位。

離帳篷的頂很近，恰好可以聽見幾乎像是跟著劇情cue點走的風(fēng)聲雨點。（真的，那臺北冬季的雨聲，簡直是跟著戲走的。尤其一場母親想要在圣誕夜離家出走的戲，在慌亂的爭執(zhí)臺詞結(jié)束後，雨聲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地剛好隨之切入，在靜默的對峙中格外襯托出那份尷尬。是老天都被莫虛努金的舞臺魅力迷住了嗎？）

離帳蓬中心的表演區(qū)有段距離，剛好以一種俯視的角度，更清楚更抽離地看見場上的情節(jié)，讓“換景也能變成演出”的陽光劇團的魅力，在適當(dāng)?shù)木嚯x中能被消化得更加徹底。

離超有魅力的超猛長胡子音樂阿伯正好是對角，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在昏黃的小閣樓狀的表演區(qū)中，他怎樣在六小時半中彈奏十多種樂器，還可以吹口哨做口技，連跟身邊遞樂器的助手或是斜對角打燈的staff使眼色，都是迷人得不得了的表演。臺下沒戲，我就顧著看他。

當(dāng)然，場上的表演更是迷人。

都是一段一段的小故事，像是詩篇，也像是散文，更像是人生夢里夢外的切片縮影。

藉著一個年輕女子追尋逝去祖母的人生痕跡，在不停輪回替換的圓盤上，展現(xiàn)出兩個家族，三個世代的悲喜與哀榮。背景或許啟於二次大戰(zhàn)的沉重巨輪下， 但導(dǎo)演卻沒有旺盛的企圖心去突顯這個時代的歷史傷痕，只是透過一段段的小故事，呈現(xiàn)出這個時代普世的滄桑與溫暖。

追尋母親與祖父母在二次大戰(zhàn)時故事的女兒，與喪母小女孩相濡以沫的變性人，怪怪老婆婆與醫(yī)生之間的奇異母女情，家暴父親與受虐母親之間的追趕與後悔，只想回到出生地拍張照、卻無意間撫慰了多年前帶過自己的老師的莽撞少女…..每一段都沒有先後，卻又都可以彼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

連推動小圓臺的crew身段，都優(yōu)雅好看得不得了。

雖然以節(jié)奏而言，首部曲的下半與二部曲，都有點落拍的感覺，但整體看完，我還是忍不住并且很沒用地掉了三四次眼淚，光是一個母親在女兒約會前，叫住女兒，遞給她一條項鏈的動作，我就哭了。（我的媽啊那時才是首部曲上半場的第一場戲啊）

兩部曲的中場，演員們都會推著小推車出來，分送水跟餅乾跟觀眾一起分享，謝幕時，所有轉(zhuǎn)輪盤的crew和演員也都穿著黑衣一起謝幕，無先後，無差別。不管是誰，都是這個劇場的工作者，同等的重要，同樣的平等，莫虛努金以人民公社的理念，即使時光荏苒二十年，都仍看得到她的堅持。

同行的香港朋友曾是彼岸大導(dǎo)林兆華工作室的經(jīng)理，看完對我說

「這是我十幾年來看過最好的戲?！?/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