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稱》史鐵生
那年秋天我分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壞,就是太高了,在二十一層,而且遠離市區(qū)。我請了半天假去看那房子,坐了將近兩個鐘頭汽車,下車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座樓,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方圓幾里地內(nèi)只有那一座樓。樓是白的,有青磚的院墻圍住。環(huán)境也好,三面都是樹林,南邊有一條河。河從西流向東,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青磚的院墻齊岸而立,一座小橋直入院門。
盡管如此,當我走進院門時我還是想確定一下我是否找對了地方。挨近西院墻有棵巨大的梧桐樹,一個姑娘背靠樹干坐在安靜的濃蔭里。我走過去向她打聽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樓,我覺得我的聲音并不是很低。她抬起頭,像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又恢復(fù)到原來的姿勢,垂目望著樹蔭中秋陽灑落的變幻不定的光點,那光景仿佛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站在那兒稍稍等了一會兒,聽見她喃喃地說:“順其自然?!甭曇綦m輕,但一字一頓很清晰。我點點頭,確信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的思緒仍在一個美妙的世界里,剛才不過是被一聲凡俗的響動騷擾了一下罷了。我有些抱歉,有些自慚形穢,便倒退著轉(zhuǎn)身,徑直朝樓門走去。我想這座樓不會不是那座樓。
樓幾乎是空的,還沒有住戶搬來。電梯沒人開,都鎖著。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既然來了總不該看一眼樓梯就這么回去,只要不要求速度我想我爬到二十一層不會出什么問題?!绊樒渥匀弧?,那姑娘是這么說的,看來這是一個恰當?shù)闹愿?,于是我沉了沉氣,開始爬。爬到三樓,喘口氣,我從窗口探出頭去又看那姑娘,她依然坐在那兒,頭微垂,兩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出神入定,樹影和太陽的光點在她素雅的長裙上離合聚散,無聲無息?!绊樒渥匀弧保沁@樣說的,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并沒看見我,甚至根本就沒聽見那一聲凡俗的響動,無視無聞,她正神思悠游不在物界。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感覺到了她神容的寧和與陶醉??床灰姷那镲L(fēng)掠過那棵巨大的梧桐樹,發(fā)出柔軟凝重的響聲。在秋天,在太陽快要沉落的時刻,獨自離開家,把漸漸涌起的黃昏關(guān)在屋子里,沿著野外的小路任意地走一走,循著草木和泥土的氣息任意地走一走,這是誰?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面對一座尚無人住的高樓,坐下,依靠著一棵百年大樹,坐在它飄搖的濃蔭里坐在它低吟般的聲響里,使那兒成為自己的地方,她是誰?想一想很近的和很遠了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的和很縹緲的事情,身心沉入到自然的神秘中去……這樣的人是誰?一個可羨慕的女人。
而我還是得繼續(xù)爬我的樓。不知道自然的神秘是怎樣安排了我的,譬如說爬樓,譬如說在二十一層上將有一套屬于我的房子,這件事是在什么時候注定的?怎樣注定的?四層、五層,我又得歇一下了。說老實話,歇一下是次要的,我一邊爬一邊片刻不忘那姑娘。我絕無歹意,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擔心她已經(jīng)離開了。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再看看她獨自在那棵大樹下沉思默坐的恬淡與悠然。我朝下望,她沒走,她還是獨自坐在那兒,還是那個姿勢……可是,這時候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男人,在西院墻的外面,順著院墻來來回回地走。剛才我沒發(fā)現(xiàn)他,剛才有院墻擋著我不可能看到他,院墻挺高,這會兒我是在五層樓上,即便這樣我也只能看到他的頭和肩。他像是困在籠子里那樣走來走去,走一陣就停下來,望著遠處一口接一口地吸煙,然后再來來回回地走,然后再停下來使勁抽煙,望著遠處的樹林。我甚至聽得見他的腳步聲:煩亂,不安。我甚至聽見了他劃火柴的聲音:劃斷一根又一根。他停下來的地方也是在那棵梧桐樹的樹蔭中,只與那姑娘一墻之隔。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使我注意到,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院墻的西北角上有一扇小門。不用說,那扇小門一直就有,只是剛才被忽略了,現(xiàn)在它格外顯眼。他是誰?他是她的什么人?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四周沒有別人,附近再沒有別的人,怎么回事?男的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女的默然無語心神恍惚,出了什么事?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一道斜陽從小門中間的縫隙穿過來,躺在墻根下潮濕的陰影里,又鮮明又凄艷?!绊樒渥匀弧?,姑娘是這樣說的,她指什么?“順其自然”是指什么?她只好離開他嗎?不得不離開他?是呀是呀,不得不這樣的話也就只有順其自然。不得不,就是說,她依然愛著他,可她又無能為力?!绊樒渥匀弧?,可不是么?她這樣說的時候語調(diào)空空洞洞,眼中全是迷茫。她根本就沒看見我,她當然不可能聽出我問的是什么。她滿腹愁腸,眼前只有往日的歡樂與辛酸,卻終于沒有了路。墻外的那一個呢?他發(fā)瘋般地愛著她,想使她幸福,多么希望她會因為他而更加幸福,卻沒想到竟使她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境地。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原以為他愛她同時她也愛他這就夠了,他沒想到世界是這樣大,生活是這樣千聯(lián)萬系。
“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彼詈罂赡苁沁@樣說。
女人垂目坐在樹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圍,在她眼前,不安靜地走。
“只要你覺得幸福,我怎么都可以?!彼麑λf。
“否則你就別怕,否則你就得拿出勇氣來?!?br>
“你說話呀?這么久了,你得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br>
女人說不出話來??隙ê头穸ǎ皇沁@么簡單的邏輯。
男人說:“我就等你一句話了,行,或者不行?!?br>
男人說:“關(guān)鍵是你怎么想,關(guān)鍵是你自己覺得怎樣才幸福?!?br>
男人說:“我并不是要你馬上決定,可我得知道你自己覺得怎么更好?!?br>
女人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怎么更好?也許你我從來不認識更好,也許人從來不要去愛更好。從來不要有你這樣一個人,從來不要有這樣的秋天,這樣空空落落的午后的陽光和這樣大的一片樹蔭,都不要有。這樣兩條頎長而不能安穩(wěn)的腿,這樣一雙瘦削而敏捷的腳,這樣地把落葉碾碎,不要有,還有落葉碎裂時經(jīng)久不息的聲音,不要有,從來都不要有……
“你倒是說話呀?”男人說,“我不知道你什么話都不說是什么意思?!?br>
“我不懂我的問題有什么難回答?!?br>
“我不知道我還能怎么說,我還能怎么做?!?br>
“好吧好吧,也許我不該再這么纏你,也許我應(yīng)該知趣地走開?!?br>
“好,我走。我沒想到我會讓你這么為難。我只再說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么都行?!?br>
他說完類似這樣一些話轉(zhuǎn)身走出那扇小門。她沒有攔他,她實在沒力氣去攔他了。她聽見他走出小門去,她絕望地聽著那離去的腳步聲,屏住呼吸聽著,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并沒有走遠。她松了一口氣;或者是相反,絕望得更加深重。她聽見他一直都在墻外徘徊,聽見他在吸煙,聽見他在嘆息,聽見他的心在抽泣。她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順其自然”。風(fēng)在梧桐樹濃密的闊葉間穿過,在遠遠近近的樹林間穿過,響得像水聲,像槳聲,像不知所在的遙遠的波流。為什么呢?父母反對?還會因為什么呢?哦,我還是爬我的樓去吧,我是來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層上去。
不過,也許是她并不愛他?或者是她曾經(jīng)愛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愛了?
“可到底為什么?”那男人說,“我不想勉強你,可我得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彼皇遣幌敫嬖V他,她真是不知道怎么說。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卻是都說不清,確實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好像又找不到了?!绊樒渥匀弧保沁@樣說的,她一直都是這樣對他說的,現(xiàn)在她在心里還是這樣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愛與不愛是無法求證的,只能順其自然。男人便跑到墻外去?;蛘呤潜瘋蛘呤菓嵟?,男人轉(zhuǎn)身穿過那扇小門走到墻外去?;蛘呤菒郏蛘哂质呛?,男人什么也不想再說就走出那扇小門去。但他畢竟離不開她,畢竟不想離開,神焦氣躁一籌莫展,站在那里空茫四顧。太陽正接近著那片樹林,灰喜鵲的叫聲此起彼落。女人在墻這邊擔心地聽著他的動靜,她也不能離開,她怕他也許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傻降自趺崔k呢?毫無辦法,只有順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禱,只有這樣是明智的,是正當?shù)摹?br>
我爬到了七層。從七層望下去,視線越過近處的茂密的樹梢,我看見那片樹林里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見一座,然后是兩座、三座,細看時,星羅棋布散立著很多,我才知道那兒是一片墓地。原來是這樣,那男人一直是在望著那片墓地。哦,原來是這樣,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凈的裝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日,他們倆一起來這兒看看。死,一向是件最為神秘的事。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了,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可以想可以說可以笑可以愛……卻忽然沒有了,曾經(jīng)是那么親近,你想什么時候見到他就見到他,有什么話你想跟他說你就可以跟他說,然而他死了,你永遠看不見他了,假如你有句話忘記告訴他了你就永遠不能告訴他了。直到很久以后,直到很多年以后,這個女人來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在墳前培一把土,在墳前灑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沒了,找不到了,哪兒也找不到了永遠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墳旁,身上,還有心里,一陣陣覺得冷。
男人勸她:“這是自然規(guī)律,你應(yīng)該懂得這是必然的歸宿。”
她看著那座確鑿無疑的墳?zāi)?,依然不相信死竟是這樣殘酷。
“你別這樣,好嗎?別這樣?!蹦腥藙袼恼Z氣又溫柔又謙卑,仿佛那是他的一個錯誤。
“活著,得學(xué)會忘記?!蹦腥苏f。
女人看著那座墳?zāi)?,并且總在看見一個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象不出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說:“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經(jīng)解脫了。你得想我們還活著。”
“我和你,”男人說,“我們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很久,女人離開那墳?zāi)梗跇淞掷锩つ康刈?,長裙飄動得像是一縷游魂。她走出樹林,這兒有一座白色的樓房,圍著長長的青磚的院墻。她走進那扇小門,這兒好,這樣一棵孤獨的大樹使人能夠鎮(zhèn)靜些,仿佛有所依靠?!澳阕屛乙粋€人呆一會兒,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好嗎?”她說。她并沒有回頭,她知道男人一直跟隨在她身后。男人聽話地走開,走出那扇小門。她靠著大樹坐下,這兒好一些,一座空樓還沒有人住呢。陌生的地方利于忘掉往事,輕輕滑動的樹蔭和悄然飄落的葉子正是悲傷的心的位置。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她想,真的他說對了死并不一定那么可怕。“順其自然”,她輕聲說,也許是以為男人進來了,也許是在對冥冥之中的死者說,她根本沒看清我是誰,根本沒明白我在問什么。男人守候在小門外,女人這份永久的傷心常常搞得他狼狽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對那個死去的人是尊敬還是嫉妒,或者竟是有點兒恨,往往這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善良的人還是個心胸狹窄的惡人。他陪她來了,他答應(yīng)年年都會陪她來的,他知道自己說的話都會兌現(xiàn),但他也知道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希望她把那個人忘掉,永遠忘掉。他望著樹林和樹林中的那座墳?zāi)梗谄砬笊仙n給他保佑或者寬?。壕妥屇莻€人真正死去吧,他和她再也不到這兒來,再也別到這個地方來吧。
第九層了,傍晚的秋風(fēng)有些緊了,要是今天夜里一場大風(fēng),明天樹葉就會掉落大半。這時落日的光芒幾乎是平射過來,我看見墻外那男人一只手遮在眉額上專注地朝樹林里張望,還是他剛才所希望的那個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個方向,我看見樹林里露出兩條交叉的路,在有陽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條東西走向,一條南北走向。我看見東西走向的那條路的遠端(即西端)有一個市郊班車的站牌。我看見這時正有一趟班車開到,一些人從車上下來。墻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兒望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人??礃幼铀袷窃诘群蚴裁慈?。然后車開走了,那些人散開各奔東西。大概都是來上墳的人,有的手里拿著鮮花。他的手慢慢放下來,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一邊點煙一邊開始來回走動,但這時他好像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抬起手搭在眉額上再朝那邊望:有一個女人向這邊走來。大概那女人剛才走差了路,現(xiàn)在返身朝這邊來。雪白的風(fēng)衣分外醒目,在樹林中時隱時現(xiàn)。男人的頭緩緩轉(zhuǎn)動,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個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腳步,東張西望一陣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風(fēng)衣隱沒在北面的樹林里。男人這才開始抽煙。沒問題,他肯定是在等什么人。在等誰呢?在等一個女人?喔嗬原來是這樣,他在等另一個女人,他們約好了在樹林東邊的這座空樓下見面?!澳菢鞘前咨模幸坏狼啻u圍墻。下了車往東,穿過一片樹林穿過一片墓地。”
“一片墳地?”
“對,我在那兒等你。”
可能是在一條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們都忙著要去上班的時候;可能馬路上已是車流人潮一片歡騰;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shù),城市還在淡淡的藍色之中。
“你說什么,旁邊是一片墳地?”
“沒事沒事,一點都不可怕?!?br>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車站上,在他們上次分手的時候。天空很暗,將要下雨,風(fēng)一陣陣地迅猛,潮氣在黑夜中漫延。也許是在雨后,闃無行人,濕漉漉的街道燈光輝映,像一條慶典之后依然盛裝的河流。
“真的,不可怕。一片優(yōu)美的墓地?!?br>
“往東?遠嗎?”
“不,不遠,你一下車就會看見它,那樓很高?!?br>
也許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里,街上偶爾有夜行者孤獨的口哨聲,小店就要打烊……
“那樓有二十一層,白色的?!?br>
“青磚的院墻?”
“對,我在那兒等你?!?br>
但是,墻里面這個女人呢?她是誰?她來干什么?也許她和墻外那個男人毫無關(guān)系?真的毫無關(guān)系嗎?她坐在大樹下一聲不響,她坐在大樹的后面,仔細注意會看出:她、那棵大樹、和那扇小門恰呈一條直線,從那扇小門的縫隙間正好不能看到她。為什么要這樣?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卻能夠聽見墻外的一切動靜。再說,男人為什么不到車站去等他的朋友?為什么一定要躲在這兒費勁地張望?“順其自然”,女人是這樣說的。要是她的丈夫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要是她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她能怎樣呢?痛苦,是的,她會痛苦,她會哭,會吵,會鬧,但終于又能怎樣呢?“沒有的事,沒有,”男人說,“根本就沒有那回事?!笨伤@樣說了之后,她知道他仍在與那個女人約會,又怎么辦?“不!不!”她還會哭還會喊,“不,這不行!不行……”“你怎么這么庸俗?”男人說,“你怎么這么狹隘?”男人說,“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她不過是一個朋友,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多,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無比興奮,而跟她在一起卻是話越來越少,越來越沉悶,她能怎么辦呢?“為了孩子?!彼龑λf。她不想再吵,也沒力氣再哭,她說:“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們的孩子?!薄昂冒珊冒?,”男人說,“你既然一定要這樣想,我可以不再與她來往?!笨伤@樣說過之后卻背著她繼續(xù)與那個女人來往,要是這樣,她還有什么辦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還可以鬧得四鄰皆知滿城風(fēng)雨,她可以走可以離開他,但是她愛他,愛是和死一樣說不清楚的事,她不愿損害他,也不愿離開他,怎么辦?這個癡迷的女人,她跟蹤著他來了,她看見他在墻外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候著他那個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繞到這座空樓的另一面,走過小橋走進大門,走到這棵大梧桐樹下,聽了一會兒,聽見男人還在墻外,她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便躲在梧桐樹粗大的樹身后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來干什么?也許向那個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許當面跟那個女人談?wù)劊恳苍S當場揭穿男人的謊言?但這又都有什么用呢?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他已經(jīng)不再愛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著另一個女人,你對他還能有什么指望呢?只好順其自然,隨他去吧,只有隨他去了?!绊樒渥匀弧?,她這樣說的時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來,根本不記得有人向她問過什么。太陽完全落到樹林后面去了,晚風(fēng)一陣陣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樹下變得昏暗寂寥,那些飄搖跳動過的樹影和光點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覺中悄然而逝;當然明天它們還會在此處重演。走吧,去哪兒?回家去吧,家是什么?就這么呆著?呆到什么時候?無所謂?隨便?也好也好,順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還有十幾層樓要爬。
我的房子果然不壞,兩室一廳,大的一間將近十六平米,長五米,寬三米一七,小的一間長五米,寬二米四,整十二平米。像我這樣一個單身漢有這樣一套住房,是個奇跡。廳七平米,廚房差不多五平米,總歸我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很夠了。廁所居然是和洗漱間分開的,這出乎我的意料。壁柜很大,睡得下一個人。陽臺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從陽臺上可以俯瞰那片樹林。高深莫測的秋空下,樹林正是五彩斑斕,楓葉已經(jīng)紅了,銀杏全部金黃,松柏樹綠得發(fā)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點綴其間。我想,將來我要不要一塊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兒?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么字?在很長的一段年月里,我的墳前會時常有一些人走來,在雨天,在風(fēng)天,在雪天,在晴朗的日子里,他們走過我的墳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后又走開,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他們會不會想一想墳中埋的是什么人,這個人都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他們會不會想到,墳中的這個人也曾經(jīng)設(shè)想過他們的到來?可能有幾個注定要從我的墳前走過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生了他們正在朝我的墓碑走來,當然在這之前他們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事要依次發(fā)生,無法預(yù)測他們會經(jīng)由哪條路走來,因為我現(xiàn)在還沒死,一切時間地點都還無法確定,但這樣的事必定要發(fā)生,一個必定要走過我的墳前的人已經(jīng)啟程了,他這會兒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視野所及的地方。我這樣想著,忽然看見樹林里有一個孩子。
那是一個嬰兒,只有在二十一層上才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后面,躺在淡淡的夕陽的紅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輛嬰兒車,車里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玩具,他裹在粉紅色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張小臉。他睡得很熟很安靜,看樣子沒有什么能打擾他。他是誰?是誰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兒去了?怎么這么久還不回來?周圍沒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層上看得很清楚,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孩子為什么不睡在車里,為什么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棄嬰!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墻外的那個男人!和墻里的那個女人!那男人原來一直是望著他的孩子,他在墻外走來走去遠遠地望著他的孩子,也望著那個車站,看看有誰來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丟棄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親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么人。這是為什么,年輕的父親?還有墻里的母親,為什么要這樣?母親不忍心看這一幕,她躲開了,她走進那扇小門,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坐在大樹下如同坐在一個惡夢中,她在聽孩子哭沒哭,她在想給孩子帶的玩具夠不夠,她在聽著遠處樹林里的動靜,她在想這孩子注定的命運是什么。是呀,她剛才看我時的目光多么驚惶,她沒料到會有人從南面的大門走來?!绊樒渥匀弧?,她說這話的語氣多么絕望。也許我這人看起來還像善良,但我并沒有向那扇小門去,她又不能告訴我“到樹林里去,謝謝你了,替我們養(yǎng)大那個孩子”,她無可奈何地想: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天色越來越暗了,那個孩子還在作著香甜的夢。他會作夢了嗎?他能夢見什么?不不!不能這樣!我想,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應(yīng)這樣。我下樓。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下樓無論如何比上樓要好對付一些。十四層歇一歇,七層再歇一歇,到了樓下我覺得心臟除了跳得更活潑一點之外沒有別的變化。
女人還在那里,兩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天,閉目坐在大梧桐樹下,一動不動。我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她似毫無覺察。我想男人還是去找男人談?wù)劙?。我走到那扇小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再拉一下,也沒拉開,原來這門是鎖著的從外面上了一把大鎖。奇怪,那么這女人是怎么進來的呢?我的大腦和我的心臟一樣,都不算很好,想了一會兒我才想起自己是怎么進來的。我跑向南面的大門我想繞到樓的西面去,最好先到樹林里看看那個孩子,天晚了又涼了,孩子別病了,然后我要去與年輕的父親先談一談,要是可能再與孩子的母親也談?wù)?。“你們這是干什么,干什么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沒結(jié)過婚?沒結(jié)過就趕快去結(jié),來得及。”“千萬不要這樣,你們倆當初的膽子不算小,現(xiàn)在怕什么?”“什么也甭怕,讓別人說去,‘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這是一個大人物說的不會錯?!薄澳銈兛纯矗@孩子有多好,有多乖,私生子都聰明將來也做得大人物,大人物是不應(yīng)該扔在墳地里的?!钡牵?!南面的大門前是一條河,我?guī)缀醢阉浟?。這河是緊貼著青磚的院墻流的,在院墻與河之間沒有距離,通過小橋只能走到南岸根本無法繞到院墻西面去。我過了小橋,往西走了很久,沒找到能過河的地方。我又順著河岸往東走,走了很久,仍然沒有能過河的地方。這又是怎么回事?那院墻挺高,別說是女人,就是那男人也很難跳過去。我繼續(xù)往前走,我想總得有能過河的地方。又走了很久,暮色已經(jīng)濃重,仍不見有能過河的地方。我想,能過河的地方大概還是在西邊,就再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我碰見了一個女人,我說:“請問,哪兒可以過河?”“過河?”她東西張望了一下。這時我看出她就是剛才坐在大梧桐樹下的女人。
“往西,約五百米左右有座大橋?!彼f。
我說:“你到哪兒去?”
她滿腹狐疑地看我好一會兒,“回家呀!”
“那,他呢?”
“誰?”
“墻外的那個男人是誰?”
“男人?廢話!你要干什么?”
“好吧不提這個?!蔽艺f,“那么孩子呢?”
“孩子?什么孩子?”
“在西邊的樹林里的那個孩子!”
她笑了:“你沒病吧?”說罷轉(zhuǎn)身要走。
“那兒有一個被丟棄的孩子!聽我說,不管怎樣天這么晚了我們得先去把孩子抱回家!你再說一遍,橋在哪兒?”
事實證明我的心臟還不錯,我一路小跑到了那片樹林里,心臟還在正常地工作著。我找到了那塊墓碑,我敢保證就是那塊,我發(fā)誓我沒看錯我不會認錯。但墓碑前什么也沒有,沒有孩子,也沒有嬰兒車。我趕緊去看那個男人,他還在西墻外,他正在整理一堆畫具,畫筆呀,畫箱呀,顏料呀,瓶瓶罐罐一大堆攤開在墻根下;一幅題為“林間墓地”的畫作已經(jīng)完成,立在一旁。我走近問他:“你沒看見樹林里有個孩子嗎?”“孩子?什么樣?有多大?”“很小,也就是一兩個月吧。”“好家伙你可真行,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把他弄丟呢,他自己又不會跑?”我們倆一齊朝樹林里望。我順著青磚的圍墻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來來回回走了幾趟,看不見,從這兒完全看不見那塊墓碑。這時候那個女人也來了,我對他們描述了一下我剛才看到的情景,我對他們說:“請你們相信,我身上最好用的器官就是眼睛了?!蔽覍λ麄冋f:“真的,你們別這樣盯著我看好像我有什么不正常似的?!蔽覍λ麄冋f:“要是咱們處長了,你們就會堅信,我是所有正常人中的一個。”
我說:“你們愿意跟我一塊再到那兒去看看嗎?”
男人說:“我不懷疑您的誠實,但是您自己能證明您自己把周圍的環(huán)境都看全了嗎?對不起,我得回家了?!?br>
女人說:“好吧我陪您去看一下?!蔽铱闯鏊皇菍ξ业那闆r不大放心。
我們走進樹林,走到那塊墓碑前。是的,沒有,什么也沒有。我在墓碑旁坐下,我說:“您回家吧,您不是要回家嗎?回去吧。”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說:“沒關(guān)系,您不用擔心我。我有點兒累了,想在這兒歇一會兒?!彼焓置嗣业拿}搏。
我說:“也許畫家說對了,可能孩子的父母就在近旁?!?br>
她說:“但也許我們并沒錯,在我們?nèi)フ夷亲鶚虻臅r候,孩子被人抱走了?!?br>
我說:“要不,咱們再到附近看看?”
我們倆一塊走遍了整個樹林,走到天完全黑透了。
我說:“您想他會被什么人抱走呢?”
她說:“我想是個好人抱走了,您說呢?”
我說:“依您看那孩子命運怎樣?”
她說:“順其自然?!?br>
這樣我們認識了。誰料到呢?兩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三年后她成了我兒子的母親。
一九九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