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同人】徐寧娘子眼中的梁山

孟冬十月,夜早早就黑了,在秀州這樣的江南地,空氣中可以吸進濕潤的寒意。月亮踮著腳從窗欞上經(jīng)過,灑落一地矜憫,似淚眼,盈而不墜。
我坐在燈下做針線。時間久了,就覺得眼花,想要把線穿進針孔里,竟多試了好幾次。
晟兒一聲不吭走出來,在我面前跪下,“母親早些歇息罷?!?/p>
我停了針,不必看,這孩子身上是和我一樣的斬缞。晟兒過了年便是十二歲,正是少年心事當拏云的時候。官人拋下我們孤兒寡母,為國捐軀去了,留給他一個“忠武郎”的頭銜——這月冷風清的好前程!
“你先去睡吧。娘把衣服再補補?!?/p>
我拈針在頭發(fā)上蹭了蹭,繼續(xù)低頭忙活,一針針刺進眼里、心里。
斬缞何須縫補。我縫補的,是官人的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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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糊里糊涂就上了梁山。起初以為,是官人的雁翎甲被人看上了;后來又以為被看上的是官人。事到如今,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是。
梁山做事不留后路。各家老小都被接來,明為體恤實為質(zhì)子,絕了人下山念想。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勸過“既來之則安之”。也好,強盜窩里,總有一口飯吃。
一天帶著晟兒去別家女眷處描花樣子,回來時小丫鬟報我:“林教頭來了?!惫灰贿M門就聽到一串爽朗的談笑,流水飛瀑一般。桌子上濃濃地點了兩盞茶??腿似鹕硇卸Y,喚了聲“阿嫂”。
往日在東京,總有人以各色理由邀官人出去。林沖,大抵也是數(shù)不清的同伍中那一個。我和他并不熟,斂容還下禮去,趕著孩子叫叔叔。
晟兒和他親,見面就纏上了,口口聲聲要跟林叔叔學武。林沖只是笑,十分扭不過時,轉(zhuǎn)向官人,“兄長的金槍法、鉤鐮槍法,隨便亮一件出來都是頂好的。跟我學什么?!惫偃艘残Γ白嫔狭粝裸^鐮槍法,傳內(nèi)不傳外,在我手里破了例。如今既是在山上長住了,你也須拿一樣跟我換才好?!眱扇舜蛉ち艘魂?,林沖脫口道:“當年我落草的時候……”
男人們開始說一些我不懂的話,什么“投名狀”、“火并”。這些陌生的名目像山中的云障,將我隔在外面。茶含在嘴里,無端令人體味到鐵銹般的血腥。林沖攬著晟兒的肩,眉眼間甚是關(guān)切,仿佛怕這孩子受了驚嚇。最后他難得嚴肅:
“兄長已到此間,慎莫再提舊話。”
原來流水也是能截斷的。
那時晁天王還在。后來山寨換了新主,人馬數(shù)多,各人領(lǐng)了職事四下去駐扎。林沖漸漸來得少了。再往后,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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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無非是放火殺人大酒大肉,外加勾心斗角各種算計。每次我看見那桿杏黃大旗就想冷笑。官人自教了一路鉤鐮槍法后,賦閑的時候還多些,比起隨駕龍符宮執(zhí)戟明光里的過去,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他也不說什么,唯有酒量一天天見長了。四十歲的人,鎮(zhèn)日披襟作雍容狀,有時高興,便用手指蘸著酒,教晟兒寫幾個字。終于我看不下去:
“官人啊……這樣的日子,你就打算一直過下去嗎?”
他聽了就煩,“怎么了?”
“我是跟你一輩子了。可晟兒怎么辦?”
官人作色而起,卻又一言不發(fā)。
我不管不顧地講下去:“晟兒離開東京時已經(jīng)記事,知道他父親是朝廷的人??扇缃瘢杖找姷氖鞘裁??你一次次下山與官軍為敵,攻打的都是大宋的城池,讓孩子怎么想?這還不算,湯叔叔他們得閑引人去泊子外哨探,若是上任官員,箱里搜出金銀來時,全家不留……”
“別說了!”官人怒喝,眉心突突地跳。
我退了兩步,靠在墻上,被金屬片硌著了。是那副雁翎甲。打從離開東京,他也懶得用箱兒籠兒去裝,就那么明晃晃地往屋里一放。“又不是沒被偷過?!彼麤]說,可我瞧得出那意思。
金甲反射的光芒灼亮了官人的視線,兩朵火苗面對面跳進了我的眼。他走過來,一把攥住我的腕子,骨節(jié)吱吱嘎嘎響。我吃痛,又不肯低頭。到底是武將,下手還識得輕重,“禍從口出……你懂什么呀!”
我往隔壁瞅了一眼,晟兒應該已經(jīng)睡熟了。我囁嚅道:“話不中聽。可我不能不說?!?/p>
他嘆了口氣,霸道地將我攬在懷里,“會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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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好的。宋江也是這么說。每次說降都許下宏愿,來日招安,得為國家臣子,一槍一刀戳出個功名,封妻蔭子,共享太平,不枉了一番辛苦。
這件事竟讓他做成了。
蓼兒洼依舊是風生水起,有挺秀的菖蒲,湛清碧綠,喜盈盈地探出水面。諸將留在東京城外候旨,林沖等元老回山遣送各家老小還鄉(xiāng)。孩子們歡呼雀躍,女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容光,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宛子城從沒有這么興奮過。
林沖站在高處指揮,看見我和晟兒娘倆,走下來打招呼??梢曰厝チ?,我自然欣慰,想了一下才問:“東京……可好?”
他點點頭,“徐兄一直盼著這一天。”卸去盔甲的林沖并不威武,布衣幅巾,周身流露出一種難言的情緒。也許是留戀?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離開梁山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晟兒搶著問:“林叔叔,你們這是要打仗去?。俊?/p>
“是的?!痹诤⒆用媲?,林沖總是格外溫和些,“去打遼國?!蔽矣洅熘偃耍辛譀_帶話。他一一都應下了。
那天有人看見林沖獨自去了山南。山南,是晁天王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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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知道后來見官人一面那么難——
破遼歸來,天寒地凍,部隊駐扎在郊外,不許隨意入城。
春水初生時,朝廷一紙調(diào)文,又派官人他們?nèi)フ饔懛脚D。
我匆匆打點了衣物送到軍營,官人收了。我絮絮叨叨說著小心再三的話,他笑言知道了,打仗哪有不流血的。我惱他不揀好的說,可又不敢說破,這年頭一語成讖的事太多。他利索地取了行李卷,“放心。那副甲,我還打算傳給晟兒呢。”
噩耗傳來的時候,晟兒正在讀書。我哭了個氣噎喉干,發(fā)狠要去秀州奔喪。報信人阻攔不住,只得跪下了,“大娘子!南邊還在打仗?。 ?/p>
我呆住,順著椅子軟倒,“那么,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
報信人回避著我的眼,“不知道……很快的?!?/p>
家中四處掛起了白幔,隔斷了陌頭的鵝黃嫩綠。我的眼前卻是漆黑無比。曾經(jīng)在樊樓上聽歌女唱過的一句詞,一字字明晰,慢慢地充斥了整個腦海:
悔教夫婿覓封侯。
首發(fā)于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