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么走了？”薛北客搖了搖頭。

　　老人笑了笑：“這還不算結(jié)束，關(guān)于公子忽的結(jié)局，還有個更加神奇的傳說。那時候公子忽掌握了宛州商業(yè)的大局，燮王也對公子忽的勢力頗為倚重，天啟城聽說公子忽散盡家產(chǎn)出走的消息，生怕沒有了他宛州商業(yè)的局勢會陷入混亂。于是燮王下旨，令內(nèi)監(jiān)奉著公侯的服飾封賞公子忽，務(wù)必留下他繼續(xù)經(jīng)營白水。內(nèi)監(jiān)緊趕慢趕，趕到白水城外的平水驛的時候聽到了公子忽的笛聲。這時他心里才放下大石，于是在平水驛排下依仗迎候公子忽。不過一群人等著等著，聽著那笛聲就在遠山間回蕩，卻是越來越遠?！?/p>

　　“怎么會越來越遠？”薛北客瞪大了眼睛，“白水城到平水驛只有五里，只有一條山路啊！”

　　“是啊，這就是不可思議之處。后來笛聲就消失了，公子忽再也沒有到過平水驛。無論是白水城的人，還是在平水驛恭候的內(nèi)監(jiān)，都聽見那笛聲越去越遠。白水城的人以為他去向平水驛，平水驛的內(nèi)監(jiān)以為他轉(zhuǎn)回了白水城。而公子忽自己，卻在那只有五里的山路上永遠地消失了，人們找去的時候，只看見那只雜毛的小驢在路邊吃草，而公子忽一直吹奏的那只翡翠笛子，就掛在驢背上的革囊中。”

　　茅舍中安靜起來，老人看著沉思的薛北客，挑了挑燈芯：“薛先生……”

　　薛北客忽地抬起頭來，猛地拍擊在小桌上：“我明白了。你不過是借這個故事勸說于我！可是這種道聽途說的故事又怎能讓人信服，公子忽？誰有知道這人到底有多少家產(chǎn)，又為何離開白水？這種陳年的舊事，不必再說，返還商鋪的事情更是不用提起！”

　　老人并無詫異，靜靜地聽他說完，溫然道：“舍下簡陋，特意買了新瓷招待貴客，現(xiàn)在倒是沒有新的器皿了?！?/p>

　　老人扭頭對著廚下的妻子喊，“把舊年那些碗盞拿一個出來為貴客盛酒吧?！?/p>

　　老人的妻子在圍裙上擦著雙手走出來，抱怨道：“都滿是灰塵，許久不洗的東西，一時怎么好拿出來？”

　　“叫你拿你就拿，我還是一家之主不是？”老人有些怒氣。

　　妻子無奈，起身去了后面的柴房，許久取回一只滿是灰塵的酒盞，去廚下洗刷了。片刻，老人的妻子將洗好的酒盞奉在薛北客的面前。當他伸手去拿那酒盞的時候，手卻像被電了一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酒盞竟然是翡翠的，玉色和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般無二，龍血翡翠的玉色！

　　“貴客見諒，只買了幾件新瓷，只好拿這只舊器皿充數(shù)了?！崩先说钠拮硬⒉煌讼拢瑓s在一旁靜靜地說。

　　她在廚下忙碌的時候就像一個鄉(xiāng)間的農(nóng)婦，可是此時薛北客猛一抬頭，卻覺得這個年老色衰本又其貌不揚的老婦卻有一種王妃般母儀天下的氣度，不施脂粉的眉宇間自有一份華貴的氣宇。

　　“龍血翡翠，薛先生所說的就是這種吧？”老人淡淡地說，“先生那枚戒指我不曾見過，不過當初我請玉工磨制這套舊器皿的時候，還有些散碎的玉料，被那個小人偷走了。有一些流落在燮王宮中，或者也有一些被磨制成了戒面?！?/p>

　　薛北客再看老人，還是那件葛布的長衣，老人整個人卻完全地不同了。

　　“先生……你，你，難道你就是公子……”此時的薛北客和那個看見龍血翡翠戒指的老朝奉一樣，完全止不住聲音的顫抖。

　　老人微微地笑：“我哪里有他的豪闊，不過年輕時候也賺過一些錢而已。”

　　老人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拿起一枚鐵筷子，將龍血翡翠的酒盞敲得粉碎。

　　“不要！”薛北客要去阻擋，卻已經(jīng)遲了。

　　老人拿起自己的粗瓷杯飲了一口，悠然嘆了一口氣：“年輕的時候喜歡金玉古董這樣的東西，一心只是要賺錢，要富比王侯，攬盡至寶。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白發(fā)蒼顏，而我收集的金玉古董卻還依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個傻子。再過許多年我化成一具枯骨，這些金玉還是依然故我，到底是金玉歸我所有，還是我為金玉所有呢？我短短一生的數(shù)十年，盡數(shù)都耗費在這些沒有生機的死物上面了?！?/p>

　　老人看了看薛北客目瞪口呆的模樣，微微搖頭：“世人說翡翠珍貴，可這種不可穿不可食的東西。在我看來用來做便器也不為過，何況是作為盤盞？你覺得可惜，不過是還未真正擁有不可計數(shù)的金玉珍玩，更不曾領(lǐng)會那富有天下背后的孤獨而已?！?/p>

　　“人能活幾何？你要做什么？你可真的清楚么？你的志向和抱負？開國的羽烈王從一介布衣而有天下，卻自謂平生所錯其實太多，你的志向和抱負，敢和他相比么？”老人起身撣了撣袍子，攜著妻子的手緩步走向門邊，“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有他的不容易處，別人一生的積累，你何苦要奪之而后快呢？”

　　油燈忽地滅了，老人、婦人和薛北客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薛北客雙手抱住了頭，無力地靠在了小桌上。

　　薛北客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和老人辭別，又如何回到府中的。等他回到宅邸，隨從已經(jīng)來通報，說是有人送上巨額的黃金，要求買回薛北客強行收購的所有小商鋪。薛北客一生都不曾見過如此多的黃金堆在一起，夸父族的男子高舉著鐵箱魚貫而入，每一箱都是足赤的金條，從門口一直堆到中堂。

　　薛北客明白這是老人要以黃金贖回那些小商戶的產(chǎn)業(yè)，他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只愿意收下了金條的一半，表示愿意將收購的商鋪全部返還，剩下的一半金條請那些夸父帶回，并對老人致以問候?？涓競儏s說自己無能為力，他們根本不認識什么老人，只知道有人托他們送來了這筆黃金。

　　薛北客派人在去嵐山中尋覓老人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找到那間茅舍，仿佛消失在嵐山的霧氣中了。

　　半個月后，薛北客離開了宛州。

　　再兩個月，晚春，花都開盡了，嵐山上一片深綠。

　　山崖下的碧草間，一塊大石上坐著白發(fā)白須的老人，一身的舊袍，拿著一支竹笛悠悠地吹奏。他背后是一間不大的小屋，被絨絨的黃花圍著，干凈簡潔。

　　山道上忽然傳來的腳步聲。穿過霧氣，一架沉香木的大輦由八名魁梧的夸父武士肩荷而來，大輦裹著墨綠的繡金緞子，流蘇間一枚玉佩寶光流溢，竟然是薛北客那日配在腰間的玉佩。悄無聲息的，夸父們將大輦停在老人的面前，簾子一掀，有從人早已灑上了花瓣，一只纖纖的細足踏在碎花上。

　　這是所謂的凈足，富貴人家出行的一項禮儀。

　　自大輦上下來的，竟然是黑臉疤面的老婦。可是她已經(jīng)換了衣著，月白色的水裙裹著纖細修長的身段，顯得幾分窈窕動人，遠不像她的年齡。老婦款步上前，在從人敷設(shè)好的錦褥上坐下。老人吹完了笛子，也跪坐了一側(cè)的錦褥上。

　　兩人對面一笑。老婦緩緩地伸手在臉上揉搓，那層黑色被她漸漸地揉去了，化作一些機稠的黑泥，白凈的肌膚漸漸顯露出來。當她再次抬起頭，已經(jīng)是年紀不過二十明眸善睞的少女，明珠白玉般細致動人，也不見了那條眉間的疤痕。

　　“江宛然多謝先生了，先生出這一計的時候，老實說我并無十足的把握?！鄙倥c頭致意。

　　“我這一計極險，不成就是笑柄。也只有宛州江氏的少主人，才敢信我這個老朽吧？只是可惜了那只龍血翡翠的盞子?！崩先说匦Α?/p>

　　“那只盞子也不可惜，它固然是龍血翡翠，但是其中所蘊的精魂，早已為前輩的秘道大師所汲取?？蓱z薛北客哪里看得出用過的龍血翡翠，和沒用過的差別？不過薛北客的財力果真驚人。后來他離去，我的門人查了他留下的賬本廢稿，若是以他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即使我們江氏傾盡全力，也未必可以取勝。這些年我們自以為在宛州坐大，四處置業(yè)散錢，手頭的活錢捉襟見肘，才有這場磨難?！?/p>

　　“江氏根基還在，薛北客即使一時取勝，也未必能持久。”

　　少女笑了起來：“北客空豪，卻不知道行商出世微妙處，終究是必敗的。他對自己沒有信心，他已經(jīng)堪稱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商，世上哪里又真有公子忽那樣的異人？不過是市井鄙俗人的傳說，倒是虧得他信?！?/p>

　　“是啊是啊，”老人笑，“哪里又真有公子忽那樣的異人和大風(fēng)那種的神獸？都是傳奇軼聞，不足為道?！?/p>

　　“那么按照事先的約定，我已經(jīng)支付先生四萬金銖，其余的事情還請先生好自為之，這棟屋子我要拆了，也不希望先生再回來?？傊?，我不希望這件事泄漏出去！”少女微一抬頭，眸子間精光閃爍。

　　“自然?！崩先似鹕?，長拜而去。

　　早有從人為他牽過一匹馬，老人翻身上馬，走入了山道盡頭渺渺茫茫的霧氣。

　　少女獨自端坐在錦褥上，眺望著一側(cè)的山澗，深深吸了口氣：“總要重振我江氏的聲威，讓我江氏的傳奇蓋過那不知所謂的什么剎那公子！”

　　她忽然起身，走向了自己的大輦：“把那棟小屋也拆了，不要留下痕跡?！?/p>

　　“是！”從人們得令之后，起步奔向了那棟黃花間簡潔淡雅的茅屋。

　　少女起身登輦，不再回顧。

　　“大小姐……”遠處忽然傳來了從人驚詫的呼聲。

　　“怎么？”江宛然猛地回頭。

　　“這里面……”從人手指著茅舍中，結(jié)結(jié)巴巴。

　　江宛然微一思索，提起裙裾疾步跑了過去。當她猛地推開茅舍，她猛地怔住了，屋頂投下的依稀陽光中，她奉給老人作為酬金的四萬金銖原封不動地封在鐵箱中，懸停在茅舍的正中。

　　而懸掛那只鐵箱的，是一縷細細的青灰色的絲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