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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鏈交錯:吃下了肉,人就會慢慢變化(下)| 科幻小說

2023-08-07 12:57 作者:未來事務(wù)管理局  | 我要投稿


今天帶來中篇小說《大肉》連載完結(jié)章。

這篇小說的背景發(fā)生于1942年的河南:一位國際主義醫(yī)生來到了苦難中的中國,將他對一次怪異事件的所見所聞、他對戰(zhàn)爭的悲憫思考記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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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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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队洃洸妒帧肥珍浻凇爸衅苹眉炎鲄矔た苹脛≡合盗小薄段磥硗隆?,《匯流》收錄于同系列《未然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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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肉(下)

全文約169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5分鐘

三、弱者的土地

饑荒到了十二月,愈演愈烈??h里的糧又一次被吃空了。也許是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的緣故罷,也許是醫(yī)生為大伙兒切除了尾巴,瘟疫在短時間內(nèi)似是平息了,然而因饑餓死去的人數(shù)卻直線上升。到了冬天,天上下起雪來,整個汲縣白茫茫的,隱沒在凜冽的白色死神的呼嘯中。當(dāng)下最缺的不僅是食物,還有衣服。有不少人腳上生了凍瘡,醫(yī)生整日忙著用針把瘡口挑破,好使膿水流出來。有時他工作了一天,把眼睛看花了,這時他便縮到炕上,在夢里思念著大洋彼岸的妻子。與此同時,他的妻子也在加拿大的滿地可思念著他。她絲毫不知丈夫正在想象給她寫信,信中忠實地向她描述河南的現(xiàn)狀,盡力為她還原饑荒的慘烈。(之所以要說想象,是因為他帶來的書和信紙都被人們拿去充饑了,他本人也吃過書。)

“阿萊夏,”在信中,他寫道,“河南的初雪是黑色的?!?/p>

阿萊夏不知道河南的雪的顏色,但滿地可的初雪確實是潔白無瑕。圣誕節(jié)快到了。今天她去買了棵圣誕樹,商店的伙計幫她把樹搬回家時,郵差恰好來分發(fā)信件。阿萊夏接過信件,沒有急著拆開來看。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但一點兒都不盛氣凌人。她向郵差道了謝。她一邊指揮伙計擺放樹的位置,一邊拿起報紙,在各大版面上粗略地掃一眼。末了,她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每逢這個時候,她便放下報紙,同時暗暗松一口氣。她會在支付完工錢,打發(fā)走伙計后,再把報紙拿起來看。壁爐里的火堆噼里啪啦地響。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既期待又害怕看見中國的報道;在那個黑暗麇集之地,她的丈夫正在與死神,與病魔,與天災(zāi),與人禍,做著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斗爭。她的閨蜜可以作證,前段時間,威廉的信從中國寄來時,阿萊夏一度不敢拆開,因為害怕那是噩耗。類似的情況同樣發(fā)生在威廉去西班牙參戰(zhàn)的時候。打從那時起,她便養(yǎng)成了叫別人給她讀信的習(xí)慣。

不過,今天這封信,卻不來自中國。郵差說信是從安大略省的格雷文赫斯特鎮(zhèn)寄來的,那是威廉的老家。威廉的鄰居兼戰(zhàn)友諾爾曼在中國不幸去世時,她曾獨自一人驅(qū)車前往,在休倫湖東岸的一片楓葉林中,拜訪了威廉的父母,同時向伊麗莎白·安·古德溫女士告知兒子諾爾曼的死訊。亨利·諾爾曼·白求恩,這個名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阿萊夏的恐懼。她的丈夫在信中不止一次向她夸耀道:“諾爾曼是個圣人?!彼馑挠^點,卻衷心希望他永遠不要成圣。有好幾次,她做夢,夢見黑夜從中國升起,威廉像諾爾曼一樣死去,醒來后枕邊滿是淚水。前些天晚上她也做夢了。夢的前半段是美好的,威廉回到家中,兩人忘情地擁吻,可是到了后半場,她卻發(fā)現(xiàn)威廉不是威廉,長著諾爾曼的臉,而她也成了諾爾曼的前妻法蘭西絲,他們擁抱在一起,從彼此的嘴里嘗到了硝石、硫磺和燃燒的血液的味道。諾爾曼在他的夢里哭泣,他一遍遍地說:“抱歉,抱歉……威廉死了。是敗血癥。細菌感染導(dǎo)致的。”阿萊夏被這個角色互換的噩夢驚醒,立刻去打聽法蘭西絲的消息。最終,她從古德溫女士的口中聽說,法蘭西絲因為無法接受諾爾曼的死,而患上精神疾病,被送回蘇格蘭的老家療養(yǎng)了。

收到格雷文赫斯特鎮(zhèn)信件的這一天,是阿萊夏連著做起同一個噩夢的第三天。她一直擔(dān)心自己發(fā)瘋。這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早起,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些雞蛋,又到花店訂了些鮮花。下午,閨蜜過來喝下午茶,給她讀信。碟子里的糕點精致而可口,阿萊夏卻沒什么胃口。信的內(nèi)容也沒什么了不起的,無非是威廉的父母在鄉(xiāng)下養(yǎng)了只火雞,很是肥美,邀請她到格雷文赫斯特鎮(zhèn)過圣誕。阿萊夏當(dāng)即寫信謝絕了他們的好意,理由是她要外出一段時間。我們無法判斷,阿萊夏究竟是在何時做出決定的。我們只知道,這天僅是一個普通的日子,距離圣誕節(jié)還有半個多月,早上阿萊夏還在為平安夜做準(zhǔn)備,可到了下午,她一反常態(tài),不僅拒絕了岳父母的火雞,還到商店退掉了圣誕樹。后來她的閨蜜回憶起此事,僅是說阿萊夏曾多次經(jīng)過飛機售票點,卻一次也沒有走進去過,因此,對于她的不告而別,熟悉她的每個人都是很意外的。

同一時期,遠在中國,在河南汲縣,魏連德尚不知他的妻子已坐上飛機,更不知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一個世界。眼下他只關(guān)心一件事,那就是吃人的問題。到了十二月,樹皮啃完了,野草挖空了,人吃人已不罕見,問題只在于是吃死人還是吃活人。許多人都撒謊。他們說自己只吃尸體,但只有死者才知道,自己的死亡究竟是意外還是謀殺。鄰縣一對絕望的夫婦,把孩子關(guān)在家中,外出尋找食物,回來后看見的卻是驚慌失措的鄰居和孩子們的尸體。一個偏心的母親,為了喂養(yǎng)最小的兒子,不得不犧牲她的女兒。一個瘋狂了的父親,為了不再聽到喊餓的哭嚷聲,狠心殺掉了所有的孩子。有太多的人瘋魔。有太多的人死去。有太多的人被遺忘。人們易子而食,理性化為烏有。魏連德不是沒有嘗試過再向洛陽求助,實在是饑荒已經(jīng)席卷整個河南。到處都有人喊餓,到處都有人死去,到處都有人抓著另一個人褲腿,嘴里一直叫嚷著:“可憐!可憐!”

醫(yī)生不止一次思考饑餓的含義,無論是從字面上,還是更深層面。他問世界,饑餓是什么?想法像大腦瞬間的嘔吐物。世界回答他,饑餓是魔鬼,饑餓是火焰,饑餓會奪人性命,饑餓燒掉了人類殘存的理智。在饑荒最嚴(yán)重的時期,由于人手不足,也因為缺乏合適的醫(yī)療條件,李七的病情進一步惡化,幾乎到了隱瞞不住的地步。有一天,魏連德看見瑪利亞在哭,卻不知道她是為什么而哭。又有一天,李七來找醫(yī)生,提出要到曾經(jīng)買豬的那個村子尋找食物。魏連德拒絕了,不僅是因為那些食物來歷不明,更因為李七已經(jīng)開始咯血,他的身體實在不支撐他長途跋涉。然而李七卻說,當(dāng)下最要緊的,并非是拯救一個人或幾個人,而是填飽全縣同胞的肚子。

“那么,就由我去好了?!蔽哼B德說。哪怕食物存在隱患,有東西吃總比餓死強的道理,醫(yī)生還是明白的。臨別時,李七偷偷塞給他一把駁殼槍,民間俗稱“盒子炮”或“匣子炮”,是他先前拼了命劫回來的。就這樣,翌日,清倒起,魏連德帶著一把手槍、一壺清水、一個醫(yī)藥箱、一小袋湊出來的麩皮,以及全縣人的希望,朝著地圖上標(biāo)注的那個村落進發(fā)了。村子在汲縣的西邊,太行山的東麓,相傳此地曾是遠古時期共工氏部族的居地。今天我們在地圖上已經(jīng)找不到這個村子的名字了,僅有極少數(shù)尚且在世的老人聽說過它——這些老人當(dāng)初也不過是孩子而已??梢钥隙ǖ氖?,這個村子已經(jīng)被人遺忘了,也可以說,它是被人為地從地圖上抹去。然而,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該村一直到一九四二年都住著近百戶人家。由于交通不便,以及對外族入侵的恐懼,村子鮮與外界來往。也正是因為如此,一九三八年二月,日軍入侵輝縣,這個村子由于地處偏遠僥幸逃過一劫。同年五月底,村長下令用巨石封路,自此便只有鄰村鄰縣的貨郎走小路來訪。

今天我們再來研究這座村莊,不難能看出它疑點重重。譬如,他們只在乎本村的事務(wù),而把村子外的世界視作月球。另外,該村的村民從不在春耕前趕集進城,串親訪友,這里的閨女也從不外嫁,倘若有誰家的閨女嫁到這兒,興許是一輩子都不指望她能回來看自己一眼了。俗語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人們凈喜歡說些俏皮話,然而若無深仇大恨,出嫁的閨女當(dāng)真與娘家斷絕聯(lián)絡(luò)的,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極其罕見。魏連德不了解這個村子,但一路上經(jīng)過那么多的村莊,即便是道聽途說也對此村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他很確定自己抵達這個村子的時候并沒有下雪,不過其他對那一年有印象的幸存者都說,一整個十二月,雪一開始下就沒有停過。

“正好相反,”后來魏連德回憶說,“在我的印象中,我到那村子里的時候正是個大晴天,雪已經(jīng)化了,地面沒有一絲雪的痕跡,這說明至少有兩到三日的好天氣?!碑?dāng)初有沒有下雪,時至今日人們已不可能知道。魏連德記得他是在十二月十九日出發(fā)的,到那村子時已是二十號的傍晚。三十年后,每當(dāng)他回憶起村莊的樣貌,總會談?wù)撈鹨欢掠媚嗪退槭龀傻膰鷫?,以及從低矮的圍墻另一?cè)升起的裊裊炊煙。村子正是被這樣一堵圍墻保護著,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子擠成一堆,窗是用油紙做的,村中央則是一座紅色的祠堂,據(jù)說里面供奉的都是先祖靈位。除此之外,村里還養(yǎng)著各式各樣的牲畜,只只肥美,又白又胖,也不知道村民們從哪兒搞來這么多飼料。魏連德抵達這座村莊的時候,恰逢晚飯時間,日頭從西突魯下來,藍色的煙霧從家家戶戶的屋頂升起來,有幾戶人家的窗戶透著黃光。

對于醫(yī)生的來訪,村民們并沒有表示出敵意。后天是冬至。男人要嘛爬到屋頂,修繕房屋,要嘛待在地里,十分仔細地、一點兒也不浪費地把糞汁澆在莊稼上,女人們呢,則在灶火旁包餃子,孩子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嬉鬧著從醫(yī)生面前跑過。若不是親眼所見,魏連德無法想象,時值亂世,又逢饑荒,河南竟有這樣一處所在,人人衣食無憂,怡然自得,足以媲美桃源。他在村里流連了一會兒。村民們對他的到場視而不見,該包餃子的還是包餃子,該修房子的還是修房子,該玩的還是玩,人人專心致志,無暇他顧。就在剛剛,魏連德很確定自己聽到了殺豬的聲音,還有精力充沛的狗的吠叫。不一會兒,他便發(fā)現(xiàn)婦女們包的餃子竟然都是肉餡的。這時有個老人走過來,他矮個子,戴一頂自制的棉帽,病懨懨的,亂糟糟的胡子沒有搭理。此人告訴醫(yī)生,村子不接待外人,尤其是洋人。

“我是從汲縣來的?!蔽哼B德說。

他拿出汲縣代理縣長寫的信,想買點兒糧食,但仍遭到拒絕。他不甘心。他的兜里是有一點票子,部分是他自己的,部分是梅根主教之前給的,還有一些是汲縣的老百姓湊出來的盤纏。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攥緊兜里的票子,一把塞入老人手中??蓪Ψ絽s不為所動,他坦言自己是這個村子的村長,然而錢在饑荒年代卻未必能買到糧食,村子只接受以物易物。于是魏連德又趕忙脫下自己的手表,但對方又一次喊著:

“不中,不中,俺們不要。”

魏連德不知對方想要什么,于是退而求其次,懇請對方收留自己一夜。村長第三次拒絕了他。魏連德趕忙把錢再次塞到對方手中,告訴他等到來年,饑荒過去,這些票子可以買很多的家畜。村長猶豫了。他又緊跟著補充道,自己是個醫(yī)生,要是村里允許,他還可以免費幫村民們看病?;蛟S是這最后一點打動了村長罷,老人允許醫(yī)生在自家的豬圈里搭床被子,唯一的要求是不要靠近祠堂。

外面很冷,這天氣真是凍死個人,好在村民們晚上把豬養(yǎng)在屋內(nèi),有床棉被,又有稻草,豬圈里倒也還算暖和。當(dāng)天晚上,魏連德在豬圈里睡下,柵欄另一邊是一頭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大母豬,呼嚕聲好幾次把他吵醒。半夜,他聽到有人講話,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的界限。

多年以后,當(dāng)魏連德再次回想起那個神秘的夜晚,想將遺落的時光重新拼湊成記憶,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聽見了歌聲。接下去發(fā)生的事,魏連德無法辨別那是現(xiàn)實還是夢。他從夢中醒來,或者說夢見自己從夢中醒來,看見本該在隔壁的母豬正一臉憂傷地盯著他,從它那短短的圓筒形的口鼻里,飄出了十分優(yōu)美的歌聲。這首歌曲只有曲調(diào),沒有歌詞。這個歌聲清澈得近乎悲戚。魏連德聽著這歌子,感到一股難以備述的哀傷涌上心頭,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戰(zhàn)爭,想起了戰(zhàn)爭中死去的戰(zhàn)友,想到汲縣的所有人,想到所有人都在同一顆地球上掙扎著死去,他為人之將死感到傷心,為逝去的不可追回之物感到懊悔,然后,他感到一股令人發(fā)瘋的沖動,在這歌聲內(nèi)部有一種真情實感,這股悲意一直撩撥著他的心弦,催生出無窮的怒火,他感到背叛、恥辱、委屈、憤怒,他感到血液里有一股力量,噌一下在他臉上燃燒,他的臉紅了,他沒有臉紅,那一定是因為血液太熱,他忽然對這一切感到厭倦,我受夠了火焰,他他想,我受夠了黑夜,受夠了戰(zhàn)爭,受夠了饑餓,受夠了死亡,受夠了不公,受夠了階級,甚至受夠了生,受夠了愛,受夠了血管里奔流不息的熱血,受夠了茫茫黑夜中沒有出路,受夠了一個人去為另一個人提心吊膽,受夠了永遠看不到明天,受夠了人人滿嘴謊言,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他尤其受夠,尤其看不慣的是自己,為什么我無能為力,為什么我是醫(yī)生,為什么人會喊餓,為什么人有自我意識,為什么這世上什么都缺而所有人都得不到滿足,為什么宇宙中總有更壞的事發(fā)生……

“因為痛?!必i停止唱歌,對他說,“每個人都對存在感到痛苦,于是每個人都想讓別人感同身受。為什么豬生來就要被吃?”

魏連德發(fā)不出聲,盡管他的心中一直有答案:

因為適者生存,因為弱肉強食,因為人不吃就得餓死,因為自然。

“為什么一定是豬?”豬問。

他說不上來。他的心里頭有些發(fā)酸,也不知道這是誰的錯。

“人要是變成了豬,是會被吃掉的。”豬甩著尾巴,背過身去。在黑暗中,它的臀部渾圓如天體。

第二天一早,魏連德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鑼打鼓聲驚醒,起來一看,卻是冬至快到了,村民們正在殺豬。殺豬需要放血,以免豬肉的口感太腥。殺豬的人通常用一把十分鋒利的刀,每逢這個時候,通常會有四五個幫手把豬按住,動手的那人一手掰住豬下巴,另一手握尖刀直直從脖子下邊捅進去,直抵心臟,末了再把刀尖轉(zhuǎn)一下。心臟是一個泵。豬還活著。因此它每呼一口氣,都有一注血從刀口噴出。豬死了,血放干了,人們就會拿熱水燙,用刮子刮,以祛除豬毛。豬的全身都是寶。村民們根據(jù)不同需要將豬的不同部位切除,豬頭肉可以拿來祭祀,豬腿在南方地區(qū)可以做成臘肉或蹄花湯,還有豬里脊、豬舌頭,可以帶回家吃,淋上蔥,姜,蒜末,熱油,也可以拿出來賣,人們喜歡用豬肥膘來煉豬油,那樣吃面時加上一小塊,又香又潤。今天被殺的這只豬,并非昨夜他看到的那頭豬。也許是為了圖個喜慶罷,村民們在它的脖子上系了個大紅色的繡球。當(dāng)人們把這繡球摘了去,開始殺豬時,魏連德突然感到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他發(fā)現(xiàn)豬的血和人的血沒什么兩樣。他感到荒謬,不可思議。難道高高在上的人類體內(nèi)流著的東西不該區(qū)分于低等的畜生嗎?人難道不比豬高貴?他不忍直視,撇過頭去,卻恰好對上村長的眼眸。村長說,如果醫(yī)生愿意給他女兒看病,那么汲縣的老百姓就能分到十斤豬肉。

魏連德既不同意,也不拒絕,他想先看看病人的情況?;卮彘L家的路上,他問起昨夜的那頭豬,村長卻說自家沒有豬,醫(yī)生準(zhǔn)是在做夢?!安火B(yǎng)豬怎會有豬圈呢?”魏連德問道。豬圈是之前留下來的,村長解釋,自家的豬早在數(shù)月前便被宰殺分食了。他們到了家。村長把他領(lǐng)到一個房間門口,里面隱隱傳來了女子的哭聲。“哭哭哭,咋這股勁氣?”村長一邊呵斥一邊掏出鑰匙開門,“我把大夫找來啦,恁天天哭喪著個臉弄啥哩?!遍T被打開了。醫(yī)生走了進去,看見榻上臥著個裹頭巾的胖姑娘,此刻她正埋在枕頭里哭。地上散落著幾個來不及收拾的碎碗。村長拿來簸箕,掃去碎片,離開時竟順手把門帶上。醫(yī)生的手?jǐn)n在袖管兒里,他仗著兜里有槍,對此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一想起床上的哭聲,就有些心煩意亂。

后來魏連德回憶起這段日子,之所以覺得是晴天,正是因為屋內(nèi)沒有燈光,然而墻壁上開了一扇小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幽幽地照在床上,給這空間帶來幾分光明。醫(yī)生走上前去,神色溫和地問姑娘有什么病癥,可那胖姑娘卻只是哭,非但如此,她一邊哭還要一邊用手捶墻壁,倒有些令人啼笑皆非。魏連德只好搬來一塊墩兒,在胖姑娘的床邊坐下,手仍攏在袖里,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房間,一直等到病人哭到不想哭為止。房間的地板上還有些碗的碎片,上面沾著點兒食物殘渣。床底下藏著一雙小巧的繡花鞋,上面落滿了灰,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人穿了。姑娘還在哭。但他沒心情說話。他筋疲力盡,心里頭仍殘留著那種荒謬,那種感覺他就是擺脫不了。還有別的東西……那種空虛的感覺?那吞沒在黑暗中的真相?他不敢揣測的究竟是什么?他不敢妄下結(jié)論。豬任人宰殺,中國的百姓也任人宰殺,甚至自相殘殺。這時,那胖姑娘終于哭乏了,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著醫(yī)生,要他滾出去。

魏連德從沉思中驚醒,發(fā)現(xiàn)姑娘雖然胖了點,五官卻出奇的柔和,也許是剛哭過的緣故罷,竟給人一種親切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左思右想,總覺得這張臉在哪見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當(dāng)天中午,他獲得主人的優(yōu)待,被帶到餐桌上吃飯。晚上,他搬到一個有床的房間里睡覺,突然想到那張臉上的表情正與豬類似。毫無疑問,豬具有一種憨傻的表情,從來沒有誰見過豬會像狗一樣齜牙咧嘴的,對應(yīng)到胖姑娘的臉上,正是這樣一種人畜無害的幼態(tài)。

后半夜,魏連德睡得正死,忽地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驚醒。他是鎖上門睡覺的,因為對這村里的人放心不下。他跳下床,把門打開來看,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那個姑娘。黑暗中,他瞧她不清楚,但聽見她說,她是來看病的。魏連德猶豫不決,在想自己是否該放她進來,不過很快又想起神圣的醫(yī)生的職責(zé)。于是他把門敞開。那胖姑娘卻直直走進來,不說一句話,不流一滴淚,竟毫無顧忌地坐到他床上,手指顫抖著摘下頭巾,解開裋褐的對襟。魏連德趕忙點亮油燈,不想讓黑夜吞沒自己的清白。不過,這個姑娘卻不是來委身于他的。燈一亮,在昏黃色的燈光下,醫(yī)生發(fā)誓自己親眼看到的,是一具肥碩的白嫩的肉體,頭上長著一對柔軟的豬耳朵,胸前是六對乳房,也就是十二個奶子。正當(dāng)醫(yī)生為此暗暗吃驚時,姑娘卻悲哀地笑笑,轉(zhuǎn)過身去,拉下褲子,她的尾骨末端向外延伸,同樣形成了一截滑稽的像是豬尾巴的東西。

“怎么搞的?”醫(yī)生問。

胖姑娘說,因為貪吃。

可是,要說究竟吃了何物,如何誤食,她卻閃爍其詞,不愿面對。

“能醫(yī)嗎?”她問。

魏連德?lián)u搖頭,說若只是斷尾,并非難事,可要是想解決胸部和腰腹上的贅余……他止住不說了,言外之意很明顯。姑娘又一次啜泣起來。她哭哭啼啼地說,事情還會更糟的,總有一天她會徹底變成豬,到那時村民們就會把她吃掉。見這姑娘哭,魏連德心中難免不忍,他又一次想起昨夜的夢,覺得自己已隱約觸摸到了真相??蛇@時,門卻開了,村長突然闖進來,半拖半趕把醫(yī)生轟了出去,說這樣的房間不是給洋鬼子準(zhǔn)備的。魏連德回到豬圈,卻也不惱,他的內(nèi)心已有了判斷。眼下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吃進自己肚子里的那些東西。

隔天晌午,魏連德收拾好行囊,正想告別,村長卻一反常態(tài),說是冬至到了,請他務(wù)必留下來吃頓午飯再走。醫(yī)生見推脫不掉,只好答應(yīng)。飯桌上,男人們喝酒,吃肉,大喊,大叫,為了比拼酒量爭得面紅耳赤。人們張著一張大嘴,實際上不過是個草包。有的娃兒年紀(jì)還小,不懂事,聽到歡呼的聲音以為打架,便趴在母親懷里哇哇地哭,而母親們也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只見她們不慌不忙,從裋褐里掏出好大一對奶子,也不避諱,更有甚者,同時用十二個奶子哺育十二個娃,一時間竟叫醫(yī)生看得嘖嘖稱奇。村長突然拍了醫(yī)生一下,叫他趕緊吃飯。魏連德客套了幾句,沒法拒絕,他喝了一碗粥,吃了點菜,不敢吃肉。飯后,大概一點鐘的時候,村長把他拉到一旁,直言閨女哭著想見他。然而,當(dāng)他再一次回到那個房間,床榻上卻空無一人,與此同時,門不聲不響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

這個村子不會允許得知了它的秘密的人離開,魏連德馬上意識到,從一開始村長邀請他來看病,自己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傍晚的時候,有人從小窗里遞進來一碗飯,幾片肉。他沒有吃。他知道吃肉的后果。他要吃肉,他要活下去,他就得慢慢變成豬,起先可能是尾巴,然后身體的其他部位,最后就是整個人,他會變成一頭豬被人吃掉,那人也會變成豬為另一個人所吃,每個人都是這殘忍的食物鏈的一環(huán)。宇宙是神秘的,變化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問題在于,他弄不清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人與豬的基因本就高度相似,他猜測是某種物質(zhì)誘發(fā)了人體基因突變,吃得越多,變得越快,人的基因逐漸被豬的基因同化,某些片段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了豬的性狀。魏連德的推論不無道理,但終究因缺乏足夠的實驗數(shù)據(jù)支撐,而難免有些牽強。今天我們回過頭來再看這件事,不難想到達爾文,想到進化論,想到他畫下的那棵生命樹,用來表達萬物同源的思想。要是按照達爾文的說法,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基因片段的表達紊亂似乎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讓我們把目光再次投向一九四二年十二月的那個晚上吧,接下去發(fā)生的事或許能稍微解釋其中的奧秘。是夜,十二點,村里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時間窗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慶祝的聲音掩蓋了槍響。魏連德打壞鎖,從房間里逃了出來。在經(jīng)過村中心的祠堂時,一度聽見夢中熟悉的歌聲。魏連德無處可藏,四下閃爍的火光把他逼了進去。祠堂里一片黑暗,叫人看不清事物原本的樣貌,卻仍能聽見自己心臟的噗通聲。魏連德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砰砰地跳,好像胸膛里有什么東西要炸開了。這時,屋外突然響起了嗩吶的聲音,伴隨著一陣晦澀拗口的呢喃,把聽眾的心神從自身引開了去。于是,出于好奇,魏連德呵了口氣,用指尖捅破窗戶紙,恰好看見村民們抬著一頂大轎走過,轎子上供奉著一團奇臭無比的大肉,隔著很遠都能聞到。隊伍很長,聲音很響,多了幾個奇詭的生面孔,影影綽綽,也許全村的人都在這兒了。魏連德看到村長,后者帶頭走在前面,嘴里念念有詞,每經(jīng)過一戶人家,他便從那團會蠕動的大肉上割下一小塊,拋給那家人豢養(yǎng)的牲畜。魏連德感到悚然。雞、鴨、鵝、貓、狗、豬、驢、騾子……他忽然知道村里飼料的由來,而借著外面的火光細細一看,那些白天不見蹤影的生面孔,竟與上述牲畜中的幾類頗為相像。

原來不僅是豬,魏連德心想,歸根結(jié)底,是人吃了人,又變回動物。村莊自有一條食物鏈,他這個外來人的到來打破了此村的生態(tài)平衡。要想使一切恢復(fù)原樣,村長想到的辦法是很簡單的,那就是同化。隊伍緩緩前行,分成兩撥,一撥抬著轎子向祠堂走來,另一撥以村長為代表,割下一塊肉后便朝魏連德來時的方向去了。門開了?;鸸庹找M來,柱子投下陰影。魏連德趕緊找了個位置藏起來,他知道再過不久,去往村長家的那幫人便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逃脫。屆時,會有怎樣的后果他不敢想,如今他只能拼命捂著自己的嘴巴,連喘氣的空閑也沒有,生怕驚擾了抬轎的村民。門關(guān)上了。但村民們點亮了祠堂的油燈和蠟燭,確保它徹夜長明。燭火微弱,不甚明亮。祠堂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魏連德從柱子后走出來,但一直走到油燈旁,才注意到那里還跪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胖姑娘正忙著侍奉那塊大肉,對于醫(yī)生的現(xiàn)身,卻是不慌。她沒有起身,沒有叫人,只是用一支蠟燭去點燃另一支蠟燭。蠟燭燃燒。蠟油緩緩落下。光明漸漸充塞整個祠堂,姑娘的臉上滾滿淚水?!澳憬惺裁疵郑俊蔽哼B德問道。她卻不答,只說這是俺娘。于是魏連德抬起頭來,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面前這團蠕動的大肉,是一只肥碩的體長驚人的母豬,細看之下卻與夢里的那只相似。

“這是俺娘,”胖姑娘說,“俺小時候,村里人都說俺長類磕磣,木成色,爹也跟著罵俺,說俺長哩個熊樣,只有俺娘護著俺,她哩不老蓋兒[1]不太好,但老追著那幫人趕。那時俺娘真餮[2],那幫腌菜看到她都得跑。有一次,俺學(xué)俺娘罵人。俺娘就打俺,那是她唯一一次打俺,打完又撈住俺類胖手,到集上吃油饃,到樹上抓馬跡鳥[3]……”

[1]河南方言,膝蓋。

[2]河南方言,形容一個人厲害或身體健康。

[3]河南方言,知了。

胖姑娘拿起一塊抹布,一邊細細地擦拭著母豬的身體,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她的身上有一種天真率直的色彩,在燭火下顯得嬌憨。魏連德聽得并不是很懂,但大概明白對方說的都是無可挽回的過往。他抬起頭,看著那只母豬。豬從上方投來溫柔的目光。后來,胖姑娘被母親請了出去,理由是村民們很快會來找醫(yī)生。果不其然,沒過多久,祠堂外傳來了村民呼喝的聲音,胖姑娘說她看到醫(yī)生往另一邊去了。這并不是駭人聳聽的故事,母豬接著說,人們發(fā)了瘋,事情發(fā)生在去年的夏天,也許人心就是從那時被腐化的。回憶起往事,母豬顯得有些恐懼,它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樣抖動起來,簌簌作響,許久之后方才平息。就在這時,魏連德聽到了這個故事,正如他思考的那樣,故事的真相,或許僅是令人敬畏的宇宙的一層面紗,而故事中那種令人瘋狂的神秘物質(zhì),正是在一個星隕如雨的夜晚落入地球的?,F(xiàn)在,魏連德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然而,三十年后,當(dāng)他再次回憶起這個故事,卻始終無法組織起語言。后來,他集中精神,排除萬難,把故事畫在草紙上。事情的經(jīng)過,其實很簡單:流星雨到來的那個晚上,當(dāng)?shù)氐拇迕穸颊f聽見窗外有哭泣的聲音,可是出門一看,墜在地里的,不過是一團蠕動的大肉;此肉長三十步,廣二十七步,并且伴有哭聲,晝夜不止。當(dāng)時村里有個算命先生,夜觀星象,說天降大肉本是上蒼的一種恩賜,然而此肉奇臭無比,又砸壞了莊稼,故為不祥。于是,次日一早,村民便放火燒掉了它,他們并沒有在意。那年的莊稼,長勢喜人,到了秋收的時候,小米和玉蜀黍都分外飽滿。農(nóng)民們沒有往心上去,后來聽說領(lǐng)縣鄰村的收成都不好,這才想到或許是那塊肉燒盡后的灰替他們施了肥。那年秋天,村民們打谷,依照慣例,把多余的米糠和玉米糠拿去飼養(yǎng)牲畜,又在地里種下新的麥子。

第一個出現(xiàn)異常的,是村里的裁縫,此人好食雞肉,最喜用老母雞燉湯,因此第一個發(fā)現(xiàn)自己口周皮質(zhì)硬化,形如雞喙。而最嚴(yán)重的,當(dāng)屬村長夫人,她是全村第一個長出豬尾巴的,也是第一個在形態(tài)上有了極大改變的人類。村長夫人很快便淪為了地地道道的豬,然而與其他同為牲畜的村民相比,她或許是適應(yīng)得最好的,因為她意識清醒,始終殘留著一個人類的自我認(rèn)知。那段日子里,她的體重從百來斤一直胖到了兩三百斤,體型也跟著不斷增大,到了后來,竟有五百斤之重了。也正是同一時期,村長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成了另一團恐怖的會蠕動的大肉,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難言的臭味,或許是因為它與肉里面那種神秘的物質(zhì)適配得最好。除此之外,村長夫人還獲得了壁虎斷尾重生的特性,后來她承認(rèn)自己曾生吞壁虎,那種巨大的永不饜足的饑餓感一直支配著她。

今天,針對此事,我們?nèi)羰且勔恍┛茖W(xué)道理,不難發(fā)現(xiàn)此人全身的細胞呈現(xiàn)高度活性化,而壁虎斷尾重生的原理,不過是身體會分泌一種叫“成長素”的激素。真正值得注意,或者說,值得研究的是,此村作為一個封閉的所在,利用大肉構(gòu)建了一個全新的生態(tài),村長夫人正是靠著不斷割肉又不斷長肉,完成了這條食物鏈的閉環(huán)。因此,我們認(rèn)為,此村的百姓,對她產(chǎn)生了莫名的崇拜,在崇拜她的同時,又不吝惜褻瀆她。這是一個循環(huán)。須指出的是,要理解這個循環(huán),就必先理解兩個概念:第一個是生物富集的概念,最早于1897年由巴斯和施旺提出,此概念是指生物個體或處于同一營養(yǎng)級的許多生物種群,從周圍環(huán)境中吸收并積累某種元素或難分解的化合物,導(dǎo)致生物體內(nèi)該物質(zhì)的濃度超過環(huán)境中濃度的現(xiàn)象;不同于生物富集,另一種被稱為生物放大的現(xiàn)象,是指在同一條食物鏈上,高位營養(yǎng)級生物體內(nèi)來自環(huán)境的某些元素或難以分解的化合物的濃度,高于低位營養(yǎng)級生物。

今天,若是巧妙地引用科學(xué)解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從被燒毀的大肉里溢出來的那些元素,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恰恰相反,它就像一場疫病,先是污染了莊稼,又通過谷物進入了人和牲畜的體內(nèi),毒素在兩者體內(nèi)累積,前者又吃了后者,情況進一步惡化。因此,我們可以說,村長夫人的個體現(xiàn)象或是一種自然選擇,她的體內(nèi)累積了較高濃度的毒素,這促使她成了新的大肉。關(guān)于這種神秘元素的本質(zhì),魏連德曾提出多種猜想,卻始終得不到支持。他認(rèn)為,亂象起于封閉,止于開放,村子相當(dāng)于一個孤立的系統(tǒng),若是這里不再有人,那種神秘的物質(zhì)不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聚積起來,一塊長三十步,廣二十七步的大肉對地球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它玷污不了整個世界。后來,在一次回憶中,他又說:“那塊大肉是地獄的象征,宇宙的惡意,不具名的死亡的一種形態(tài),它是游離在人類認(rèn)知之外的東西,來自遙遠而未知的深空,它恐怖而超凡,不是一味要叫人死,而是決心打造一場全新的輪回。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我在河南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場微縮的輪回。真相是可怕的。世界是荒謬的。宇宙頭一次向我們摘下神秘的面紗,在吃與被吃的秩序鏈條中,我看見那面紗下黑暗的本質(zhì)即是虛無縹緲。男人到前線打仗去了,女人在家里生孩子,我悲哀地看見孩子長大,上戰(zhàn)場,又生孩子,又上戰(zhàn)場,孩子又有孩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我們都是食物鏈的一環(huán)?!?/p>

當(dāng)天晚上,魏連德在祠堂里一直待到啟明星升起,村民們都睡死過去。后半夜,胖姑娘捧著一大捆鞭炮回來了,后來又搬來一桶煤油。這火油本是村里用來點油燈的,而這鞭炮也本是用來慶祝新年??墒牵谀肛i的強烈要求下,胖姑娘一邊哭,一邊往自己母親身上潑油,同時用鞭炮充作火線。后來,魏連德不忍看她哭泣,便代勞把火油往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澆。鞭炮很長,一條搭著一條,一直延伸到村外。末了,臨別的時候,他回到祠堂,母豬對他說,火會凈化一切,她生平唯有一個愿望,就是醫(yī)生能帶她的女兒離開,有朝一日治好她。

魏連德答應(yīng)了,也發(fā)了誓??墒?,等到他真的點燃鞭炮,胖姑娘卻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回到村莊。村莊正在著火,四下卻是喜慶的鞭炮噼啪。姑娘知道自己已經(jīng)來不及,姑娘知道村子最中心的祠堂已經(jīng)開始燃燒,可是她還是一個勁兒往前跑,聽到了人被活活燒死的慘叫也往前跑。一會兒又是一道哭聲,那是吃奶的娃兒的哭喊。后來她終于停了下來,不過那時已在祠堂內(nèi),她看見她的母親就在火海里燃燒,肥碩的身軀猶如一堵火墻。“娘哎!”她悲切地呼喚了一聲,重又開始奔跑。她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再也站不起來,索性就在地上爬。后來,祠堂的頂梁柱倒下了,她便和自己的母親一同葬身火海。我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也正是這個當(dāng)兒,魏連德在村外聽到了鞭炮,聽到了爆燃,聽到了人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了白天嬉鬧的孩子們在嚎啕大哭,聽到房屋、墻壁、茅棚、豬圈、雞窩,接連倒塌,接連燃燒,卻什么也聽不見。整個世界都著火了。地獄,這是魏連德對村子的最后印象。但丁曾在《神曲》中描繪了地獄的景象,同為佛羅倫薩人的桑德羅·波提切利則用色彩和筆觸賦予文字更具體的畫面。無論是基督教還是佛教,總會有一處被視為死人之歸處的所在。然而,無論是基督教的地獄,還是佛教的地獄,都比不上醫(yī)生眼前真實的人間的地獄。

火焰沖天而起,掩埋了星星。到處都是熊熊烈火。到處都是滾滾濃煙。從火中傳出胖姑娘的最后一聲呼喚,那是壓垮醫(yī)生心里那匹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火焰中,魏連德的兩頰閃爍著清透的紅光,卻什么也看不見。后來,天亮的時候,他上了山,終于看見大地是一片墳場,人和動物們扎堆死去,燒焦的尸體拳曲為肉球,起先是一個,然后是無數(shù)個,最后這無數(shù)個又融合歸一,分散到腳下這片多災(zāi)多難的土地里去了。魏連德出神地看著這片土地,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從云縫間投下溫柔如水的曦光。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將記住這一刻,記住火里掙扎的那些村民,記住山腳下沐浴著日光的焦土的景象。他知道自己是個劊子手,是個縱火犯,不會再有什么東西能拯救他,也不會再有哪個夜晚比得上這個夜晚。他感到空虛。他心知肚明,燒掉這座村子不會給他帶來成就感。于是他說不出話。于是他害怕起來。他覺得四肢有點兒發(fā)僵,屁股有些癢,不過曬曬太陽總歸是會好的。后來,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汲縣的了,他只記得自己望見診所的那一刻,眼睛里忽然有液體止不住地淌,嘴里同時大叫:

“可憐!可憐!”

醫(yī)生歇斯底里,竟因過分激動昏死過去。

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修女,在其背后找到了尾巴。

?

四、孤單的人聲

回到汲縣后,魏連德心力交瘁,昏迷不醒,一度發(fā)起了高燒。這期間,縣里發(fā)生了幾件事,卻是他醒來才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村里的屠戶李七終因肺癆去世,他在尸體被埋在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上,不久便遭人盜食。第二件事,是村里來了幾個洋人,其中一人是醫(yī)生的舊識,另一個則自稱記者,為醫(yī)生捎來了家人的訊息。第三件事,不知是喜是悲,可瑪利亞畢竟還是懷孕了,據(jù)說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用了點兒特殊的手段,使種子流進自己體內(nèi)。以上都是后話。我們的醫(yī)生,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一連數(shù)天昏迷不醒,對此是一概不知的。他發(fā)了燒,做了噩夢,又長出豬尾巴,一度沉湎在那個瘋狂而又難忘的熱夜,火焰在他的額頭上燃燒。有人說,醫(yī)生不是昏迷,而是不愿醒來。但也有人說,醫(yī)生只是受了驚嚇,很快就會好的。

一天,魏連德躺在床上,聽到久違而溫暖的歌聲,緩緩睜開了眼睛。屋內(nèi)空無一人。他下了床,洗了把臉,從水盆的倒影中,看見一個瘦脫了相的男人。他咧咧嘴,沖那男人笑了笑,于是那男人便也咧咧嘴,對他報以微笑。一滴水從他的臉上滑落,水盆里蕩起陣陣漣漪,男人不見了。魏連德自嘲一笑,這時又聽見了歌聲。在他的記憶里,妻子會在陽光和煦的午后哼歌,她的手里總是端著一杯紅茶,膝蓋上也總是放著一張報紙,或一本書,有時是一只貓。貓不是她的寵物,卻是那片社區(qū)所有人的寵兒。貓雖然是只流浪貓,但所有人都對它很好。后來,有一天,貓被一輛貨車碾死了,妻子還為此傷心了好幾天。

魏連德想起了妻子,也就想起了滿地可的生活。他感到那座城市好像已是十分遙遠的事了,而記憶中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從1936的冬天開始的,沒有愛情:那年他三十四歲,亨利四十六歲,亨利不喜歡別人叫他亨利,喜歡叫他諾爾曼,兩家父母是世交,從小到大,他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諾爾曼身后跑,因此當(dāng)諾爾曼志愿去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斗爭時,他跟去了;后來兩人又結(jié)伴前往紐約向國際援華委員會報名,諾爾曼主動請求組建一個醫(yī)療隊到中國北部和游擊隊一起工作,他是第一個加入的。在中國延安,他們一起救了很多人,也一起眼睜睜看著更多人死去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一直往后延伸,數(shù)年后滲透了那個大火燃燒的夜晚。直至那時他才明白,原來這種感覺叫虛無,向死而生是這樣一種虛無感,此在并非總是我的存在,此在并非總是在世界中存在,此在非人,這種虛無感其實早在多年前諾爾曼亡故的時候他就體會到了。

魏連德想到了貓,想到了諾爾曼,想到了豬,想到了胖姑娘,后來,他想到了格雷文赫斯特鎮(zhèn)的秋天,那兒的楓葉像火一樣紅,竟感到童年的快樂已是上輩子的事了。眼下他在汲縣,在一個沒有食物也沒有笑聲的冬天,他站在這里,站在診所光線晦暗的里屋,滿腔熱血已與這片土地交融,他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妻子的歌聲傳來,忽然明白她就在這里,在這個國家,在河南,汲縣,這個令人心痛的所在。他推開門去,不敢相信。陽光漏了進來,一時間叫他雙目失明。他瞇著眼睛,正待瞳孔適應(yīng)光線的變化,忽地聽見一聲驚呼。在刺眼的日光下,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一道身影往他這里趕,一下子撲上來,鼻尖滿溢熟悉的脂粉香氣。他不敢相信,害怕相信。后來,他終于看清了她,這才放下心來緊緊摟抱,感到內(nèi)心充塞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阿萊夏,阿萊夏……”他一遍遍呼喚著她的名字,夸張地,或者說委屈地,向她描述河南的慘狀,盡力為她還原饑荒的場景。對于那個燃燒的村子,他只字不提,或許是怕她失望,又或是怕自己失望,但更可能是害怕她討厭他,她離開他。人們正在死去,他說。這太可怕了,她說。他們用英語交流著,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彼此的頭發(fā)、耳朵、臉龐。我能做什么?她問。她能做的有很多,錢、人力,哪怕是多一雙手也是他們?nèi)钡?,但出于私心他真想趕她走??墒牵氖?,走進廚房,告訴他午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午飯是難以想象的豐盛,阿萊夏說她從外面帶了好多糧食過來。后來,月亮爬上樹梢,他們一起在月光下漫步。阿萊夏為他唱了歌,告訴他,不必擔(dān)心,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日本人已經(jīng)正式投降。他松了口氣,忽然感到滔天的茫然。月光皎潔而清冷,月光下妻子的臉仿佛蒙著面紗。阿萊夏拉著他背靠榆樹坐下,讓他把腦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睡一覺吧,威廉,”她說,“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她看著他,眼神溫柔得不像話。

魏連德感到溫暖,感到愜意,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和放松。他閉上眼睛,睡死過去??墒?,等他再次醒來,卻又回到了那間光線晦暗的里屋,一群修女神色焦急地圍著他,阿萊夏不在其中?!爸x天謝地,”一個修女說,“醫(yī)生,您終于醒了?!蔽哼B德下了床,頭暈?zāi)垦?,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年?!皯?zhàn)爭結(jié)束了嗎?”他問。修女們面面相覷。于是他知道方才不過是一場夢境。他在人群中沒有看到瑪利亞。然而,當(dāng)他問起這位修女的去向時,其他修女又支支吾吾,過了許久才說明了情況。魏連德不愿當(dāng)著眾人的面,過多地發(fā)表看法。他問起前不久來的那伙兒洋人,修女們說他們帶來點兒糧食,暫時住下了。從她們口中,他得知來者有一人是洛陽的梅根主教,另一個卻是一個叫白修德的記者,捎來了一封滿地可拍來的電報。

當(dāng)天下午,梅根主教在縣里布道,只要是去的人都能領(lǐng)點東西吃。晚上,在梅根的撮合下,魏連德和白修德見面了。直到那時,醫(yī)生才知道,原來對方正是先前的記者西奧多·H·懷特,白修德是他的中國名。兩人一見如故,在飯桌上聊了許久。白修德說, 命運是無常的,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事,除非有人主動賦予它意義。從1900年迄今,中國大地上死了無數(shù)人,他們有的是戰(zhàn)士,有的是醫(yī)生,有的是皇帝,有的是百姓,有的是為了祖國,有的是為了家庭,但到頭來終究只是一些普通人和普通事,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人和事,然而正是這么一個個人、一件件事、一次次決定,積少成多,最終串聯(lián)起人類的歷史。魏連德不完全同意對方的觀點,但仍贊同中國的歷史,乃至世界的歷史,從來都不是個人的歷史,而是普通人交織的歷史。

從白修德的口中,魏連德得知英軍在北非的阿拉曼防線抵抗住了隆美爾的進攻,而德國也撤回了在大西洋上的潛艇?!皠倮谕?,”他說,“盡管形勢尚未有明顯好轉(zhuǎn),但當(dāng)下人們最欠缺的正是信心?!焙髞硭麄冇至钠鹆撕C魍0仔薜碌弥t(yī)生喜歡看書,當(dāng)即贈予他一本最新出版的《喪鐘為誰而鳴》,上面寫有海明威的寄語,正是以西班牙戰(zhàn)爭為背景的。魏連德參加過那場戰(zhàn)爭,對這本書自然愛不釋手。白修德說,書是去年海明威攜新婚妻子來重慶時贈給他的,當(dāng)時接待這位作家的,是國民黨高官孔祥熙,此人是海明威叔叔威洛比的老同學(xué),同時也是白修德在重慶時的主要采訪對象之一。說起這場戰(zhàn)爭,魏連德能回憶起來的已經(jīng)不多了,他腦海中閃過的最多畫面就是跟著諾爾曼在炮火中看著士兵死去。在這場談話中,魏連德和白修德締結(jié)了深厚的友誼,卻對燃燒的村子只字不提。白修德看出他另有隱瞞,但沒有追問,只是交給他一封滿地可拍來的電報和一封七月份就寄出的手寫信。

信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是些瑣碎的日常,有幾處字跡被洇開了。魏連德思念阿萊夏,他多想枕在她的腿上再看一次月亮。讀完電報,魏連德閉上眼睛,好像又看見阿萊夏在月光下,他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聽到她說:“睡一覺吧,威廉,一覺醒來都會好的?!逼鋵嵥男睦镉幸粋€夢幻,那就是要讓夢境取締現(xiàn)實,要不干脆就不要從這個夢里醒來。他渴望再度入夢,渴望墜入另一片夢境。他使勁兒地閉眼,睜眼,又閉眼,又睜眼,眼睛酸澀得淚水直往下淌。真是胡鬧!真是叫人看笑話呵!白修德問他怎么啦?他說,沒什么,妻子回娘家了??墒前仔薜逻@個人,偏偏不知好歹,又說什么你妻子一定很擔(dān)心你吧。擔(dān)心,當(dāng)然擔(dān)心。他只好微笑,附和道,她真的擔(dān)心壞了??墒牵挥兴睦锴宄?,阿萊夏已經(jīng)正式向他提出離婚,理由是害怕發(fā)瘋。

翌日清晨,梅根主教和白修德留下糧食走了。魏連德前去送別,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下山的瑪利亞。兩人沒有說話?,斃麃喼赜稚仙剑瑤タ茨亲嗲骞录诺膲?。“墓是空的,”她說,“他剛下葬沒多久,就被野狗或什么人挖出來吃了?!蔽哼B德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想安慰她,但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后來,他問起兩人的故事。你們是怎么相愛的?瑪利亞說,饑荒還沒來的時候,他每天都給診所送肉;爾后又說起為什么不去診所,她自覺問心無愧,看得通透,她坦坦蕩蕩地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修女了,因為懷了孕,遮瞞不住。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好讓你聘我為護士?!彼麄兞牧撕芏?,唯一閉口不談的,是墳中人的死。但從瑪利亞的目光中,醫(yī)生已經(jīng)知道,別說結(jié)核病,就算李七是只老鼠她也愛他。

“你知道嗎?”瑪利亞突然說,“今天是圣誕節(jié)?!?/p>

魏連德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不過西方的節(jié)日了。自一九三八年三月三十一日與諾爾曼一起抵達延安,他已在中國度過了四個春節(jié),第五個馬上就要來了。這一刻,他忽然感到北美洲很遙遠,祖國很遙遠,阿萊夏很遙遠,而此地,這片他為之奮斗為之流淚為之生為之死的所在,在某種意義上竟真的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魏連德流下淚水。同樣的眼淚,從瑪利亞的臉上簌簌落下。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后來的事,已成了今天的歷史。一九四三年春,第一批賑災(zāi)糧發(fā)到河南部分難民手中。同年六月,隨著新一季的小麥豐收,大饑荒方告結(jié)束。十月份,瑪利亞肚里的嬰兒出生了,替她接生的修女們發(fā)現(xiàn),孩子長著一條滑稽的豬尾巴,并且是個死胎。十月底,當(dāng)魏連德聽說瑪利亞在家中上吊時,趕了過去,看見他的朋友孤獨地懸在門梁上,充血而腫脹的臉龐有一種暴烈的、至死不渝的美。她的眼睛睜開著,瞳孔已經(jīng)凝固為一種渾濁的冷色。她的嘴唇微突,耳朵下方泥垢很明顯。他親自把她放下來,聞見一股柔柔的死亡的氣息,看見一雙布滿青筋的很適合干活或者說被日積月累的勞作改造了的手。后來他操辦了喪事,連著兩天兩夜沒合眼。瑪利亞留下了一封遺書,信中說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念想,沒有了希望,要我茍活,決計是不肯的。天主教是反對自殺的,認(rèn)為自殺的人會墮入地獄。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做,也許是上帝使她失望了罷。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數(shù)周后,魏連德收拾行李,告別汲縣,坐上了返回加拿大的輪船。在海上,他看見一只巨大的死去的鯨。鯊魚撕咬著鯨魚。我們每個人都是這食物鏈的一環(huán)。鯨向中國的海岸漂去。云在空中變幻著形狀。他抬頭,恍惚間看見另一只鯨從頭頂飛過,她的肚皮上有一抹淺淺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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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除了饑餓,我們還有什么

一九七二年,筆者隨尼克松訪華,在北京有幸與魏連德先生重逢。在當(dāng)時,我們一起品嘗了河南濟源的土饃,這是當(dāng)?shù)氐囊环N特色美食,是用觀音土烘焙的面塊。魏連德終其一生都未能挽回自己的妻子,后來他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一個獨身主義者,沒有子嗣,沒有親屬。以下片段,摘自當(dāng)時我們的談話。那時筆者與先生泛舟于北大的未名湖上,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埃德加·斯諾——筆者年輕時崇拜的對象——也在此安睡。

白:“你怕死嗎?”

魏:“不怕。我經(jīng)常在想死是什么。”

白:“死是什么?”

(沉默)

魏:“我已經(jīng)看慣了死,有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想前往另一邊了。”

白:“為什么呢?”

魏:“因為,我已經(jīng)對這一切感到厭倦。因為,那樣的話有關(guān)于我的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我已經(jīng)七十歲了。我什么都沒有了?!?/p>

白:“我能為你做什么?”

魏(搖頭):“能這樣坐著聊天就很好?!?/p>

他們的一旁,是靜靜的柔美的湖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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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作者的寫作風(fēng)格獨特,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結(jié)合冷靜客觀的陳述描寫,讓讀者在這種反差中低頭沉浸入歷史,抬頭窺見乍隱乍現(xiàn)的人性亮光。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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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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