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夢凝錄 023 茜紗帳(三)

? ? 八月十五。
梁韶早上是被敲門聲吵醒的,中秋的清晨和傍晚已經(jīng)帶了些許涼意,梁韶在聽見敲門聲后在床上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來,正想穿衣下床,卻不曾想一直比他起得晚的常雨源卻已經(jīng)在他之前下了床去開門。常雨源并不是無故早起的,那日他派去幽冥澗向姐姐報告他的位置的小蛇已經(jīng)回來,而且還帶回了一些他要的東西,那敲門聲就是族人的暗號。
雖然常雨源自我放逐,常雨溟也默許了他的放逐,但是每到一處便要報告位置,一旦有事常雨溟可以輕易找到他,常雨源也沒有蠢到拋棄自己蛇族二公子的身份,便和常雨溟達(dá)成了這個默契。常雨源開門,看著門口放的大包小包的東西以及一封有著常雨溟筆跡的信,便斷定這的確是給自己的東西。
“子流,是誰?”梁韶見外面半天沒有傳來說話聲,以為常雨源遇到了不認(rèn)識的人,便急忙穿衣下床,到了門口看著那一堆堆東西時卻不禁呆愣了,“這些……”是天上掉下來的嗎?吃的用的,只要是日常生活需要的,都一應(yīng)俱全,要是全拿出來,只怕自己這個小屋都要被擺滿了,走路都要跟走迷宮一樣。
“是我家人給我捎?xùn)|西過來了。”常雨源對著梁韶微微一笑,“你昨日說家里沒什么東西,今日要出去買,如今看來,是不用了?!绷荷乜粗T口那一大堆東西,神情復(fù)雜地看了看常雨源,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是……君子不吃嗟來之食,自己已經(jīng)用了他不少東西了,怎么還能再用下去?這些東西質(zhì)量都屬上乘,一看就是常雨源的家人怕他在外面吃苦而拿過來的,都是父母親人的心血和掛念,自己又怎么能用能吃呢?
常雨源見梁韶不說話,面色犯難,就知道這個窮書生又在糾結(jié)什么,心里不屑冷笑——梁韶是一定沒用過這么好的東西的,這天底下的凡人還有不貪慕榮華富貴的么?如今這樣好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他怎么可能不動心?不過是書讀多了,滿腦子都是些仁義道德禮義廉恥,就算再怎么想要也要推辭一番,真是虛偽至極。梁韶心里雖這么想,但是也沒準(zhǔn)備自己吃肉讓梁韶看著,便開口勸他:“我姐姐的信上說我在這兒住打擾你了,所以有一半東西是給你的,你要是不吃不用,回頭被我姐姐知道了,我可要被扒掉一層皮?!鄙虾玫娜f年老蛇皮,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常雨源對自己的皮膚狀態(tài)還是十分自信的。
話雖是這么說,但是……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人家許多好處,沾了不少光了,又怎么能繼續(xù)不顧廉恥地去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呢?梁韶糾結(jié)了半晌,還是搖搖頭,“這些是你家人給你的,里面有對你的牽掛和思念,我不能要?!绷荷卣f著便繞過那堆東西,在院子里洗漱。
說他裝他還真裝上了?!常雨源被梁韶氣得不輕,原本狹長的眼睛都被氣得瞪圓了,想他常二公子何時有過送東西送不出去的時候,有膽子不給他常二公子面子的,也就只有這個蠢凡人了。不行,他常雨源想做的事,就算是神主魔君也不能拒絕,要是“常二公子被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拒絕”的事情傳了出去,他以后還怎么在六界混???如果這件事被昆侖雪衣那只老狐貍知道了……那更是奇恥大辱!常雨源氣呼呼地走到正在擦臉的梁韶身邊,面色不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梁韶放下毛巾,見到臉黑的堪比木炭的常雨源時不禁一愣,“子流?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是不舒服嗎?我等一下帶你去看看大夫吧。”梁韶說話時還把手放在他額頭上探了探,想確認(rèn)常雨源是不是風(fēng)寒發(fā)燒之類的,常雨源見狀一巴掌把梁韶的手拍下去——看大夫?看他大爺!
“喂,我問你,你讀圣賢書,便是教你把他人往火坑里推嗎?”
梁韶一愣,不明白常雨源為什么會這么問,卻還是搖搖頭,“自然不是?!?/p>
“既然不是,你為何拒絕我家送來的東西,是嫌?xùn)|西不好嗎?”
“當(dāng)然不是!”梁韶聞言連忙大呼冤枉,那些東西之中的有些他見都沒見過,想都不敢想自己這輩子能用上,怎么會嫌棄不好?“我拒絕是因為——”
“你明知道你不用那些東西我就會被姐姐責(zé)罵,你是不喜歡我所以才想方設(shè)法讓我難受是不是?”
“不是的,”梁韶連忙搖頭,“我沒有不喜歡你,更沒有想要你難受!”你生得好看,對我又十分照顧,我喜歡你來還不及,怎么會不喜歡、又怎么舍得你難受呢?常雨源原想接著質(zhì)問梁韶,聽到這句卻一愣,隨后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你就是喜歡我了?”梁韶面容一僵,這……這叫他如何作答?他剛剛才說了沒有不喜歡常雨源,此時說“不”的話無異于自打臉,但是說“是”的話……為什么感覺怪怪的?梁韶看著常雨源咄咄逼人的目光,終于為難地點點頭,“是?!边@話說完他便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暗罵自己一聲沒用,那話明明也沒有什么別的意思,自己臉紅了,倒像是真有了什么似的。
常雨源聽到這句話時有一瞬間的失神,只覺得眼前皮膚泛紅的男子竟異常好看,當(dāng)下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口就親到了梁韶泛紅的臉上,隨后狹長的眼睛微瞇,眼神魅惑,“既然喜歡,那些東西就收下吧?!?/p>
梁韶傻呆呆地看著常雨源俊美的容顏,也不知他說了什么,只能機(jī)械地應(yīng)著,過了好久,等到常雨源幾乎把門口那些東西都搬進(jìn)屋里之后他才回過神來,連忙追到屋里,“子流,你——!這些東西我真的不能要!”
這窮書生的腦子被書柜壓過嗎?常雨源停下手里的活,沒好氣地看著他,“我還沒和你說明白嗎?那你不要這些東西就是推我進(jìn)火坑——難道你這個讀圣賢書的家伙要我去說謊騙我姐姐嗎?”關(guān)鍵是,我姐姐眼睛太毒,我根本騙不了她啊,“還是說梁先生視自己的名聲多過我的性命?為了自己清白的名聲,不惜推我進(jìn)火坑?”
“我——”梁韶看著常雨源,“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有用的話,最后只能認(rèn)命地和常雨源一起收拾東西,“我知道了,我收下就是?!?/p>
這個蠢凡人,總算是答應(yīng)了,常雨源長舒一口氣,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人剛剛竟然只說不要東西,完全沒在意自己親了他這回事……常雨源眼睛一瞇,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看來這個書生,似乎比他表現(xiàn)出來的要有趣得多啊。
? ?一人過節(jié)這種事若是發(fā)生在蛇族常雨源覺得是十分正常的,可是人族不是一向多人行動,很少獨來獨往的么?難道這個蠢凡人的人緣已經(jīng)差到連家人都不和他過節(jié)了?
“庭觀……你的家人呢?”常雨源開口問向正在準(zhǔn)備食材的梁韶,印象中,這個中秋,似乎是人族團(tuán)聚的節(jié)日?梁韶聽到常雨源的話,手上的動作不禁一頓,隨后又恢復(fù)正常,“小時候家里發(fā)大水,他們都去世了,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背S暝丛詾橹皇撬谕獾刈龉伲愿改笡]在身邊,沒料到事實竟是這樣,不由得抱歉的看著他,“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關(guān)系?!绷荷剞D(zhuǎn)過頭對著常雨源笑了笑,隨后又問道:“子流呢?你怎么不回家去過節(jié)?你姐姐都捎?xùn)|西來了,信上就沒叫你回去?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子流的母親也一定很擔(dān)心你一個人在外面吧?”
常雨源的面容有些古怪,看了看他,“我父母都死了,我現(xiàn)在只有姐姐一個親人?!辈贿^就算他們還活著,也不會想我這個庶子的,梁韶沒想到常雨源的情況竟然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不由得也歉意地看著他,“抱歉……”
“沒事,”常雨源無所謂地?fù)]了揮手,“我家人的感情都不怎么深的,就算他們活著我也不會回去和他們過節(jié)的。”常雨源說這話時語氣中帶著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落寞和嘲諷,梁韶聽得心疼,他想握住常雨源的手,但是他手上沾著面粉,也不好去碰常雨源,想了想,便用手上的面捏了個小兔子,隨后笑盈盈地看著常雨源,“子流,把手伸出來。”
——弟弟,把手伸出來。
他小時候淘氣,常雨溟每次打他手掌心前說的都是這句,因此常雨源聽到這句話條件反射地往后一縮,“你你你你干嘛?!”梁韶看著常雨源這樣大的反應(yīng)不禁一愣,隨后把剛剛捏好的小兔子攤在手上,“想給你看這個?!痹谶@之前,常雨源只見過帶毛的、有肉的兔子,那基本是他的食物,如今看到梁韶手上用面捏的兔子,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庭觀當(dāng)我是孩子嗎?”這話說完的三秒后,常二公子就把面團(tuán)兔子拿到手上把玩,愛不釋手。
“傳說月亮上有玉兔,今日中秋,捏個兔子應(yīng)景?!?/p>
其實,月宮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月君,兔子嘛……常雨源想起昆侖山上那只總是溫柔笑著的兔子,不禁甩了甩頭,那只兔子壞得很,在天上的時候也沒干什么好事。但是……常雨源看著手里白白軟軟的面兔子,伸出修長的手指戳了戳,也不知哪根筋打錯了,使了個冰系法術(shù),把這只兔子凍了起來——這樣它就不會壞了,自己可以一直帶著它了,常雨源心滿意足地想。于是當(dāng)梁韶要上鍋蒸面食去找常雨源要兔子時,常雨源一副母雞護(hù)食的模樣,說什么也不交出來,梁韶哭笑不得,心里想著這人怕是小時候沒人給他捏過,他覺得新鮮,所以才說什么都不肯放手,便由他去了。
這么說來,這個時而囂張時而可愛的富貴公子,其實……有些可憐啊。
梁韶做好飯把飯菜搬到桌上,又取了縣上鄉(xiāng)親們送的月餅,隨后拿了兩壺酒,忙完這些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兩人坐在床邊看著漸漸明亮的圓月,頗有些知己把酒言歡的意味。
“沒記錯的話,庭觀今年二十五了,為何還不娶妻?也沒有找個夫婿?”
梁韶手一頓,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小時候遇見個神仙,說我注定此生孤獨,早年克死了父母,我不想再害死他人。左右我一個人慣了,不找也罷?!?/p>
“嘁,那些神仙就會危言聳聽?!背S暝绰犚娛沁@個原因,又想起東陸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不禁鄙夷,“虛無之事你也相信?怕不是哪里來的江湖騙子,說話誆你的?!?/p>
梁韶?fù)u搖頭,“那個神仙心善,法術(shù)也很高的,我親眼看見他退了洪水,又救了許多百姓,而且我不曾給他錢銀,反倒是他接濟(jì)了我一段時日,他沒道理騙我的?!?/p>
“就是因為你不給人家錢,他才騙你啊?!?/p>
梁韶皺了皺眉頭仔細(xì)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像?!背S暝纯匆娝@副認(rèn)命的模樣就來氣,一時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那我就陪你到死,讓他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此生注定孤獨?!彼筒恍帕?,北陸冥界那幫人,還敢鉤他堂堂常二公子的魂不成?
梁韶驚訝地看著常雨源,見他不像是說謊,心情變得有些復(fù)雜,“多謝子流好意,但是……我不想你有事。”他已經(jīng)克死了父母,子流待他這樣好,他怎么能再克死子流呢?常雨源冷哼一聲,“這世上能讓我有事的沒幾個,你放心好了。”就算他打不過,他還有個姐姐——姐姐總不至于真的不管自己死活吧?
梁韶見勸他不動,想起這人是多么固執(zhí),只得作罷,想著日子久了,他厭煩了,也就走了,便不再多言。
? ?啊啊啊啊??!自己那天一定是吃面吃多了腦子被面糊住了!怎么能答應(yīng)他自己一直陪他到他死呢?常雨源氣急敗壞地拍著身下的軟榻,看著頭頂?shù)募t紗帳,又看了看手里被冰凍著的白面兔子,很鐵不成鋼地罵自己是蠢貨。原本只想在這個凡人身邊呆幾年就回秦楚樓繼續(xù)找姑娘們的,現(xiàn)在可好,幾年變成了幾十年,雖然對他這種活了上萬年的老妖怪來說幾十年也不過就是眨眼間的工夫,但是……啊啊啊啊?。∽约赫媸谴赖脽o藥可救!
常雨源有些生無可戀地坐起身來,考慮自己要不要食言——原本他撒謊食言已經(jīng)是習(xí)以為常的了,蛇族薄情,本就不是什么重信義的,常雨源就算失信于他也不會覺得什么愧疚。但是,如果他真的離那蠢凡人而去,讓梁韶孤獨終老,不就應(yīng)了那勞什子仙人的斷言?就算他自己在這幾十年里委屈一下,也絕不能讓東陸那幫道貌岸然的所言成真!
深秋時節(jié),陵陽縣已經(jīng)寒冷,常雨源萬年修為雖然早已不用擔(dān)憂普通蛇族在冬日的冬眠,但到底是不喜歡冬季寒冷的溫度,常雨源又變出兩件衣服裹在自己身上,想著是不是該在這屋子里生火取暖,但是……常雨源抬頭看了看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老房屋,默默打消了自己玩火的想法。窗外忽地響起了淅瀝瀝的聲音,常雨源把窗子打開一個小縫往外看了看,原來是下雨了。秋日的雨雖然不如夏季來的猛烈,但是深秋清寒徹骨,若是淋了深秋雨,只怕寒氣入體,就算現(xiàn)在不病,老來也是要受苦的。余光瞥到門口放著的油紙傘,常雨源眼皮一跳,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那窮書生算不上健壯的身體,這要是淋了雨,只怕要病了吧?他病了自己就要照顧他,聽說凡人生病很麻煩的,不僅要喝難聞難喝的藥,而且還好得特別慢……想到這里,常雨源像是受刺激似的,拿了油紙傘就往外走。
雨下的不算小,路上凹陷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了淺淺的水坑,小路上也有些泥濘,偶爾有幾片僅剩的落葉凋落,被腳步頗急的常雨源一腳踏入了泥土。偏僻的小縣城事務(wù)并不多,梁韶每日都在中午左右回來,有時確實沒什么事,點個卯,在縣衙里坐一會兒,喝杯茶的工夫便回了家。常雨源一向懶散,每日起床后沒多久梁韶就回來了,簡直就像是掐好了時間一樣,今日這個時候,梁韶應(yīng)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常雨源正想著,就看到不遠(yuǎn)處走來的身著世子服的男子,不禁喜上眉梢,正想快步上前去,卻看到他撐著傘,而傘下,還有另一個人,是個女子,二八年華,嬌俏可人。
常雨源登時愣在原地,不知怎地,心口忽地有些疼。
梁韶顯然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常雨源,也不禁愣在原地,“子流?”
“庭觀哥哥,怎么不走了?”梁韶身邊的女子見梁韶停了下來,也不由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到常雨源時眼里閃過驚艷,驚訝得微微張開嘴,“庭觀哥哥,這是…你朋友?”這人也太好看了吧,就像是仙人……不,哪怕是畫上的仙人,也沒有這般好看的,這樣的容貌,都可以用“禍國殃民的妖孽”來形容了,世間竟然還有這樣好看的男子,即便她身為一個女子,卻也不得不驚嘆折服。
梁韶身邊的女子叫秀姑,年方十六,正是最好的年紀(jì),和一身書生氣的梁韶站在一起,倒也稱得上“郎才女貌”四個字,只是……常雨源不禁握緊了拳頭,他們郎才女貌了,那自己撐傘出來接他又算什么?無端插足的第三者嗎?笑話,他堂堂蛇族常二公子,何時不是“你若無情我便休”?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哪里又有什么真情?常二公子淪為第三者插足?呵,這事絕不會發(fā)生在他身上。常雨源狹長的眼眸輕瞇,瞳孔中透出不易被人察覺的絲絲寒意,嘴角卻扯出一絲笑容,“我見下雨了,你又沒帶傘,想著你該放衙了,便出來接你,不曾想打擾了你的好事,抱歉抱歉,我這就回去,你和這位姑娘繼續(xù)?!?/p>
雖然現(xiàn)在沒有鏡子照照自己,但是常雨源敢肯定,自己方才扯出來的笑容一定是生平最難看的。過去的萬余年里,風(fēng)流俊美四處留情的常二公子從未想到,自己竟有一日,會笑得這樣難看。
“子流!”見常雨源轉(zhuǎn)身離去,帶著一股子決絕,梁韶也不知怎地,把手中的油紙傘往秀姑懷里一塞就跑著追上去,“你等等我,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的!”梁韶本就是個文弱書生,雖說也做些農(nóng)活,但到底身子不健壯,因此跑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兩腿發(fā)軟,加上中午有沒有吃飯,一時間只覺得頭暈眼花,偏偏前方的男子還沒有停下的意思,越走越快,梁韶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梁韶眼看著常雨源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漸漸消失在深秋冷雨之中,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追了上去,終于在家里追上了正在收拾東西的常雨源。
不是常雨源不想走,實在是他和梁韶的東西已經(jīng)放在了一起,分開要一會兒時間,這才讓梁韶追了上來——一向揮金如土的常二公子這么對自己說,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財物帶走。
? ? “子流!”梁韶一路跑回家,衣服都濕了,發(fā)梢上滴著水,扶著門框,氣喘吁吁地看著收拾東西的常雨源,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你…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和秀姑沒什么的!”不可以讓他離開,就算知道自己命中注定孤獨,也要抓住這一線機(jī)會,他是修道的仙人,一定不會被他這個凡夫俗子克死的。
“你們有沒有什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常雨源兀自收拾著東西,頭也不抬,語氣冷冷的,梁韶知道他是生氣了,也不知該怎么辦,但是眼睜睜看著這人離開他確實做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得用常雨源說過的話來要挾他,“你說過要陪我到我死的,就這么離開,豈非言而無信、小人行徑?”梁韶也知道常雨源那日說這話不過是一時興起當(dāng)不得真,但是如今想要留下常雨源,他也只能用這個辦法了。
“我說要陪你不過是氣不過那勞什子仙人說你會孤獨終老,不想要他的預(yù)言成真罷了,如今既然有人陪你,我還留下來做什么?”
“她沒有要陪我啊,”聽著常雨源像是吃醋的話語,梁韶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這位法力高強(qiáng)的富家公子留下來,只得把方才的情況照實說了,“我初來陵陽縣時孤身一人,是知縣對我多加照看我的日子才漸漸好過的。她是知縣的女兒,我是放衙回家路上碰見她的,她見我沒帶傘,就說要送我回來,我們真的沒有什么!”
常雨源終于肯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梁韶,“人家姑娘長得也不錯,你就沒什么想法?”
“你知道我的,命中注定一生孤苦,又怎么會無端端去害她性命呢?”
常雨源聽到這話眉毛一擰,氣急敗壞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那勞什子神棍對你說的那番話,你就娶她回家做娘子了是不是?”梁韶一愣,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會的,我又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我們怎么會成親呢?”聽見梁韶說不喜歡那女子,常雨源心里終于好受些了,臉上雖然仍舊是兇狠表情,語氣卻已緩和不少,“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歡你?人家口口聲聲‘庭觀哥哥’,叫得多親切多動聽,你確定她不喜歡你?”女人的心思是很難拿捏的,縱橫情場風(fēng)流無數(shù)的常二公子對此深有體會,同樣他也知道,那個叫做秀姑的女子,絕不是梁韶口中的“不喜歡他”。
小地方的少女,單純美好,清澈透明如同清晨荷葉上的露珠,心事一覽無余,梁韶這個蠢書生不懂,但是常雨源卻看得比誰都明白,所以,就生氣了。
梁韶?fù)u搖頭,“知縣大人已經(jīng)在給她準(zhǔn)備親事了,她怎么會喜歡我呢。不過……子流,你方才出去,是有事要做嗎?”
常雨源當(dāng)時便愣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方才是出去為了接梁韶的,只是看到那樣郎才女貌十分登對的一幕才負(fù)氣回來,如今梁韶的事解決了,自己若是說去接他的話……豈不是很沒面子?一向伶牙俐齒的常二公子此時舌頭卻像是打了結(jié),支支吾吾半天說不不出一句話來,梁韶疑惑地看著他,忽地福至心靈,明白了,“子流,你方才……是不是去接我的?”
若是常雨源想要否認(rèn),只需要隨便扯個謊就行,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的,這一刻腦子怎么也想不起其他說辭,像是小時候闖禍被姐姐抓了現(xiàn)行,怎么都辯解不得一般,點點頭,“我是要去接你的,但是……你別誤會啊,我只是怕你生病了我還要費心照顧你,那多麻煩?!毕嗵幜诉@些時日,梁韶大概也摸清了常雨源的脾氣,平日里狹長眼眸一瞇,看著風(fēng)流無數(shù)十分精明,實際上單純得很,活脫脫一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公子,還帶著孩子心性,如今聽他這樣說,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便笑了笑,隨后脫了被雨水澆濕的外衣,“我去做午飯?!?/p>
這衣服濕的很厲害啊,常雨源看著梁韶脫下的外衣,又看了肩膀被澆濕的梁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翻了干凈衣服出來,“你先把衣服換下來吧,我不著急吃飯的?!泵髅魉昂瓦@蠢凡人說過的,他是修道的,吃飯不用準(zhǔn)時準(zhǔn)點十分規(guī)律,但是這凡人還是每日記掛著做飯,起先他以為是梁韶自己的習(xí)慣便也沒多管,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凡人,似乎是怕他餓著。就像今天,明明身上都快被深秋冰涼的雨水澆透了,還是先做飯——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
若是他離了自己,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把自己蠢死了,常二公子這樣想。
?? 陵陽縣,冬。
進(jìn)入冬日,天氣愈發(fā)寒冷,天上不時飄下細(xì)細(xì)的雪花,常雨源也變得愈發(fā)懶散起來,每日除了吃飯的時候便是躺在床上懶著,有時連吃飯也不肯下床,非要梁韶親自去請才磨磨唧唧地起來,吃完飯后又立馬爬上床窩在被子里躺著,一副就此長睡不起的模樣。
這日.午飯過后,常雨源又躺倒床上去了,梁韶收拾完碗筷,照舊坐在書柜旁看書,但是余光瞥到書柜另一邊,紅色紗帳之下睡著的男人,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看書了。最近這些日子常雨源躺在床上睡覺的日子越來越多,梁韶也問過他是不是身體不適,但是常雨源只是擺擺手,讓他別管,子流……一定是怕麻煩我吧?梁韶這么想著,便起身走到軟軟的床榻旁邊,伸手探了探常雨源的額頭,還好,并沒有發(fā)燒,應(yīng)該只是普通風(fēng)寒。梁韶把手伸進(jìn)被窩,摸到常雨源的手時卻一愣,怎么會這樣涼?真的是病了不成?梁韶又探了探常雨源身上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都是冰冰涼的,常雨源睡得熟,竟也沒被梁韶這樣大的動靜弄醒。子流這病,只怕有些嚴(yán)重,但是他這個昏迷的模樣,自己也沒辦法把他帶去醫(yī)館啊……還是先讓他暖起來再說吧。
常雨溟送來的東西里是有被褥的,只是常雨源富貴日子過習(xí)慣了,沒人給他放到床上他就不知道自己去拿來蓋,好在梁韶自小就照顧自己,之前也歸置過常家送來的東西,因此現(xiàn)在需要時,他便輕易找到了厚實的被褥,拿去給常雨源蓋上,把常雨源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之后又在屋子里生了個火盆——他之前一個人是不用這些的,只是捧杯熱水取暖了事,如今家里來了個什么都不會的富貴公子,他跟著沾了光,自然也要把人家照顧好。
做完這些,梁韶自己是有些熱了,而且火盆生起來之后屋子里添了不少暖意,梁韶看了看常雨源仍舊發(fā)白的臉,想了想,脫了外衣,鉆進(jìn)被窩,抱著常雨源,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奇怪……他不是在蠢凡人的家里嗎,怎么溫暖得倒像是在秦楚樓里一般?常雨源迷迷糊糊地醒來,隨后便發(fā)覺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而自己,正被梁韶抱在懷里。自己感受到的溫暖是這個蠢凡人給的?常雨源看著梁韶熟睡的面容,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鬼使神差般地,將自己的嘴唇貼到梁韶的唇上。
明明他才是闖入者,可如今梁韶卻待他這樣好,真是個蠢凡人。
梁韶醒來的時候常雨源正撐著腦袋側(cè)臥著,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短暫地呆愣之后,梁韶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拉過被子蓋到常雨源身上,“你身體才好一點,還是把被子蓋好,”梁韶說著掖了掖被角,把常雨源裹成一個蠶蛹,只露出一個腦袋,“感覺好些了嗎?身上還冷不冷?”常雨溟狹長的眼中浮現(xiàn)些許笑意,在他精致的臉蛋上顯得十分魅惑,“你怕我冷,所以特意到床上來抱著我,讓我暖和?”
梁韶聞言臉一紅,卻還是點點頭,“你最近太嗜睡了,我怕你有事,所以就……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常雨溟輕笑兩聲,“這算哪門子冒犯?不過……我們常家人都有一種怪病,十分畏寒,冬日都是要呆在極溫暖的地方才能醒著,否則便會陷入休眠,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之時才會醒來,你這地方太冷,就算生了火盆也不能讓我一直醒著,所以以后的冬天,可能都要麻煩你抱著我了。”常雨溟說著向梁韶眨了眨眼,后者見狀連忙轉(zhuǎn)過頭去,害羞得連脖子都紅了,“好……好啊?!?/p>
常雨溟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故意不運(yùn)功御寒,裝了這些日子的病,總算有機(jī)會名言順的親近這蠢凡人了。常雨溟正兀自得意著,梁韶卻忽地又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憂慮,“只是…等我老了,身體自然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只怕幾十年后,我就暖不了你了?!?/p>
常雨溟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梁韶轉(zhuǎn)過頭來,雖是對著常雨溟笑著,但是眼里卻有著淡淡的悲傷,“子流,你們修道之人,能活很久對不對,人到七十古來稀,何況我還不是什么身體特別強(qiáng)健之人,只怕我有心暖你,卻也沒有時日了……子流,若是有一日我老了,你一定要趁著天熱快快回家,免得在我這里受苦?!绷荷卣Z速緩慢,似是說著什么家常事,但是那雙清澈眼眸里透露出來的哀傷,常雨溟怎么也忽視不了。
常雨溟怔怔看了梁韶半晌,隨后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地翻了個身,“你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寶,有朝一日我煩了,自然會離開你,哪還等到你老了?我才沒傻到要給你養(yǎng)老?!边@人真奇怪,前些日子還口齒笨拙地要留下自己,今日就讓自己尋機(jī)離開——自己當(dāng)日說陪他到老,他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梁韶看著常雨溟的背影,眼里浮現(xiàn)欣慰的笑,“如此最好?!?/p>
凡人很奇怪。常雨溟看著梁韶的身影時,總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傷春悲秋,杞人憂天,會在意自己死后如何,他們忙忙碌碌,卻沒見他們忙出什么名堂。妖族綿延萬余年才有了今日之成就,這些凡人的生命幾十載,對于妖族而言不過是眨眼間的工夫,這么短的時間能干什么呢?明明什么都做不出來,但是仍舊要這樣拼命忙碌,甚至損傷身體也在所不惜,常雨源不明白,難道,不是活著最重要么?
冬日萬物休憩,縣衙中也沒什么事了,加上天氣愈發(fā)寒冷,梁韶?fù)?dān)心常雨源的身體,每日去縣衙里點個卯便回來,他出門時常雨源睡著,回來之后還在睡著,他見了也只是笑笑,取了書架上的書,半坐在床上靜靜翻閱,常雨源總是在他坐下后半夢半醒地湊到他身邊,伸手抱著他的腰,蹭一蹭,尋個舒服的姿勢接著睡。梁韶看著面容俊美的男子,見他睡容安詳,有著他醒著時不常見的單純稚嫩,心里不由得柔軟幾分,所謂歲月靜好,大抵該是如此吧?
梁韶最近有些不安和難過,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有些喜歡上這個突然闖入自己生活還賴著不走的俊美男子了。有了喜歡的人,而且這人還在自己身邊,換了常人,不知要高興到什么地步,但是自己……不論當(dāng)初那個神仙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終究是害怕了。
常雨源只是無意醉倒在他家門前而已,富貴公子心思難測,留下來也不過只是一時興起,自己固然希望他能一直在自己身邊,但是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希望常雨源有事。自己孤苦一生就算了,何苦還要搭上他?他一看就是不諳世事只知風(fēng)月的富家公子,這樣難得的單純心性,不該因他受苦受難,葬送性命。
六界·夢凝錄 023 茜紗帳(三)的評論 (共 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