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谷行人《探究Ⅱ》第三部:關切于世界宗教||第六章 無限與無限定

《探究II》
原作者:柄谷行人
翻譯:お持ちなさい 、あなたの望んだその星を
一點校對:想看穿著lorica hamata扔羅馬長矛的高華怎么被破四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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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無限與無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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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章,我曾指出世界宗教所提示的“世界”是這樣一個不存在外部的空間,是只能用“圖表式的模型”加以表示的交通空間。但是,不存在外部的空間究竟意味著什么呢?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對文化(共同體)的拓撲空間加以考慮。
洛特曼(譯者注:蘇聯(lián)文藝學家、語文學家。1950年畢業(yè)于列寧格勒大學。1963年起執(zhí)教于塔爾圖大學;1964年發(fā)表《結構詩學講稿》,從此開創(chuàng)以“結構詩學”研究為中心的“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學派)對文化模型加以拓撲化的考察,其特征是,基本的境界線是將內部和外部決然分開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內部空間是閉合的,外部空間是開放的。這一內部/外部的對立,是組織起來的東西(擁有結構的東西)與沒有組織的東西(沒有結構的東西)的對立之空間的圖式化。這一對立在各種各樣的文化文本中有不同的解釋,舉個例子,它體現(xiàn)在如下的對立中:
內部←→外部
自己的部落——其他的部落
僧侶——俗人
文化——野蠻
知識分子——民眾
統(tǒng)一的宇宙(cosmos)——混沌kaos
洛特曼《文學的文化記號論》(暫翻)
封閉的和有組織的內部,與開放的無組織的外部的這一區(qū)分,除了有其形式以外,洛特曼還提出了在此之上的解釋。舉個例子,“意識—無意識"或"理性——非理性"的對子便是例子,除此以外,哲學上的“一\多”與“本質\現(xiàn)象”也是這樣的例子。換句話說,不管在什么層面上進行討論,其內部/外部所分割的空間結構在拓撲學意義上是相同的東西(homologous/ホモロガス)。
進一步地,洛特曼曾說所謂“故事(物語)”會跨越這種內外之分,不管是從內部走向外部,或者外部走向內部。
與此相關的,在各種各樣的語境中,容納著各種各樣的可能解釋。舉個例子,與意識(內部)相對的無意識(外部)的侵入,或者說騙子(トリックスター)對文化秩序的入侵,相反的,存在著內部對替罪羊的排除,對禁忌的破壞……這樣的事態(tài)可以被還原為“對內外分割線的跨越”這一模型。
因此又一次地,我們可以用系統(tǒng)論(信息理論)的術語將其替換。比如某一系統(tǒng)(信息)與其外部(噪音/noise)。但是,對于這一邊境,文化理論僅僅滿足于發(fā)現(xiàn)閉合的內部和無組織的外部的相互關系(辯證法?!)這一事情實在是奇妙。無論怎么看,居然能夠忍受這種無聊的解釋確實是奇特的。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人們對越境(侵犯)的慘狀加以多么華麗或者兇狠的描述,依然無法調節(jié)這一解釋的無聊。越境無非是內部和外部的分割所必然產(chǎn)生的問題罷了,這不是簡單地廢棄分割就能解決的?!敖钍菫榱舜蚱贫O置的”,巴塔耶他佬也這么說過。越境和侵犯這樣的主題對于內部(被封閉的系統(tǒng)=共同體)的存續(xù)來說是不可缺乏的。越境是不可能的,同時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雖說這件事本身似乎沒有什么深刻的意義,然而正是這種深刻、這種神秘性決定了內部和外部的決然之分。

我在此處考慮的雖然是宗教的問題,但不必多說,不論是宗教的領域,還是人類學、心理學和語言學的領域也是這樣。但是,關于宗教問題,圖1這樣簡單的圖示是不足夠的。還必須加上此岸—彼岸這樣垂直的對立。用洛特曼的話來說,“此岸——彼岸”的對立重疊在“內外”的對立之上,這樣的話,內部和外部1從屬于地上世界,而外部2從屬于彼岸世界。但是同一個個體是無法同時從屬于二重境界的,究竟是選擇境界(1)(內-外1)還是選擇境界(2)(內+外1-外2),這決定了他的從屬關系。
簡要說來,就算被復雜化,內部和外部的分割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舉個例子,就算我們構想彼岸世界,不管它是在地底、山上抑或是西方,上方,最基本的是,它們都是“沒有內部”的。一般的世界宗教將彼岸世界構想為垂直方向上的東西,用圖2來說明的話,就是外部2的設置。但是,單單是在世界上流行的話,這樣的宗教被稱為共同體宗教。它們通過設定外部2,將外部1和內部的境界給無效化的同時,依然保持了內部和外部的分割。這樣,無論何時垂直的分割都會向水平方向轉化,舉個例子,信者和不信者的區(qū)分會成為教會組織的內部和外部的分割。
但是,我考慮的是,世界宗教本來是拒絕幕后(背后)世界這樣的分割的。這樣,使之成為可能的是“無限”這一觀念?!盁o限”的觀念意味著他者的發(fā)現(xiàn)(而非相異者)。換句話說,正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他者”,我們才能認識“無限”。
2
對于亞里士多德或者說希臘哲學來說,無限(aperion,中譯通常為無定限)意味著無限定。也就是說,無限一直是作為針對有限的否定來思考的。在這之上,與有限定的宇宙(cosmos)相比,無限定的混沌(kaos)是占有優(yōu)勢地位的。不必多說,這個對比與剛才開頭所示的內部-外部的對比是同構的。
但是,這并非希臘所獨有的特征。無限是從有限出發(fā)對有限的否定,這點在基督教神學=哲學中是一樣的(在康德那兒便是如此)。在這里,無限者便是永遠凌駕于各種各樣積極的規(guī)定的東西。因此,外部(也就是物自體 Ding-an-sich)的領域便有被規(guī)定的危險。實際上,“無限”便是廢棄上述分割的東西。
我在這里想用數(shù)學上的比喻來說明。在實際中,內部/外部以及其中境界這類的術語,正如在洛特曼那里一樣,是可以被數(shù)學化的。實際上,又一次地,哲學上關于無限的新問題出現(xiàn)的契機是十九世紀后半的數(shù)學(集合論與非歐幾里得幾何學)的問題。
一般說來,無限被視作沒有限制漫無邊際的東西,這似乎與內外的分割一樣是清楚自明的。實際上,將內部/外部圖示化的時候(參照圖1),我們實際上將外部視作無限定。圖1雖然看上去好像是用四角形的框框將外部關起來了,實際上它是無邊際的。舉個例子,紙上所描繪的直線被視作向左右無限延伸的。但是,這張紙(平面)是在地上,也就是說是在球面上的,如果一直延伸的話會回到原點。雖然對其并沒有限制,但實際上是閉合的。如果我們想要考慮無限的話,右側的模型是必要的。
這一直線就算不在地球上,而是延伸到宇宙中的話也是一樣的。這是黎曼幾何學,或者將之使用的愛因斯坦相對論所熟悉的內容了??此茻o盡的宇宙實際上是有限的。這一深刻的認識,實際上,我們在簡單的球面模型上就可以得出了。換句話說,“無限”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這意味著無限定的東西是封閉的,就是說,被限定的內部(cosmos)與無限定的外部(kaos)這樣的分割是無效的。舉個例子,將圖1畫在球面上看看吧。外部被閉合的話,之前的外部與內部就反轉了。也就是說,將內部作為有特權的中心的根據(jù)就煙消云散了。
這件事放在西洋那里,對應著中世紀(亞里士多德式)宇宙觀(cosmology)——也就是世界的有限性與位階性的解體,我們發(fā)現(xiàn)西洋世界的平面無非是“球面”的一部分罷了,這一發(fā)現(xiàn)也可以說是與此有關的。舉個例子,對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托多羅夫說了如下觀點:
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對今天的我們而言有著重要的意義,不僅是因為這是兩個極端的相遇,而且還因為這種相遇十分典型。除了這樣的范例性(paradigmatic)價值以外,根據(jù)其直接的因果關系還有其他的價值。誠然,這個世界的歷史是圍繞著征服與敗北,殖民地化和他者的發(fā)現(xiàn)所展開的。但是,正如我之后將證明的,如今歐洲人的身份認同,是被哥倫布的美洲征服所預示和奠基的。無論我們多么任意地根據(jù)某個時點劃分兩個時代,也不會有哪一年比1492年——哥倫布橫跨大西洋的年份更加合適。我們都是哥倫布的直接子嗣。從那時起,我們的譜系開始了——如果在他之前“開始”有什么意義的話。正如拉斯·卡薩斯(Las Casas)所言,“在那亙古未有的新時代里”。在那以后,世界縮小了(就算宇宙變得無限),“世界變小了",正如哥倫布自己驕橫地宣告的那樣。人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是其中一部分的整體,迄今為止他們形成的是其中沒有整體的部分。
托多羅夫《他者的記號學》 ,英譯本The Conquest of America:The Question of the Other
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其重要之處并非只是發(fā)現(xiàn)新陸地,而是在于“外部”從此被閉合起來。托多羅夫認為,與新大陸上印第安人的相遇,比起以往與亞洲·非洲人的“相異者”的相遇,二者有著本質的不同。這說的恐怕是,在已經(jīng)不可能有異界和異者的一樣的均質的世界上,我們首次發(fā)現(xiàn)了“他者”。外部已經(jīng)被閉合,換句話說就是在這以外的外部不存在了。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意義正在于此。這與“地球是圓的”這一事實的發(fā)現(xiàn)是不同的。
舉個例子,在哥倫布的時代,人們認為腳下的大地是有限的,而認為海的盡頭是無限定的深淵。沒有什么證據(jù)能否定這一點。而支持哥倫布的是他對《圣經(jīng)》的信仰,也即是“無限定的外部在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的”這一信仰。換句話說,否定亞里士多德式宇宙學的并非自然科學,而是“無限”的觀念。
恐怕,歷史上能夠與這一事件相匹敵的只有二十世紀基于相對論的宇宙論吧。宇宙是同一且均質的,宇宙之中不存在中心和邊緣,也不存在所謂宇宙的“外部”這一東西。這樣,這在同時也預想了宇宙中的他者(知性生命)。但是,這件事并沒有得到確證,不如說只是與經(jīng)驗相反的觀念的產(chǎn)物。實際上,這些都是在一樣的彎曲的宇宙空間,因而就是閉合的宇宙空間之中,從球面(封閉的二次元空間)這樣的模型出發(fā)來考慮的。
因而,現(xiàn)代宇宙論給我們的沖擊,與新大陸發(fā)現(xiàn)所象征的宇宙論所帶來的沖擊相比,不如說是相形見絀。舉個例子,今日SF作家的想象力可以分成兩類。也就是發(fā)現(xiàn)“異者”的想象力和發(fā)現(xiàn)“他者”的想象力。前者的類型是中世紀式的浪漫傳物語之恢復。這不過是將內部/外部的宇宙論(cosmology)投射到了宇宙層面。后者的類型才真正地接受了現(xiàn)代宇宙論所包含的意義。但是,它也沒有帶來什么特別新穎的認識。要說為什么的話,它也沒有超越“世界宗教”的認識。
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一百年以后(一五八八年),一位多明我會的修道士,喬爾丹諾·布魯諾揮筆寫下如下內容:
因此,只能認識到存在一個無限的空域和包容空間,它包括并滲透一切,在此空間內存在無數(shù)類似于這個天體的天體,其中一個不再比另一個更靠近宇宙中心。因為這個空間無限、既無中心也無邊緣,盡管在空間中的這些世界的每一個應當以我多次說過的方式存在,尤其當我們證實它們是確定的且有限定中心,諸如眾太陽、眾火球,環(huán)繞它們的所有行星,眾地球,眾水球。當我們看見這七顆行星繞著離我們最近的這個太陽旋轉,正如我們同樣證明,這些星球或這些世界的每一個都繞著各自的中心旋轉,造成一個穩(wěn)固的、連續(xù)的世界的外觀,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搶奪眾多星球,并且繞著它旋轉,仿佛它是宇宙中心。因而,不是一個單一世界、一個單一地球、一個單一太陽,而是諸多世界,我們看到諸多善良的明燈環(huán)繞著我們,它們在同一個天,同一個地點,同一個包容體,我們置身的這個世界也在這個天、這個地點、這個包容體。
——中譯文選自 田時綱譯《論無限,宇宙和諸世界》人民2010 ,P136
這是今人都會為之驚嘆的認識。當然,這種認識發(fā)源自“構想無限大的物體之時,人們就同時放棄了給與物體的中心與邊緣這樣的事”此般無限論。但是,這種無限,舉例說來,與庫薩的尼古拉所說的無限是不同的。尼古拉(譯注:草,選庫薩也太怪了)從將無限(者)視為沒有限制的東西的觀念出發(fā),而布魯諾不如說認為無限是封閉的。不僅地球不是中心、太陽也不是中心,相反的,這意味著隨便哪個點都可以是中心。正如托多羅夫所啟示的那樣,恐怕他也是從新大陸與他者的發(fā)現(xiàn)這樣的問題開始著手的吧。但是,明白自己的平面(共同體)僅僅是球面的一部分這一事實,能夠完成這一思想上的非歐幾里得式的轉換的只有布魯諾一人。這樣,正如第二部所述的那樣,將這一點擴展到“自然史”領域的是斯賓諾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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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說一遍,“無限”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倒不如說相反,只有它是否定超越性的諸力或者神秘的諸觀念的。將內部/外部、中心/邊緣的分割無效化的“無限”并不尋求超越的場所?!盁o限”不如說是現(xiàn)實性的東西。這是說,在不允許任何自我的中心化和他者的超越化的場所之中,我們才能與他者相會。
但是,雖然考慮的是這樣的事,實際上數(shù)學和物理學的知識并不是必要的。反而,對于數(shù)學和物理學來說,這樣的認識是不可欠缺的。舉個例子??低袪栣槍喞锸慷嗟碌目赡艿臒o限,考慮了實無限的概念。也就是將無限視作一個數(shù)字來思考。集合論就是無限論,對現(xiàn)代數(shù)學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但是,我們可以就這樣說無限是存在的么?不必多說,從這里可以看出集合論的悖論。正如我在《探究I》中講過的,維特根斯坦認為,與有限主義(直觀主義)不同,無限的問題是可以向與他者的關系問題轉換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維特根斯坦是只考慮無限問題的男人。他的語言游戲論就是無限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會再次落入語言系統(tǒng)論(內/外)之中。
我反對維特根斯坦視為是“宗教式”的東西,“宗教式的”意味著內/外的分割。而實際上,世界宗教在這個意義上完全不是“宗教式的”東西。無論是內部/外部的區(qū)分,還是中心/邊緣的區(qū)分,在“世界”中都是不存在的。世界宗教所啟示的世界如右邊所示。那是,不管是以創(chuàng)造神的名義所宣告的,還是以空的字名所啟示的那樣,最重要的是,人要廢棄內部/外部的區(qū)分,向“他者”敞開自己。這意味著,天國地獄也好,一神或者是多神也好,因果輪回也好,這樣的“外部”都是需要否認的。這意味著位于外部的超越的·神秘的諸力需要被否認。進一步的,還需要否認為了獲得諸力而進行的一切所謂的“修行”。相對內部(有限)而構想出來的外部(無限),只不過是存在于“世界”的內部的東西罷了。
注:據(jù)我所知,無論是耶穌還是佛陀都沒有說過什么“深刻”的認識。他們諷刺性地否定了幕后世界(本體)。但是,這件事和他們把自己的全部向與他者的關系敞開,其實是一體兩面。根據(jù)傳承下來的故事,他們主要是和異常者打交道的。但是,這就意味著,他們對被共同體排除出來的異常者有著特別的同情心。本來對他們來說,不管是異常者還是異界都是不存在的東西。于是,使之成為可能的是“無限”的觀念。
舉個例子,佛陀是否定苦行的。這就是說,否定了一般而言的修行。說什么苦行不太行而適度的修行就很行,這不過是蠢話。這是因為修行本來就帶有達到苦行的性質。這就是說,修行的目的是達到某種實在(本體),或者說超越的狀態(tài)。因此,對修行的否定是不能與對背后世界的否定相分離的?!翱铡钡恼J識也就是“無限”的認識。這就是說,將諸多關系的社會連鎖封閉起來的一(全體)是不存在的,內部/外部的分割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存在。與佛教相關的內容我會另外再寫,但是在這一點上,耶穌和佛陀是沒必要區(qū)分的。他們的差異不過只是先行于他們的文本語境的諸觀念的差異罷了。順便說一句,尼采曾在《敵基督者》里說過耶穌是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