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一個仲夏清晨出走

　　洛瑞·李

　　91個想法

　　◆ 第一章 通往倫敦的路

　　>> 年邁駝背的她站在河岸邊，沉默地注視著我遠去，一只通紅的、布滿老繭的手揮舞著，表示道別和祝福，并不詢問我為什么要離開。

　　>> 在道路轉(zhuǎn)彎的地方，我再次回頭，看到金色的光在她的身后消逝；然后我轉(zhuǎn)過了彎，經(jīng)過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永遠地關(guān)閉了我生命中的這一部分。

　　>> 沒有大驚小怪，沒有懇求，沒有給予忠告或者勸阻，有的只是長長的探詢的目光。

　　>> 我的心里是激動而自負的，知道自己有很遠的路要走，但這路究竟有多遠，我卻并不清楚。

　　>> 當我在那個清晨離開家，離開沉睡中的鄉(xiāng)村的時候，我從未意識到，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許多人這樣做過了。

　　>> 我當然是被那些促使一代又一代人踏上這條道路的傳統(tǒng)力量所驅(qū)動的——那些一個緊挨著一個的局促的小山谷，令人窒息的布滿青苔的河口，農(nóng)舍的墻壁狹窄得就像鐵娘子的雙臂，本地的姑娘們不斷低語著“娶我吧，然后安定下來”。

　　>> 我在山間漫無目的地游蕩，憂郁地吹著口哨，注視著巨大云層之下向東延伸的高遠遼闊的土地，就這樣度過了數(shù)月以來無止息的不安，然而最終，還是無可避免地迎來了離開故鄉(xiāng)的這一刻。

　　>> 但我擁有一整個夏天，擁有無盡的時間可以揮霍。

　　>> 一個人獨自旅行的第一天——如今我終于是獨自一人了——在興奮與活力中逐漸黯淡下來。

　　>> 經(jīng)過這個孤獨的早晨與下午，我發(fā)現(xiàn)自己渴望著一些反對聲或者解救者，渴望身后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家人喊我回去的聲音。

　　>> 但什么都沒有出現(xiàn)。我自由了。我被自由冒犯了。這一整天的寂靜都在說，去你想去的地方。這都是你的。這是你想要的?，F(xiàn)在由你來做決定了。你要靠你自己了，沒有人能阻攔你。

　　>> 當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被來自家的回音嘲弄著，被廚房里丁零咣啷的聲音奚落著，腦海中浮現(xiàn)出種種熟悉的畫面——那些從窗戶里射進來的光線，穿過我剛剛才離開的床與臥室，落在那些熟悉的家具上。

　　>> 我踏過大路的邊緣，看看自己泥濘的雙腳，再也沒有停下來駐足。

　　>> 我演奏出的第一個音符是洪亮而生澀的，如同嘶啞的抗議。

　　>> 仿佛是小提琴的琴音觸動了某種潛意識里的神經(jīng)，亟待人們的回應(yīng)——就像嬰兒的哭聲。

　　>> 相比于陸地，它似乎是一片有著催眠功效的巨大空白，使得觸摸到它的一切事物都沉沉入睡。

　　>> 那種感覺，是人的身體完全自由放松時才能達到的極致，只有尚未對一切精心盤算、斤斤計較之前才可能體驗得到。

　　>> 我假裝自己是T. E.勞倫斯[插圖]，在某種自我懲罰的情形中，在某種獨自忍耐的幻象中，我的青春在也門哈德拉毛的某些不毛之地中燃燒著；

　　>> 但我不是唯一走在路上的人。我很快意識到這里有很多別的人，都以一種憂郁的姿態(tài)走在向北跋涉的路途中。

　　>> 我想，也許是因為兩個人一同走在這寬敞的大路上，相互間暴露無遺，他需要用一大堆話給自己拉起一道護身的籬笆。

　　◆ 第二章 倫敦

　　>> 他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而我還太年輕，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想她是這世界上最讓人著迷，但也是完全被埋沒了的孩子。

　　>> “你和我是世界上僅存的真實的聲音?！?/p>

　　>> 讓世界沉浸在她滔滔不絕卻沒有結(jié)論的獨白中，那里滿載著歡笑、遺憾和渴望。

　　>> 無論如何，我那時才剛剛二十歲，只要周圍的環(huán)境耍點小花招，我的舷窗便被錯覺所蒙蔽了。

　　>> 我只是漂浮在膠囊般的自我沉醉中，封閉在我私人的小天氣里。

　　>> 這是一段漂泊著的快樂時光，充滿了奢侈的憂郁，我也盡力去體驗和滋養(yǎng)這番憂郁。

　　>> 我走遍了幾乎所有的地方，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人，我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映在窗戶上的臉，認識到倫敦的要義和它對我的要求——最起碼是聲名與財富。

　　>> 這正是我來這里的目的，也是家鄉(xiāng)人對我的期望。然而我的腦子里卻還是迷茫和空白的。

　　>> 但閑逛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開闊的空間里沉思，盡情揮霍著那些反正總歸要浪費的遐想。

　　>> 我并不認為這么做是出于懶惰或者詞匯的貧乏，而是出于本能的隱藏，因為講出名字來可能意味著某種背叛。

　　>> 妥協(xié)與抗爭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小。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不法之徒了。

　　>> 那時候，我第一次經(jīng)歷了共產(chǎn)主義的幻覺，如純凈水一般天真和幼稚，它更多是一種肉體感覺，而不關(guān)乎理智，就像在度假營地過了一個周末。

　　>> 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抽身離去，遠比留下來愛一個人，要容易得多。

　　◆ 第三章 進入西班牙

　　>> 我覺得這就是我來這里的原因：黎明時分在山坡上醒來，眺望著一個我無法形容的世界，沒有言語，毫無計劃，在一個還沒有記憶的地方，從頭開始。

　　>> 他大約只有一歲，但有那么一刻，年紀的痕跡似乎從他身上消失了，他只能獨自面對恐怖和沉默。

　　◆ 第四章 薩莫拉—托羅

　　>> 自從洞穴時代以來，這些影子一直縈繞在人們幻想的角落里，但電燈的出現(xiàn)卻把它們都滅絕了。

　　>> 其他的一切都寂靜無聲，閃著耀眼的潔白，太陽在城鎮(zhèn)上空高高升起，它可毀壞萬物，也可凈化萬物，既是那些破棚爛屋里的清道夫，也是無盡丑惡的滋生者。

　　◆ 第五章 巴亞多利德

　　>> 所有這些過去的生命如今都變成了背景，反襯著眼前的黑暗、冷掉的烤箱的陰暗，還有熄滅了的油燈的清冷。

　　>> 昏睡與清醒的意識邊界本就是混沌而令人絕望的地方，已經(jīng)足夠讓人焦慮了；我們不應(yīng)該像掙扎的小偷一樣被拖著穿過這邊界，好像睡覺是一種重罪似的。

　　>> 他們輕輕地吹著口哨，表達的是這樣一個愿望，那就是只要能離開此地，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他們的口哨，是毫無意義的時間在流逝過程中留下的一聲嘆息。

　　>> 那些孩子們尤其安靜，無聲地展示著自己承受的苦難，也無法看到未來的厄運又將延續(xù)多久。

　　>> 這個房間，這棟房子，整個城市，似乎突然間被痛苦擊垮了。

　　◆ 第六章 塞戈維亞—馬德里

　　>> 經(jīng)歷了城市的種種擁擠和不堪，再回到這片開闊的土地上，回到裸露的平原沙沙作響的寂靜中，回到絢麗奪目的晚霞里去體驗讓人心潮起伏的孤獨，這種感覺就像是咽下一大口純凈水。

　　>> 這些房子就佇立在那兒，殘破不堪，打著繃帶，就像一場很久以前以失敗而告終的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人一樣，半是互相依偎，半是互相攙扶著。

　　>>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其實都很膽小，生活在沒有人際交往的真空之中，因此只有依靠暴力來填補那種空虛；他們在這個國家?guī)缀鯖]有朋友，對陌生人和旅行者都充滿了懷疑。

　　>> 他指出，無論如何，被殺的人都屬于地獄的世界，烏鴉就是他們那得不到拯救的靈魂的鬼影。

　　>> 這次穿越，也是那種生命中驟然而來、痙攣式飛躍中的一次，而每次飛躍，都意味著對過去生活的永別。

　　>> 這里很是熱鬧，因為人們實在是太窮了，不可能去任何地方，于是就都來到這里，摩肩接踵，心滿意足地在自己鄰居能看到的地方走來走去，嘴里嚼著長角豆和葵花籽。

　　>> 在這里，給人東西和接受東西似乎是平等的事情。這是一個交換的世界，而不是施舍的世界。

　　>> 然而，每個早晨都是奇跡般的重新開始，讓整晚的地獄式折磨也變得值得起來。

　　>> 這是關(guān)于激情，關(guān)于活力的衰退，關(guān)于引誘、失敗和死亡的銘心刻骨的旋律。

　　◆ 第七章 托萊多

　　>> 這些詩出自于痛苦，傷痕累累，但充滿活力，似乎每一行都在震撼著他的身體。

　　>> 所有的疑慮都在無聲之間被排除。在這里，浪漫的愛情被冰凍起來了，被一種永不搖晃的精神火焰所封住，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描寫受難、禁欲和狂喜的語言，它承諾的是一種永遠不會消退的感官的欣慰。

　　>> 在那個年齡，我要的是行動，而不是那種滿懷虔誠的駐足不前，也不是為了等待那總是被延后和推遲的至善至美；我要的是懷疑帶來的興奮，死亡能給予的滿足，此時此地在人間去愛的自由。

　　>> 羅伊每唱一首新的歌，都會從這個姑娘那里召喚出另一首，在黑暗中，這同類的回應(yīng)就像悲傷的氣泡一樣升起，并不與他的歌聲碰撞，而是在它周圍徘徊，是一種充滿憐憫與同情的回響。

　　◆ 第八章 到海邊去

　　>> 這里的人都很沮喪，半瘋半狂，只會用惡毒的幽默來安慰自己，與其說他們是市民，還不如說他們是囚犯。

　　◆ 第九章 向東到馬拉加去

　　>> 我獨自一人，背靠著一塊被陽光烤熱的巖石，一邊吃著最后一點食物，一邊眺望著遠處，看著非洲和歐洲這兩個大陸的觸角在晝夜變化之際相互觸碰。

　　>> 來自阿爾皮加拉斯山的男人們像保加利亞人一樣瘦削結(jié)實，但他們的目光混濁散亂，仿佛這種困在城里的局促生活，不僅暫時剝奪了他們寬廣的生存空間，也剝奪了他們觀看世界的能力。

　　>> 現(xiàn)在我終于得知，他們是那個時代的陰影中的一部分，他們中的很多人顯然都有著雙重生活。他們也懷疑我，總是試圖抓住我的馬腳，暗示我應(yīng)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們表面上很快活，也很團結(jié)一致，但實際上他們最懷疑的卻是彼此。

　　>> “他睡了，年輕的人，遠離了家鄉(xiāng)和父老鄉(xiāng)親，忘記了他悲涼的人生，并不知道明天，他的音樂將被風(fēng)撕成碎片，吹散在屋頂上?！?/p>

　　◆ 第十章 阿爾姆尼卡

　　>> 只有在年輕人的眼中，才能偶爾看到熱烈的、夢寐以求的希望。

　　>> 小孩子們則完全是另一個族類，他們生活在短暫但自信的歡樂之中——這些美麗的、害蟲一樣的小動物，長著潔白堅硬的牙齒，眼睛因為有病而變得發(fā)紅。

　　>> 他們穿著破爛的衣服到處蹦蹦跳跳，搶到什么吃什么，從不發(fā)牢騷，靠著童稚的魅力過日子，被很容易便得到的愛嬌慣著，縱容著，透不過氣來，只有在對陌生人無禮時，他們才會受到懲罰。

　　>> 人們聊的話題總是在兜圈子，摻雜了很多暗示和諺語，因為大家都小心翼翼、心領(lǐng)神會，從來不會指名道姓地談?wù)撚袡?quán)有勢的人，而是用代號來提及，而這些代號通常是這些人的性器官。

　　>> 人們把自己的觀點和結(jié)論包裹得很好，用的是大家都能明白的各種比喻和民間口頭禪。

　　>> 我們在酒吧后面一間刷成粉紅色的房間里開會，談?wù)撝磥淼氖澜纭粋€沒有教會，沒有政府，也沒有軍隊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每個人都自己管理自己。

　　>> 這是一種單純的、用簡單的詞匯表達出來的對生活的認識，就像童年一樣黑白分明。

　　>> 事實上，選舉的結(jié)果并不意味著任何人的勝利，而是意味著戰(zhàn)爭的來臨。

　　>> 人們的期待就像一鍋慢慢燉著的湯，在各自的房屋上空沸騰著，噗噗地吐出有毒性的熱泡，隔三岔五這些熱泡就會炸開來，爆發(fā)成一樁樁似乎互不相關(guān)的小型暴力事件。

　　>> 另一方面，“共產(chǎn)主義”這個標簽太過粗糙，太過籠統(tǒng)，像一件笨拙的舊衣服，誰穿都不合身。

　　>> 農(nóng)場里打工的人、漁民們，還有少數(shù)的工廠工人都各自有著具體而不同的利益。

　　>> 每個人都認為他的奮斗其實要比共產(chǎn)主義這個理想古老得多，而且是完全屬于西班牙的，目的是改變社會上的不合理現(xiàn)象，而只有在這片特殊的土地上土生土長的自己，才有可能來實現(xiàn)這樣一個目標。

　　>> 所有這些，如今都可以通過他們的政府頒布的法律，通過和平的法律程序來實現(xiàn)。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除了那些勢力強大的少數(shù)人，這些人寧愿看到這個國家流血至死。

　　◆ 第十一章 戰(zhàn)爭

　　>> 恐懼就像一條狗，趴在街上喘著粗氣，埃爾加托和他手下的人仿佛被四周的沉寂吞沒了，亦或隨著戰(zhàn)事去了另外一個遙遠的國度。

　　>> 因為并不知道面對的到底是什么，他們便只能以這種無聲的姿勢站在那里，聽人擺布。

　　>> 他們的夜晚從來還沒有被這樣無情的燈光照亮過——無論是來自朋友還是敵人，這都是一種恐怖的光。

　　>> 盡管出現(xiàn)了廢墟和死人，但人們似乎就這么接受了被野蠻地、而且是莫名其妙地狂轟濫炸一番的事實，把這看作命運的打擊之一。

　　>> 人們現(xiàn)在可以炫耀自己的傷口，他們聞過火藥發(fā)燙的氣味，與黑森森的炮口對視過，也確實知道自己還活著。

　　>> 每一個粗體字都用紅色精心地書寫，記錄著一種短暫而天真的欣悅。

　　>> 當人們聚集在街頭讀起這種種關(guān)于未來的規(guī)劃時，又有誰能想到，時過境遷之后，這些天真的希望會被人視作不可思議的狂妄？

　　>> 又一次揭示出，戰(zhàn)爭中的人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憤怒、口號、信念，亦或一個名正言順的參加戰(zhàn)爭的理由。

　　>> 那天晚上，鎮(zhèn)上的人們意識到了一點（實際上，這也不是他們歷史上第一次產(chǎn)生這種意識），那就是，人民的軍隊也可能被打敗。

　　>> 海水造就的距離把我隔開，讓我感到安全，也只有在這時，我似乎才開始真正認識這個國家，聞著它的滾滾塵土、田野里熄滅了的灰燼、變酸了的酒的氣味、開始腐爛的動物內(nèi)臟，聞到焚香柱的香氣、獸皮的刺鼻味道、男人們胡椒味的皮膚，以及發(fā)燒的孩子們病態(tài)的氣息。

　　>> 我在那個國家所知道的一切——或是不知不覺中所感受到的一切——似乎在那一刻全部降臨到我的身上。

　　◆ 第十二章 尾聲

　　>> 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卻還是稀里糊涂的，對一切仍然抱著天真的態(tài)度，但我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我回來得太早了。

　　>> 別的人可能需要一場戰(zhàn)爭，她說，但你不需要，你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一場戰(zhàn)爭了。

　　>> 盡管如此，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們的感情糾纏驅(qū)使著我離開，那是一種過于縱情和自我滿足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于太容易就到來、近乎于不勞而獲的快樂。

　　>> 我們之間并沒有產(chǎn)生更多的質(zhì)疑和爭論；群山一直都在眼前，女孩也說得很明確，她認為我是在走向死亡。

　　>> 我們的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仿佛我們接受了這一刻就是結(jié)局，并希望彼此就此毀滅。

　　>>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帶著這些東西來爬山，唯一的理由就是，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擁有的一切。

　　>> 和平與戰(zhàn)爭之間的小小邊界，就在前面幾百碼處巖石中的一個縫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