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靜謐的山手的古苑里，春花一如中國詩人歷數(shù)春風(fēng)二十四度那樣，梅花、連翹、桃花、木蘭、紫藤、棣棠、牡丹、芍藥順次綻放繼而凋謝。

在明媚的陽光中妍艷盛開又消失逝去，這些紛呈斗艷的色彩的流轉(zhuǎn)，給我沉默且凄冷地凝望的心，傳遞了輕軟如綿的悲哀，仿佛讀著令人哀切的戀愛小說極其美妙動人的一個個章節(jié)一般。

有人歌詠過，我之悲涼并非因為行將逝去的今年春光，而是為了必將蒞臨的來年的春天。記不清歌者為誰人了。不過我記得，吟頌春天于我身而言等同于異彩的秋天這一妙句的，便是依循南方人的慣例而尤愛秋天的讓莫勒斯。

天空日漸清澄明靜，那種下午賞花歸程中突然遭遇一場暴風(fēng)的天氣再也不見了。陽光次第轉(zhuǎn)強，赭紅色漸增的橙黃色的夕陽，在人們覺得黃昏已經(jīng)過去時，格外漫長地停留在高聳的橡樹樹梢的一邊，以及朝低處伸展的楓樹的枝頭上。時常有光線令人摸不著頭腦地不知從哪里照射過來的，竟往花草叢幽深的土地上灑下零零星星的斑點。在這樣的傍晚，遠(yuǎn)眺天幕，冬天決不可能見得到的淡灰色的鱗云在戀戀不舍的夕陽點染下紋絲不動，彌漫了整個天空，幾乎無法令草葉輕微搖顫的風(fēng)兒引領(lǐng)著飯后散步的人們，朝著遠(yuǎn)方的郊外信步走去，直至星光點點。

隨處望去，嫩葉的綠意有如洪水漫漲，在陽光照射下，綠意的豐盈甚至返照到緊閉客廳的格子門上。如此一來，下午朝著廊檐等處相互交談的年輕女子的白皙的面龐，被抹染得如同在燈光中起舞的舞姬。在層云密布的日子里，綠色卻顯得異常鮮明、清澄，在耽于沉思的人們的神經(jīng)里，從柔軟的樹木的樹葉綠意中，甚至?xí)w悟到從中發(fā)散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幽雅的聲響。

我們家的老院子非常幽暗、狹小。繁茂的樹林豈止是呈現(xiàn)出一副苦不堪言、惱羞成怒的樣子，仿佛不堪承受遮蔽它們枝干的樹葉的重量，受壓的困窘感彌漫在肉眼看不見的空氣當(dāng)中。幾乎無法判定究竟是來自西邊還是東方的還是任何方向的風(fēng)，驀然吹拂又倏然消失，枝繁葉茂的幽暗的樹木開始搖顫起來，仿佛游蛇鱗動般令人驚悚的律動，在俯向地面的蓊郁枝葉間傳遞。時而有雨降落，庭院的地面卻如冬日般并未即刻淋濕。一俟淋濕，則一如大地吐納著陽焰般，使周遭的空氣變得令人厭煩，溽暑難耐。極力舒展的嫩葉尖細(xì)的葉梢上，停留著雨珠，在從依然陰沉卻不知某處驀然漏射的明亮天光照耀下，恰如寶石般晶亮生輝。石礫間溽濕的蒼苔間及樹根的雜草叢里，不知名的小花綻開著，花木的背陰處，躲避雨淋的蚊群一如雨絲般纖細(xì)地舞著。

流云滿天，強烈的陽光普照伊始，莓子就該成熟了。枇杷的果實次第染上顏色，無花果的葉間，已經(jīng)掛上如同鴿蛋般的果實。日照不足的樹叢深處，惟有白里透藍(lán)的繡球花令人厭膩地開始綻放，而起初放眼院落四處，一種花兒都沒有。碧綠的樹葉如今顯得特別黧黑，令人抑郁不堪。老院子越來越沉郁起來。

某日薄暮時分，附近的孩子捅破了內(nèi)院的墻根，用長長的竹竿敲擊梅子的果實后四散而逃。本來就沒吃什么特別不易消化的食物，可是半夜突感腹痛，頓時驚醒過來。其時，戶外似乎早就下過一場雨，惟有雨滴的響聲。夜風(fēng)在屋頂盤旋，自枝梢拂落的零星的雨聲，傳入耳鼓。梅雨在如許的風(fēng)中不知何時始降，也不明何時方休，一個勁地淅瀝著??

讓家中的格扇門洞開，眺望著天空的青湛與樹葉的青碧，在午后的炙熱中啖食草驀與櫻果，此時，輕風(fēng)吹拂的樹葉清爽的響聲，愈發(fā)予人以晴朗夏日的愉快感受。眼下正淫雨霏霏的雨天一如夜近闌珊歸于靜謐，樹葉紋絲不動，平素自清早即可聞達(dá)的諸多街市的喧鬧聲、叫買叫賣的吆喝聲全部斂跡遁聲。上午十點前后，卻恰如黃昏時分，天色微明薄暗，總有被其他雜音遮攔聽不清晰的、遙遠(yuǎn)山寺報時的宏鐘，將音波的律動傳遞過來，恍如親歷目睹。于是，寺宇的浩鐘因為是冬日下午耳熟能詳?shù)氖祜捻懧?，在我的胸坎里，一種起興于冬天的冬季的悲哀，不時被喚醒，似乎讓人覺得在此紅塵里歡樂與異彩洵屬虛無。一種茫然無著的悔意在令人倦怠的世界里，孤獨無朋地飛揚跋扈。

筆芯令人沮喪地變得鈍澀，詩集的封面業(yè)已變舊發(fā)黃。霉?jié)竦臍庀膲Ρ诟跈婚g涌出，無知的蟲子已經(jīng)蝕噬了首飾盒中藏掖在盒底的往日情人的芳箋。在蛞蝓匍匐的走廊里，悲涼孤寂的蟾蜍的鼓噪近可耳聞。已臨近日暮時分，內(nèi)室的拉門潮濕而寒冷，所以一扇也不愿打開。若堪可忍耐漸濃的薄暗，來到廊子邊佇立不動，但見雨絲從高渺的天空穿過庭中的樹木，一如蛛巢般密密實實地把樹木包藏。這是萬籟俱寂、陰氣逼人、令人厭嫌的苦雨。

Il pleure dans mon coeur

Comme il pleut sur laville……

恰如陋巷里苦雨灑過，吾心凄涼，一如雨潑。

顯然，它確非貝魯勒耐所歌唱的音樂般的雨絲。這首詩令人聯(lián)想到秋天的陣雨。與此相反，譽為當(dāng)代最悲憤的詩人、貝魯濟科的詩人羅登巴克亦有一詩：

Comme les pleurs muets des choses disparues,

Comme les pleurs tombant de l'il ferme des morts.

誠如消亡之物無聲無息的眼淚，誠如駕鶴西行者緊閉的雙眼滲出的淚滴。

此詩歌詠他的故園中沒有色澤沒有聲息的冬雨，如今恰當(dāng)時令、恰如其分地從我的記憶中蘇醒。

Notre me, elle n'est qunhallon sans couleurs,

Comme un drapeau mouillqui contre sa hampe.

人的心緒隨旗竿濡濕而下滑，旗幟色澤灰暗，襤褸不堪。

一如詩中所云，雨既無躍動，也少光澤。人心只是一味地腐朽不堪。

然而，對于這些現(xiàn)代詩人來講，悲愁苦惱屢屢攜來一種任何外物難以替代的快感。我就在梅雨時節(jié)里尋覓到一種在其他季節(jié)難以究索到的恍惚。瀕臨絕望的心兒不去追求美好的事物，而是貪婪地謀取丑陋，自己主動地對自己的情感尋求報復(fù)。正當(dāng)此時，一個放晴的天日，我信步由僵，來到無所事事的場末街，游蕩于一貧如洗的街頭、大馬路上與游廊酒肆間。眺望雨中淋濕的污濁不堪的居家燈火，我側(cè)耳靜辨著不知從何處傳來慘遭好酒貪杯的丈夫痛毆而泣妻子的嚶嚶聲，間或是慘遭繼母苛責(zé)的孤兒的哀鳴。某個夜晚時分，我肩扛笨重的老式布傘，穿過漆黑一片的山手街的小巷歸來時，看到一匹被人遺棄的小狗仔悲泣地抽著鼻子，尾隨在行人的身后?；蛟S就是那匹小狗吧，我進(jìn)入家中就寢時，在深夜的遠(yuǎn)方，飲泣聲忽起忽落，小狗的吠聲方止又起，在靜夜連綿不絕的雨滴聲中間雜可聞。

雨點會不時收起雨腳。于是，天空雖然依舊層云密布，陰沉一片，竟然有一二處放亮，仿佛陽光朗照的情形，庭院中的樹木隨蒼翠程度的增減，陰影的濃淡愈發(fā)鮮明，萬象萬物的色澤一如黃昏時分明明歷現(xiàn)，所以敏感易動的心不由得迅即進(jìn)入漫無邊際的幻想當(dāng)中，一如不由自主地耽溺沉醉于秋天的夕暉一般。在薄陰的天空的光線里，平素發(fā)黑的綠葉異樣地如秋天一般淺淺地發(fā)黃，庭院的四處如同淺池般平滑的水洼，顯得異常澄亮、令人驚眩，淺紫轉(zhuǎn)濃的繡球花，在其反襯下何等旖旎動人。雖不見一絲微風(fēng)，從光葉石楠的籬墻，變成赤銅色的去年的老葉子隨同雨珠一齊紛紛墜落。

家雀的鳴啾俄而變得嘈雜不堪。如此一來，成為綿雨初霽時蘇醒過來的生活音樂的前奏曲，是這個時令中新近耳聞的、賣樹苗的拖著長長的節(jié)拍的歌聲。繼而，是俄國式的賣面的聲音。不勝稀奇地模仿這種叫賣聲的孩子們的歡騰，從此處流往他方，因而可以依此辨別面包的叫賣聲已經(jīng)從小街拐向遠(yuǎn)處去了。冬天也好春天也好，平素聽到街市喧聲一時之間遠(yuǎn)近皆聞。不一會兒工夫，在我耳畔再度響起雨滴聲，那是白鐵皮導(dǎo)水管道跟屋頂傳來的落雨聲。我首次覺察到，細(xì)微得肉眼不見的絨毛雨絲一如天空放晴般透亮，即使如此，不知不覺間又會再度輕狂起來。

枇杷果已經(jīng)熟透了，垂落到地上腐爛成泥。如廁的廊子間，有棵南天木。它的花房總是下垂著，即便是黯淡無光的雨天，也宛如銀雪一般潔白地綻放。于是不由得回想起孩提時乳母說過的話，她說，南天木的花不落盡，天是不會放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