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與夢魘畫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蘭登·桑德森)
第三部分
第二十九章
這是由美第二次見到夢魘。
上次那只和這只相比就如同小狗與巨狼的差距。這只固化的夢魘長著兩只狼腿,強勁有力,不知為何比她之前見到的那只顯得更加真實。它的暗色已經(jīng)凝成實質(zhì),變得堅硬,它的皮膚上長出了尖刺,那雙眼睛——滿是憤怒的虛無。它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們,行進(jìn)時它腳上的釘子將路面撕出了一道道口子。
“跑,”畫家說。“由美,跑——啊——”
他的聲音劃破了她的恐懼,她回過神來,剛好來得及轉(zhuǎn)身飛奔,緊緊抓住她的畫包——不是因為它能幫上什么忙,而是因為她需要一些東西來支撐自己。
那只夢魘在追逐。它無聲無息,只能聽到像是金屬撞擊石頭的聲音。畫家跑到了她前面,看起來和她一樣瘋狂——她以為他要離開她了,但他沒有。他在引領(lǐng)她。他一邊揮手一邊沖向了就在她前面的一條小巷,她跟在他后面也沖了進(jìn)去,在向左急轉(zhuǎn)彎的時候差點被絆倒。
夢魘怪獸的體型則要笨重得多,反應(yīng)也沒那么快。它起初滑了過去,然后又不得不扭轉(zhuǎn)身形,跟在他們的后面。由美——沒有遵循本能的指引——一邊跑一邊回頭瞥了一眼,只見巷子口越來越黑。它往巷子里伸出兩只巨手,每只手抵住一側(cè)的墻壁,扒裂了石頭,抓碎了窗戶。然后它回到了四肢著地的狀態(tài),又開始前沖。
“鈴鐺!”他們從另一頭沖出小巷的時候,畫家喊道?!扒免忚K啊!”
他們穿過一條街道,進(jìn)入了一片開闊地。這片地方有平整的石頭地面,有一些區(qū)域鋪滿了木屑,還有奇怪的金屬與木頭支架。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東西時,還以為這可能是某種藝術(shù)裝置——當(dāng)被告知那是運動場和操場時,她笑了。
畫家領(lǐng)著他們穿過一些操場設(shè)備,也許是想著這樣能拖慢那怪獸——但那只夢魘撕裂了金屬,把一個攀登架直接扔了過來,但愿這噪音可以引來什么人。由美在這刺耳的噪音中夾雜了一聲遲來的尖叫,幾乎要把鈴鐺掏出來了——但那怪物扔過來的一大塊金屬擊中了她,把她打倒在地。她的畫包從手中滑落。
一聲脆響之后,墨水染紅了畫包,從開口處流了出來。
看到這一幕,那怪獸猶豫了。
“不是吧,”畫家在由美附近徘徊著,急切地?fù)]手說道。
她站起身,轉(zhuǎn)身朝著畫包走去。
“不要,”他說。“別管它了?!?/p>
他相信了他的直覺,和他一起穿過了操場。
“這邊走,”他指著另外一條小巷說道?!澳侵粔趑|能看到我。我會把它引向南邊。你繞過那個街區(qū),然后悄悄溜上去,拿到鈴鐺。敲響它。不要試圖和那怪物對峙。明白嗎?”
她點點頭,害怕到連自己的聲音都不敢相信。一旦張嘴,她就會尖叫。
在操場上,那家伙繞了個大圈避開了墨水,但現(xiàn)在又直奔他們而來。畫家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氣——盡管他是個鬼魂——然后往回跑了出去。他沒有向那東西揮手以吸引它的注意力;他只是跑。那東西轉(zhuǎn)過身去追他,由美沒有愣在那里看他們追逐的結(jié)果。她照著畫家說的做了,沿著她那條小巷往前跑,躲在一棟建筑的后面,喘著粗氣。
她站在那里瑟瑟發(fā)抖,脊背緊貼著磚塊,滿頭大汗,身體緊繃——每一塊肌肉都像是要把飄在空中的樹木拉下來的繩子一樣繃緊。她知道自己要繼續(xù)前進(jìn)。她要偷偷溜回去,拿到鈴鐺。
她應(yīng)該走了。畫家還在逃命呢。快動!
她的身體拒絕了。
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很難理解身體對于這樣的創(chuàng)傷會做出多么強烈的反應(yīng)??吹饺绱丝膳碌臇|西沖你而來——知道它不只是想要傷害你,而是很可能會以你為食——違背了所有的理性經(jīng)驗。最終,你會到達(dá)某個比思想能流動得更深的位置,沉入被硬編碼進(jìn)你的精神的本能中。
克服這種本能并不是簡單的意志力問題。它需要訓(xùn)練,也需要經(jīng)驗。因此,由美在那里顫抖著,胡思亂想,茫然失措——不得不和自己腦海中想跑開的念頭作斗爭,有多快想跑多快的那種。她能僵持在這里,不該受到責(zé)備,反倒應(yīng)該贊賞。她的身體愿意接受的唯一可行選項還是包含著瘋狂、無法控制的逃跑。
一只手抓住了由美的胳膊。
她猛地站起身來,發(fā)現(xiàn)身邊正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他接近的時候她完全沒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當(dāng)時特別安靜,而是因為她除了恐懼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事情上。
她歇斯底里地沖著那個身影揮出拳頭——它發(fā)出了一聲悶哼。然后……然后它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的目光聚焦后,才第一次看清那是……刀辰?
是的,是畫家刀辰,他挽著袖子,搖晃著她的胳膊,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終于,她記起來了,從狂熱狀態(tài)中一點點地清醒過來。
“我跟你說了聽起來像她,”刀辰扭頭說道。鎮(zhèn)定。太鎮(zhèn)定了。他還不知道。
茜走上前,雙臂交疊,肩上背著她的畫包?!坝擅?,”她說?!澳愦饝?yīng)過你不會再出門的。我們告訴過你這有多危險?!?/p>
事實上,由美并沒有答應(yīng)她不會再出去。他們只是對她說教了這件事,并把她悔過的鞠躬假定為承諾。
此刻她絲毫沒有爭辯的想法?!霸趺凑业降??”她聲音嘶啞著說道?!澳銈冊趺凑业轿业模俊?/p>
“我們跟蹤了你,”刀辰說,“就在你之前離開公寓的時候,我們……呃,我以為你會回去。”
“我曾相信你會比現(xiàn)在更理智的,”茜補充道。
“我們跟丟你有一段時間了,”刀辰說?!澳闳ゼ文耆A是為了刻意甩掉我們嗎?”
“刀辰……”茜說,在昏暗的虹音光下她瞇起了眼睛?!暗冻?,看看她。她被嚇壞了。由美,你又看到夢魘了嗎?”
由美只能點頭。
刀辰嘆了口氣?!斑@就是為什么我們說你不要再出去了。這是屬于畫家的職責(zé)?!?/p>
畫家。
鈴鐺。
即便只和夢魘打過一次交道,由美也清楚光靠茜和刀辰是不足以打敗它的。他們需要在這個區(qū)域里的所有畫家——數(shù)百位,前提是她能找到他們。
而畫家,她的畫家,正身處危險之中。
“帶上你們的墨水!”她說完,掙脫了刀辰的抓握,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小巷。她沒有看到他困惑的表情,也沒有看到茜翻了個白眼。因為他們當(dāng)然沒有意識到危險。他們已經(jīng)這樣做了幾百次了。夢魘,對他們而言,并不可怕。
由美來到了巷子口,望向已經(jīng)被撕裂的操場——在虹音光線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陰森,寂靜而空曠。附近建筑物周圍,有幾道光線亮起,然后迅速熄滅。是畫家在工作。謝謝服務(wù)。
帶著突如其來的忐忑,由美穿過了操場,來到了運動場上,她的包就掉在這里。她在包里翻找著,發(fā)現(xiàn)它被利爪劃開了,鈴鐺碎了,上面沾滿了墨水。她正在苦苦思索該怎么辦的時候,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從一塊倒掉的操場設(shè)施中鉆了出來。它長到了11英尺高,在她身后尾隨而來。
畫家躲過了它。但這東西很聰明,極其狡猾。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嚴(yán)峻的問題。由美和畫家都沒能預(yù)料到的問題。這東西能感知到優(yōu)美的存在。
它知道她在哪里。一直都知道。
這就是為什么它沒有再發(fā)狂。由美還不清楚,但這就是那怪物這幾周以來一直在做的事。它被吸引到她的身邊。它一直在注視她。等待機會攻擊。
她還沒聽到,就已經(jīng)感知到了。她轉(zhuǎn)過身——甚至因為太害怕而叫不出聲——倒吸一口氣,那東西用爪子猛擊她的胸口。幾只爪子直接穿透了她的身體,雖然它們在擊中之前就已經(jīng)模糊了形狀。
換做其他任何人人它幾乎都會殺死,但由美身上有這只怪獸想要的東西。力量,神能,靈魂。在其他人處它只能舔舐,在這里它卻可以大口吞咽。它沒有刺穿她的肉體,而是讓它的刃爪在接觸到她的那一刻變得虛化——這樣它就能吸食她的精神。
由美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她的心底蔓延開來,仿佛她的心靈被凍住了——就像紋樣提供的加冰飲料一樣——而且還在往她的身體里注入更多的冰霜。她的喘息聲戛然而止,她癱坐在地上,呼出一口冷霧。
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去到一個曾經(jīng)沒有、以后永遠(yuǎn)也不會有溫暖的地方。還有……
還有……
還有她不會不戰(zhàn)而降的。
她的情緒——整夜都在不停地讓她陷入恐慌的原始沖動——與死亡之墻緊緊相抗。從她的內(nèi)心深處涌出一股如噴泉一般的強烈憤怒,拒絕就這樣被帶走。
她的手顫抖著——像個比她年長百歲的老太太一樣——伸向一旁。她撿起了一大塊被那怪獸經(jīng)過時撕裂的混凝土塊。
然后她把它疊在了旁邊的一塊上面。
那怪獸猶豫了。從她體內(nèi)流出能量的速度減緩了。
由美不知怎的又找到了一大塊,盡管她現(xiàn)在正逐漸衰弱下去,她的爆發(fā)力正在逐漸耗盡。想要把你靈魂的一部分強行吞噬下去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相信我。
她用麻木的手指將石頭放好。
那怪物似乎并不害怕,但它向前探了探身子,不再進(jìn)食。它盯著那堆石頭,眼睛里全都是骨白色的凹坑。那里面的東西似乎……想起了什么。
片刻之后,一聲尖叫打破了局面。刀辰終于緩緩走出小巷,然后——被這只徹底固化夢魘的模樣嚇壞了——向后坐倒在地上。茜在他身后尖叫起來。是的,他們之前見過夢魘,但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它有一種壓迫感,一種原始的危機感,讓人崩潰。
那只夢魘從由美身上抽離開,任她癱倒在地,渾身打顫。她視線的邊緣開始變暗,她的身體變得冰冷,就像被遺棄在暴風(fēng)雪中一天之久。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東西移動到刀辰和茜旁邊。這兩個人它可以殺掉。他們甚至連咬一口都不值得。它可以把他們撕碎,毀滅。它舉起一只爪子,襲向刀辰,他正驚恐萬狀地僵在地上。
接著,畫家趕到了。
她的畫家。他跨過刀辰仰倒的身軀,從后面繞過那條街道,尋找著由美。他直接站在了那怪物和刀辰之間,把手往旁邊一伸,一只大畫筆從他的精神中凝聚成形,恍如銀光制成一般。他不會記得自己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這個東西,而且事后也沒有辦法告訴你他是怎么做到的。
茜在匆忙逃跑的過程中扔掉了畫家包,打碎了墨水瓶。她被絆了一下,跌倒在小巷里,現(xiàn)在——想起刀辰——正在驚惶之下試圖爬向他。他們兩個人都看不到畫家。
但由美可以。她的角度正好足以穿過那怪物賴以盤踞的后腿。看到驚恐的畫家緊握畫筆,與怪物對峙??吹剿纳硇伍_始扭曲、模糊,和之前那次一樣,像一尊外層被駭人的狂風(fēng)扯掉的雕像一樣搖搖欲墜。
那位畫家。搖晃著。破裂著。被湮沒。
那位畫家,把他的畫筆杵在從茜的畫包中灑出來的墨水里,開始作畫。
在混凝土上畫出一條長線。兩端各自頓筆。一枝竹子。夢魘的形狀扭曲了一瞬,然后——眼睛睜得更大、更深、更白——向他撲了過來,迫使他向后退了一步。
畫家現(xiàn)在離那東西只有幾英寸遠(yuǎn),他臉色蒼白,身形搖晃,雙眼大睜。但接著下面?zhèn)鱽砹说冻降膯柩事?,畫家振作起來。他把畫筆戳了下去,然后——帶著無比堅定的神情——將它在面前揮舞,在怪物的腳下橫掃。開始作畫。
不,不只是作畫。
是創(chuàng)造。
他圍著自己和刀辰掃出了道道弧線,用幻影墨水涂染著地面。他迎向怪物的注視,用畫筆描繪的時候甚至沒有低下頭去。
夢魘后退了。畫家嵌進(jìn)了。一步又一步,他每擰動一下畫筆,就把那東西往回驅(qū)趕一分。他創(chuàng)造出了一幅極具藝術(shù)性的杰作,隨著他的腳步在身后燃燒殆盡。那墨水不是真的,由美想。那畫筆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消失了,不是嗎?
但是沒有。那一刻,由美明白了。畫筆就是畫家的延伸。它屬于他。隨他的心靈自然驅(qū)使。躺倒在那里——看著他用技術(shù)、藝術(shù)和純粹的意志力所帶來的能量把那東西驅(qū)退——又沒意識到了什么。她在這一切剛開始時所想的是對的。
神靈給她送來了一位英雄。
夢魘開始縮小,以一種可怕的方式扭曲著,巨大的爪子在縮短,收縮中的骨架似乎在爆裂。它的臉也愈發(fā)窄小,因為它被迫與畫家對它的構(gòu)象相一致,就是他畫在混凝土上的那種樣貌。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怪物。它很友好,有四只爪子和一條搖擺的尾巴。那東西認(rèn)出了它自己的構(gòu)象,發(fā)出了一聲嚎叫——它已經(jīng)徹底固化到能真的講話了——然后轉(zhuǎn)身跑開了,它那可怕的身形在掙脫了畫家的咒術(shù)之后又恢復(fù)了原樣。
它被打敗了,被擊潰了——但并沒有被摧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畫家跪倒在地,不知所措,畫筆終于在他的手指中燃盡。在他身后,茜來到刀辰身邊,扶他坐了起來。兩個人盯著那只夢魘離去的蹤影,不知道是什么驅(qū)趕走了那怪物。
畫家?guī)еn白的笑容看向由美。然后,他終于好像意識到了,她并沒有動。
“由美!”他喊著,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yuǎn),就像她在……在水底……
她想要回答,但卻只能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她的身體顫抖著,痙攣著,視線逐漸模糊——眼角兩側(cè)的黑暗悄然逼近。
“由美!”畫家焦急的臉龐出現(xiàn)在她上方?!霸趺戳??”
“好……冷……”她低語著,氣喘吁吁。
他跪在她面前,驚慌失措地舉著雙手。
黑暗徹底降臨。
畫家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精神與她的精神交匯在一處。他的自我與她的自我融合于一體。一團(tuán)令人震驚、陶醉、愉悅的混合物質(zhì)。
熱量在由美體內(nèi)引爆,一團(tuán)即將熄滅的火苗突然獲取了氧氣。熱量在她體內(nèi)涌動。他的熱量。他們的熱量。她像溺水的女人一樣劇烈地喘息著,渾身僵硬。
畫家退回身,他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汗水。她抓住這個機會找回了自己,沒有再次陷入沉溺狀態(tài),然后她不停地深呼吸,總算從凍僵的狀態(tài)緩和過來。他們一起坐在那里,瑟瑟發(fā)抖,直到茜和刀辰過來幫助她站了起來。
也許現(xiàn)在他們愿意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