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面人》

我是世間最后一位無面人,身形可千變?nèi)f化,小到原子,大到一個星球,輕到鴻毛,重過泰山,美如西子,丑似東施,只要我想,任何東西都不在話下。
不過世間萬物紛紜,我變來變?nèi)u漸也就沒了意思,所以我經(jīng)常變成一朵云,不吃不喝,在天空中飄上十天半個月的時間用來發(fā)呆,無聊了再化回人形回凡間找點樂子。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蔽液咧恢睦锫爜淼男∏?,一路閑云野鶴。
直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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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枚“榴彈”在我身邊炸開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走錯了地方。
“姑奶奶啊,這里又不是中東,怎么會這樣!”我趴在戰(zhàn)壕邊上歇斯底里,完全不顧耳邊飛過的流彈。
“小心!”
又一枚“榴彈”在我身后不遠處的高地上炸開了,一位士兵沖過來將我撲倒在地。
“別嚎了!”他身上的白衣服血跡斑斑,臉上糊滿了灰塵,只有一口白牙格外閃亮。而此時那皓齒之間不斷吐露著兩個簡單的音節(jié)。
“戰(zhàn)斗!”
這士兵從旁邊撿起一把槍塞到我懷里,然后看著我欲哭無淚的表情,甩下一句話。
“這里是戰(zhàn)場,不戰(zhàn)斗只能死!”
我握住槍柄,望著陰霾的“天空”,這個局面下變成其他東西逃走肯定是不可能,變成敵人肯定第一時間就會被打死。
我嘆了口氣。
遠處黑壓壓的敵軍如同暗夜漫開,大軍壓境。
“先打完這場再說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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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攻之下,我們的人都所剩無幾了。”
敵人暫時退卻之后,震耳欲聾的槍炮聲總算停止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身邊坐下,他喘著粗氣,用手抹了一把黑臉,露出了灰塵下白皙的皮膚。
“我特地跑過來看看你還活不活著,看來你還不賴嘛?!彼χ妨宋乙蝗?,露出那口白牙。
“命大?!蔽一匾砸粋€劫后余生的笑容,“你剛才那句什么什么······‘所剩無幾’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彼植恢缽哪睦锬贸鲆黄克?,咕嘟咕嘟喝了半瓶之后遞給我。
“指揮部再不想出有效的應急措施,我們就撐不下去了?!彼哪抗庠竭^硝煙散去的戰(zhàn)場,看向敵陣,“看見了嗎?敵人的前線,兩天前我們還在那里防守,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得不退到這里了?!?/p>
“敵人這么強大的嗎!”我心里有些慌張,要不我還是冒險跑去對面吧······
“新敵人嘛,第一次遇見肯定沒有經(jīng)驗?!?/p>
他攤開雙手,露出掌心里的一截紙條。
“不過有這個,就有希望了?!彼难劬镩W著光芒。
“這是什么?”
“這可是破解敵軍弱點的鑰匙?!彼恼Z氣不置可否。
我看著他充滿希望的表情,想了想還是把陣前倒戈的心思收了回去,這法寶要是真那么厲害,那我跑到對面去豈不是還得打仗。
看著他臟兮兮的面龐上那對明亮的眼睛,我還是決定留下來。
“你叫什么名字?”我伸出一只手。
他指指胸前的銘牌——“121”,“我沒有名字,只有這個終身代號。你呢?”他握住我的手。
我想了想,在這里還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入鄉(xiāng)隨俗,入鄉(xiāng)隨俗。
“我叫52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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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121熟悉起來之后他就經(jīng)常占我的便宜了。他的身上沒有裝東西的口袋,我的褡褳就成了他的目標對象,我在里面藏著的零嘴經(jīng)常不翼而飛。倒是他,每次吃完之后都會大大方方地和我“打報告”,還說要不是最近的伙食吃不飽,他才不會稀罕我的儲備糧。
“紅衣后勤部隊最近不知道為什么,送來的東西特別少,我吃不飽就沒力氣打敵人,沒力氣打敵人就······”
“好吧好吧好吧?!蔽亿s忙打斷他喋喋不休的勢頭,喂了他一塊巧克力。
相比起物資短缺,更讓人發(fā)愁的是戰(zhàn)斗減員的問題。面對敵人不斷推進的戰(zhàn)線,萬般無奈之下,部隊又向后撤了一大截。離開陣地的那天121看著天空許久都沒有說話,當我走過去準備勸慰他兩句時,他卻又恢復了信心滿滿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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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p>
我唱著不知哪里聽來的小曲,在行軍路上瀟瀟灑灑。
“520,你唱的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轉頭對121搖了搖頭,“你覺得好聽?”
“好聽。”
121似乎是從歌里聽出來了味道,也哼哼起來。
“這歌唱的好像我的家鄉(xiāng)?!?/p>
“路邊開滿了花花草草,一條條溪流流過家家戶戶門前,往日門前的碼頭都特別忙碌,載著吃的用的的小舟往來不絕,有時候也有掛著‘酒家’的小船路過,那桂花釀的香味能飄滿每個庭院呢。如果能加上一盤鹵牛肉,那滋味真是天下僅有?!?/p>
121沉醉地閉上眼,仿佛遙遠的鹵汁味道從天邊飄來,只有獨留嗅覺才能察覺到那絲芳香。
我看著他一臉滿足的模樣,慢慢把自己的酒葫蘆蓋上了。
“誒,別合上啊,”121把他那烏黑動人的眸子湊近我的臉,“再聞一會,好不好?!?/p>
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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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之后,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真是好酒哇。”
121滿意地默默嘴唇,又重新打量著我。
“你要干什么?我可真的一點都沒有了。”我默默地捂緊自己的葫蘆。
他還是不移開視線,我看著他又有些心軟。
“最后一點了啊?!蔽掖蜷_酒葫蘆。
“你身后跟著的東西是什么?”暗紅色的天空之下,他的眼神變了。
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頂怪異的帽子逐漸從我身后浮現(xiàn)出來。
然后是一雙無神的黑眼睛和丑陋的身體。
我本能地連連后退,卻被不知何方來的一悶棍撂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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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過了一年,又像是只有一瞬,腳上不斷的疼痛迫使我睜開了眼睛。
121正拖著我在崎嶇的路上狂奔,他的個子不高力氣卻很大,我被他用抗麻袋的姿勢拖著前進,雙腳在地上摩擦。在他的身后還跟著兩三個窮追不舍的敵兵。
“唔······”我發(fā)出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你可終于醒了?!彼O聛?,將我立在墻邊,把一張紙條塞進了我的腰包。
“520,我需要你把這截密碼送去指揮部?!彼炎约盒厍暗你懪埔踩×讼聛恚M我的手心。
我看著正在接近的敵人心中浮現(xiàn)不祥的預感,死死拽住他的手。
“我沒事的?!?/p>
他想要甩脫我的手,但掙扎了一會還是松勁了。
“如果戰(zhàn)斗是我的使命,那么我一定不能逃避它?!彼粗业难劬?。
“把這個送到,就是你的使命。”他看著我的眼睛。
他用額頭抵住我的額頭,似乎想把他的意志也傳遞給我。而我也的確受到了他發(fā)來的信號,那是兩個簡單的音節(jié):
“快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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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狂奔了不知多久。或許有幾年,也或許只是短短幾個小時。
我遇到了包圍的敵軍,就變化成他們的模樣。遇到莫名其妙的昏厥,就在醒來的那一刻重新出發(fā)。
我還遇到了121說的桃園,流水拍打著青石,巷子里飄著桂花香。但遠處翻滾的黑影叫囂著要把它們吞噬掉,我不敢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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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我看到了一隊和121有著同樣面孔的一群人,膚如白雪,那口白牙反射著光。我跌跌撞撞地撲向隊伍,把那張紙條和121的銘牌一并交給了一個士兵。
“這個······”,我緊緊抓住他的手。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紙條。
“快走”,我指了指前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最后一句,又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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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病床上面對著大理石花紋的格子天花板。身上插著輸液管,一個白衣蒙面,帶著護目鏡的人站在我面前。
“各項檢測都正常,再過幾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弊o士指了指我旁邊床上的一位胖大叔,“還有你也是。”
“得咧?!贝笫迥7轮愀劬似锏木欤隽藗€收到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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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隔離觀察的15天之后,我和大叔捧著鮮花與醫(yī)務人員站在住院部門口合照了一張相片。
“謝謝你們啊?!贝笫弪\地握住每一位醫(yī)務人員的手,不斷的鞠躬點頭。
“這是我工廠里自己釀的上好桂花釀,送給各位白衣天使當做報答。”大叔搬出后備箱中的一箱酒水,箱子上還放著一捆錦旗。
“叔叔,錦旗我們收下,可這酒就不收了?!币晃荒贻p的醫(yī)生接過大叔手中的箱子,又放回后備箱里,“救人是我們的使命,這是我們應該的?!?/p>
“而且要不是你自己頑強地抵抗病毒,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恢復。你在重癥的那幾天真的是讓人心驚肉跳,最后能轉危為安也是個奇跡?!?/p>
醫(yī)生拿過錦旗,隨風一展,黃色的絲帶在風里翻飛。白大褂的衣角也飛了起來,衣服上綴著幾個不明所以的數(shù)字。
“這是你的生命在和病毒抗爭的戰(zhàn)役中取得的勝利,請一定要珍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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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無面人生涯可能要暫停一段時間了。畢竟在這個特殊的時間段亂跑,可能會造成意想不到的災難。
閑下來的時候我會和我家貓聊聊121的故事,她常常聽兩句就跑開了,一邊還說著沒意思。不過那只貓倒是也很喜歡那首“世人笑我太瘋癲”,在我哼哼的時候她也跟著喵喵喵。
曲聲和喵聲有時會傳得很遠,連天上的鳥兒也聽得見。


向所有在防疫前線戰(zhàn)斗的白衣天使和生命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