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中國大陸某市，某酒店會議廳。

　　這一場同人誌現(xiàn)場展售會的畫風有點不一樣。

　　首先是海報和宣傳標語，又有紅色要素，又有「智能共創(chuàng)」之類的互聯(lián)網(wǎng)套話。主視覺也是又老又新，融合了宣傳畫風格和科幻色彩。

　　攤主大多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遊客則包括他們的親戚、朋友、子孫，還有不少記者和業(yè)界人士。

　　展出的作品，就是這群老人，在年輕小伙伴和AI作畫工具的輔助下，以他們所喜歡、懷念的畫風，經(jīng)過幾個月時間磨合，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些畫冊、繪本、小人書，或單幅畫作製成的明信片、月曆等等。也有身具本領者，一同帶上了自己以往的手繪畫作、書法、手工藝品、音樂CD，花開並蒂。

　　主舞臺屏幕輪播著各攤作品的圖片，以及同樣由年輕人與AI輔助製作的傳統(tǒng)音樂、民謠、紅歌、廣場舞歌曲的音樂視頻。稍後也會有現(xiàn)場歌舞表演。

　　工作人員依然以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為主，但除了主辦方，場地方也出動了許多服務員大力支援，端茶送暖運物推輪椅。酒店老闆和高層經(jīng)理也來了，先是在一邊和業(yè)界人士交流攀談，然後聽到什麼通知時，立刻跑出場去，隨即陪同一批著便裝襯衫的中年人走進會場?！割I導來了」，場內紛紛響起耳語，各自了然於心，露出熱中或淡定的不同神情。

　　領導走過了每一個攤位，翻翻看看，間或讚個幾句，微笑致意。來到幾個靠壁大攤前面時，則特別予以重視，鞠躬握手，然後每樣都買了三本。

　　會場一角，本場展會主辦方，八霖文化的創(chuàng)辦人紫霞妹妹，正在和幾位投資人說明狀況：

　　「這就是我們這場的大手，老幹部社團。他們本身的組織能力就最強，我們也用了最多資源幫他們把作品生出來。表面上，和其他社團一樣是只有一位AI訓練師和他們對接，事實上是有一整個團隊在時時跟進他們的需求。跟我們合作的AI公司也非常配合，這些老幹部想要什麼畫風，馬上就去書店和圖書館，把所有能找到的都掃過來餵給AI，要人工修圖也能幫手?，F(xiàn)在好啦，主旋律題材，古典寫實主義油畫，宣傳畫，白描，水墨，經(jīng)?？吹饺吮г埂含F(xiàn)在人做不出以前那個味』的，都回來了。啊，都回來了?！?/p>

　　「這第一回還只是試水，大的還在後面。」

　　「去年AI作畫技術突破，引起二次元恐慌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真是遜斃了。也不想想尊老愛幼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這技術的發(fā)展對我們來說是多麼難得的一個機遇。你們首先看大局，我們社會老齡化不可避，那麼老人經(jīng)濟就大有可為，這誰都看得到吧。老人當然也有精神文化需求，那除了餵東西給他們消費之外，帶他們搞創(chuàng)作，培力賦能，讓他們再度擁有生產(chǎn)力，這是不是更高呢？再來，你看看我們這些小朋友，一個個人宅亦宅的，成天就念叨著在同人圈繪圈遊戲界內卷，好像共享焦慮就能取暖似的，唉，老身我屬實是看不下去啊。明明我們要轉職當AI訓練師是最快的，辦展會也是輕車熟路，怎麼就看不到這條路呢?！?/p>

　　「對啦，其實也有不少人看到了，問題是要去做啊，要做就要去找錢啊?？蛇@錢也很好找啊，這幾年上有版號寒冬，下有反流量資本的思潮，那你們有錢要投到哪裡？公益事業(yè)嘛。以前大家怕投二次元，就是因為這裡有市場但不夠主流。那麼哪裡夠主流，又有創(chuàng)作潛能呢？」

　　紫霞妹妹往那仍在噓寒問暖的壁攤人群努了努嘴：「『老幹部次元』?？吹竭@景象，不用我再談什麼有多少賺頭的生意經(jīng)了吧。大道理壓小道理嘛。」

　　「我們做了很多工作，把學校、企業(yè)、政府、媒體和我們都串起來，讓我們深入各個小區(qū)、養(yǎng)老院開辦美術欣賞班、AI作畫興趣班。開班授課簡單，難的是打通關係，好在地方上也需要有所作為，而給了我們最大幫助的，也就是這些老幹部。你要說靠我們自己來，憑我們這些人的德性，我想也是很難的。好在我們總算也是以誠待人，而且我是有真正的理論基礎，不是忽悠他們給我當人礦。你們絕對不要以為人老了就糊塗了，他們頂多是跟不太上新知，要說回到人情世故、生產(chǎn)關係上，我們都得叫老師。大智若愚而已。」

　　「我的理論是：不管AI作畫會對產(chǎn)業(yè)造成什麼衝擊，它有一個用途，就是幫助一般人都能體驗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雙倍快樂。每個人都可以畫畫，不敢畫或不敢發(fā)表是因為自知水平不夠，不好意思拿出來。現(xiàn)在我們有辦法了，人也就有創(chuàng)作動力了。還是不想畫或不敢拿出來，是因為覺得做不到市場需求，或是不想去湊。那麼我們把同人模式套進來，要不自娛自樂，要不自我實現(xiàn)，或者你就只畫給自己家人看，不拿出來也可以，只有幾頁也可以，顧慮就能又少一層?！?/p>

　　「再從讀者這一端來說，我們有那麼需要製作完整的大電影、長篇漫畫、3A級遊戲嗎？不會嘛！我們以前玩同人RPG，看手書，那種投入和感動的程度，還有純度，比什麼大作都高。這幾年短視頻和網(wǎng)紅經(jīng)濟，也從各方面揭示著一個道理，一個很古老的道理，就是，會打動我們的，我們渴望的，是心意，是所謂的『至誠』。工業(yè)、商業(yè)和體制都會減損這種至誠，而大家就會想從同人誌、UP主、直播主，還有老書、老師傅、老電影上找回這些純粹。你只要能體現(xiàn)出這個純度，畫得好不好，影片拍得好不好，大家其實真的不那麼在乎?！?/p>

　　「既然如此，老人，老幹部，老革命，不是最能承載這種冀望嗎？當然讓他們來說教大家也不喜歡，那麼配上AI繪，出個畫冊，可以很快做成視頻，還能自己配音講解的，就有意思了。也未必要做得多好，但大家可以贊同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還可以有個盼頭說哪部半成品的佳作可以被慧眼發(fā)掘，拿去重製、精製。我們希望的是這種希望，而並不真正那麼在乎有誰做出成品。事實上，我們害怕見到成品，因為容易失望。那麼，一直只推出半成品不就好了？老人和小伙伴把東西做到半成品的程度就算成功，觀眾看到半成品就滿足，領導也可以少些顧慮，因為只是非正式的半成品，就算出什麼問題也好講好解決。就像ZUN說的至理名言：只要快樂的話，一直只做體驗版也沒關係，不做正式版也沒關係?！?/p>

　　「AI幫助我們把腦子裡的想像，輸出到半成品的程度；觀眾看到，再各自腦內補完，這樂趣和發(fā)展性，就比定於一尊的成品還大?！对姟吩唬骸好也挥谐?，鮮克有終』，而我們現(xiàn)在，其實也厭倦了公式化的那些劇本。前兩年為什麼安科會流行？隨機性，它可能出意外。AI繪剛出來的時候，大家最樂的不也是刷各種奇葩和崩壞嗎？然而這兩種隨機性裡面，缺少了人性，缺少了我們在乎的人性，你得用人性去填這隨機性的坑，才會成為有趣、有梗的隨機。老年人，特別是能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種境界的老年人，就能提供這種隨機。」

　　「還有你看，報社總編也來了。這年頭誰還看報紙，看也輪不到本地這什麼都市報，但報社再虧都還得辦下去，指望著老年人老幹部撐一撐場。這下好啦，改版改畫報，刊這些老人的作品，終於又有看頭了。讓紙媒再度偉大。」

　　「所以呢，雖然我們這一場，表面上只是蹭蹭公家資源的小打小鬧，事實上也還沒有生出什麼了不起的神作，但是明眼人都能感受到一些什麼的。今後能發(fā)展成什麼個樣，老身我是那個很期待的呀?！?/p>